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眼啐道:“我又不是女的”虽是这么不以为然顶回去,他话里的意思,我却心知肚明,忽想起妈从前看他演戏时说过的那句话,女人要嫁就要嫁这样的男人,便情不自禁窃喜了起来,但又像哪里不对劲,幸福中有种罪恶感。我幽幽地说:“我可不是你那个明星女友,喂,你到底跟她作了没有” “跟她作了什么啊” “哎,别装了,你知道啦,就是那个,到底作了没” “当然作了……”姜豪故意停顿瞧瞧我,一看我眼殊拧大,立即接口又说:“作作戏我当然会作啦,谁作戏能作得过我” 姜豪不在台湾了,我惶终日,总想着他临走前的那句“谁作戏作得过我”,我到底是他戏里,还是生活中的角色,全无把握。他有次跟我说过,制作人看谁不称职,下一集就可走人,即便是大牌惹火了他,也只消跟编剧交代一声,设计个噩耗之类的,就让他或她消失不见。他那时说起制作人的权柄神采飞扬,我这番回想却胆战心惊,那是否意味我随时也可能被他大笔一挥,剔除在他的人生剧本之外 我和姜豪算不算一对恋人他和那女的会不会假戏真作我怎么去擘画这段情的未来天吶,如果真有未来的话。累累的问号渐渐绞成一条绳索,把自己给五花大绑,捆得透不过气。 从家庭教育,到学校课本,甚至整个社会系统,从没教我怎么去应付跟另一个男人的情爱关系,以致我事到临头,方寸大乱,难不成还真要去学现成的连续剧,也跟姜豪一哭二闹三上吊旁的不说,我现在连最起码的该或不该吃醋,都六神无主了。 连日魂不守舍,一夜竟走来到新公园。这曾是我青春游魂的炼狱,里头十八层的欲火蒸腾,每条火舌都像伺机要噬人,我一度不敢挨近,今夜倒什么都不畏了。 几年间,新公园变化甚少,旧的一批魂找到了穴,不再来当夜无常;新的一批魂,不须拘提,该来的总会自动来报到,把暗冷的沟壑填平。 我坐在石栏杆上,望着晃来荡去的那些年老的,青春的,美貌的,衰败的人影,虽然都没交谈,但相互眼神一撞击,瞳仁里溅出同样的落寞、无奈火烬,当下都懂了,油然而生同类哀矜。 “喂,我叫阿谟,你好啊”我没料到有人真会开口搭讪,有点吃惊,半故意半任性地鸡蛋里挑骨头,跟这句寻常问候语过不去,答道:“不好。” 叫阿谟的这人愣了一愣,大概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回复,随后嘿嘿笑了:“啊,正巧,我也不好。” 他看我没接腔,自个又说:“我今天被炒鱿鱼了。” 我正要插给他一记遗憾神色,阿谟倒挺看得开:“我反正也不想帮那家伙作事,那个势利鬼,早看他不顺眼了。” “你作什么的” “我啊我是都市游侠。” 我疑惑看看他,阿谟像是鬼灵精怪灿然一笑:“外务啦,我是跑外务的。那你呢为什么不好”。 “你的鱿鱼是被炒,我的是被刮皮丢进滚水里作羹了。”阿谟嗯一声,我也不想多解释,岔开话:“你几岁啊” “十九。”他讲得理直气壮。 阿谟看起来比这年龄还幼齿,如果把梁朝伟想象小个十来岁,可能就是这副样子。一头黑浓的卷发,短短铺在头顶,像张绵密可以赤足踩上去的韩国草皮;黑黝黝的肤色,衬得满口白牙亮盈盈;眼珠子跟夏天剥皮冰冻的龙眼一样,圆润充满水气,连我都想咬一口。他的鲜美,令我颤惊,才隐约明白了为何姜豪每次对我的年轻流露心动,甚至一丝呼之欲出的醋意和敌意。 “喔,所以可以上酒吧喝酒了”我故意调侃他。 “对啊,待会儿要不要去一家 gay bar 陪我去喝酒庆祝失业。” 真是个奇怪的理由,和奇怪的小鬼,但我从没去过同性恋酒吧,这提议在心情失调时听来格外煽动。阿谟将我引到他的机车停放处,打个揖,一副小鬼恭请大佛上座,我自姜豪飞离台湾以来第一次笑出声,乐得和他一起作都市游侠去也。 我双手抓牢座位后方的靠柄,阿谟说:“抱我吧,我载过的人都抱我。” 我环抱他的腰,套句俏皮话,摸的感觉毫无赘余油脂,都是精肉。这具少年身躯与我所熟悉自己的和姜豪的迥然不同,那里面有一股芽儿要撞破土冒出来的力道,混着刚翻耙的新泥香味,尚未被人间烟火熏染,鲜嫩到连鬼神都要眼红。我偷偷凑在他的后衣领嗅一嗅,嗯,连汗味都是一种日晒过的青柠檬酸。 酒吧有个怪名,嘿,竟叫“少壮派”,位在一条三条通巷弄的地下室,若非阿带路,我决计找不着。他一进去,就和几个同龄的服务生招呼,像回到自己的家。台上的客人正唱得入神,一首红遍街头的男歌手情歌,乍听以为是放录音带,没想到一位貌不惊人的小男生唱得如此逼真。 阿谟说这不算什么啦,此地唱将比比皆是。果然一桌桌来宾点唱,轮流上场,多数还真唱得不输给出唱片的歌星哩。阿谟问我会唱什么,我摇摇头,他硬要我说出一首歌名,我想了片刻,才说出姜豪主演那文件连续剧的主题曲,阿谟立刻大呼小叫:“哎哟,我的妈啊,你是哪个年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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