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没有回答,其实等于是他的答案了。我静捆斜睇眼前这个相同落寞的男人,第一次觉得悲悯起来。老爸半生医人无数,却不晓得他给自己开过什么药方 但有些病或许不药而愈吧,我和小谢互道珍重退伍,熬了半年,心口的痛楚终于结了疤。由于我在校以绩优毕业,前脚从部队踩出,后脚就被一位师长介绍进一家电视台当美术设计。小谢回到了入伍前任教的乡间小学,一次来信兴奋说在电视屏幕上看见打出我的名字,如何与有荣焉云云,仍是他那大棵菜头的庄稼人本色,令我怀想不已。 在电视台干活比我想象中忙,这样也好,正好用来占据我的心神,省得没事一溜烟就往小谢身上钻去。我几乎到了有班就加,甚至毫不介意帮人代班的地步,同事们提起我,总是竖起姆指。老天砰砰砰连关上我的爱情窗户,却大方打开另一扇友谊之门,我的单恋自愈术意外为我赢得了朋友,大概老天爷总算也察觉到欠我点什么了吧。 我是在这段时期认识姜制作,听他后来说起先注意到我,就是因为我和一般美术组人挺不同,没我的事还赖在现场看人演戏,或帮忙弄道具。我像是一只花瓶,不是摆这儿,就是放那里,无人多留意,但看久了成为视线习惯的东西,忽然不见了,还真叫人有点记挂。 姜制作四十有余了,年轻时演小生起家,艺名姜豪。那时的小生流行粉气,像他这种个头挺拔,脸方气刚的男演员就吃了亏,但终究也排过头牌,演过几出红极一时的戏。我刚在电视台看到他时,大为惊喜,并不是凛于他的名气,在电视台里比他赫赫出名的人多如群星,我是因为记得妈生前迷过他主演的连续剧。 他在那出剧里演一个医生,被一个富家女设计,灌醉他后假意遭洞污怀了孕,设计拆散他与青梅竹马的爱侣。妈对他在戏里演出那个痴情汉,一心追查骗局,和旧情人千辛万苦重聚,称道不已。她往系往看得眼眶红通通,同样作为一个医生娘,我多少知道她爱慕剧中那个敢爱敢恨的男主角,其实一半是将心比心的移情作用,一半在幽怨我的老爸。 总之,妈从此爱看姜豪演的每出戏,他总是出饰那皇最讨好的有情有义的汉子。有时看入迷了,妈便对着电视机自说自话:“女人要嫁就该嫁这样的男人哪” 想不到我现在就和她眼中的好丈夫人选共事了,有一日,我甚至向他索取当年主演该剧的签名照。他好奇我为何特别指定那档旧戏,我说了原因,问他介不介意我把照片焚化,烧给妈当纪念他微笑拍拍我的肩说没问题,我拚命将他的笑,跟我早年看那出戏的片段记忆对照。 之后,他每回只要看见我,都亲热和我招呼,甚至像个大哥搂搂我的肩,我顶着他青壮时代“忠实女影迷的儿子”这个可笑的奇异身份,与他之间滋长了一股微妙的好感。 姜豪很喜欢和我谈天,他说我是目前唯一还有兴致跟他分享早年青春光阴的人,好象回到了那个年代。但偶尔他会以开玩笑口吻说,有时又真怕看见我,总提醒他老了,岁月不饶人。一次在餐厅巧遇闲聊,我还跟他说了,说他是妈当初心目中的好丈夫人选,笑着问他的老婆是不是也这么想姜豪眼神深邃地望着我,没搭腔,不懂他发什么呆,好象没听见我的话。 那时,我听美术组的同仁说起,当姜豪走红后,不晓得为何突然消沉了,久久不接戏,几乎从萤光幕消失。许久后,再现身演戏,什么都不对了,浮浮沉沉要红不红的,终于完全退出了演艺圈,直到前些年才又回头,重作冯妇,但改走制作人路线。他手上制作的戏有一定口碑和票房,事业再度被看好。 有一次为了台风天赶戏,电视台各组节目抢人手,美术组工作量激增得一塌糊涂,人仰马翻。姜豪亲自跑来商讨救兵,他已是个颇有品牌的制作人,但请托的事一定不假执行制作之手,不像其它的大牌制作人,觉得人家都得买他们账似的。组长显然颇领他亲自出马的情,派我支持,在他面前频频夸赞我是本组大将,因为是冲着他,才卖足面子,拨给他一尾大条的。我一时脸红,姜豪听了呵呵笑,亲热地拍拍我的背,我敏感觉得他的掌心顺势契了一下我的背梁。 那回,我帮姜豪的戏真出了不少力,连夜赶工,品质又没话讲,他当时验收的接情两眼烁烁,像黝黑寒潭边有人打出几粒火光,让我望之叽冷,精神一阵抖擞。隔了数日,他说无论如何非请我吃顿饭不可,我因还惦记那几粒暖烘烘的火星沫子,一口答应。 他约定的地点位在北投小山腰,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招待所,外观毫不显眼,没想到入内别有洞天,一间间铺设榻榻米的别室,还附温泉浴池。我被一位中年女服务生领进房,意外看到眼前的姜豪,跟寻常完全不同的模样,赤着脚,穿一袭日式和袍,状至悠闲躺在榻榻米。本来以为他是设席宴请一票同仁,一问才知今夜我是唯一的贵宾,有些受宠若惊。姜豪因为先到,泡过了温泉澡,一向梳抹得光整、天下承平的发型,彷若出些乱子,几搓湿发揭竿而起,另有数撮垂落额际,因此多了些许草莽气,看得我心跳加速。姜豪要我先去泡个温泉,换了长袍放松身子,待会胃口大开好好吃一顿,说这阵子真有劳我了。 我坐在温泉澡盆中,看着硫磺蒸散的烟雾,衬在浴室晕黄灯泡下,诡异如梦。我的四肢百骇像一颗“胖大海”给热滚滚的水泡开了,虽然只是一方狭窄的水面,我却恍惚以为浮在一条溪。烟岚中,川流将我袭卷而去,与岁月之河逆流而上,回溯到了年少时的那条新店溪,邱靖伟同我像两尾活蹦蹦的裸鱼,正戏水逐波,拍扭着彼此的身体,鳞片厮磨鳞片,鱼鳍顶着鱼鳍 ……。 “你还好吧”忽然,姜豪的声音将我从老远的溪水捞了起来。他探头询问:“我看你待在里头很久,有点担心,你知道吗,一个人洗温泉满危险的,心脏功能不够好的人,万一麻痹了,身旁没有人就可能会报销。” 我正想到早年和邱靖伟那后肌肤亲狎,全身气血奔腾,冲入要塞涨得欲绝堤,乍听他冷不防冒出话,惊了一跳,赶忙夹紧双腿,激得澡盆中的水砰然一声。姜豪见状笑了,却没走开的意思,反而踱近开口道:“几年前,我有个朋友就在同样的这座澡盆中,泡温泉泡晕死了。” 这只相同的盆里竟溺死过人我悚然一惊,简直给水中什么玩意咬了一口似的,急忙从坐着的盆底站起身。水登时哗啦啦从我的身体泄洪,滴得四壁回响,马上我定定神,就想到这会人是光溜溜站在姜豪面前,不知该不该小里小气地再坐回澡盆,一时拿不准主意,居然像一个木头人愣在那儿。 姜豪哈哈大笑:“噢,你误会了,我那个朋友只是昏了过去,没死在这个浴盆里啦。”讲完,他仍笑个不佛,自己岔了气,“啊,对不起,但你刚才吓到的那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我和姜豪也不知道算不算够亲,这时我整个人像一条刨光皮的小黄瓜,亮在他跟前,连到底应不应该生气都没了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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