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墙角,望着亚历山大滔滔演说,一群化了妆的动物、怪物围住他聆听,俨然他就是深入蛮荒的传道士,差别的是他把性爱当作上帝的福音殷切布道罢了。我一边听着亚历山大在大放厥词,说什么人的身体是一座纯美神殿,应骄傲地开放给天上过往的众神;一边偏头望去,另一端的厨房里,路这个小爱神和吉儿、伊凡三人正围成一圈亲热。我想,我那两个吸血鬼同伴,这下总算找到在场唯一的处子,在神龛旁享受丰美大餐了。 好不容易,一通越洋电话,将家里三个大中小号的男生都找到了。小弟急着出门打球,将电话塞给老爸前,悄悄说有舍日本老妇人来家里过。 老爸接下话筒,口气较平常的不愠不火,有着明显的轻快,他说两户家长最后决定让大弟和那个女孩先订婚,钱也甭赔了,折成聘金算数。条件则是趁女方的肚子还没大到遮不住,婚期越快越好。妈的守丧期虽未了结,但按本地习俗以节气计算,掐头抓尾各算一个年头的话,现在相隔二年多,也可当三年丧期了。 反正都是人在计算,自由心证嘛,只要自成其理,爱怎么说就怎么就说。但是不管人们如何自说自话,这套逻辑永远也轮不到来照顾我,就算加个十倍吧,等我乖乖守满了妈的三十年丧期,遇见个心仪想终生厮守的男人,我也还是没辙毕竟,我怎么也搞不大另一个男人的肚子啊。 一桩麻烦终于喜剧收场了,我暗中苦笑,唉,异性恋的婚姻果然建立在传宗接代上,有了下一代的种,管它是否诱拐未成年,或何等狗屁倒灶,事到临头,只消点头答应结个婚,就前账一等勾销,万事OK了。 “小弟就家里有日本来的客人啊”。 “噢,以前在日本的老朋友啦,来台湾玩几天。”老爸虽轻描淡写,语间却有松软的空气。 我其实满想跟老爸开门见山,挑明了问话,对方是不是你以前的女友再见有什么感觉有没有下一步 我很好奇,面对感情的禁忌部份,老爸怎样处置呢但我终究没问出口。 大弟的声调一点也不像要当新郎倌了,他甚至有些消沉。我知道他的发飙人生尚未玩够,结婚对他来说等于是被迫收山了,没料着这次他只是擦枪走火,却不得不乖乖扛起所有后果。我明白这小子一定自觉被拴恐了,而且一下还被两张口,一大一小牢牢咬住,前后无路可逃。 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爸的婚姻恐怕始终夹着旧爱的阴魂,大弟的则是逼婚的成分多,但更惨的是,我自己的呢? “亚洲之友”,是专提供亚洲男同性恋者,与喜欢东方口味的西方朋友互相认识的组织,它的纽约支会固定在每月第三个周末集会,地点座落在纽约同性恋社区中心。 我刚知道有这样的组织和聚会时颇为吃惊,东方民族的同性爱历史,虽可往上溯源甚早,但在生儿育女绵延子裔的压力下,始终像惨死的冤孽,既还不了人身,也修不成正果,终其一生让心头的情爱流离失所。现在,这批孽子们漂洋过海来到异乡,总算转世投胎,也体会当一当人的滋味。 一个周末夜,我忽然记起了有这样的集会,因窝在家赶了快两礼拜的课堂作业,想说就出趟门去瞧瞧吧。八时许,大庞已错落一堆人,入口处的招待人员是个南洋面孔,殷勤问第一次来吧,为我写名牌时说:“欢迎回家。”尽管他可能只是在说场面话,在我感觉却真像一支招魂幡,召唤我这个游子魂兮归来。 今晚集会有个名目,叫“国际美食夜”。人群渐多,西方人半数左右是发丝沾霜的伯父祖父型,仅有少数几个年轻壮汉回缀其中。东方则嫩草遍布,我委实不愿将这些白皮肤的同志,比拟为老牛,但眼前这片景观,却也实在无法推翻我这种不太厚道的联想。对他们而言,恐怕餐荼上一盘盘各国菜色,还没有在场鲜嫩的东方男孩可口呢。 我有点无精打采和人寒暄,不晓得是否因为我是生面,所以搭讪者如一个接一个浪头打来。我被冲来刷去,顺着人浪浮沉,聊得不太专心,忽然远远望见对角线一条身影,眼瞳一亮。那张东方脸也正被一撮人团团围住,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和人闲聊着,我们的视线同时撞在一起,极有默契地,为彼此同样漫不经心的应酬处境,莞尔一笑。 他的脸算是极好看的,加上身形修长,使他拥簇在老外堆里,仍光采毕露。我忍不住时时从人群缝隙往他的方向偷觑,老与他那对眸子对撞,立即慌张挪开视线,却感到他的眼光仍像两支箭矢,百步穿杨射来。 我的两颊开始发烫,再也听不到周遭的声浪,饶是隔着这么远,似乎充耳只剩下他举手时衣衫纤维沙沙作响,甚至包括他牙齿轻触饮料杯咯的一声。 我后来变换了几处位置,觉得他的目光始终黏在我的后脑勺,好一阵子,颈部的汗毛因此根根站立。忽然,背后响起了一句国语:“嗨,你好吗”? 我猛一回头,不得了,竟是那张迷人的东方脸,害我杯中汁液一洒,溅了些许在他身上。我心一慌,本能反应就伸手去拍他的胸口,以为水汁能因而及时拍掉似的。但隔着一层薄薄的毛衫,掌心下他的肌肉触之欲出,我才想到自己的手等于在摩挲他的上身,羞窘交加,赶快将手掌收回。 “没关系,我喜欢带点纪念品回去。”他的话使我更尴尬,只好陪上傻笑。 “你第一次来吗中国还是台湾来的我刚刚听见你在和别人说国语。” 我点点头,“从台湾来的,你呢”? “哎呀,同乡嘛,我中学没念完,就和全家从台湾来了,难怪我觉得你有点面熟,不会是我们小学同班吧”我们相顾一笑。我确定决不会是,因为我的小学班上还真没什么长得好看的人。他倒没避讳,告诉我他都三十多岁了,跟我应该不属于同龄层。 他说出英文、中文名字和浑名,说我爱叫他哪个都成,反正是个符号罢了,甚至把乳名“猫仔蛋”也招了,因为小时他干过把鸡蛋拿去给家里老母猫孵的糗事。我说还好他家那时养的不是乌龟蛋,否则他的乳名就更响亮了。 他想了一会儿,才爆出笑说:“嘿嘿,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这么溜的国语了,要转个大弯,才知道被你骂了,龟蛋就是我小时候说的王八蛋嘛,对不对哈哈,骂得真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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