《三生路》 BY 白淡棉 【完结】
第一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郑老板,这穷乡僻野的,也没什么好款待您.听说你们城里好听个曲儿,这不,我就把镇里的戏班子请来了.您看,可好?”
眼前摆着些时令水果,花生瓜子糖,戏台上空荡荡的,还未开演.这是他第一次到这个小镇来,为了收购镇上的几个小蜡染作坊.两三日下来,几家老板轮流坐庄请客,他也不得不一一应酬,只觉得腻味和烦闷.未料及今日除了照例的山珍野味之外,还增加了这么个所谓 “高雅”的消遣.
城里的确兴盛听戏,各大老板都捧着那么几个名角,为她们灌唱片,满街都贴着她们黑白的海报和相片.但是,郑允浩不是个 “高雅”的人,平日里除了忙他的生意,闲下来时他宁愿翻翻报纸,那些文绉绉咿咿呀呀的戏文,他一听就要睡着.
如今人家盛情邀请,自然不好拒绝.况且他也好面子,怕被笑作赶不上风潮.
“郑老板,这是曲单,您要听哪几出?”中年男子又递上一本装订简陋的册子,笑得谄媚.允浩皱着眉接过,看见封面上写着几个娟秀的字---陈良戏班.想来,这戏班主必是叫陈良了.翻开里面,蝇头小楷列着各折戏的曲目.他也不甚了解,随意点了几出.
过了一阵,几声丝竹夹杂着琵琶的弹拨入耳,从后台走上个穿着粉衣的小旦,头上缀着珠花,脚下的绣鞋踩着碎步.才刚亮相,允浩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她在台上唱着,虽然听不太明白唱的什么,允浩只觉得她的几下身段特别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杏仁般饱满,黑白分明,又如琉璃般清澈.不论是轻轻地一抬眼,还是微微地一侧目,似乎都含着无限的情深,让人忍不住被勾了魂去.
不多会儿,又上来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和那小旦一唱一和.这下允浩看懂了,原来自己点的是爱情戏,年轻小姐和书生,缠绵悱恻.
看着看着,他不觉也痴了,随着台上几个戏子的表演或喜或悲.那年轻小姐香消玉殒之时,他甚至微湿了眼眶.最后,几出戏唱完,他禁不住鼓起掌来.与他同坐的张老板,看出他十分满意的神情,立刻机灵地喊人把戏班的班主找来.
“郑老板,这位是戏班主陈先生.”
“见过郑老板.”班主穿着简朴的长衫,冷淡地作了个揖,之后便不再说话.允浩看着觉得颇有意思,一个草台班子,居然如此清高.他微微一笑,也回了个礼.
“哎呀,陈先生,还不快把你那两个唱戏的叫出来给郑老板看看,别让人家等着啊.”
“抱歉,他们正在卸妆更衣.如果郑老板非得要看,恐怕就要等着.”
“不打紧,我们先坐下喝茶.”
既然自己请的贵客都这么说,他也不好再多言,只叫丫鬟再倒茶,又吩咐小厮搬椅子.两人同坐变成了三人.张老板围绕着生意的问题小心翼翼地周旋,旁敲侧击,希望允浩能提高收购的价格.允浩心里自有打算,便故意敷衍,有时候干脆装傻充愣,看着张老板为此暗暗着急.
良久,丫鬟领着一男一女二人上前.班主陈先生忽然开口:
“这位是郑老板.”
那二人低声道了句 “郑老板”.
“这位是张老板.”
他们又按部就班地称呼 “张老板”,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允浩只看得见他们的鼻尖.他刚想仔细瞧瞧二人,陈先生已经起立,向他们道别:
“陈某谢过二位老板,如此,就带着两个贱徒告退了.”
“慢着!”张老板立刻站起来,口气不悦, “郑老板还未说话,你怎么说走就走.我给你个面子称你 ‘先生’你还真把自己当那么回事儿了?”
“哼,那依郑老板的意思,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
矛盾的焦点瞬间转移到允浩的手上了,他整整西服的下摆,也站了起来,说:
“陈先生,您的徒儿唱得好,郑某能否亲自向他们道声谢?”
说完,他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又问:
“敢问二位大师,郑某是否有幸能一睹尊荣?”
那两人哪有受过如此尊重,吓得把头埋得更低了,微微有些瑟缩.
“也罢,你们就抬脸给郑老板瞅瞅吧.”
闻言,他们才慢慢地抬起头来,露出两张白生生的脸.说不上谁更好看些,即使是不同的性别,却同样地可以用 “漂亮”来形容.甚至,用 “漂亮”来形容也不够.但是允浩私下比较着,那男子比女子生得还要清丽.不经意瞥到那双熟悉的眼,他一惊,直接呼了出来:
“你才是演刚才那小姐的!”
或许是因为允浩的话太突然,他缩了缩脖子,把脸侧到一边,避开看着他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仍旧低头不语.
“郑老板问你话呢,叫什么名字!?”
允浩冲张老板摆摆手,眼睛却没离开他,放柔了声音再问了一遍.这次,他怯怯地开口了:
“金、金在中……”
“那么这位姑娘……演的便是书生了?请问姑娘芳名?”
“小女顾曼.”
“陈先生,你的戏班还真是与众不同.演小姐的是男人,演书生的反倒是女人.”
“他们原属于不同的两个班子,在中唱的旦角,小曼唱的小生.陈某不才,干脆就这么搭着演,只在乡间野地里混口饭吃.”
几日过后,生意谈妥,允浩按计划买了那几间作坊.虽然花的钱比预先考虑的要多,也还算顺利.回到城里,天气阴冷潮湿,他坐在黄包车上盖着毯子,车夫踩着地上薄薄的积水,发出 “啪啪啪”的声音.
他刚踏进家门,就有丫鬟帮他接过行李和大衣,母亲也一并迎了上来.
“儿呀,外头冷,屋里生了炉子,快进来.”
“母亲,父亲呢?”
“怎么才回来就急着找你父亲,他在书房呢.”
他沿着长廊转到后院,敲了敲父亲书房的门.
“进来.”父亲威严的声音传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冷.这是第一个感觉.尽管炭炉里的炭哔哔啵啵地响,但允浩觉得似乎比外头还冷.小时候最不喜欢来的地方就是父亲的书房,门口那几株古木,让本来就采光不好的房间显得更加的幽暗.幼年的自己,总是特别害怕坐在红木书案后头,紧锁着眉头的父亲.
“父亲.”
“哦,你回来了.”
“是,您说的那几间作坊,都买下来了.”
“花了多少?”
“三万.”
“怎么比预想的要多四千?”
“有一家染坊的面积大,工人也多些.”
这时,他的父亲已经不再说话,转动着手里的烟斗,看起来似乎还算满意.允浩在心里默默地舒了一口气.
“你母亲吩咐厨子做了好菜,你换好衣服就到饭厅吧.”
“是.”
郑氏织造业在淞沪一带也算小有名气,祖上传下来的产业,由最初的几张织布机发展成了如今有流水线的工厂.郑老板有两个儿子,可惜原定接替父亲的长子不幸患病身亡,只得把那新式学堂毕业的次子再培养起来.幸亏次子聪慧过人,跟着父亲学了一年两年,也能上手了.现在厂子里的工人,都认得这年轻的小老板,郑老板就决定退居二线,让儿子接手.
于是,现在的郑老板,已经是郑允浩的头衔了.
他坐在办公室的皮转椅上,仰头靠着椅背,眼睛似闭非闭,无线电里放着西洋音乐.刚刚会见了父亲的一位老顾主,几番尊遵教诲明里暗里地看不起他是个毛头小子.虽然不是第一次了,还是让他烦不胜烦.秘书进来送上报纸和咖啡,浓郁的香味和袅袅升起的白烟,在如此阴郁的天气里显得尤为诱人.咖啡,这又是父亲看不惯的东西,说是又黑又臭,像炭渣冲的.
唉,父亲父亲父亲,为什么生活里总有父亲的影子!
允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随手翻开了报纸,除去几家洋行开张的消息,并无什么大事.现在的生意不好做,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利用政府给的优惠政策,抢占了大部分的市场,再加上他们的机器先进,产品价格也低廉,销路总是广于国货.翻着翻着,就到了报纸的最后一版,通常刊登着电影和戏剧消息,还有些不上道的花边新闻.本来他从来不关注,今天却特地留心了,发现角落里有一则 “名角名段” “最新编排”的《长生殿》要演出的广告.
他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长生殿》么,自己还是知道一些的,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
包厢的位置是最好的,里面放着带靠垫的太师椅,木料考究.上好的西湖龙井,精致的茶点,似乎那有些昂贵的票价也称得上物有所值了.
他刚决定要来看这戏的时候,被差遣去买票子的秘书也惊讶了好一阵子,毕竟是前任老板的得力助手,对这个新来上司的好恶秉性有七八分的了解.不好多说什么,他也就按照允浩的意思订了最贵的包厢.
戏园子里人影绰绰,热闹非凡.戏台上的演员浓妆艳抹,戏服上的金丝银线闪着亮光,那舞台道具自然比前些天在小镇上看的要华丽.不知为何,他忽然发觉这戏似乎没有那日的引人入胜,照例是那么无聊.尽管周围一片叫好声,睡意又朦胧地爬上了他的眼,头也变得昏沉沉的了.
迷迷糊糊之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双美丽而哀伤的眼睛,那每次想起都让他的内心波澜起伏的惊鸿一瞥. 第二章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允浩最不喜欢这里的冬天,异常寒冷,但是不下雪.时不时飘下的雨,会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每天往返于公司和家之间,生活也还算固定,只是偶尔还会和以前的朋友联系,同去看看电影或者吃西餐.比如今天,和两个学堂里认识的好友一起在一家俄罗斯餐厅里喝咖啡,落地窗外亮铮铮的汽车鸣着喇叭开过,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在沿街乞讨.其中一位朋友,沈昌珉,随手将一个牛皮纸包丢在桌上.允浩扯过来就要拆,一面问道:
“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最新的电影画报,刚买的,小心别给我扯破了.”
允浩一听就笑了,早在学校里头他就是个电影迷,专爱看电影画报,对着那画报上的女明星示爱.有几回课堂上藏在桌肚里看,还给老师缴了去,他死缠烂打硬是讨了回来.这么几年,他的爱好还是没变.
“你看你看,就是她,叫韩……韩佳人,最近可红了.怎么样,漂亮吧?她可是我梦中情人的类型!”
“得了吧你,哪个漂亮女人不是你梦中情人类型?”允浩忍不住臭了他一句,同龄人在一起,终究是比较轻松愉快.
“来晚了来晚了,你们在看什么?”
“昌珉的梦中情人.”
“怎么?”刚来的俊秀闻言先是一愣,立刻明白过来, “又是哪个女明星?”
“就是她---“昌珉把画报推到他面前.
“哦,韩佳人嘛.”
“诶?你也知道么?”允浩问.
“郑少爷,现在城里谁不知道她,你是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啊.”
允浩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确,自从他接受父亲的公司以来,几乎再没碰过这些 “时髦”的玩意儿了.
穿着马甲打着领结的俄罗斯侍者端上了咖啡,又浓又香,热气在眼前氤氲开来.对面坐的两个人有些面目模糊,就像那些过去的时光,都在记忆的某一角腐烂发酵,早已失掉了原有的轮廓.
“允浩?允浩?”昌珉叫他不应,伸手推了一把,他才回过神来.
“抱歉,刚才有些走神.你们说的什么?”
“我们说,这周末上华夏剧院,看韩佳人的新电影,你去不去?”
“人家现在是老板,”俊秀朝允浩挤了挤眼睛, “哪像我们整日游手好闲.说不定他早就和哪家的千金小姐约好了同去呢.”
“千金小姐,你倒是给我介绍一个?”允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盘算着怎么跟父亲开口.他们二人是无所事事的少爷,自然毫无顾忌,而自己若是周末去看电影,必定要先征得父亲的同意.
“我---”允浩犹豫了一阵, “我迟些决定了再给你们电话吧.”
天气仍是阴冷,允浩一行三人买了包厢的票,坐在熄了灯的电影院,荧幕上烫着卷发的韩佳人笑起来露出好看的酒窝.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最终劳燕分飞,天各一方,应该是个悲剧.
其实允浩觉得不甚开心,自己同父亲好说歹说,来看的不过也就是这样的电影.
“有那时间和你的狐朋狗友鬼混,不如多随你二叔到厂子里看看.”父亲一开始就严厉拒绝了.二叔是父亲的弟弟,现在主管厂子里的事情,平时对侄儿很照顾.
本来他以为看电影的事情就此作罢,没想到母亲出面说了几句,父亲虽还是不满,也默许了.
电影散场,昌珉又评论起韩佳人来.
“唉,我要是有幸能得到那么漂亮的小姐垂青,才不管什么父亲母亲,给她买幢小楼,照样娶进门来.”
允浩和俊秀笑他是天生的不孝子.
“你看她的眼睛,就像小鹿一样,比泉水还清澈.”
“行了,沈大诗人,你见过小鹿么?见过泉水么?”
一会儿,昌珉家的汽车来了,接他们去法国餐厅吃饭.允浩念着回家父亲必要教训,决定不与他们同去,自己叫了辆黄包车.
天上又开始下起雨来,他裹紧了大衣,皱着眉忍不住在心里对这鬼天气发起牢骚.忽然,前方的路上一阵骚动,他探出头去,看见一人跌坐在路的一边,身旁还散落着几个包裹.
“你没长眼啊,呆头呆脑的,挡了我们老爷的路.”
一个司机模样的人从汽车上下来,气势汹汹地骂
那人捡了自己的东西,起身就要走,车窗内丢了一把钞票出来,一个冷漠的声音说:
“拿去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伤,这些钱够作医疗费了.”
他单薄的身子抖了抖,没理会那些钱,转身朝允浩这个方向走来,衣服的下摆有一块污渍.
“金在中?”允浩从车上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感觉到面前的一片阴影,抬起头来,也没有说话.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郑允浩.”想了想,又补充到, “郑老板.”
“郑老板.”看在中的眼神似乎有些印象了,他一低头,又匆匆地往前走.
“你等等.”允浩一把拉住他,问, “你怎么在这儿?你要去哪儿?”
“我……”他支吾了半天也没回答,允浩笑着说:
“我们上车再说.”
起初在中不愿意,可是他毕竟争不过允浩,最终同他上了车.允浩扯过毯子盖在他身上,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只觉得一阵冰凉,也没多想,就握在手中.在中轻轻缩了缩,但允浩握得紧,不好挣脱.
“天气这么冷,你穿的又这样少,到城里做什么?”
“先生订了了几套新的戏服,让我来取.”
“你一个人来的?”
“还有小曼,她去买胭脂了.”
“我正要回家,不如你上我家吃晚饭吧.”
“不用了,郑老板,我还要赶回去.再晚,就没有汽车了.”
“别叫我郑老板,我看我们差不多大,你就叫我允浩吧.”
“允……允浩?”
不知为什么,那一句略带羞怯的 “允浩”,听得他心里有些痒痒,有些想眉开眼笑.
“那我送你到车站,你不能再拒绝了.”
“谢谢.”
一路无言,在中紧抱着怀中的东西,手上的热度一直暖到心里,脸上也似有些泛红.身边的这个男人,仿佛就是与其他人不同,就算只见过一次面,与他一起坐在如此狭小的车里,也不会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安心.
行至半道,允浩喊车夫停下,他让在中留在车上等他,自己去去就回来.过了几分钟,他将一个油纸包塞到在中说里,说:
“奶油蟹黄包,汽车上吃.”
允浩帮他买票,允浩亲自送他上车,允浩看他安顿好也没有离开,而是站在车窗外.两人都没有说话,隐隐有些尴尬.
“那个……你上次唱的戏,叫什么名字?”
“那不是戏,是昆曲,叫《牡丹亭》.”在中轻轻笑起来,像一湖春水荡起温柔的波纹.
汽车发动了,允浩朝他挥了挥手,在中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又偷偷瞥了他一眼.等到汽车走得连影子也不见了,允浩还在原地,感叹昌珉刚才的话. 那双眼睛,“就像小鹿一样,比泉水还清澈”, 真是形容得太好了.
如果一直期待着春天,冬季也会变得短暂吧. 第三章 沈醉了九重春色,便看花十里归来
国货市场在政府和洋货的施压下越发地不景气,一些实力不佳的企业纷纷倒闭.好在郑家的织造厂有几代资金的积累,虽然利润少了大半,在艰难的环境下也支撑过来了.
这冬天显得格外萧条.
允浩在公司和厂子两边忙得焦头烂额,时不时还得上几个大客户那儿走动走动,但仍然改变不了收益缩减的局面.父亲的脸色越发不好看,无奈无处发泄,常常因为琐碎的小事大动肝火.家里的气氛微妙,母亲在父子俩中间周旋,后来允浩索性就懒得回家了.他借故照看生意,在办公室的隔间里支了一张简易的床,带了些生活用品,过起了单身汉的生活.只是母亲定期会差下人过来送干净的衣服和家里做的菜.
有一回俊秀上公司来找允浩,看见他那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邋遢样儿,忍不住笑起来.
“你堂堂一大公司的老板,怎么落魄成这个样子?”
允浩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也自嘲地笑了笑,说:
“李汇阳那个老滑头,临时取消了订单,害我们白赶了半个月的进度不说,昨天居然传出来他改做杨家的生意,单绢布就定了几百匹.也不知杨家使的什么高招,能吸引得李汇阳.”
“肯定是杨家给的价低,李汇阳就是只大苍蝇,哪儿利润高飞哪儿.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龌龊事了,你们怎么还与他有生意来往?”
“我父亲与他交的关系,说是他每次定的货多,客大欺店,有些地方我们只能忍着.我派了人去打听杨家的出价,顺便看看他给那么低的价格能赚多少.忙了一晚上,刚才又收到电报,后天有一个美国的麦努史先生要来公司,可能会定一笔货.”
“都有生意上门了你还担心什么,不如好好梳洗一下,和外国先生见面,可不要损了我们中国老板的形象.”
“他来了我才担心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会说 ‘hello’和 ‘I’m sorry’,哪还会什么洋文.俊秀,你来帮帮我吧,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翻译.”
俊秀听了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怎么可能会说洋文?还有昌珉你也别想了,你不记得上学的时候教洋文的菲尔先生都被我们气走了?”
“唉……那叫我怎么办!”允浩抓了抓头发,彻底成了鸡窝头.
“这个嘛…….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学堂里有个人叫朴有天?笑起来桃花眼的那个?”
“哦,他么,自然是记得的.不是还有个女人为了他追到学校里来么,又哭又闹的,怎么可能忘得了.”
“他前两日刚从美国回来,不如找他帮帮忙?”
“美国?那小子还留洋了?呵,那倒是好,你和他熟么?”
“也不算吧,只是昨天在昌珉他家见过一面,一起吃了饭.不过,都是同学,这个面子还是会给的吧.”
“那就劳烦你把他请过来了,我实在是走不开.”
“好好好,大老板.”俊秀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就要走,出了门,突然回过头来,对允浩笑了笑, “我看你啊,还是快找个女朋友吧,别整日大大咧咧随随便便的了.”
剩下允浩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发愣.
那朴有天打着发蜡,小脸白净衣着光鲜,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愈加明显.吃了几年洋墨水,说话也油腔滑调的.他听了允浩的请求,耸耸肩美国味儿十足地来了一句 “No problem”,俊秀在一旁表情不甚愉快.
凭着允浩的头脑和有天的口才,居然把那长着生肉末似的脸的麦努史先生唬得一愣一愣的,签了一大单子的生意.允浩当然再开心不过,拉着朴有天就找了家好馆子,顺带叫上了俊秀和昌珉.有天带着礼帽还拿着手杖,一副风度翩翩的绅士模样,俊秀不屑地撇撇嘴.并没有太多的拘束,他们点了菜就开始喝酒,觥筹交错间很快就熟络起来.
允浩的酒量本来就不是很好,今天多喝了两杯,被俊秀昌珉等人架到办公室里的时候都站不稳了.他倒在床上和衣而眠,半夜醒来头疼欲裂,只好起来冲个热水澡.或许是折腾得清醒了,坐在沙发上竟一点睡意都没有,允浩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最终决定出去走走.
近来城里的治安不算好,但允浩想他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好顾忌的,况且自己还偷偷学过那么两手,一般的人打不过他.
夜风很凉,白日里繁华的街道,此时露出了腐败肮脏的真面孔.流浪汉,妓女,乞丐,野猫野狗,在阴影里,允浩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绿莹莹的发光的眼,仿佛随时会扑上来把这个有钱人打扮的自己撕成碎片.他们是挣扎在城市最顶层的蝇营狗苟,他们是疮疤,也是毒瘤.
“大夫,大夫,快开门啊!有人生病了,你快开门啊!”
有一个人在不停地拍着一家糖铺的门板,砰砰砰地响,震醒了整条街道.允浩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走上去拉住那个人的胳膊.
“在中?怎么又是你?”
“我……你……”他着急地连话都说不出来,反身又去敲门, “大夫!大夫!”
“谁生病了?”允浩拦下了他近乎自残地动作,搓着他红肿的手.
“小曼,小曼她发烧了.我找了好几家店,大夫都不肯出诊,怎么办?先生说要是再拖下去,可能会变成肺炎的.”
“你别着急,我认识一个医生,他经常给我们家人看病.你随我到公司,那里有电话,离这里不远的.”
在中坐在软软的皮沙发上,手里握着允浩递给他的热水.暖和,每次见到他,都会觉得暖和.他听着他打电话,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突然他回过脸来,吓得在中赶快收回盯着他的目光,杯里的水也泼出了小半杯.
“你们住在哪儿,我让李医生直接过去.”
“在苏陵戏园,我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街什么路.”
“没关系,我恰好知道.”他笑了一下,又继续讲电话, “在南马街的苏陵戏园,那就拜托您了李医生,请您尽快过去.”
“我们也过去吧,晚上没有车,可能要走一段了.”
“嗯.”
“对了,你等等.”允浩走进隔间,找了一件厚的外套出来, “披上吧,你穿得太少了.”
“急着出来,忘记穿了.”
“就你一个人么?其他人难道就不用管她了?”允浩不知为什么有些不满,看他刚才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样子,明显是跑了好一段路.
“先生年纪大了,戏班里又大部分是女人,都在照顾小曼.我是男人,当然是我出来.”在中说的理所当然.允浩想想也是,他和自己一样是男人,有什么不对的.
一路上,其实是允浩在领着在中.他出来的时候只顾着找糖铺,四处乱跑,早就忘了那戏园究竟在哪里.偏偏允浩的方向感要比他好得多,虽只去过一次听了一场无聊的戏,还是坐汽车去的,他就是记得.允浩看着在中遇到十字路口微微犯愁的样子,只觉得迷糊得可爱.
他们到的时候,李医生已经进去了.在中不自觉拉了允浩的手,只想着快点去看小曼.
李医生说并无大碍,开了一些糖,她吃了已经睡下了.陈先生看见允浩和在中一起进来,神色不佳,只让在中去拿钱付给医生.
“陈先生,还是我来……”允浩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不用了,郑老板,您能帮忙陈某已经感激不尽了.小曼是戏班里的人,诊疗费自然该由戏班里出.在中,还不快去?”
在中应着就出去了,允浩站在走廊里,等着在中回来.一会儿,在中那单薄的身影就从院子里穿过来了,衬着微弱的月光,像是整个人都镶了一圈光晕.
“在中,等等.”
“嗯?”
“你和我说说,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要到城里来表演了么?”
“先生认识的朋友介绍我们到这里来演一场戏,就在明天晚上,只有一场.”
“明天晚上?苏陵戏园?”
“嗯.是先生花了钱才争取来的,他说想让城里人看看我们的表演,一定比那些大戏班要好得多.”
“明天,我一定去看.”
唱的什么戏?
允浩不懂,他也没必要懂,只看着在中就够了.即使浓妆艳抹,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凭着那双单纯清亮顾盼生色的眼睛.
来听戏的人算不上很多,不过还是有些高官和富商混杂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好.看起来小曼的病的确好了,她仍扮的小生,高挑的个子,允浩自然也是不会认错的.
一场戏唱完,允浩听见有人低吟: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坐在允浩旁边的男人,骨瘦如柴,约莫也有五十了.他和周围其他的人一样,从在中出现在台上开始就不停地盯着他看.允浩知道,他觉得在中美,人人也觉得在中美.但他那不知从何而起的小心眼,就是让他非常不乐意看见那些老男人赤裸裸的目光.
有个允浩认得的大老板,塞给戏园主一大把钞票,摆明了要 “刚才那个青衣”再出来一次.
好一阵子,卸妆才卸到一半的在中,给戏园主连拖带拽地从后台弄了出来.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原来美得不可方物的是个男人.几个混进来白听戏的痞子站在角落里发出下流的嘘声,有身份的人,直接把彩头往台上丢.对他们来说,戏子就是戏子,男的女的都一样.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有钱的老板养着男戏子,只是不那么抛头露面,隐蔽些罢了.
在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世面,在台上局促不安,对那些扔到脚边的玉扳指银手镯更是碰也不敢碰.陈先生从后台冲出来,拉了在中就走.
人群散去,还剩下几盏灯笼摇曳着黯淡的火光.允浩徘徊了一阵,最后还是摸到后台去了.
戏班子里的人,收道具的收道具,换衣服的换衣服,乱哄哄的.允浩正找着在中,小曼迎了上来:
“郑老板,昨天……谢谢你.”
“什么?哦,顾曼姑娘客气了,你病好了么?”
“托郑老板的福,已经好了.”
允浩挠了挠头,笑着说:
“听你叫郑老板也挺别扭的,你和在中一样,叫我允浩就好了.”
小曼倒是毫不拘谨,脆生生地应着:
“那你也和在中哥一样,叫我小曼就好了.对了,你是来找在中哥的么?我去把他找来.”
“那麻烦你了.”
在中早就换上了平日里的衣服,,手里抱着昨天允浩给他的外套,说:
“昨天忘记还给你了,谢谢.”
“谢什么,不如你拿着穿吧,反正我还有其他衣服.”
“不用了,在中不随便收人东西.况且,这衣服我穿着大了,不合身.”
“我……”
“在中,你去帮小曼把戏服收拾了!”
陈先生走过来,一句话就扯断了他们刚开始的交谈.在中不得不按照他的吩咐离开了,允浩接过衣服,依依不舍地看着他混入了人群中.
“陈先生,我能不能让在中……”
“郑老板,你请回吧,在中他没空.”
“我就跟他说几句话.”
“哼,几句话?你看他单纯,几句话就能哄开心是么?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仗着自己有钱,从来不把他们当人看,只当成下贱的动物,玩过一时就扔了,再找更漂亮的.在中年轻,什么也不懂,你对他好他记得了.但是我不糊涂,你最好不要再来了.”
“我……”允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陈先生,我就说一句,在中在台上穿的那鞋太小了,他走路硌脚,你给他换一双吧.” 第四章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一段日子忙过去,生意又重新步入正轨了.允浩笑着和有天说,不如你来我们公司做专职翻译,给你高薪水.有天含笑不语,俊秀在一旁凉凉地说:
“人家父亲可是电影公司的大老板,谁稀罕赚你那些小钱.”
允浩有些难堪地挠挠头,不再说话,倒是有天显得不好意思了.
“允浩哥要是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还谈什么钱不钱的.”
俊秀又听不下去了,他踹了踹有天的鞋,嚷嚷着:
“两个虚伪的东西,还 ‘允浩哥’,他也要有哥的样子啊.走走走,有天,我们打网球去.”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
“谁和他好,不过是没人玩的时候才见的朋友.”俊秀拉着有天就要走,有天对他点点头算是道别.
允浩看着两人上了黄包车,俊秀还在吱哇乱叫,满街都是笑声.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两人,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他转身回公司,父亲说,下午二叔会过来.他吩咐秘书打扫办公室,自己在一旁整理账目和各种资料,平时都是随手堆放,早就乱作一团.若二叔看见了,再汇报给父亲,免不了又是一顿说教.最后,他还在连着办公室的小浴室里刮了刮胡子.
毕竟二叔的年纪比父亲要小,和允浩还算是谈得开,生意上的事,只说年轻人点子多但要肯学肯干,允浩连声说是.
“允浩啊,你有没有看上哪家小姐?和叔叔但说无妨,叔叔出面给你介绍,你们好好相处相处.哦,你们现在说这个,叫谈女朋友对不对?”
“我整日就在公司和工厂之间跑来跑去,哪个小姐能看上我呀.”
“你一表人才,又有能力,还是公司的老板,我看啊,想嫁你的姑娘该从这儿排到对面马路上去了.我知道你嘛,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害羞,改天叔叔帮你留意一下.”
允浩觉得最近真是怪事,人人都是要给他找女朋友.前一阵子俊秀提起过,还只当他玩笑而已,没料到一星期之后还真带了个女同学到公司里来了.吓得当时拉碴着胡子发愣的允浩手一抖,半杯咖啡泼在了三天没洗的衬衣上.母亲也尽安排他和朋友的女儿吃饭,他不厌其烦地推脱,终于躲不过被拉去了一次.瞅着面前大眼睛白皮肤的黄小姐,他拍了拍脑袋,自己 “长得有点像在中”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
刚才二叔也说要帮自己留意,难道春天来了桃花运也跟着来了?
桃花运,莫不是桃花劫吧.
允浩拿着信封颠来倒去地看,没有收信人没有地址,干干净净甚至连颗墨迹也没有.这样的信是怎么到自己手上的呢?
拆开信,他先翻到最后一页的落款,居然写着 “金在中”.震惊之余又似乎安下心来,细细地读着.单是开头的称呼在中就涂改了两次,从痕迹看来,最先写的应该是 “郑老板”.大概他觉得这样不妥,便大胆地换成了 “允浩”.过于亲密可能又让他不好意思了,最终还是中规中距地写上 “郑允浩”.
允浩一个人捧着信揣摩着,仿佛能看见在中伏在桌上执笔的样子,他就坐在办公室里傻乐.
信的内容很简单,大致就是为了请大夫的事替小曼向他道谢.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看不够,整齐地折起来,收好放在抽屉里.他找来秘书问这信从何而来,秘书只说是楼下门童给的,他也没见着究竟是谁送来的.
他站在三楼向窗外望去,这一个乌烟瘴气的城市,繁华如死.
“上回见的那个黄小姐,你觉得可好?”母亲一面给他夹菜,一面关心地问.
“黄小姐?什么黄小姐?”允浩搅着汤碗里的汤,是母亲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拿了西洋参炖鸡,说是春季进补的良品.
“哎呀,你这孩子,不就是前些个日子一起吃饭的黄小姐嘛.她人长得周正,又知书达理,父亲还是农业部的什么主任,家境也自是没话说的.我看你还挺喜欢她的,瞄了人家姑娘好几眼.儿子啊,要是你觉得好就和妈说,妈给你找个日子把事办了.”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允浩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又不能告诉母亲,是因为她长得像在中才多看了几眼.
他假装专心致志地喝着汤,没有搭话,这类问题能避开不谈就尽量不谈.只是没想到一向在饭桌上沉默寡言的父亲也开口了.
“我听几个朋友说了,你最近常去戏园子里混.你别和些污七八糟的人搅在一起,我看也是到时候该让你娶妻了,结了婚才能定性.”
父亲从来就说一不二,若此次真想催他结婚,肯定无论如何也要给他找个太太.允浩登时又委屈又荒唐,委屈的是自己的确去了戏园几次,但都不过是去打听陈良戏班的消息,而且次次都一无所获;荒唐的是自己居然也到了父母逼婚的地步,就像上学时看过的几部小说里写的一样.
上了几年新式学堂,他当然也有着自由恋爱的理想,只是,和谁去恋和谁去爱呢?
几番心绪堵在胸口,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昌珉的父亲本是做糖品生意的,中糖是老行当了,西糖也兼顾着.再加上他们家的什么世交故友开了家船舶公司,一来二去,城内的西糖几乎是被他们家垄断了.沪上外国人多,洋医院也跟着开了好几所,无需多言用的肯定是西糖;近几年百姓也渐渐知道服西糖比服中糖好得快,一些普通的西糖流行起来.这其中,没让沈家少赚.
昌珉是家中独子,后面还有两个妹妹,但沈老板放任自由对他并无过多的管教,也不整日撵他去学什么经营.这一直是允浩所羡慕的地方.
一日,允浩俊秀有天几人凑到昌珉家,昌珉的母亲拉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有几个熟识的阔太太邀她一同去看百货商店新到的洋装.他们庆幸得了解脱,就玩起桥牌来.一连几局,都是允浩输,算着下来,输的钱也有一两百了.俊秀打趣说,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
“在国外有个说法,不知你们听没听说过?”有天笑得狡黠.
“我们没去过国外,当然没机会听说.朴大少,你就别卖关子了.”俊秀就爱和他抬杠,有天早就习惯了,也没生气,又往下说:
“这牌桌上失意的人,必定在情场上得意.若是赢了大钱,说不定宝贝在外头私会情人,让他做了乌龟还不知呢.”
“哦~”俊秀领会了有天的意思,跟着起哄, “允浩哥,你是不是走了桃花运了?还不快从实招来!”
允浩想起了杳无音信的在中和父母催婚的话,只得苦笑地摇头,倒是昌珉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说:
“按这道理,今天该输的人是我.”
“诶?”三个人异口同声,齐齐看向摸着下巴的沈昌珉.这小子,怎么突然有了情人?
“呐,上回我不是和有天哥提起过嘛,我劝父亲投资电影行业的事情.后来他真的和朴伯伯见了面,还谈妥了合作的项目,居然是韩佳人下个月要开拍的新电影.我拜托父亲请了她吃饭,又私下一起喝过几次咖啡,现在也算得上是熟悉的朋友了.”
“韩佳人?那个女明星?”允浩隐约记得他们看过她的电影,昌珉夸她的眼睛漂亮.
“可不就是她么,”俊秀拍拍他的肩, “你小子,也不怕哪日上了《电影故事》,爆出些桃色新闻来.”
“昌珉,你若抱得美人归,可别忘了我是半个月老.”有天还是绅士地一笑,低头理了理衬衣的袖口.
要说四人中间,有天和昌珉家的实力相当,他和俊秀略逊一些,但也是排得上名的富家子弟.那三人可以没心没肺地纵情游乐,为什么自己偏偏要担起公司和厂子里一堆又一堆的麻烦事儿?本还在好玩的年纪,却硬是要收了心与面善心恶尔虞我诈的客户周旋,费心于各种各样的应酬.
今天一个小会计算错了账目,允浩由着郁结了几日的脾气责骂了一通,那个比他还年轻几岁的小伙子吓得不停鞠躬道歉,秘书在旁边帮忙说着好话,自己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对着那小会计重新做好的账细细检查起来,怕再出什么岔子.
全都看完之后,早已过了午夜,允浩只觉得腰酸背疼头晕眼花.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冰冷的手脚,又烧了些热水暖胃,正打算去隔壁的床上歇着,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不真切的敲门声.
咄咄咄,咄咄.
仿佛试探一般又轻又缥缈,会是谁呢,大半夜的.允浩看了一眼窗外,还下着雨.莫不是想偷盗的小贼?还是打家劫舍的匪徒?允浩起了警觉,操起炉子旁的火钳摸索着走下了楼梯.他轻轻地拨开了门闩,缓缓地打开了门,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武器.
“请问,郑允浩先生在吗?”
借着昏暗的路灯,来人一头蓬乱的还滴着水的头发,允浩看清了,分明就是金在中!
“在中,快进来.这么晚了,又下着雨,你……你怎么来了?”允浩急急丢了手里的东西,一把拉他进了门厅.他浑身淋了个透,单薄的衣服贴着瘦弱的身子,冷得微微颤抖.
“我……我和戏班子一起来的,先生说我们唱的好,苏陵戏园的老板让我们以后都在那里演.”
“什么?也就是说,你以后就都在这里,不走了?”允浩听了心中大喜,恨不能多出几条腿让他上蹿下跳.
“嗯……”在中羞涩地点点头,抿了抿红唇又说, “不知怎么的我就想来告诉你,到了楼下看见那屋里的灯又不敢上来了,在门外来回走了好久.”
那一瞬间,他乌黑的眼,柔嫩的唇,瘦削的肩,都让允浩心生爱怜,只想搂他在怀里.身体的行动竟快过思考,他已然将他拥了个满怀,纤细的腰惹得自己心疼不已.在中不安地挣扎着,悄声地叫他:
“允浩?允浩?”
“在中啊,怎么才能让我说不爱你?”
他深情地凝望着那双让他心甘情愿陷落其中的眼睛,他的美丽他的哀伤他的善良他的坚强,像藤蔓一般一层又一层裹紧了自己的心脏,抑得他无法呼吸,只期望能带着这致命的牵绊一同死去.
情不自禁,还是早已深思熟虑,他不想再多计较,吻上了他的唇.
在中躲闪着,允浩却不容他拒绝地托起了他的后脑勺,一点点地加深这个吻.这柔软的甘甜,怎么也品尝不够,还要更多还要更多.
金在中,我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第五章 世间何物似情浓?
谁也不知一向沉稳的老板为何几日来时常兀自傻笑,有时候端着咖啡也能嘻嘻地笑出声来,几个员工不好妄加猜测,只当是他为了昨日接的大生意开心.
允浩自然不会随意向外人道出其中缘由,在中于他,本就是珍藏的宝物,任是谁也不能分享了去.他还回想着与在中的吻,即便从未尝过他人的唇,他也知晓这定是一切佳肴珍馐也比不上的美味.更何况,那晚在中睡在自己的怀中,就算只是看着他沉静的睡颜,也觉得无比的幸福.
在中说,今晚他将在苏陵戏园演《长生殿》,扮的杨玉环.允浩毫无心思在手中的计划表上,左思右想着在中,怎么也等不到晚上了.
他灵光一闪,何不现在就去找在中.虽然才下午四点一刻,离开演的时间还早,与其干坐着猴急,不如给他个惊喜.
允浩胡乱编了个借口搪塞了秘书,就下楼喊了黄包车来.路过糕饼店,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车买了一份满口酥包好,怕在中不爱甜食,又称了一些蟹壳黄.正值春日里难得的晴天,他一路心情大好.
刚到戏园的正门,只有售票窗里的中年妇女在闲磕着瓜子儿,橱窗里花里胡哨地写着最近演的几出戏,允浩轻易地发现了在中的名字.他上前问了戏班子住的地方,那个女人白眼一翻指了指右边的小巷子,他道了谢没走多远,听见女人用鄙夷的口气说着又是个不正经的.后头的院子里仍是吵吵闹闹的,几个年幼的女孩子扎着木跷在练功,稍微年长的蹲在一旁理着晚上演出要用的衣服,允浩环视了一周,没有见到在中.
他打听得在中在里头的屋子,拎着两个纸包就进去了.
里屋也不安静,梳头桌支着,几个衣箱也随意地堆在地上,女孩们走来走去嬉笑打趣,在中一人窝在凳子上对着油彩发愣.倒是小曼先看见允浩了,推了推在中,他才回过神来.
“你,你怎么来了?”
在中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摆弄着油彩盒,脸微微发红.
“闲着无事,就过来看看.”允浩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补了一句, “其实是想你了.”
小曼见他俩的样子,聪明地挪到了稍远的位置,开始净脸准备化妆.允浩拿出点心打开,在中挑了块满口酥吃,其余的都分给其他人了.
允浩瞅着梳头桌上的东西好奇,在中便教他认,这个是正凤,那个是压鬓簪,还有一些珠花头面的名字多了他记不住.在中忽然冷笑了一声,说:
“一个大男人整日涂脂抹粉的,怪恶心的吧.”
允浩心头一滞,继而有些愠怒和不悦,又止不住地心疼.
“谁说的?在中唱的戏最好了,就算不要这些脂粉也比那些女的好上百倍,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恶心?我不许你这么糟践自己.”
在中不再说话,只抹开了油彩上底色,允浩也看着他不言语.一会儿,他走到了小曼那里,悄声细语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年轻女孩特有的清脆的笑声传来,听得在中一凛身子.他从镜子里瞥见他们神神秘秘交谈的样子,抿着唇一阵怔忪.
允浩的好他自是知道的,样貌英俊家世显赫,是上流社会的少爷.但是打从一开始见到他,就觉得他和其他有钱人不一样,他从来没有看轻过自己.他为自己暖手,他轻声地唤自己在中的时候,就会感到一种卑微而酸涩的幸福.他是如此好的男人,将来总要娶了同样好的女人过门做太太的,现在的温存终究会变成封喉的毒断肠的糖.
想到如此,在中不觉脸上郁郁,无心地敷了粉又上了红胭脂,刚想画眉毛,允浩拈了支眉笔跑过来.
“等等,我给你画.”
他也不推辞,允浩一手轻托着他的下巴,一手细细地给他画眉,那温柔的表情看得他几欲落泪.不一会儿就画好了,允浩满意地左看右看,笑着说:
“我刚跟小曼学的,你照镜子看看,还不错吧,我很厉害哦.”
镜子里两张靠得很近的脸,一张因为幸福而快乐着,一张因为幸福而悲伤着.
“古人张敞为妻画眉,现在我给你画了眉,你也是我的妻.”
“从来只有女子才为妻,我又算得了什么.”
“女的也好男的也罢,我只认你金在中,”允浩抓起他的手十指相握, “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在中想起了晚上要唱的戏文:说什么生生世世无抛漾,早不道半路里遭魔障.
海誓山盟许诺得越多,我越不敢瞻望前方的路.倘若真到了我无法离开你的那日,我或许也将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
“一曲霓裳逐晓风,天香国色总成空.可怜只有心难死,脉脉常留恨不穷.”在中在台上掩袖而泣,声腔如恸,听得直教人心酸.
允浩坐在阴影处看着,满头的翠羽和身上红缎五彩盘金的戏服衬得在中艳丽非凡,几乎掩盖了他真实的容貌,唯有那双清澈的眼才最真切.浓妆艳抹,哭笑疯癫,都是台上的在中,供人赞赏愉悦.那粉黛不施,干净如一掬清泉的在中,自己能长伴左右,当真是上天给予的恩赐.
台下众人如痴如醉,究竟有多少是为了杨玉环,又有多少是为了金在中呢?
足足有一个时辰,几出戏才演完,戏园子里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陈先生领着几个主要的演员出来道了谢,又转回后台去了.允浩逆着人流好不容易挤到他们卸妆的屋子,惊愕地发现里面早就好几个身穿黑西装打手模样的人.
在中连戏服都还没有换下,脸上残留着胭脂,将小曼等人拦在身后.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叼着烟斗的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对着旁边的人扬了扬手,那人一巴掌打了在中踉跄了两步,嘴角有些浮肿.
“你区区一个戏子,本就是让人取乐的差职,杨老板有心栽培你,就是你的福分.你不磕头感谢,还在这里耍什么脾气!”眼见他抬手又要打,那杨老板故作善良地咳了一声.
“听说你叫金在中?我看你唱戏唱得好,在这种小戏班里混下去没什么前途吧,不如跟了我,我让你成为全国最红的角儿,怎么样?”
“谢谢杨老板的美意,但在中从小就跟着陈先生在这个戏班里长大,是决计不会离开的,还是请杨老板另捧高人吧.”
见在中不愿意,他使了个眼神,几个打手上来架起在中就要往外拖,小曼上来想阻拦,被一把推了撞在衣箱上,疼得站不起来.允浩哪里肯随便让他们碰他,冲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在中就朝外头跑.
“你们几个,把他们抓回来!”
允浩当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他护着在中,挨了好几拳,好不容易出了屋子,就撞见刚赶来的陈先生.允浩知道陈先生一直不喜欢自己,他握着在中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下,但没想到陈先生顿了一阵,说:
“园子后面有个小门,你带着在中快走.”
直到他们跑出了好几条街才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允浩回头看了一眼,确信没有人跟来.在中跑得满脸是汗,妆花了衣散了,却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动人.
三四月份的天气本来就是多变的,云里几声闷雷,瓢泼大雨忽地就落下来了.他们站在街角,被淋了个透,一时间无处可去.雨一下,在中脸上的残妆褪得干干净净,允浩不做声地望着,情不自禁地伸手抹了抹他的唇.他给这一缕温热刺激地一激灵,噙着那指尖轻轻一舔,允浩再受不住如此引诱,将他压在不知谁家的大门上热吻起来.
困顿在心中的爱,像是冬夜呵出的一小团雾气,沾湿了睫毛.
“雨这么大,今晚就在我那里过吧.”
在中明白这是什么程度的邀请,闭着眼点了点头.
“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了吧,否则会感冒的.”
公司里早没人了,办公桌上的台灯亮着,炉子上烧着热水.允浩在柜子里翻着衣服,最后捡了件自己的旧衬衣,凑合着能给在中当睡衣穿.
折腾了许久,两人都换了干净的衣服,坐在沙发上又不言语了,满屋子只剩哗哗的雨声.允浩感觉到他在一旁有些瑟瑟发抖,毕竟薄薄的衬衣御不了这料峭的春寒,自己的几件外套又刚好拿回家洗了,只好给他搭了条毯子.
“还是冷么?”
“嗯……”
“喝酒能暖和一些,不如我们喝点酒吧.”
“我不太会喝.”
“我也不会,只喝一点儿就好.”
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瓶葡萄酒,大概是某个客户送的,又不得已洗了两只咖啡杯,倒了大半杯的酒.
允浩顶不喜欢葡萄酒,酸酸涩涩的,倒不如黄酒白酒来得香醇.好在喝了以后五脏六腑算是暖了些,脸上也热了.再看在中,脸颊微醺地蒸出了两团酡红,双眼朦胧,咬着咖啡杯的杯沿,轻轻地笑起来:
“这酒味道好怪,酸酸的像是馊了的米汤.允浩没喝过馊了的米汤吧,我没被陈先生捡到以前,可是常常喝呢.那个东西不好,喝了闹肚子,可比不上允浩带来的糕点……”
这带着笑意的话,却好似一把锥,戳得允浩心都揪起了来,他狠狠地搂着在中,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对你好,我对你好……”
在中借着酒劲也往他温暖的怀里钻,小声地抽泣着.允浩吻着他的眼睛,吻着他的泪痕,吻着他瘦削的下巴,最后才覆上了娇嫩的唇.他不晓得如何回应,只是 “唔唔”地嘤咛着,双手绕上了允浩的脖子.他猛地将在中打横抱起来就往里屋走,一面与他的小舌纠缠,一面解他衣服的扣子.在中因为害怕而颤抖着,允浩舔着他的耳朵唤他的名字,他就安下心来享受这火热的缠绵.
我的世界滂沱大雨,我仿佛看了一出我与你演的戏,内心欣喜,却泪流满面.
怀中的人皮肤光滑而白皙,在晨曦中如一团暖玉,浓密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和红润的嘴,美得恍若梦境.允浩微微一笑,在他的额头印了一个吻,他一下就醒过来了.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点儿也不像宿醉的人.
“说实话,你昨晚真的醉了么?”
在中居然狡黠地笑了,说:
“贵妃醉酒,不为酒醉,只为情醉.” 第六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早从九一八事变以来,日本人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虽然东北沦陷了,但上海离国民政府所在地近,又有大量的洋人居住在租界,仍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模样.近些年饶是有热血的学生和工人罢课罢工游行示威,最终都被压了下去.对于这些东洋鬼子西洋鬼子的,像允浩这样的本土商人最是头疼,一方面他们是民族的敌人商场上的对手,有时候恨不能挥刀杀了去;另一方面,自己的工厂又仰赖他们的先进技术,得像伺候神仙似的供着.
所以,秘书进来转告允浩下午有一位 “三浦先生”想过来参观工厂的时候,他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哼,日本人,日本人在中国开的纱厂赚去了自己一大份的利润,还来参观什么!碍于这位 “三浦先生”的来头,允浩不得不打电话通知工厂那边,让他们准备准备.
与工商部的政务次长勾结的 “好朋友”,自己怎么能得罪得起.
三浦弥野美其名曰他的目的是来寻求合作的,允浩很清楚,郑氏这种半大不小的厂子,合作的最后结果就是被兼并.祖上的产业,可万不能断在自己手中,更何况父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与日本人合作,必然激怒他.左思右想,算是有了个折中的法子.
“三浦先生,这边请.”
允浩带着生产组长,领着三浦弥野和他的秘书进了厂房,走在几条流水线之间.这些机器是厂子里的技术人员改了美国式造细纱机而成的,用扁的的锭带传动换了原先圆的锭绳传动,又将并条,粗纱,细纱各机的下罗拉都进行淬火,这样一来,磨损减小了效率也就高了.
“中国人,聪明聪明.”三浦弥野带着腔调的汉语,任谁听来都是讽刺不已,旁边矮小敦实的生产组长捏紧了拳头就想挥过去,允浩眼疾手快摁住了,向他使了个眼色.
“老板老板,不好了,那边几个工人打起来了!”一个工人气喘吁吁地跑来.
允浩急急地赶去,只见几个人扭打成一团,地上还散了些扑克,定是他们偷懒赌起牌来了.他叫了另几个工人把他们拉开,气得脸色铁青,忍着怒气转头对三浦弥野抱歉地笑笑:
“都是些乌合之众,郑某又不才,让三浦先生见笑了.”
“这些人不好好教训是不会听话的,”三浦弥野顿了顿手杖, “看来郑老板要处理内部事务,也无心于合作了,那在下告辞.”
他走之后不久,允浩对生产组长说:
“大家辛苦了,就放半天假吧.”
打发了这难缠的日本人,自己也累了,就拐去戏园找在中.允浩也提出过想让在中离开戏班子,但在中执意不肯,说如果自己离开,陈先生一时还没培养出接替他的人,小曼和其他孩子都得饿死.其实,在中清楚,更重要的原因是,自己没那个身份和资格要允浩养他.在中如此固执,允浩只能放弃,改为三天两日就来看他.
在中在这苏陵戏园里唱了将近一个月,名声算是打出去了,场子一日比一日满,那戏园主还特意做了海报贴到橱窗里.这来听戏的人愈多,找事儿的人也就愈多,允浩也不到前面去听戏了,有在中登台的时候就守在园子里,生怕再像先前那样,看在中受人欺负.一来二去,时日长了,大家也晓得这朵 “苏陵之葩”有了主儿,知趣的便不再来,唯有杨华容不肯放弃,日日差人送礼不说,还三番五次地请在中去他府上唱戏,都被陈先生拒绝了.
杨华容开的也是纺织厂,见过一两回面允浩认得他,上回抢了郑氏与李汇阳的生意本就让允浩怀恨在心,现在不仅打了在中又常常来骚扰,他更是怒不可遏.本想与他当面理论,不料他最近竟不再露面了.
正值夏初,天气晴好,允浩有时带着在中出外郊游,良辰美景,仿佛极乐世界也不过如此.陈先生对他们倒是默许了,允浩只想着天天和在中一起,连家也几乎不回,母亲让他回家吃一顿饭,也被他找各种借口推了.
虽然如此,每每允浩搂着在中醒来,看着他洁净无暇的睡颜和身上自己留下的激情的印记,又会有一种难以磨灭的罪恶感.从未向家人和朋友说起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把他带来公司也是刻意选择了没有人的夜里或周末,就算来了似乎每次都要把他弄得筋疲力尽人自己发泄完了欲望才睡.这些行为,与包养着情人的大老板有什么区别?在中不曾要求过什么,甚至在发呆的时候还会露出幸福的微笑,看得允浩一阵阵恍惚的心痛.
偶然说起电影才知道,在中根本没见过电影院是什么模样,允浩决心带他去看一次.正是甜蜜时期的恋人,爱情片再好不过,又是昌珉的父亲投资拍的片,还有韩佳人出演,怎么看都是一箭三雕的好决定.
电影院里黑漆漆的,荧幕的光映在在中脸上,纤细的睫毛扑扇出流萤般的亮,允浩很难心无旁骛地看电影.整部片子结束了,他丝毫没在意故事说的什么,是喜剧是悲剧.他拉着在中出了门,便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一回头,有天俊秀昌珉三人穿着西装整齐地站成一排.
“允浩哥,这位是……”昌珉看了看在中,意有所指.
“他叫金在中.”允浩给在中介绍起来, “沈昌珉,金俊秀,朴有天,都是我的朋友.”
五个人坐在附近的咖啡馆里,有天点了五杯咖啡,允浩思忖在中定是没有喝过这个,又不好开口.
“你们也看了《白茹》?昌珉这小子硬是拉我们来,说什么未来弟妹的片子,不看不给面子.”俊秀忍不住抱怨,昌珉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有天笑着劝他:
“免费的好电影,已经算是捡了便宜了.昌珉都说是未来的弟妹,你当哥哥的怎么也要支持支持嘛.”
三个人有说有笑,在中自然插不上话,允浩顾着他的感受,也不同他们多说.一会儿咖啡端上来了,在中盯着黑乎乎的东西手足无措,允浩帮他加了糖又加了奶,拿勺搅匀了才递到他面前,他犹豫着端起来喝了一口,抿着嘴皱了皱眉头.
“怎么,苦么?”允浩关切地问,又殷勤地递上手帕.
那三人相互看了看,闪过一丝笑意,有天把一把搭上允浩的肩,说:
“早有耳闻郑老板金屋藏娇……”
“看来不假嘛.”俊秀顺口接下.
“还不快从实招来!”昌珉用手敲了敲桌面.
在中偏过脸,三分害羞七分窘迫,允浩看在眼里激起了他的保护欲,握起他的手也没顾忌:
“什么金屋藏娇,我们可是正大光明的恋爱,对吧,在中?”
一句话惹得几个人连连起哄,挤眉弄眼地叫 “嫂子”,俊秀又纠正说应该叫 “郑夫人”,闹得邻桌的洋人纷纷侧目.允浩察觉出在中的不快,咳嗽了一声,严肃地教训他们:
“别嫂子夫人地乱叫,他比你们大,要叫 ‘在中哥’,听见没?”
“那样告诉朋友,真的没关系么?”在中依在允浩怀里,允浩拿着工厂的生产计划看.
“什么?哦,那件事……”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坐正了,认真地看着在中的眼睛,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接过吻上过床,不算恋爱算什么?再说,又都是好朋友,自然要坦白的.莫不是你为这事情生气了?”
“不,不是.我…只是很开心,还有……”
“还有?”允浩眉毛一挑,在中怦然心动.
“还有,我……我爱你.”
“傻瓜,我也爱你.”他亲了亲在中的发,在中却将唇贴了上来,因为紧张微微地发抖.今天他意外地主动,允浩受了鼓舞,轻轻咬着他的下唇,又将舌探了进去.不似以前的激烈,这个绵长而又温柔的吻,更加让他们窒息.
允浩双手托起他的脸,问:
“喜欢我抱你?”
在中点点头.
“喜欢我亲你?”
在中又点点头.
“想要我么?”
在中还是点点头,眼中带着泪水,说:
“想……”
允浩伸手要去关灯,在中用手指抚着他的下巴:
“想看着你,想看着允浩.”
橘色灯光下的在中,不是平日里的清纯,也不是戏台上的妖艳,而是像一豆烛光那样温暖.允浩吻着他耳后的一小块皮肤,他脖子立刻绷紧了,双手攀上了他的肩.指尖从衣服的下摆伸进去,顺着脊柱向上滑去,怀中的人更是发出了可爱的呜咽般的抗议.
“嗯……好痒……”
解开了上衣的扣子,白皙的锁骨和不盈一握的细腰便露出来,像极了无言的邀请.允浩轻咬着他的脖子,一手还细细抚摸着他的腰侧,在中受不住了轻声地呻吟着,还腾出手来替允浩解了衬衣的纽扣.
一方前戏做足,允浩是再也忍不下去了,抬起在中的腿就想进去,却被他一把压下.
“允浩,我,我来……”
他撑着自己的腰就往允浩身上坐,高高地仰着头,只看得见尖俏的下巴.在中一手扶着允浩的胸膛,他难以忍受这初进入时的疼,他却不舍得挠他来止痛.
在中极尽一切地讨好他取悦他回报他,紧缩着眉发出破碎的声音,允浩觉得此刻的他太过决绝太过不顾一切,仿若飞蛾扑灯,随时为了耗尽自己的生命.
“停下,在中,停下.”允浩一起身搂着他的腰, “你太痛苦了,不要了,停下来吧.”
他的下唇早就咬出了一排浅浅的血痕,允浩舔着他眼角的泪和汗水,护着他的腰将他放倒在沙发上,又耐心地揉着他的股沟直到他完全放松下来,才又抱着他缓缓地进出.
高潮的瞬间,犹如灵魂出窍一般,世俗中的女人男人,都逃不了满口呼着 “爱你爱你”.不是此刻才爱你,只是此刻最想爱你.
在中已经沉沉地睡去,他太瘦太单薄,费了这么些体力,怎么也是撑不住的.允浩绞了热毛巾替他擦身子,想着自己也洗个澡把没看完的生产计划看完了再睡,这时候门外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夜里十点过一刻,谁会在现在来拜访呢?门房是午夜才休息的,能放他上来,想必是认识的人.
允浩穿好了衣服前去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一巴掌就招呼在脸上,疼得他耳中轰鸣.
“父亲……” 第七章 知为谁颦,为谁瘦,为谁疼?
“父亲……”
允浩捂着脸颤巍巍地叫了一声,头也低了下去,只偷偷抬眼瞟见他一张脸没有一点表情.郑谦并不理会他,大步就往里屋走,允浩跟上去想拦住,又畏缩着不敢.在中给这响动惊醒了,揉着眼正欲坐起,郑谦一把掀了被子,露出他洁白的身躯上斑斑点点的红痕.
“畜生,你给我跪下!”他用力地敲了敲手中的硬木手杖,气得灰黑的胡子都发起抖来,允浩却站着没动.
“我为什么要跪?”声音虽小,却摆明了是在忤逆父亲,郑谦拿起手杖往他膝盖窝狠狠一敲,允浩便扑通跪在地上.在中从床上跳起来要去扶,郑谦不碰他,只用包了铁的手杖头打被他扶着的允浩的胳膊.
“早有些风言风语说你在外头胡搞,我还不信!年纪轻轻却学得什么歪风,才离家几日就养了男人,混账东西!”
“什么胡搞,什么养男人,我和在中是相……”允浩抬头辩解,又被几棍子抽在背上,疼得直吸气.在中扑过去想替他挡,他将他推开,仍旧跪得直直的不肯屈服.看不下去了,在中也跪到了他旁边,握紧了拳头,说:
“先生,先生,老爷,都是我勾引了允浩,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您别再打他了,我这就走,这就离开.”
“在中你别走,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允浩一把拉着住他.
“老爷?哼,你也清楚自己的下贱身份.你是与郑家无关的人,不用跪我.”
“父亲,我与在中是真心相爱的,我不会让他走,谁也不能赶他走.”
“两个男人还谈什么真心相爱!养了这肮脏的戏子,你想毁了我们郑家的名声么?!”郑谦历来厌恶那些好男风的高官富商们,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宣称与一个男人真心相爱,简直是天理难容.
在中觉得这话就像一道闪电劈得自己脑中瞬间空白,他几乎咬破了嘴唇,瞪着眼睛胸腔内似有万种情绪在涌动,噎得他呼吸急促起来.
“父亲!你打我可以,怎么能如此侮辱在中!”允浩站起来,拖着在中就想走, “既然您认为我毁了郑家的名声,从此我就不再姓郑!”
离家出走?想对付我郑谦,你还嫩些.
“你叫金在中是吧, ”他不徐不疾地开口,一反刚才和允浩剑拔弩张的态度, “郑某虽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拆了一个小小戏班的能力还是有的.听说,陈先生待你如子,你敬他如父……”
被允浩牵着差不多已经跨出门的在中忽然停下来,挣开了允浩的手,头也没回地说:
“在中不过一个下贱肮脏的小人,怎么敢劳郑先生费神记挂.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出现在你们父子二人面前,还望郑先生高抬贵手,放小的和戏班里的老少一条生路.”
在中从自己生命里消失了.
不过短暂的十几个小时,仿佛怀中温婉的触感还在,如今却已空空如也.
其实也不是找不到他,允浩知道他除了回到苏陵戏园,根本无处可去.纵使世界再大,他的生活那么小,又能藏到哪里呢?陈先生,小曼,还有其他戏班里的人,就是在中的家人,他为了他们舍弃与自己的幸福,也不是不能理解.
父亲威胁他,倘若他去找在中,就将陈良戏班拆散.
念及在中,他不能贸然采取什么行动.
仅仅这分别的一小段时间,对他的思念仿若一幅黑绸,扑了天又盖了地,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逃不开出不去.
允浩躺在家里的床上,绝望地翻了个身.
虽然在中平日里就不是爱说话的人,现在却沉默得让人有些害怕.每天出了演出和排练,他几乎没再开过口.小曼五次三番地问,他也只是摇头不答.
“是和允浩哥有关么?”僻静的角落里,小曼见他又在发呆,终于忍不住质问.
在中不做声,过了许久才迟滞地一摇头.
“肯定是的.我不信他是薄情寡义之人舍得抛下在中哥,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你们……”
“他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而我是.”在中盯着不远处吊嗓子翻跟斗的孩子们, “我们这些演戏演惯了的,不该都是薄情寡义之人么?”
我无法乞求你的原谅,是我先放开了你温暖的手.
曾经慷慨地设想过你独自的幸福,现在却是满嘴苦涩.不是离开你久一点就能忘记你多一点,你如此饱满地占据了我的生命,必要等到腐朽了我的身体发肤这一切的情爱才能一起消殆.
离开允浩才一个月出头,杨华容又摸索着找上门来,如同挥之不去的阴云.
偏偏是在今日,或许就是要发生在今日,因为陈先生抱病卧床,杨华容请在中务必去他府上表演.不知戏园主收了他多少好处,避人耳目地把在中叫到存放破旧桌椅的库房里.
“杨老板让你去你就去,先前是你们班主在中间掺和,今天是非去不可了.”
“对不起,在中从来不单独唱戏,请您转告杨老板吧.”
“不单独唱戏?哼,现在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以为你们一个破戏班子有多大的能耐,他动动指头就能让你们都去街头讨饭.你金在中是什么人?记着,你永远都是一个戏子!”
戏园主走了,留下他站在原地.末了,他冷笑一声,愈加悲凉地察觉他们渺小连蝼蚁都不如.
是夜,在中嘱咐了小曼好生照顾陈先生,称自己累了回房里休息.坐在灯下不多会儿,就有人来叩门,请他出去.进了巷子,一帮穿黑西装的打手跟在他后面,他默默地走在黑暗之中.借着附近民房里昏暗的光,在中看见了停在墙根下的汽车,他被拽着走到了车门边,后座的门一开,他又被推了一把跌了进去.
杨老板长袍马褂坐在汽车里,见到他和蔼地一笑,在中扭过脸去.
“杨老板不是要听在中唱戏么,请开车吧.”
“戏自然是要听的,不急.”说完,他伸出手将他的脸扳了回来,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在中感到一阵反感的战栗,本能地向后躲开.
“在中啊,脸上沾到东西咯.这里……”允浩的声音挤进脑海里,他有些傻傻的笑着,拿手抚自己的脸.
“在中,你的手好凉.”
“在中,我爱你.”
“在中,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在中……”
他像是猛然惊醒,扫开了杨华容的手,拉开车门就想走.杨华容扯他的胳膊他反身要挣脱,又被一个耳光甩在脸上,嘴里破了泛着血腥味.
“想逃?”又是一个耳光.杨华容的力气比在中要大许多,摁着在中就想撕他的衣服,在中蹬腿要踢他,却被他踹在胫骨上.
“放开我!”他掏出藏在袖子里刮脸的刀片,在他手背上划开了一道血口子,杨华容吃痛收了手,在中趁机跳下车.
站在附近的打手围上来抓着他,杨华容整了整衣服从汽车上下来,冰冷地说:
“给我打,往死里打.留活口.”说完他就上车扬长而去.
落在身上数不清的拳脚,在中只能蜷缩着身子尽力护住自己的腹部,要紧了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那些人见他最后不动了,恨恨地用脚蹭了蹭他的脸才离开.
在中一直躺在地上,直到涣散的意识有些许恢复,才慢慢地爬起来,扶着墙沿往回走.
身上的伤痕有衣服遮掩着还好,脸上的淤血,在中只说是昨晚在院里磕的.第二天要演新的戏,大家都忙着准备,也没多在意就让他糊弄过去了.
《梅妃魂》是新排的戏,里面有一段梅妃的水袖独舞最为出彩,对旦角的要求很高.正是盛夏天气炎热,大部分人都回屋睡午觉去了,只剩在中还穿着练功服在跳《惊鸿舞》.当年梅妃能凭着这段舞迷了唐玄宗,他演起来怎么敢怠慢.
这几遍跳下来,汗早已沾湿了衣服,腿上和肩上的疼痛更是难以忍受.在中坐下来揉着膝盖,这时候小曼走了过来.
“在中哥,即便你嘴上不说,我也知道这些伤是哪儿来的.明天的戏,我们还是让他们推迟几日再演吧,你先把伤养好了.”她跪下来帮他按摩着有些痉挛的小腿.
“我们在别人的戏园子里演戏,就是他们手中的棋子,哪儿有说话的份.明天不演,或许就有其他的戏班顶替了我们.”
“可是,你的伤……”小曼急了,眼里含着薄薄的泪光.
“没关系,脸上的伤上了妆就看不出来了.”在中拍着她的肩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小时候不是受过更多的苦么,放心吧,哥能挺过去的.”
在中?
允浩突然醒来,朦胧间仿佛看见了在中略带着笑意的眼,再想凑近些看,便只剩办公室里贴着壁纸的墙.午饭后打起瞌睡,辗转在浑浑噩噩的梦中,又见到在中.
“郑老板,有位沈昌珉先生想见您.”
昌珉走进来,穿着雪白的衬衫,面目却有些憔悴.允浩一面吩咐秘书端茶进来,一面打趣问他:
“你有时间来我这里干坐,怎么不去和你的佳人约会?”
“她要结婚了.”昌珉一脸平静.
“什么?!”倒是允浩惊得要跳起来, “你们要结婚了?”
“不是,她要和淞延饭店老板的大儿子延政勋结婚,五月十九,喜帖都发了.”
“和延政勋结婚?你们不是在谈恋爱么?”
昌珉低下头去,苦笑了一下,说:
“我当她和我谈恋爱,她却说把我当弟弟和朋友,如今她要嫁进延家,也就不会再出来拍电影了.听说延政勋是个好男人,我也该替她高兴找了个好归宿,只可惜不是我怀里.”
“可是……”允浩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明明半个月前俊秀还说昌珉从法国订了香水送她.
“允浩哥,别说我了,说你和在中哥吧.上次见你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也没问清楚,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现在已经分开了…….”想到在中,又是一阵电光石火的痛摩擦在心里.
允浩把他父亲是怎么找到公司里,又是怎么赶在中的事情,前前后后都和昌珉说了.听完之后,他沉默不语,似在思考.
“你没和家里再说说么?就这么放弃了”
“怎么没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亲,他认准的事没人能扳倒.他又拿戏班威胁在中,每天派了人跟着我,我一时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
“抢也好杀也好,换做是我,相爱的人不论用什么方法也要留在身边.”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 “允浩哥,其实我很羡慕你,至少他也是爱你的.”
“羡慕我?在中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你都不介意,我又介意什么?”
在中无疑已经是苏陵戏园的台柱了,一场戏能让戏园主赚上一大斗,彩头在中从来不收,丢在戏台上往往都让清扫的人或是混进来的地痞无赖捡走了.
要说这《梅妃魂》里梅妃高挑清瘦,聪明貌美,与在中的气质颇为相符,唱词神态对他来说不在话下.最怕的是那段水袖舞,膝盖还在隐隐作痛,腰上也贴着糖膏,站久了都勉强.
舞水袖最讲究的是指腕肘肩的协调,这一抖一提都要恰到好处,才能把那三尺的水袖舞得行云流水.方才只是一撑都有些吃不消,真正舞起来,台下的人看着眼花缭乱纷纷叫好,在中却觉得一阵阵的晕眩.漫天交错的雪白的水袖,像是缚了一个巨大的茧,让他连气也喘不上来,灯光和人声渐渐模糊起来.
再睁开眼,自己竟然半偎在允浩怀中,头上的珠花盘头去了个干净,但身上仍穿着戏服.温暖得太过真切,连怀疑是梦都显得可笑.
在中呆呆地伸手想摸他的脸,屋外突然冲进来一群人,拉着允浩想拖他走.
“你们放开!”允浩没有回头,冷冷地呵了一声,将在中打横抱起来, “我自己会走.在中,这次我不会放开你的.”
郑家的宅院是祖上传下来的,面积不大,却竹木森森,假山池塘应有尽有,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汽车上允浩一直握着他的手,他紧张得微微发抖,不停地理着身上的衣服,把水袖折了又折.不再问是否能继续逃避,分开的痛苦已经受尽了,既然想获得幸福,总该一起面对.
郑谦忍着怒气负手站在正厅中,郑母李氏坐在一旁,脸上更多的是焦急和担心.听见有人进门,郑谦回头一看,发现在中穿着唱戏的女装,气不打一处来.
“你敢把他带进我郑家的大门,也不怕脏了这宅子!给我跪下!”
这次允浩没有反抗,乖乖地跪下,他拉了拉在中的衣摆,在中领会地跪在他旁边.
“父亲,我和在中是真心相爱的,希望你不要再阻拦我们.除了他,我不会再同任何人结婚的.”
“真心相爱?”郑谦面色阴冷,把脸转向在中, “我不是提醒过你,不要再来纠缠我儿子么?”
“不是在中纠缠,”允浩抢着说, “是我去找他的!父亲若要动陈良戏班,允浩便不会再踏入郑家半步!”
“小浩,你……”郑母急得说不上话来,她怕儿子又惹丈夫生气,想劝他, “你别瞎说,什么不再踏入郑家,快给你父亲道歉.”
“我与在中相爱,又有何错?错的一直是父亲!”
“你!”郑谦举起手杖要揍他,郑母赶忙过来拦,被一把推开.眼看着儿子被打得直皱眉,却不肯发出任何声音,心疼地眼泪都留出来了,她见劝允浩不成,又去拉在中.
“你叫在中?你快劝劝允浩吧,啊?我给你跪下了,你就放了允浩,找其他的好姑娘好小伙,我求求你,放过我们郑家吧.”
“郑夫人,在中虽身份卑微,却也不是下贱得随便跟谁都可以的.我同允浩,不能再分开了.”
允浩给打得鼻青脸肿的,郑谦也累了,拄着手杖喘气,允浩盯着他的眼睛:
“您难道不记得大哥的事了么?父亲难道想重蹈覆辙么?”
听到允浩提及大哥,郑母一声哀嚎,瘫倒在一旁掩面大哭,郑谦也没料到他竟然敢触及全家人缄口不言的痛处,也愣着没动.
“就因为白小姐在歌舞厅唱过半年歌,您就要大哥和她分手,害得他们跪在门外淋了一夜的雨,两人都得肺炎死了.您如今也想看着我死么?!”
“孽子!孽子!”郑谦情绪失控,脸色煞白,抬起脚就要踹他,在中扑过去想替允浩挡,郑母却先抢在他之前一把抱住郑谦的脚.
“够了!”她抽泣着, “你还要害死我儿子么?够了,老爷,就让他们去吧.” 第八章 有恨徘徊,无言窨约
父亲扶着母亲回屋以后,一直都没出现.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和在中紧握着手,相互依偎着跪着睡了一夜,允浩心疼在中身上还有伤,怕他扛不住要病.他正想抱他到旁边的椅子上,却发现腿麻了根本毫无知觉,作势就要向前栽去.这一动,在中也醒了,看他痛苦的样子,赶忙给他揉腿.
“怎么?腿麻了?”
允浩点点头,问:
“你呢?要不要我也给你揉揉?”
在中笑着说:
“小时候在一个戏班子里,又唱戏又当童工,被罚了跪一夜还不止,比这厉害多了.你试着坐下来,我帮你捏捏就好了.”
“咳咳.”
一阵咳嗽声传来,他们一起抬头,看见郑谦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正厅.在中觉得有些羞愧,却没停下给允浩捏脚的手.
“既然想入我郑家,就别再提什么戏班,今天便去辞了唱戏的活儿.”
允浩听了欣喜,一激动就想拉着在中站起来,腿一软又跪在地上,只得给父亲磕了个头.
“谢谢,父亲.我们一会儿就去.”
等到歇够了,允浩领着在中回房间洗漱更衣,高兴起来话多得没完,在中只是惨淡地笑笑:
“我曾经和小曼他们说过,永远都不分开呢……”
允浩听了,自知没顾及他的感受,叹了口气伸手抱着他,怀中的一捻身子似乎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在中啊,对不起,我……”
“能同你一起,怎么样都好.”
母亲命人布了早饭,热乎乎的鸡片粥晾在桌上,她的眼睛因为哭了一晚肿得像个烂桃儿,看见允浩和在中相互搀着出来,又忍不住要掉泪.
“受苦了吧,快吃快吃.”
允浩点点头,拿调羹搅了搅碗里的粥,又吹了吹要喂他.在中见郑母还在,连忙推开,要自己吃.
“两个孩子,都瘦得不成形了……”说着,郑母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忌惮陈先生的,每每去戏园子里找在中遇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鞠躬喊 “陈先生”,生怕他一不高兴不让他再来了.想到今天去是要告诉他在中不能再去唱戏,更加发怵.
两人坐了车才到巷口,老远就看见一个单薄的人影,仔细一瞧是小曼在那儿站着.她也看见他们了,远远地跑来,脸上泪痕未干.允浩和在中下了车,都有些一瘸一拐的.
“在中哥,允浩哥,你们的腿怎么了?”
“没有什么大碍,先生呢?”在中问
“在院里,大家都没练功,等着你回来呢.”
“让你们担心了,真是对不起.”允浩笑笑,道歉着说.
小曼愣了愣,便搀了在中的另一只手.
一进院子,果然众人都坐在廊下,发呆的发呆,聊天的聊天,陈先生病刚好,还在咳嗽.他早瞧见他们进来了,一句话也不说走进里屋,允浩和在中连忙跟进去.
“我以为你昨晚劫了在中回去,今天就不会再来了.”
“陈先生,我要和在中结婚,家里已经同意了.今天来,就想请您放心地把他交给我.锦衣玉食或许我给不了,但我会给他幸福的.”
“什么幸福不幸福,你不必对我允诺.不过你既然当着我的面说了,日后就不许食言.”
“那是当然,我怎么忍心负了在中?陈先生,我不想让在中继续在这里唱戏了,不知……”允浩看着他的脸色,说得十分小心.
“我早希望他能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天性善良,从小我就把他和小曼当亲身儿女对待,若不是陈某无能,也不会让他们在人前装疯卖笑.你不同于那些垂涎在中样貌好看的人,倒是有几分幼稚,又肯真心待他,不然我早就赶你出去了.”
“幼稚?”
“唱旦角的,哪个是光脚就穿鞋的?都要绑了木跷才捆上一双小鞋,这样才有三寸金莲.要不是你这傻孩子说在中的鞋小,我也没注意到他的木跷不合脚,硌得他脚趾上打泡.”
允浩听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在中捂着嘴笑了起来.陈良看在眼里,心中也算是宽慰了.
过了不到半个月,郑家就办了中式的婚礼,新娘拿红盖头一蒙,拜完天地就送新房里,草草地就糊弄过去了.将来只对外说娶了老儒生家里的闺秀,不爱抛头露面,也能应付的了.郑谦在家里请了十桌,除去亲朋好友,还有些生意上有往来的老板.
其他人看不透,有天俊秀昌珉怎么不清楚,那凤冠霞帔就是金在中.他们来向新郎敬酒,大声祝贺小声威胁,硬是将允浩灌了个半醉.恍惚间听见旁桌的人说,前些时候来的日本人三浦弥野,居然找上了杨华容,两人狼狈为奸坑了许多小的纺织厂和商铺.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人生四喜,占了其一.那一夜温柔,自是不用多言了.
在中是男人,不能呼作 “少奶奶”,下人们就称他为 “少主子”,以便和允浩的 “少爷”区分.郑谦虽在家中对他不冷不热,自始至终没和他说过几句话,倒也不怎么难为他.郑母起初只觉得他样子乖巧,不嫌恶也不甚亲近,后来发现他照顾允浩十分体贴入微,有时亲自下厨做出满桌好菜,就 “在中” “在中”叫得热络.
在中闲在家里,一切家务有人打理,成天大把的时间放着浪费.他打小跟着陈先生识字,能读会写,就翻允浩房里的书来消遣.看完了那些,他又去搬书房里连允浩都不愿看的旧书,大多是白话文的小说和话本,一翻满手灰.郑母见他每日看书,就央他说书里的故事.
陈良戏班在他们结婚的第二日就离开苏陵戏园了,戏班主亲自要求的,当红的角又据说回”乡下娶媳妇儿”去了,戏园主也没有挽留他们.在中再向原来的镇子里打听,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不免心中有愧.
如此过了一年半载.
最近社会上动荡,生意受影响,盈利比以前损了许多.杨家在三浦弥野的扶持下蹿得很快,是郑氏的主要对手之一.他们有工商部的官员撑腰,郑氏可没有,允浩回家的时间越发晚了.他推门进来,在中正坐在灯下誊写一本蛀了的旧书,初春他只穿了单衣,允浩从床上拿起袍子给他披上.
“今天又给母亲说的什么故事?”
“《牡丹亭》.”
“没听说过,跟我也说说.”
在中瞪了他一眼:
“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人,怎么没听说?”
那一睇一睨,衬着温暖的灯光,把允浩看得情动,蹭着坐在他身旁,搂他在怀里.
“就是没听说过,没听你说过.”
在中无奈他撒娇,就不温不火地同他讲,才说到一半,允浩忽然打断他:
“你是不是演过这个戏?杜丽娘……想起来了,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唱的这个.”
他们正抱着回忆在亲热,一个小丫头在门外喊:
“少爷,有位姓顾的姑娘要找少主子.”
在中听见了,激动地跳起来.
“姓顾?莫不是小曼来了?”
一个少妇打扮的人,穿着蜡染的衣服,头上包着浅色的头巾,手上有个布包,容颜虽有些改变,但的确是小曼.她的鞋和裤脚上沾着泥水,给春寒冻得瑟缩.在中一与她相见,都红了眼睛.
“先生的病从回去以后就一直没好,后来他自知快不行了,就散了戏班的人,只留我照顾他.没多久他就病故,我被镇长硬是讨去做了小.现在镇长也死了,大太太把我赶出家门,我无处可去,只能来找你们了……” 小曼就像在中的妹妹,自己也对她很是喜爱,那原本天真烂漫的脸上如今却有了世事变故的痕迹,怎么忍心说出拒之门外的话呢?想必父亲和母亲,也不会介意收留一个弱女子吧.
允浩点头同意了,小曼挽着布包要跪,被他和在中扶起来,允浩责怪她这么做显得生分.
父亲母亲是不曾对小曼的到来有过什么不满,允浩说是在中的妹妹,母亲让下人收拾了一间屋子给她住.只是战事连连工厂的效益不佳,郑家的收入大不如从前,还要支付全家上下的开支,有些力不从心了.小曼来后没多久,母亲悄悄辞退了一些下人,自己缝熨浆补.小曼看见,便把家里的针线活儿全揽下,还帮着拾掇园子.郑母顶喜欢这姑娘,心心念念想配给允浩做 “二太太”,这样郑家也不算断了香火.
她跟允浩暗示过,但允浩哪里肯答应,他知道母亲迷信,就说一女侍二夫死后要被锯成对半,母亲也就不再提起了.
1927年6,7月间,日本首相田中义一内阁召开东方会议,制定针对中国的大陆政策,提出 “惟欲征服中国,必先政府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近十年间,日本先后侵占我国东北,出兵华北.1935年华北事变后签署的《何梅协定》,几乎放弃了华北的主权,引起全国人民的愤怒.日本除了直接动用武力,在我国沿江沿海各大城市进行资本输出,强行获得修筑铁路,开采矿山,开设工厂的权利,从中国赚取巨额利益扩充军队.
三浦弥野回国一趟,再来已是经济产业省大臣亲自提拔的中国特派小组组长,专门监管日本在华的投资,住在公共租界里.杨华容与他合作本就是铤而走险的选择,现在三浦走上政途,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购他的工厂.杨氏也不是块软肉,能随意任人宰割,杨华容一路混到如今地位,靠的可不单是那几爿工厂.他当晚就携巨款潜逃,从此销声匿迹,只留下空的厂房和一群六神无主的工人.
本来这些都与郑家毫无关联,允浩只管在外商和官僚之间周旋,争取在有限的空间内多挣钱,可偏偏三浦弥野找上门来.
“郑老板,许久不见.”三浦摘了礼帽,不等允浩开口,就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
“三浦先生,今日光临敝公司,所为何事?”允浩冷冷地开口.
旁边三浦的手下站出来,用生硬的汉语说:
“你,不是三浦先生,三浦组长.”
“我与郑老板是故人了,不在乎这些礼节.”三浦手一挥,那人就退了下去. “郑老板可曾见过杨老板?最近他极少露面,我很是想念.”
“杨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又怎会见过?三浦先生该不会就为此事前来吧?”
“郑老板倒是心急.的确,我听杨老板提起过,您府上有一美人,不仅花容月貌,而且会唱曲儿,当年可是大上海的名角.今晚我们与贵国的官员有酒会,郑老板可否将美人借我一用,也为中日友好尽一份力量嘛.当然,我不会夺人所爱,中国有一句话叫做 ‘有借有还’.郑老板放心,我一定亲自派人送她回贵府.”
允浩听着,顿时觉得血液倒流,从头凉到指尖.三浦谦和地一笑,拿起礼貌带着部下离开了.
这日本狗!允浩将桌上的咖啡杯扫在地上,陶瓷破碎的声音引来了秘书.他知道如果不将在中交出去,三浦弥野就会对郑氏下手;但要他交出在中,是死也不可能的事情.
他心绪不宁地熬到回家,决计找父亲商量,毕竟是事关整个家庭,不敢自己武断解决.父亲生平最恨日本人,前前后后把三浦的话复述了一遍,他叼着烟斗深深吸了一口烟.
“莫说郑家的人,就算是郑家的一草一木也休想借走,岂有这等无赖,动了我大好江山还想奴役百姓.你晚上和在中呆在房间里不要出来,一切由我来应付.”
“可是父亲,那三浦弥野现在当了不小的官,我怕他会……”
“不必说了,我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
允浩无奈回房,他并不想告诉在中这件事,只装作和平常一样,同他说些话开些玩笑.忐忑了一夜,居然无人来扰事,奇异得让人不安.他先让在中睡下,自己走到正厅里,看见父亲还守在那儿,也是一脸疑惑.
“父亲,今晚没人来么?”
“我在这儿等了一夜,没有听到什么响动,这事必有蹊跷.”
“或许是他们改了主意也不一定……”
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凶恶的敲门声,允浩听见几个人放肆的笑声,还有汽车离开的声音.他冲过去开门,看见一个人被随意地抛在门前台阶上.
“小曼!?”
一靠近她就闻到了浓重的酒味,她脸上的妆被眼泪浸花了,衣衫凌乱.他赶紧脱了外衣披在她身上,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我听见你和郑先生的话了……那些日本人真是蠢材,光知道美人美人,却连美人是男是女都没打听好.我虽不及在中哥,也自认为算是个美人,看来不假.是吧,允浩哥……”
如此,允浩明白她是替在中去了那酒会了,即使还未弄清其中的细节,单是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在那里受了侮辱.
“你一个年轻女人出去做什么!”他心中大怒,不由得说话也重了, “对付这些禽兽只需要男人就够了,你把我当废物么!”
“不不,允浩哥……”小曼虚弱地笑了, “这件事只有我和在中哥能解决.我从小受他的照顾长大,他就像我的亲哥哥,而他对于你更是掌中的宝贝.郑家待我不薄,我牺牲一些又有什么呢,我早已不是以前干净的小姑娘了……”
允浩抱着她穿过前厅走回房间,郑谦看见了皱起眉,走在他们身后.将小曼轻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允浩回头对父亲说:
“我去烧热水.”
郑谦点点头,他便出去了.自己活了将近六十年,一生遇到过无数窘境困境绝境,却从未有过如此难熬的时刻.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也离开了,只留下小曼空洞而无神地望着房顶的椽子.忽然房门有响动,在中走进来,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眼角流进散乱的头发里.在中一脸苍白,嗓音颤抖着:
“事因我而起,你们却都瞒着我,我是傻子么?整个家里,难道最没用的就是我么?”
小曼无声地摇了摇头,在中跪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问:
“你是怎么见到那些人的?”
“我一直等在巷子里,然后来了一辆汽车,有几个日本人从车上下来.他们问我是谁,我撒了谎,说是允浩哥的姨太太,他们就把我拉走了.我到了日本人开的酒馆,他们逼我喝酒,还要我唱戏.其中有一个人我认得的,前些天在要丢的报纸上看见过,是个刚上任的官员.后来我被灌醉了,就……”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眼里黯淡如死灰,无悲无苦,无凄无楚.
“这些,本该由我去受.”在中盯着她的脸,居然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仔细看来,又似乎是一种狰狞的恨.
“在中哥,原谅我的私心吧.这么多年来,爱着允浩哥的不只在中哥一人,打从第一眼见他起,我便知自己再不会爱上旁的人了.我比不上在中哥美丽温柔,不敢奢望分得他的一点情一点爱,倘若为他付出到如此,不论是伤他还是伤你,他都一辈子不会忘记我顾曼了.”
允浩端着热茶进门,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一直以来,心里装着在中就容不下别人,在他看来小曼只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至于她的爱情根本不曾注意分毫.他走到床边,跪在在中身旁,说:
“小曼,我郑允浩对不起你,我们郑家对不起你.但我此生只爱金在中一人,不会再娶任何妻妾.小曼,你肯认我做哥哥么?从此你就是郑家的小姐,是我的亲妹妹.”
她看了看允浩,又看了看在中,慢慢地伸出手抚上允浩的脸,本以为已经干涸的眼睛抑不住地涌出更多的泪水:
“哥……”
允浩睡得并不沉,不仅是因为小曼的事,还有的是在中说要陪她,失去了拥着他的感觉很不习惯.大概过了午夜,有人撞了房门跌进来,他一下就惊醒了.
在中坐在地上,衣服和双手都沾满了鲜血,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盯着他.允浩吓得从床上翻下来,扯着他上上下下地看.
“在中,在中?你受伤了?伤在哪儿?”
可是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在中一把抱住他:
“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允浩,我杀人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 “那个日本人,那个畜生,我杀了他,我控制不住……”
他的脑中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情,又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允浩觉得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他匆忙关上门,对在中说:
“今晚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和我睡在一起,听见了么?你快把衣服脱下来,我去给你打水.”
夜风很凉,却完全不能让允浩冷静下来.在中杀了三浦弥野,日本的官员死在中国境内,这件事肯定会成为一条重大新闻.迫于日方的威胁和压力,警察必然要仔细地调查,在中会被发现吗?如果被发现了,他会被捕吗?还是,会直接被枪毙呢?想到这里,他身上一阵发冷.不,绝对不能把在中交出去,即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在中落到他们手里.
等到他端着水盆回来,在中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他走过去,替他脱下血污的衣服,又找出干净的给他换上,他像哄小孩似的拍着他的背:
“洗洗手好么?我去把这些东西烧掉,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在中把手伸进水里,神经质地用力搓着,水花激烈地溅在地上,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洗不干净,怎么办,洗不干净了.洗不干净,洗不干净了……”
允浩从背后抱着他,摁着他的双手.
“不要害怕,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我行走在黑暗里,请不要放开紧握的的手,这是我唯一能感知的光亮和温暖. 第九章 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三浦弥野的死掀起满城风雨,整个城市浸入在阴云中.他的死,也是允浩和在中之间永远的秘密.
在中坐在天井里,手中的书摊着,却一页也未读完.儿时的记忆,像夜里涨起的潮水,一点一点漫上来.刚从那个凶神恶煞的戏班主手里逃出来,赤脚奔跑在窄窄的田埂上,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恶犬和棍棒.碎石瓦砾,或许划破了脚,尖利的草叶,或许在手臂上留下血痕,但与那被追逐的恐惧感相比,是微不足道的.救救我,谁来救我.
这是年仅六岁的逃亡.
现在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蛰伏在混沌中,不停地追逐着自己,快要被抓住了.
谁来救我.
“那个日本人是你杀的吧.”
他惊得将书碰翻在地,风吹着书页发出唰唰唰的声音.郑谦站在廊下,烟斗里升起的烟模糊了他的面容.
“那个日本人是你杀的吧,就在当天晚上.因为顾小姐的事情,我一夜没阖眼,碰巧在书房的窗前看见你翻墙出去.杀他怎会如此容易,你没被人发现么.”
在中站起来,望着不远处的井,说:
“我只是疯了地往租界跑,到了那宅子跟前忽然清醒了.正考虑如何进去,却发现居然一个警卫也没有.我担心有诈,便翻了墙,又爬了气窗才进到宅子里.小时候练过刀马旦,这些倒也算不得太难.屋里的人,似乎都被糖迷晕了.我认得那个三浦弥野,小曼说是前两日登在报纸上的那个日本人,我拿旁边架子上的刀砍死了他,就立刻回来了.”
“哼,你也算是个热血男儿,倭狗子们为非作歹这么多年,早该统统剐死.”郑谦皱着眉,转身往书房走, “有我郑谦在一天,谁也休想再动郑家分毫.”
几日之后,警察局传出凶手落网的消息,几个小喽啰,把杨华容供出来了.
原来他消失之后,一直在计划一场死的报复,他找了手下的人,恰好在那天布了**准备下手.虽然他们说他们到达的时候三浦弥野已死,但有一个居住在附近的法国商人曾看见他们进出过那里,宪警又巴不得早日结案,只当他们抵死狡辩.很快,潜逃到外地的杨华容被拘捕,按照日本政府的意愿被判了死刑.
幸还是不幸,在中从未被人怀疑过,但暴风雨之中诡谲的平静,才更让人害怕.
杨华容的行刑期未到,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
1937年8月13日上午9时15分,日本海军陆战队在铁甲车的掩护下,由宝山路商务印书馆旧厂址出发,于横滨桥过淞沪铁路,向宝山路的我军阵地出发.下午3时50分,日军开始大规模进攻.
昔日繁华的上海,已被炮弹,军队,死尸摧毁得面目全非.对于还活着的人,离开这里是唯一的出路.
允浩遣散了厂里的工人和员工,来不及变卖机器,只收拾了家里的现金,地契和一些珠宝,便同父母,在中和小曼准备出城.郑父不愿搬到租界受外国人庇护,所以他们只得逃往乡下.
不论穷人和富人,此时没有了区别,都是战争中盲目恐慌的兽.
他们混杂在人群中,拥挤着推搡着,在巨大的洪流中甚至难以辨别方向.经过原来办公室所在的街道,允浩远远地望了一眼那幢三层的楼房,曾经蜗居在那里和在中偷着分享了太多美好的时光,再见不知会是何年.离开得太匆匆,俊秀昌珉有天这些昔日的好友有怎样的下落,也来不及打听.
混沌之世,抓住身边的人已是不易.一切其他,仅能自求多福.
好不容易快到出城的地方,忽然几声枪声传来,引起一片混乱,人流开始向相反的方向移动.允浩踮着脚张望,大概是有几个日本兵把在关口,开枪打死了人.他牵着母亲,又大声地招呼父亲在中和小曼往回走.但是母亲一个不小心给人撞倒在地上,允浩担心她给踩伤,撑开胳膊护着她.不一会儿,人散得干净,剩下他们一家五人还立在原地.两个日本兵扛着带刺刀的枪走过来,嘴里呜噜呜噜地吼着,允浩和父亲向前走了一步,把其余三人挡在身后.眼看他们逼近,嗜血地挥着刺刀就要杀,允浩赶快掏出口袋里准备好的银元.
大概明白他手里的东西是 “钱”,那两个日本兵停了下来,小声地商量着什么.忽然其中一人举起枪托砸允浩的脑袋,他反应迅速地一躲,只给砸伤了肩膀.郑父要去夺另一人的枪,却给刺刀扎在手臂上,顿时血流如注.
个子较高的日本兵去抢小曼手里的包袱,矮个的那个见了在中,猥亵地上前想摸他的脸.在中拿允浩的公事包挥过去,铁搭扣在他的眼角划了一道,那日本兵反手打了在中两巴掌,又把他踹倒在地,举起刺刀就要捅.允浩冲过来,用没伤的那只手死死地托着日本兵的手,两人僵持着.
不远处一声哨响,高个日本兵拽着矮个要走,他的军服口袋里装着从小曼那里夺来的银元和首饰.他见允浩抓着他的同伴不放,就用枪托狠狠地顶了一下允浩的腰,允浩立刻退了几步几乎要栽倒,在中挣扎着坐起来接着他.
没有叫喊,没有求饶,更没有眼泪.
日本兵撤走了,他们默默地收拾好剩下的东西,向城外走去.
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夜的路,才在一个镇子里安顿下来.亏得母亲在衣服的夹层里缝了两个金戒指,父亲身上还有些钱,允浩找了镇上一户人家的几间房暂住下来.
长住是住不得的,只是谁也不知道,灾难何时会来,来时又该逃往何处.
郑父和允浩都有伤,这家主人好心,找了些金创糖给他们.允浩肩上和腰上青紫了一大片,看得在中触目惊心,每晚都帮他按摩.这里没有绷带也没有消炎糖,郑父的伤口开始发炎化脓,如此任其发展,恐怕会有危险.
在中打听了镇上的糖铺所在,允浩想陪他去,但在中念及他身上有伤,连哄带骗地硬是劝下了.
大夫开了一些草糖,在中道了谢拎着纸包往回走,行至半道,不远处传来了震耳的炮响,其中夹杂着几声枪鸣.他愣在原地,看着街道两旁的平房里不断地有人跑出来,尖叫着逃离.
“在中!在中!这里,在中!”
他听见允浩在喊他,他向他挤过来,额上全是汗珠.
“在中,日本人打过来了,我已经让父亲他们藏到地窖里去了,我们也快回去.”
允浩抓起他的手往回艰难地走,以固有的十指相扣的方式,生怕握得不牢,就将在中弄丢.
隆隆地履带碾压在地的声音,朝他们逼近,周围的人发疯似的漫无目的地跑.他们能看见坦克的炮膛,还有穿着军装的日本兵端着枪扫射.有些人中弹倒在地上,甚至来不及挣扎又被刺刀划开了胸腹.
“在中,快,躲进去!”允浩一把拽过在中往狭小的巷子里跑,那里堆积着一些破旧的箩筐和簸箕,他们匆匆忙忙地钻进去.藏身的地方距离巷口并不远,还能感觉到那些拿枪的野兽踏在石板路上如死神般的脚步,他们紧抱在一起,屏着呼吸,能够从彼此的眼里看见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杂乱的声音逐渐减弱,允浩对在中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自己先出去看看情况.他正要出去,在中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摆不让他走,他对在中点点头,覆上了在中冰凉的手.
遍地的鲜血和尸体,人命被廉价而随意地丢弃在镇里的各个角落,目光所及之处如同人间地狱.再没有比这更绝望的景象了.
“怎么样,都走了么?”在中最终还是不放心,跟着允浩出来了,悄悄地探出脑袋向外张望,允浩急忙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哇――娘――娘,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寂静的道路上回荡着,格外刺耳.在中回头看见一个满脸脏兮兮的小孩儿,站在一具尸体旁边,用同样脏的手擦着眼泪.倒在地上的女人看不清模样,蓝色的上衣,身下漫开一滩暗红的血.
“娘――”
谁?是谁在记忆哭得如此清晰?
那个隔了人群眼看着父母被喝醉的宪兵开枪打死的孩子又是谁?
他们像两只折了翅膀的鸟儿,伏倒在地,他们的孩子只知道站在远处不停地哭泣.
看清了,看清了.
他是我,他就是我.
在中瞪大了眼睛,那孩子的哭声由远及近,凄厉地如同虎豹的利爪,挠得心里一片血肉模糊.
他就是我.
他恍恍惚惚地向孩子走去.
他就是我.
“在中小心!”
倏然而至的黑暗,是谁的身影栽倒在我的身上,我能感受到他仓皇的心跳.枪声,满耳的枪声,为什么会流泪.
“别动……”允浩微弱而颤抖的喘息,听得在中狠狠将指甲抠进了路面的石缝里,指尖渗出血来. “别动……”
在中背着允浩跌跌撞撞地奔跑在这个陌生的小镇里,青砖砌成的墙上涂抹着血红的残阳,鲜亮的色彩刺激得他眼角不断渗出水来.他的背上已经被允浩胸口的血浸湿了,能感觉到衣服粘在身上,像一块烙铁,烫得发疼.
“跑慢点,在中,小心你的腿伤……”允浩呼出的气息喷在他的耳朵上,在中难得地发狠了:
“你别说话!”再一开口却是难以抑制的哭腔, “你别说了……”
才到那户人家门前,就看见郑母和小曼在门口张望,郑父帮着男主人往板车上装东西.看来,他们也打算离开了.见到在中背着允浩一路跑来,郑母吓得一个趔趄,小曼赶忙扶着.
待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允浩安置在里屋的床上,那一片血迹触目惊醒,郑母早已哭得嗓音嘶哑,小曼也止不住抽泣着.在中不肯回头看他苍白的脸,只说去找人帮忙就冲出房间.
自己的脚步在寂静的巷子里撞出回声,在中瞪着眼不停地跑,有时绊到死尸摔在地上,就立刻爬起来继续跑.他站在镇子中心的开阔地区,几只觅食的乌鸦聚集在一起饕餮着新鲜的死肉.仿佛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一个人.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救救他!救救他…….救他…….救我……”
在中跌坐在地上,呆滞地盯着不远处争食的乌鸦,只觉得遍地流淌的都是和允浩身上一样鲜红的血.
呆坐了一阵,他心里忽然通透地像明灯一样,他想起允浩在等他,他必须回去.
清晰地记得来的路,在中已经不再流泪,紧紧地攥着右手,仿佛还有一丝残存的温暖.
进到屋里,郑母瘫倒在一旁的椅子上,郑父站在床头的阴影里,小曼照顾着郑母,眼泪打湿了衣服的前襟.这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在中走近他,他在笑,如平日里最最温柔的时刻,笑得在中的心软下去.在中知道自己也在笑,没有悲伤和痛苦,在他们之间不会再有悲伤和痛苦.允浩动了动嘴唇,在中俯下身去,终于听清了他的声音.
“在中,照顾好父亲和母亲……”他顿了顿,非常轻地叹了一口气, “还有……爱……爱……”
允浩缓缓地闭上眼睛,小曼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呜咽声,在中却像失去了听觉一般,他一面笑着一面点头,仿佛还在聆听着他的絮絮叨叨.
絮絮叨叨,叨叨唠唠,终归还是那一句 “爱”.
是爱.在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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