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收录★ 《一个人的妄想》 BY 卜聍 【完结】
12004年12月25号,临近新年,不论哪个城市的大小橱窗都贴上了穿着红衣服、白胡子的老头。在这个本应该洋溢着快乐的日子里,我失业了。
缺德的包工头卷走了队里所有的钱,一早上起来发现他人突然不见,八成拿着我们的血汗钱不知上哪儿快活去了,而我们这些靠钱过活的民工就突然没了生活来源。
大家骂娘的骂娘,追债的追债,可这么大的城市,又能上哪儿去找,就算找着了,讨回钱的希望也不大。
失望、丧气、颓废让每个人的情绪一落千丈。
快过年了,家里有老有小的只好先回家过年,等来年再作打算。
“这半年的工钱就当是打了水漂,算是给那可恨的家伙买棺材了。”工友陈柱子这么说。
大伙陆陆续续都走了,平常热闹的工棚突然冷清下来,有点不习惯。
想回家,没钱;不回家,同样没钱。
进退两难的我只好选择留在城里,顺便找点活儿干。
可这年头找工作比娶媳妇还难,尤其是像我们这种除了泥瓦活儿甚么都不会干的民工。
积的那点钱都快花光了,好在建筑队的窝棚还能凑合,省了点儿花费。
元旦,就在我漫无目的的找工作中度过了。
都已经十来天了,在偌大的城市里仍是找不到方向,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只感觉我还这么年轻就成了废人,甚么事都做不了,只能每天蹲在街角看着别人提着公文包急急忙忙的上下班。
有事儿做的那会儿,我天天想着要是能休息几天就好了,可一旦闲下来了,日子却无聊到我闭着眼睛都难睡着。
一宿一宿的失眠。
那段时间头发掉得很厉害,大把大把的,像秋风扫落叶一样。
有时我路过地下通道,看见一些乞丐在臭哄哄的通道里呼呼大睡,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根本吵不醒他们。
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大概就会和他们一样了。
还好事情并没有变那么糟。
1月上旬的一天。
一到这个时候,北方的天儿冷得能刮骨头。
我花了三十块钱在职业介绍所里报了个名,留下了老乡的手机号码,只换来句“有消息了再联系你”的敷衍,我明白机会渺茫,可是无论如何都得试试。
路过邮局我停下来,翻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搜出仅剩的二十来块来钱,给老家的父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村门口小卖部的,也是全村唯一的一部。
我厚着脸皮跟年迈的父亲报平安,可这半年来,连钱都没寄回去一分的我就是再编谎他也能听得出来。
他老人家甚么都没抱怨,只是催着我早点回家过年。
捏着听筒,鼻子酸乎乎的,差点就要在邮局里流下泪来。
职介所的人办事效率很快,第二天就给我打电话了。
昨天给我登记的大姐拿出个本子,指着一份医院的陪护工作问我愿不愿意做。
24小时全天陪护,还要熬夜,苦是苦了点,可一天有八十块钱的工资。虽然我没做过这一行,人家就是相中了我身强力壮,能搬上扛下的。
二话没说,我马上就答应了。
回窝棚里收拾了不到十分钟,就背着我的破牛仔包来到这间市里最大的医院。
大医院就是不一样,连护士小姐看我的眼神儿都与众不同,充满了鄙视。
招我的那几个人没说甚么,甚至没问我从哪儿来的,是不是有前科,也没问我有没有健康证之类的,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让我马上就上工。
我这才知道,我要照顾的是一个身患白血病的小孩。
年纪这么小就摊上这种病,心里登时对病房里的那个小孩多了几分同情。
一推开豪华病房的木门,那个坐在白床上、斜抬起眼的男孩让我看傻了眼。
他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漂亮不足以说明他的美,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一颗剥了壳的鸡蛋,一块块花斑刺目的飞舞在他脖颈间。
可他那双充满傲气鄙夷的棕色大眼,让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同情和惊艳全都消失不见。
“他是甚么人?这么脏让他进我的房间做甚么?让他滚!”
一个枕头砸了过来,正巧磕中我的眼角,好在软软的,没啥事儿。
那几个人是满脸的无奈,齐刷刷地看着那个戴眼镜的,那人只得扶了扶无框眼镜的镜片。
“他是新招来的陪护,以后有人天天陪着你玩,不好吗?”
男孩噘了噘嘴,斜了我一眼,带着可怜的表情抬起头。
“我不想要甚么陪护,我只想要——”
男人飞快地截住他的话头。“好了,小芮乖,不要再闹孩子脾气了,啊?”
他语气很温柔说着,还伸出手抚了抚男孩的头发。
他的头发很服帖,同样也很稀少,是略微闪亮的棕褐色,看得出来是精心护染过的,颜色很均匀。
男孩竟然安静下来了。
他不吵也不闹,只是任那人摸着,乖顺得像只小猫儿。
安抚好了男孩,戴眼镜地向我撇撇嘴。
“你过来,有些事儿我还得交待交待你。”
跟他出门前,我把先前接在手里的枕头放回病床边,一抬眼,正巧看见男孩正在对我做鬼脸,我扯扯嘴皮子,算是个回应的笑。
我不会跟你争。
因为我比谁都需要这份工作。
我要靠它活命。
我跟那个男人谈好工钱,约定每个月让他把钱打到我的银行账户上,又听他们讲了一些病人需要禁忌的东西,他们讲得很快也很急,像是有甚么事还要处理似的,目送那几个像是男孩亲戚的人离开后,我带着满脑门子的禁忌条款推开房门。
一块绿色的东西迎面朝我飞来。
这次我有了准备,一矮身,那东西从我头顶上呼啸而过。
“怎么还不滚,谁让你进来的!”
他又凶又恶。
我找出门背后的扫帚,把地上的花泥碎块扫起来倒进废纸篓里,又从卫生间里抽了几张纸把瓷砖墙上的湿绿痕迹抹掉。
“谁让你做这些事的,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男孩倒回床上,背对着我。
这房间不愧是豪华病房,单人住间,装配着齐全的卫浴设备、空调和薄得像画儿样的电视机,窗台边竟然还有专门给陪护准备的小床。
我不禁咋舌。
这样的环境就算不给我工钱,单只让我住,我也愿意。
去卫生间里把手洗了洗,拉过被子替他盖上,谁料却被他一脚蹬了,又拉起来,又被蹬了。
如此反复几次,我还是挺耐心的想给他盖上,他已经开始烦了。
虽然房里有空调,可总依着空调对身体不好。
刚才有一条好像就是说不能感冒,一旦感冒了,会让他的病情急速恶化。
“我说不盖就不盖,你想压死我是不是?”
他气呼呼的模样象极了我家护院的小黄狗。
我强忍着笑,打开旁边的柜子,抽出条小毯子来盖在他身上。
“你到底听懂没,我说甚么都不盖,是——甚——么——都——不——想——盖!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连大叫的样子都很象,只不过我家的小黄不会这么容易发脾气、摔脸子。
不管他说甚么,我只是重复着我的动作。
他踢下来,我盖上去,再踢,我再盖……弄了一会儿,他就没力气了,任由我把毯子给他盖好,掖紧。
他喘着气歪倒在床上,还是背对着我,仍旧不说话。
不管外表看起来多活泼,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正饱受着病痛的折磨。
我看了看墙角四周摆满的礼品水果篮,挑了个红通通的苹果,拿把小刀削了起来。
这苹果个头大,汁水也很多。
我想,这苹果怎么着也得要二三十块钱一斤吧。
我把削好的水果递给他,他只是嫌恶地看了一眼,又别过头去。
提着苹果把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丝毫不为所动的干躺着,就是不理我。
没法儿了,我只好把苹果放在玻璃盘里,等他想吃的时候再吃。
我转身开始收捡背包里的东西。
我的衣服没几件,拿的出手的连一件都没有,今天穿的这身袄子算是所有衣服里边最好的。前两年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正赶上一个小店要清仓处理,化五十块钱淘的。
打开一个柜子,准备往里放我的衣服。
“那柜子是我的。”
床上的人背对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声音听来,他很不高兴。
瞧着正空着的柜子,叹口气,合上柜门,又拉开旁边的一个。
“那也是我的。”
这次我没理他,顾自把衣服摺好,整齐地码了进去。
“这个柜子是我的,你没听到吗?”怒吼在我耳边响起,我的耳朵被他震得隆隆作响。
我没答话,指了指那个除了我的衣服以外没有放任何东西的柜子。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从床上蹦起来。
“就算空着那也是我的。“
我无声地看着他。
这回他没避开,瞪着俩溜圆的漂亮眼睛,似乎想在我身上烧出个洞来才甘心。
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拿出我的衣服,把它们放在陪护床的床头上。
这下他没刺可挑了,躺回去的同时还不甘心地瞪了我好几眼。
看了看外面已经黑压压的天色,好像这个时候也不早了。
“你现在要用厕所么?”我问。
回答我的是一声冷哼,外加没好气地挑衅。“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这次招了个哑巴。”
“那我就先去洗澡啰。”
抠了抠有点发痒的背,我从塑料袋里拿出毛巾和换洗内衣走进浴室。
“你给我好好洗,身上都有酸臭味了。”正准备抬脚进浴室,突然听见他这么来一句。
瞟了瞟床上隆起的背影,我咧咧嘴,无声地露出一个笑。
夜里,房间要消毒的时候,我把他扶出去了一回。
刚一出门,他就把我的手甩了开来,好像我身上带着霉菌似的。
他宁愿一个人靠着冷冰冰的墙发呆,也不愿意跟我聊天。
跟他相处了小半天,不管怎么侍候他,他就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到了晚上,他睡他的,我睡我的。
好容易找到的工作,第一天就在不怎么和睦的气氛下结束了。
总得说来,没有工地上累,工地的窝棚根本就没有这个钢丝小床睡得舒服。
所以不管以后他再刁难,我也要忍。 2昨天来的时候都傍晚了,也没赶上吃晚饭。
今儿早上一起来,看见茶几上摆着的早饭,丰盛到让我吃惊。
原以为给两个馒头配点腌咸菜,或是稀饭啥的垫巴垫巴就很不错了,没想到我的饭菜一点儿都不比工作族的套餐差。
他手上连着输液管,所以只能坐在床上吃,看见我捧着碗在面包盘里扒来扒去的,他咬了口提子面包,话里挑刺地斜看着我。
“档次太低,不合你胃口?”
我摇摇头,转头看向他们家专门送饭的大婶。
“饭很好。可是我只是照顾他的,应该不用跟着他一起吃吧?”
找了半天,我终于找着一块看起来很“朴素”的面包,抓着它咬了一口,这才发现它原来别有洞天,里边儿藏着满满的蓝色草莓酱。
“傻瓜,饭好还挑个啥子哟?给你就拿到起,到嘴的还往外边推?”大婶是个四川人,说话也挺直。
住得好、吃得好,可就是因为太好了。
大婶忙东忙西地搜罗了些换下来的脏衣服,我觉得她手里的一块暗红色布条看起来很眼熟。
等我看清楚后,差点没被牛奶给呛死,丢下手里的面包,冲到她面前一把夺下,把它揉成一坨,藏在裤兜里。
脸红。“这……这个我自己洗就行了。”
“家里有洗衣机,带回去顺便就洗了哈。”
我闪避着连连往后退。“真的不用。”
“那算哒。”大婶总算打消了对我内裤的“肖想”,提着一塑料袋脏衣服准备走人。“对了哈,你们吃完了以后把碗搁那儿就行哒,中午我来送饭的时候再收。”
送走了大婶,我走到他身边,看了看输液管子的流速。
“你现在才吃饭,是不是打得快了点?”我问。
“快个鬼!我今天还有三瓶要吊,都打慢了我岂不是要等到天黑去?”
“那也不能太快吧,打得不舒服会心慌的。”
我把滚轮往下拨了拨,见点滴的速度变慢了些,才走回茶几边继续吃我的早饭。
“你真讨厌!”
面对他明显的厌恶,我没说话,专心啃我的面包,眼睛盯着盛牛奶的碗。
“喂,这次他们给你多少钱一天?”
顿了顿。“80块。”
虽然不是他出钱,但我想他有权知道。
“又加了嘛。呵,为了留住人,多少钱都舍得往里砸啊!”
他的脸上完全不是被人关心的幸福,而是愤恨。
我觉得很奇怪。“有人肯花钱找人照顾你是好事啊。”
“要是真心想让那人好,会花钱请人照顾吗?”
我觉得他的话也有点儿道理,但是——“现在这个年代,大家都很忙的。”
不知道这句话哪儿得罪了他,他听了以后哼了一声又不理我了,早饭也不肯再动一口,蹦回床上拿起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按起来。
昨天我就发现了。
这个小孩儿喜怒无常。
像得他这种病的人,十之八九都比较难相处,否则这八十块也不是那么好赚的,反正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候他随时向我“开炮”。
吃完了早饭,我把收起的碗筷清干净,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坐在他的床边。
“你坐在我床边干甚么啊?”
他看我的表情活像看见了甚么脏东西。
我也不理会那些,只是好奇他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
黑黑小小的一个盒子,还能看得清楚中间一个方块里面好像是赛车游戏,这是甚么东西啊?
我怀疑我差不多要跟这个时代脱节了。
连幼儿园的小孩都知道的QQ,到了我这儿连字母都认不全。
“乡巴佬,连PSP也不知道。”
“P……SP?”
这词儿我真没听过。
“就是游戏机,懒得跟你废话。”他眼睛大,白眼一翻,连眼珠子都快看不着了。“哎呀,我快要死了!”
我呆了半晌,甚么时候五毛钱玩一局的游戏机缩成这模样了?
他倒是打得兴起,抓着黑盒子不停地按。
一回头,昨天给他削的那颗苹果还躺在玻璃盘里,只是个头比原来小了点儿,果肉也变黄了。
看看他,只好拿起那个苹果,把上面发黄的部分薄薄的去掉一层。
“吃吧?”
“丢掉。”他头也不回。
我咂咂嘴,干脆把苹果塞进自己嘴里。
果然很好吃。
就算不是现削的,里面的汁水也仍然很甜。
他放下手里的活儿,转头看着我。“都蔫了还吃它干甚么呀?我不是说扔掉的么?”
“谁叫你不吃,再放就要烂了。”
他皱皱鼻子。“啧,农村人思想。”
不是农村人小气,而是见不得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被糟蹋。
这屋里就俩人,除了我就是他,再要不就是送饭的保姆大婶,不跟他说说话,我迟早得憋死。
“……这个东西是怎么玩的?”
“你有空跟我这儿拉家常,倒不如把你的红内裤拿去洗一洗。”
他头一转,揣着他的PSP继续猛摁。
腾地一下,我的脸红到发紫,几口把苹果收拾掉,溜进厕所里洗内裤。
大婶中午又来了,看见塑胶袋里洗干净的餐具后对我赞不绝口,高高兴兴地带着干净的碗筷回去了。
吃了饭,又要开始挂瓶。
护士让他躺着,他偏坐着,还是继续玩他的,她们好像都习惯了似的,甚么都没说,端着搪瓷盘就出去了。
我在他那儿借了本关于血癌的护理手册,翻开的第一页就有几行蝌蚪似的英文名,别说英文,就是中文我认识的也没几个,所以一遇到不会念的字儿就跑去问他,问到第二十来个字的时候他烦了。
“你到底小学毕业了没有?”
我耸耸肩。“我四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
他的惊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为了解答他的疑问,我重新开口。“有些字都是从老乡的杂志上看的。”
而且有一半儿以上都是黄色刊物,没办法,谁叫那是民工的精神食粮。
他看了我一会儿,指着我手上的小册子。
“那个字读yang,前面一个读kui,合起来叫溃疡。”
“溃疡。”我跟着复诵了一遍。“这是啥意思?”
“溃烂懂不?就是皮肤或者是粘膜坏死、脱落所造成的损伤。”
“溃烂我知道,但粘膜是甚么东西?”
他翻了翻白眼,拉开下嘴唇,指着他的嘴巴里一块泛着鲜红的皮儿。
“这就是粘膜。”
看我了解似的点点头,他又咕哝了一句。“明明这不懂那不懂的,求知欲还挺旺盛。”
把他的嘴皮儿轻轻扯开来看了看,我说。“烂了好大一块。”
他拍开我的手,捂着嘴。“可疼了,乱扯甚么。”
“要不要喷点甚么东西?”
他大拇指朝床前的输液架指指。“这不正挂着消炎的呢,没事少让我说话,我还疼着呢。”
拿着书坐回我的小床,在随身带着小本上记下新学到的词儿。
他放下手里的游戏机坐在床上,怪里怪气地看着我。
“你还研究起来了?”他问。
“呃,咋啦?”
“等你打退堂鼓的时候,就知道现在看书完全等于浪费。”
“退堂鼓,打甚么退堂鼓?”
“我赌你绝对呆不了一个星期。”
我咧开嘴。“只要你不可劲儿的赶我,我相信我能呆到你病好出院的那一天。”
他一愣,头扭了过去。“话不要说得太满。”
他声音里已经有了点哽咽。
“我一向喜欢只做不说。”
“那你最好做全准备,等着被我欺侮吧!”他恶狠狠地掉转头。
呵呵,真像我家那只小黄,明明心地比谁都善良,却总是装凶欺压别人。 3日子慢慢过去,我熬过了一个星期,说熬不太恰当,其实他除了没事喜欢找找茬儿,找不着茬儿了,刺儿我两句以外都挺合作的,我们过得还算顺当。
连送饭的李婶都说,我看着比刚来的时候有肉了一点,小伙子显得更精神了。
每天吃着油水足足、花样多多的饭菜,任谁都得长肉。
其实最痛苦的不是斗嘴、挑衅,而是早中晚的喂糖和吊瓶。
护士配好的糖包桌子上摆了一堆,再加上那些瓶瓶罐罐的中糖、西糖。
我真怀疑,光靠这些不吃饭都行。
抱怨归抱怨,但还是得催他把糖给吃了。
这糖对别人来说是治疗,对他来说就是吊命。
“吃糖了。”
我倒了杯白开水,试了水温后才把水和糖一起递到他面前。
我的手举得酸疼,可他就是不接。
“把糖吃了,过会儿再玩。”
“要不,你吃了糖我等会儿到街转角给你买蛋糕?”哄着他。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都快没辙了。“你这游戏机又跑不了,把糖吃了再玩不一样么?”
他用胳膊挡开了杯子。“拿走,我不想吃。”
我只得把手里的杯子和糖片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那我先去买蛋糕,回来的时候你要吃糖喔。”
还没等我拉开门,玻璃碎裂的噼啪声就传了过来。
一个箭步冲过去,满地的碎玻璃渣。
“你可以不喝,但不能浪费,这一颗糖片有多贵你知道么?你知道在我们乡下种多少地、扛多少砖头才能赚到这么多钱?你算好的了,还有糖可以吃,有多少人得了这病连糖都买不起,只能活活等死。”
当初看到划价单的时候我眼睛都直了,就是卖了我也值不了这瓶糖。
他抬起头来。
“钱是我的,我喜欢怎么浪费是我的事。”
心里一再对自己说,克制,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但一看到他这么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的脾气也上来了。
“钱钱钱!钱多了很好吗?有钱就甚么都行?你就是有再多的钱,也赶不上一副好身体。你不是很有钱么,马上从床上蹦起来给我看看啊。”
在这世上没有钱是不行,但我很讨厌那种开口闭口总是提钱的人。
我以为他很高傲,没想到他竟然也不能避俗。
他像是被我的话给噎住了,瞪着我半天没吭声。
我也不理他,找了个手电筒,猫着腰在床底下扒拉开了。
找了半天,也不知道那糖片掉哪个犄角旮旯里了,任凭我把床周围的东西都搬开来找也没用。
放下手电筒,我重重地叹口气,抻了抻僵直的腰,准备往外走。
“你干甚么去!”带着颤的声音有点急。
“去给少爷您再拿包糖。”
“……你拿了我也不会吃的。”嗓音突然降了下来,柔柔的。
……
“吃不吃在你,拿不拿在我。”
我轻轻地合上门。
在楼道的开口处找着了服务台,里边正巧有个小护士在值班。
“对不起,能不能再多给我一包这种糖?”我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
她看了看。“都几点了,你糖呢!”
这个新来的小护士口气挺冲的。
陪着笑脸。“不好意思,我刚才倒水的时候手一抖,糖就不知道磕哪儿去了。”
“怎么这么不注意,嫌我们太清闲了故意给我们多找麻烦吗?”
“对不起啊,我下次会注意的。”
说归说,眼睛却没漏过她面前正翻开的一本时尚杂志,里边一女的正噘着画出来的“血盆大口”搔首弄姿。
小护士气忿忿地倒出两颗白糖片,拿纸一包,扔到我面前。
“拿好了,再弄不见我就不给你配了。”
“谢谢你啊。”
一转身,正巧看见他杵门边儿站着。“你怎么不披件衣服就跑出来了?走走走,回去吃糖吧。”
他一把推开我,扬着下巴,几步跨到那个小护士跟前。
“你训他干甚么!”
“我们走吧。”我小心地拽着他的衣角。
大概知道他的背景,明白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实习小护士的嘴角有点抖。“他……他把糖给弄不见了,我才……。”
“把糖弄不见的人是我,你要训训我啊!”
你这口气有谁敢训你啊。
我使劲朝他使着眼色,他全当没瞧见似的瞪着人家,把人家小姑娘瞪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服务台人来人往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还有的边看边指指点点。
“我们走吧,啊?”
“下次你再敢这样,我就直接告诉你们护士长,看她怎么处理你。甚么态度!”
我的脸越来越红,半个脑袋都缩在领子里面了。
“好了,走吧。”
我拖着他的胳膊,像做贼似的逃回病房,关上门,吁出口气。
比起我的惴惴不安,他倒像个打了胜仗的皇帝,趾高气扬地朝我一伸手。
“糖呢?”
“哦哦。”
我忙不迭地把糖送了过去,抓起马克杯又给他重倒了杯温水。
他抓过我手里的糖片,一仰脖,全喝了下去。
然后,又开始训我。
“你一大男人,又没做错甚么,凭甚么站那儿让她骂?”
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放回原处,我说。“求人办事是这样的。”
“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生来地位就比别人高,站得高,却未必看得远。我在心里悄悄地嘀咕。
“早点睡吧,我再把地扫扫。”还有一地的碎玻璃在等着我扫呢。
他听话地上了床,拉过被子盖上。
他的眼睛又大又圆,拽着被角瞪眼睛的样子显得格外可爱,
“搁明天等护工来弄。”
“不行,要是晚上你起夜,不留神儿踩着了怎么办。”
这玻璃渣可哪儿都是,我扫得万分小心,生怕漏掉一个碎块。
“凉拌。”
“还炒鸡蛋呢,快睡吧。”
冲他笑了笑,我把扫帚挂回门后,去卫生间洗了洗手,关灯准备睡觉。
紫色的夜灯看得人晕晕乎乎,眼皮儿也越来越沉,正当我一只脚已经踏在周公家门坎上的时候,他突然出声了。
“喂!”
“嗯……”
“我要吃蛋糕。”
还当多大的事儿,我糊里糊涂地答应。“好,我明天去给你买。”
“不要街转口的那家,都腻歪了。”
“好……嗯?那你要吃哪家的?”
除了经常给他在街转口那家买蛋糕,这城里的其它蛋糕店我根本就没进去过。
“我要吃邮局旁边那家的,要芋头味儿的。”
我想了想,说。“行。”
你要早这么乖,我至于被训得狗血喷头么?
“喂……你叫甚么名字?”
他怎么突然想起问我的名字了?
我还是老实地回答。“杨远志。”
“农村人的名字。”
猜到你就会这么说。
苦笑。“我爹妈本来就是农村人嘛。”
隔了好一会儿。“我叫……龙芮。”
“我知道,龙飞凤舞的龙,草字头加一内的芮。”
这些早在接活儿的第一天就有人跟我讲过了。
“谁告诉你的?”
“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你们亲戚里的一个。对了,你们家的亲戚还蛮多的。”
他没答话,我也没应声,只是这么干躺着,觉着原本挺沉的眼皮儿突然变轻了。
他突然变得很激动。“下回那些护士要是还敢这么训你,你就来告诉我,我帮你去教训她们。”
“只要你肯乖乖吃糖,我就不会再被她们训了。”这倒是句大实话。
“哼,那是她们眼高。”
我叹口气,把胳膊交叉搁在脑袋底下垫着。“人都是这样的。”
“但你不是挺好的嘛。”
虽然声音小又含混不清,但我听见了。“谢谢你啊,呵呵。”
“笑甚么笑?又不是夸你。”
“嘿嘿,我听不出来好话赖话,就当是夸我吧。”
“杨远志,你的脸皮比长城根儿还厚。”
“呵呵……”
“比城墙拐个弯还宽。”
“那不挺好的嘛!”在我们乡下,这叫天圆地方,是有福之相。
“有甚么好的,多浪费润肤露。”
……
这一夜,不知道聊了多久,只知道他一句我一句,聊着聊着就这么睡着了。
病房里的空调暖烘烘的,再加上软软的被褥,一向浅眠的我睡得好舒服。
连梦,都变得与众不同了。 4这个城市的空气污染很严重,就是再好的天儿到了这儿也是阴蒙蒙的,像要下雨一样。
今天龙芮要化疗,我们早早地就起来了。
眼看着他又吼又叫的进了多人病房,临进门的时候还紧抓着铝合金门框不撒手,惹得科里的护士全体出动才把他弄了进去。
像准备好了似的,护士们一拥而上,摁的摁,按的按,直到针头进了他的身体。
就这,龙芮还不死心,在那儿不停地翻腾。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盯着挂在不锈钢架子上的红袋子,红艳艳的,要不是先看见袋面上贴的小条上写着“柔红霉素”,我还真可能把它看成辣椒油。
看看四周,也有人在吊瓶,但人家没一个像他这样惊天动地的。
“他们也是在化疗么?”
“嗯。”他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你和他们打的糖都不一样啊。”
环顾四周,有一个吊蓝色的,还有几个是黑色的,而且袋子还不一样大。
“废话,我们病情不一样,哪能都吊一样的!”
他不知节制的吼声惊动了邻床的小女孩,我朝她歉意的笑了笑。
“你小点声儿不行吗。”
他倒吼起来了。“你管我!”
这下全病房的人都盯着我俩,几个奶奶辈的凑在一块小声地嘀咕。
我转过头刚准备说说他,却看见他紧攥着被角。
“痛吗?”
他别过头,鬓角边流下几滴汗,掉进白色的枕套里。
我不管说甚么都帮不上他,这一关得让他独自来捱。
他还这么小,却得在这儿咬牙忍受痛苦,而我只能干坐着。
我也很急,但是无能为力。
眼看他汗流得越来越多,下唇被咬得发白。
我从口袋里拿了块手绢,在他汗湿的额间轻柔地按了按。
他蓦地睁开眼,口罩后面那张秀气的脸已经皱成一团,眼睛像肿了似的合成一条缝,只看得到一点闪着泪光的眼瞳。
我站起身,他一把拽着我的衣角,吓得我赶紧看了看他手上的针头,确信没移位后才吁出口气。
“干嘛去!”他的口气很严厉,眼睛死瞪着我。
“我只是起来看看滴液的速度。”
见我真的只是看了看输液的管子后又坐了下来,他窝了回去,我把被子往他身上扯了扯。
“杨远志。”
“嗯,啥事?”
“要走的时候说一声。”
我抿嘴一乐。
“我不走,就坐在这儿陪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晓得手里的报纸换了一份又一份,我抬头望望,那只红色的真空袋终于瘪了一半。
回过头再看看隔壁床的中年大婶,她打的是黑袋,快输完了,皱巴巴地像个垃圾袋样的挂在那里,看起来有点恐怖。
旁边床的那个小女孩因为化疗的不适反应,吐得很厉害,她不舒服地哭了起来。有几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一看见她哭,也开始乱吵乱闹,病房里立刻乱成一锅粥。
龙芮皱了皱眉,烦躁地抱怨。“地球爆炸啦?至于吵成这样。”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
心说刚才你吵得比人家还凶,怎么不说自己来着。
结果被他眼一瞪,我把凝在嘴边的笑又给硬吞了回去。
刚擦完的汗又流了出来,像水似的。
我问他。“是不是真的很疼,要不打慢点好不好?”
“你的手绢怎么糙得跟砂纸一样。”
他抢过我手里快被他的汗打湿的手帕,摊开来看了看。
“还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甚么年代的东西了这是。”
我脸红地扯了回去,折好,捏在手心里。
“我打完这袋还有别的呢,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我看昨晚你都没睡满俩钟头。”
这话倒是真的。
昨晚上他吐得很厉害,又是给他吃止吐剂、又是抹屋子的照顾了他一宿,凌晨四点才合上眼,还没等我跟周公聊两句,一大早又得爬起来给他灌牛奶。
挪挪快被粘在椅子上的屁股。“反正也没啥事儿。”
“我这股糖劲儿已经过去了,你回去吧。”他推推我。“我也困了,想再睡会儿。”
“那好吧。”看了看他,刚走几步,我又折了回去。“等会儿打完了记得让她们来叫我。”
“那多麻烦,等打完了我自己回去。”
“手绢给你留着吧。”
我伸手绢的手被他推了回来,他斜着猫眼,说。“我才不要咧,幼稚死了。”
“那实在忍不住了就按铃。”
“知道。”
“要是输得快了,让她们来给你调慢点儿啊。”
“明白。”
“如果你……”
他扯着嗓门大吼。“你还走不走了。”
“好好好,我走还不行嘛。”
集万众瞩目于一身的我,赶忙“逃”出多人病房。 5回到楼上的单间病房,我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乱得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
除了昨晚给他换下来的被吐脏了的衣服,还有今早他扔了一地的东西。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要是到了化疗的日子,他就是这样,抓到甚么就丢甚么。
上回,竟然准备举起墙上的液晶电视,想把它也给砸了,好在我手快,一把按住了,要不又得多出那个冤枉钱。
手上抱着一大撂杂志,我吃力地弯下腰,想顺手带上那个滚在脚边的塑料杯。
“啪——”
侧头一瞄。
龙芮的那个甚么PSP不知道夹在哪本杂志里,刚才我弯腰的时候它就掉了出来。
我赶忙把手上的杂志丢到一边,把它捡了起来,吹掉上面的灰,左摸摸,右瞧瞧。
仔细地看了看外壳,还好,没摔坏。抚了抚胸口,喘口气。
看样子就知道它很贵,这么贵的东西要是让我摔了,到时候该拿甚么赔给龙芮。
把它小心摆在床头柜上,还在下面垫了本书,这才回头收拾别的东西。
洗衣服,拿消毒水拖地,抹屋子,擦墙,全部弄完了以后,我一看表,都快四点了。
肚子饿得吱哇乱叫,我这才想起来,因为龙芮早上要化疗,光记着给他弄牛奶喝,自己都忘了吃早饭。
遛达到医院旁边的小店里买了碗馄饨,掐中饭的点儿吃着早饭,算是把两餐都解决了。
吃完了抹抹嘴,慢悠悠地遛回医院。
我刚一站在大敞的病房门口,就听见一声暴吼。
“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去买馄饨吃了,还给你带了一碗回来,快点过来……”
“吃”字还没说出口,一本硬壳杂志就朝我飞了过来。
手疾眼快的接下杂志,插进报刊篓里。
我看着这本又厚又重的杂志,又瞄瞄他的脸色。
他很生气啊。
要是让这本杂志砸到我的脑袋,估计我就得到楼下二百米外的停尸房去报到了。
“又怎么了。”
走到床边,他身子一扭,转了过去,显然是为了甚么在赌气。
“是不是护士把你弄疼了,我看看。”
他使劲摔开我搭到他胳膊上的手,我这才发现他哭了。
“怎么哭了,是谁欺侮你?”
问这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着特好笑,以他的脾性,他不欺侮别人就是好事了。
“少在这儿装蒜。”
一头雾水。“我怎么装蒜了我?”
“这个。”他拿出那个PSP扔在我眼前,怒冲冲地说。“都开不了机了,你还装!”
开机,开啥机?
我不懂。“我先前收屋子的时候是把它撞地上了,是不是坏了?”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没事你动它干甚么!”
龙芮抹着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
这时候说啥也没用,只得抽了两张面巾纸想给他擦擦,他干脆面朝着墙壁,背对着我,打定主意不理我。
我拿起他的PSP看了看,也不知道他说的开机是甚么?开不了机是属于啥毛病。
“是哪里坏了,我找人帮你修修。”
这电脑之类的玩意儿我也不太懂,不过应该有人会修。
“修?”他一把抢了回去,像宝贝似的搂在怀里。“这东西去年年底才上市的,他好容易买到了帮我从日本带回来,这里根本就没得卖,连售后都没有,又有哪个会修!”
我咬咬牙。“那……多少钱我赔你还不成吗?”
“日元两万四千多,兑成人民币一千八。这玩意早都脱销了,现在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一千八!
我愣了半天。
早知道它贵,但没想到竟然这么贵。
“这是他唯一给我买过的东西,就被你弄坏了……你这个扫把星……呜呜呜……”他断断续续地抽噎着。
这么哭下去也不是个法儿,我陪着笑,试着哄他。“先把馄饨吃了,这个等会儿再想办法解决行不?”
“我不吃,拿走!”
“你昨晚吐了那么些,早上又只喝了一瓶牛奶,会扛不住的。”
“哼。”
“就吃几口,吃了好吃糖啊。”
“……”
看来他是妥协了,我马上端着香喷喷的馄饨搁到他面前,双手奉上掰好的卫生筷。
他用筷子扒拉了几下,把馄饨馅全给掏了出来,单只吃皮儿。
我说。“馅挺新鲜的。”
“都是血脖子肉,我不吃。”
“是吗?”
我把碗接了过来,伸头看了看。
还真是,全是些筋络和肥膘,只是剁得细,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他奇怪地抬头。“你吃的不也是馄饨吗?”
“呃……”不自然的干笑。
看来他是不知道馄饨也有白菜素馅的,素馅的要比肉的便宜五毛钱。
他故意咳了两声,抢过我手里的碗,边吃边说。“血脖子最好少吃,有淋巴结。”
“嗯。”
天知道我来这里作陪护以前,有口肉吃就算不错了,哪还管它是不是淋巴。
等他吃完了我接过碗,顺便给他擦擦嘴,我看着碗里的肉馅猛吞口水,小心翼翼地端瞧着他的脸色。
“那……那个?”
“甚嘛!”
“就是那个东西。”我指指他手里的PSP。“要不,从我每个月的工资里扣吧?”
他挥挥手。“算了。”
怀疑我听错了,他又重复一遍。“我不要了,我不是说了嘛,现在就是拿钱也买不到,我要你的钱能干甚么用?”
“但那是我弄坏的。”
“骂你一顿心里舒服多了,再说你也不是故意的嘛。”
我欣慰地笑了笑。“对不起啊。”
“算了算了,下回记得收拾东西的时候小心点。”
看来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纯属小孩子习性。
我好笑地拿起筷子拨拉着碗里他吃剩下的馄饨馅,他立刻按住碗边,凶巴巴地瞪着我。
“你干嘛?”
“反正你也不吃了,我把这点儿肉挑一挑,给门房张大爷的那条小狗吃了去,不能浪费啊。”
“算了吧,我看那狗吃得比人都好呢。我上回见它碗里还有块全瘦的回锅肉咧。你不扔我扔,留着它等它发酸啊?”
我忍着痛,看他把满是肉馅的纸碗扔进废纸篓。
他拍拍手对着我呵呵一笑。“哎呀,有甚么可惜的?大不了我让李婶炒几个小菜来呗,吃不吃回锅肉?”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真当我是狗啊?该晓得我应该买碗馄饨皮儿来给你吃的。”
“哼,你就是这么虐待病患的,给病人吃面片儿汤?”他戳着我的额头,一一陈述我的种种“恶行”。“你还一天到晚的逼着我吃糖,弄得我嘴巴苦死了,现在就是给我吃羊肉火锅,我都吃不出味道来了。”
“行,我错了。”说不过他,我只好举手投降。
龙芮摸着下巴说。“其实刚才那馄饨做的不错,我喜欢它包着肉的那层面皮,有肉的味道,又不腻口,嘿嘿。”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他挑剔的个性。
而且我也知道他这话是甚么意思。
还不就是想让我下次再买来给他吃么。
“你就挑吧,等长成骨头架子就没处可挑了。”
说完了,我就抓着暖水瓶迅速闪人。
到水房打了瓶水,回来的时候正好护士开始发糖,就倒了杯水给他喂糖。
因为他每次打完针后都说挨针戳的那只胳膊像断了样的疼,我坐在他旁边给他捏捏那只打过针的胳膊。
“为甚么你不在自己的病房里打糖?”
我也就是一问,他竟然有点发窘,难得在他脸上也会出现这种表情,我觉得有点好笑。
“在自己病房里打,不是会舒服一些么?又有电视可以看。”
“刚开始打糖的时候,我心烦,就把袋子给扯了,血流出来倒是没甚么。谁知道那破糖溅在脸上那么疼,害得我差点半边脸都烂掉了,整整一个星期都包着纱布,还要上糖水……”
他忆起那不堪回首的日子时紧闭着眼,表情很痛苦的样子。
一想到这么个爱漂亮的家伙要包着纱布蒙着半张脸,而且还不能洗脸——
忍无可忍的我险些滚在地上笑。
他翻了翻白眼。
“至于么?”
“我终于知道她们为甚么一打糖就来四五个、每隔十分钟就跑过来瞧一瞧了。”
龙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脑袋搁在另一边的胳膊上闭目养神。
我看着他白嫩俊美的脸。
心里想,要是真烂掉了的话,那不是可惜了这半张脸。
“现在呢,还痛么?”
“还不就那样呗,都习惯了。”他无所谓的撇撇嘴。“都打了那么多次了,好像也没甚么感觉。”
“那你进去的时候还怕成那样?”我故意糗他。
他目光散乱起来,抱着膝喃喃自语。“我不想一个人进去,我怕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做个化疗没那么恐怖吧。”
他白了我一眼。“让你打一次腰椎,你就不会再说这种风凉话了。”
“咦?你身上的红点和青块都变少了嘛。”
记得刚来的时候他满脖子都是,那才教人看得触目惊心,现在只剩手臂和腿上的几块淤青了。
“化疗又不是白做的。”
“等找到和你匹配的骨髓就算是熬到头了。”
他摇摇头。
“没用。其实我前年就在医院住了十个多月接受治疗,做化疗和放射线,以后是保持了一段时间,但是又复发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次才是真正的输骨髓,匹配的骨髓是找到了,但也不能保证输了以后不复发。”
我张大嘴。
我一直以为只要找着骨髓输进去就能好,没想到还有复发这个麻烦。
“再这么做下去,我的头发又保不住了。”
龙芮从枕头底下摸出把小镜子,臭美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叹气。
“还是很漂亮的。”我心软的安慰他。
闪着温暖光泽的柔顺顶发,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
“摸甚么啊你!会掉的。”
“又不是拽,只是摸摸而己。”
他缩到一边,小声地嘟囔。“除了他不能给别人摸。”
隐约听到龙芮说了个“他”,我挺好奇地。“谁啊?你宝宝?”
“他?哼,他还不配。”
“给你钱花还不配?”
“钱?他把钱都倒贴给那一对狐狸精母女了。”气鼓鼓地噘着嘴。
“那……她不是你亲妈?”我小心地瞅着龙芮的脸色。
这段日子以来,除了第一次看见的那个戴眼镜的和每天送饭的四川大婶,他父母都没来探望过。
有甚么能比自家小孩得白血病更重要,有钱人的心思真是琢磨不透。
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带点嘶哑的说。“嗯,我妈她已经过世了。”
“……”
“病因是急性粒细胞白血病。”
竟然和龙芮的病情是一样的,我惊讶地看着他。
“说起来,白血病是不会遗传的,我跟我妈的病因相同是因为我们都有遗传性的基因缺陷,只能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比较容易得白血病。”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妈在她还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这个病,还是和他结了婚生了我。可等她发病的时候,他就跑到情妇那儿去,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里,直到我妈她死的那天都没能见着他一面。”
“妈她前脚下葬,他后脚就和那个女的登了记,生怕我不知道似的还把那女人接回家来住。”他越说越气愤,脸都涨红了。
我轻拍了拍他的肩,甚么也没说。
“就连……就连我现在住院了,也没有人来看我。”
“我不是见天的都在陪着你吗?”
抬起眼,他的眼睛深邃分明,像钻石一样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轻轻地摇头,薄薄的嘴皮动了动。
“不够。”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甚么意思。
但书上说病人最好要保持心情舒畅,要是他一直这么消极下去,保不齐会对病情产生影响。
“对啦,你刚才只吃了点馄饨皮儿能饱吗?再吃点别的吧?”
他摸摸扁平的肚子,好像想起了甚么似的。
“对了,前几天你答应过我的蛋糕呢?”
我真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刮子,好好的没事儿非要提他肚子饿,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我……我这不是没时间嘛……”
我一边找着遮挡,一边麻利地往卫生间里躲。
立刻,从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传来怒嚎。
“杨远志!” 605年的春节就要到了,连住院部大楼的墙上都贴出了假期排班表。
有次去打开水,正好看见他们在分发年货,有火腿、腊肠和可乐甚么的,大医院果然不一样,赚得盆满钵满,福利也多。
窗外还在飘着雪花,我算了算,今天该去打打账,看工资到了没。
龙芮今天不用做化疗,吊瓶也排在下午,把他安顿好后,我就一溜小跑到了附近的工商银行。
拿着存折,我使劲揉了揉眼。
加上前面的余额,刚好两千六百块,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我兴冲冲的跑到邮局,除却留了点零花给自己,其他的都寄回了老家。
走出邮局,心里像开了花一样甜。
过天桥的时候,路过一家专卖糖葫芦的小店,瞧了瞧,排队的人还挺多,想来这家店的东西应该不错。
龙芮在病房里甚么都吃不到,偶尔尝个鲜也好。
所以我就站在半尺高的雪地上,静静的排队等着。
刚做的糖葫芦拿在手里还热乎乎的,大冷的天也不想到处遛达,我就干脆回了医院。
我在卫生间里把军大衣上的雪拍掉,把已经湿了一半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搓了搓冻红的手。
好冷,还是病房里暖和。
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把这里当自个儿家了。
刚才跟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也是,一说起来就是我那儿怎么怎么样,弄得娘以为我都娶上媳妇了也不告诉她。
龙芮他从一起床就把电视打开,歪在那儿按遥控。
“还玩儿呢?看我买甚么了?”
我故意把纸袋拿到他跟前晃了晃。
谁知道他连头都没偏,手上打着点滴,坐在床上像傻了似的。
我急了。“看都不看一眼,太不给面子了吧?”
他慢吞吞地转头,就只瞄了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电视上。
不知道为甚么,这几天他的心情特别的差,做甚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昨天做化疗的时候吵闹的很凶,他原来是很抵触化学治疗,但从没像这一次,眼神里有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对甚么已经绝望了。
短叹一声,我剥掉糖葫芦上罩着的纸袋,放在他面前。
“尝尝看,人家小姑娘都说这个好吃得很。”
他往偏角的衣帽架子上看了看。“你排了多长时间?”
“……没多长时间。”
我撒谎了。
大雪天里,连等带买的足足用了我一个多小时。
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用下巴点了点纸袋上的商标。“这家的生意一向很好,除了早上开门晚上关门,基本上都要排队等。”
我这才发觉我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拍拍脑门。“呀,对了,糖吃了么?”
“还没。刚挂的瓶,她们说两点半再吃。”
看了看表,长脚指针正搁在6的位置上。“那就好,先把它吃了,过半个小时再吃糖。”
“我想吃,但是不行。”
“为啥?”
“里明没跟你说么?我不能吃那个,它会影响我血小板的生长数量,弄不好就会有危险。”
里明?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人。
“就是那个戴眼镜、高高瘦瘦的。”
他的声音里明显多了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急躁。
我瞄了瞄他,他脸上立刻闪过一丝红晕。
“他叫里明啊!我不知道,他没有和我说这个。”
回想起来,那个叫甚么里明的只说尽量少让他感冒,最好别让他出血,还有就是交待他脾气不太好,让我千万、千万要忍耐住之类的话。
“是吗?”他无精打采地低下头。“他姓卫,叫卫里明。”
“哦,那这个怎么办?”
我指了指那根快被病房空调热化了的糖葫芦。
“还能怎么办,你吃了呗。”
我为难了。
我这个人不挑食,但唯独最不喜欢的就是像山楂这类酸得能掉牙的东西。
他凑了过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促狭地激我。“怎么?你怕吃啊?”
“吃就吃谁怕谁啊!”
受不得激,我硬着脖子咬下一颗,囫囵嚼了两口就咽了,嘴里都是酸味,我皱着眉头龇牙咧嘴。
“哈哈,哪有人吃糖葫芦像吃糖似的。”
他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来滚去,正在吊瓶的那只手翘得老高。
“不信你尝尝,保证能酸倒你的牙。”
盯着红通通的糖葫芦,他咬住嘴唇。
那模样就像我家小黄瞧见老村长家养的旺财吃肉骨头,那种口水都在往下滴却拼命忍耐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想吃吗?”
我故意捏着糖葫芦在他眼前摇来晃去,有趣地看着他的眼神随着它上下起伏。
他实在忍不住了,一把夺了过去,红彤彤的舌头在山楂上面卷舔着,第一颗被舔光了,再瞄准下一颗。
龙芮眯缝着眼,既娇憨,又可爱,看得我面红耳赤,心跳也失去了原有的水准。
吸了吸鼻子,我低下头去,狠狠地吞了一口唾液。
觉得很紧张,心里惴惴不安的,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好了。
我捏着手里的糖葫芦包装纸,反复地叠来折去,过了一会儿,总算是平复下来了,我才敢再抬头看他。
“你只舔上边的糖啊。”我说。
“谁叫我不能吃,怎么着也得让我过过干瘾呀。”
一整串糖葫芦被他舔回了原色,心满意足地扔进垃圾筒。
“下次再买一串吧!”他拽着我的袖子,使劲撒娇。
“十块钱一串专门让你舔啊!下回我给你买棒棒糖回来吃好了,我见过有像烧饼那么大的,绝对够你啃了。对了,今天我去打账,说好一天八十块的,怎么这个月给我寄了两千五百八,那一百块是多出来的。”
他嘟了嘟嘴。“多还不好啊?”
“不是不好,可我们当初明明说好了是八十块钱一天的。”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转账的时候弄错了。
龙芮乐了,骂我是个“死脑筋”。
“嘿嘿,当初是谁扬言说我呆不住一个星期就要滚蛋的,结果我不照样拿了一个月的工钱了么?”
“那是我手下留情。”他怪不情愿的噘噘嘴。
“那希望你以后也尽量手下留情点儿。“
“那可说不定了,得看你的表现。”
“是,少爷,也请您以后替小的多担待着点儿。”我学着清朝太监的模样,甩下马袖给他打了个千儿。
语罢,我们俩都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而我却意外地牢牢记住了那个叫卫里明的男人。 7除夕的晚上,我买了点卤菜,配上李婶送来的年夜饭,满满地堆了一茶几,龙芮还抱怨说为甚么不买点儿啤酒回来,只喝饮料跟灌凉白开有甚么区别。
进城打工这些年,头一回在城里过年,感觉不太坏。
可他却明显不是这样觉得的,整个晚上都没怎么吭气,眼睛时有时无的瞟着门。
想来也是,他家人又不是来不了,可都没说把他接回去团聚,任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我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摇头说不是,眼里的神情又是那样孤绝。
我都不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些甚么。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只晓得跟着师傅后边拎灰桶、学抹墙,天天都在提着心吊着胆的做事,生怕弄不好,师傅就要敲我一顿。
眼看着他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不管我怎么拿笑话逗他,他都没有多大反应,心情稍好了点也就是对我干笑两下,然后又扭过头去,一直盯着病房的门。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大年初三。
这天,他终于开口了,说想吃那家的香芋蛋糕。
我提着大衣走出医院。迎面开过来一辆桑塔纳2000,乌黑的车身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银圈加W的车标倒是挺招眼的。
认得它是因为我以前工地上的老板每回来视察,开得就是它。
它在我面前停了会儿,关着窗我也瞧不见里边,我斜着躲了过去,它这才慢慢地开进医院里。
我还觉得有点奇怪,门口这么宽,我也没占着道啊。
过年了,也没几家商店开着,但那家蛋糕店仍然在营业,买好蛋糕走出店。外头又开始洒雪花,飘飘扬扬地飞着手指粗的雪片,可见度不超过十米的样子。
我把塑料蛋糕盒揣进怀里,竖了竖袄领子,冲进了已经有脚面高的大雪地里。
跑回了医院,看看表,竟然只用了不到平常一半的时间。
因为是过年,只要能爬得动的病人基本上都回家了,所以整个血液科住院的没剩几个人,护士也少了一大半。
路过服务台,上回训我把糖弄掉的小护士叫住我,为了省得她中午不用再跑,她直接把糖给我,告诉了我吃糖的时间。
门是虚掩着的。
一推开门,我愣住了。
是那个男人,那个叫卫里明的男人,他正在亲龙芮的额头,龙芮没有避开,两只乌黑的眸子眨都不眨,只是静静地坐那儿让他亲,而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到房里多了个人。
垂在裤腿边上的手握成拳,不知道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是应该立刻出去,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我的存在,齐刷刷地两道灼人视线同时射到我身上。
那副无框眼镜的后面闪过一丝惊讶,马上又镇定下来,卫里明后退了几步。
这个时候猪肝都没我的脸红,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出去——”
“不用了,我只是顺道来看看,就要走的。”
卫里明拿过床边的皮包夹在腋下,他从我身边走过,斯文的脸上有点慌乱。
不只他慌,我的心也跳得扑通扑通的。
宽敞的病房里只剩我和龙芮两个,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木呆呆地坐着,俩眼瞟着窗外。
住院部大楼的下面只有停车场和绿草坪,他坐的位置正好都可以看到。
我想他大概是在看停车场吧。
“那个……我把蛋糕买回来了。”
我掏出怀里揣得热乎乎的蛋糕盒,大概是我刚刚压的,蛋糕里的奶油都被挤了出来。
“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吃。”
我走到床头柜边,却发现台灯底下也摆着个塑料袋,看袋标是街转角那家的蛋糕店。
我没接他的话,只是把蛋糕盒和那袋蛋糕并排摆在一起,一点点挪到他面前。
吃过午饭,他把笔记本电脑打开,低缓缠绵的旋律充满整间屋子。
电脑就那么开着,他也没管,抱着膝盖安静地靠在墙边,任凭那首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
别让我以为快乐最后会粉碎
人最孤单的时候绝不会掉眼泪
……
我已经真的太久忘了这种心动
爱太难了解了我们还看不懂
那一些心酸快乐有多少还很真呢
……
就算你不能证明爱我能爱多久
我知道你想躲我要的并不多
一起看天空好吗最后一分钟
……
一起看天空好吗最后爱我
……
不管歌再好听,也架不住老听,况且我总觉得这歌词儿有点儿别扭,
我坐在一边看书,听见蛋糕袋被拨开的喀拉声。
那一刹那,似乎有甚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嗓子眼。
头垂得更低。
书上的黑字变成一个个方块,看不清楚,我弄不懂它。
大概是听歌听的,本来我心情挺好,都让它给弄郁闷了。
忽然觉得有点发冷,我倒了杯水,像抓着一根救命芦苇似的紧紧地握着它。
他听见了动静,回过头来。“好听么?”
“还可以吧,你怎么喜欢听这种歌?”
“只要好听管它是甚么歌呢。”
我纳闷了,我并没有觉得它哪里好听啊。
听着悲伤的曲调,看他失神的望着电脑屏幕,我叹了口气。
“他说……”
“谁?”我皱眉。
这个说话支支吾吾的家伙是那个口气狂妄的龙大少爷么?
“……卫里明,他说那个多出来的钱是奖金,说你照顾得挺好的。”
翻了一页,我淡然地说。“是吗?”
打从我进医院他就只来了两次,从哪儿看得出来我照顾得好?
他看我只是盯着书没理他,扬了扬手里的蛋糕袋。
“要吃点吗?味道不错喔。”
“我不喜欢橙子味儿的,你自个儿吃吧。”连我自己都听得出话里的生硬。
他小心翼翼地看看我。“……你生气了?”
“没有。”
放下书,看了看表,我把糖递给他。
他把糖片一骨脑儿都填进嘴里,就着我手里的杯子喝了口水。
“那你干嘛一副别人欠了你钱样的臭脸。”
“像我这么穷,不欠别人钱就烧高香了。”
他把那块蛋糕吃完,还想伸手去拿床头柜的蛋糕盒。
“吃不下就别吃了。”我摁住他的手,把那盒蛋糕拿起来扔进垃圾筒。
“喂,我还没吃呐!”
他急急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去翻废纸筒。
冷眼看着他,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
“反正你也吃不下了。” 8打从初三开始,我和龙芮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糟糕。
没有吵架,我们只是不讲话了。
和往常一样,我叫他起床,用抹布蘸酒精给病房消毒,给他喂糖、端水,陪他打骨穿,扶着他去做化疗。
跟原来不一样的是,我现在只是面无表情地守着他。
做我拿人家钱就应当负责的事。
他也没理我,也没有再要求我给他买蛋糕和糖葫芦了。
那天他把蛋糕盒从垃圾筒里翻出来,就把它从二十五层的窗口给扔了出去,险些砸着了医院的护士。
人家小护士也不知道怎么就认定是我们丢的,拎着被摔得不成样子的“证物”找上门来了。
他坐在床上,冷冷地看着我一个人在病房门口被护士骂得狗血淋头。
李婶天天来送饭,她看得出来我俩闹别扭了,送饭的时候来回小心端详我们的脸色。
末了,她把我拉到门外,趴在我耳边小声说。“小杨,跟小芮吵架了吧?”
“我没有。”
“你当李婶眼瞎的唰,都不说话了还不算吵架?”
“我知道,是我错了。”
“晓得错就好。小芮他小时候都没有人管他,所以脾气有点古怪,不管他啷个说,反正你莫往心里去就行哒,好不好?”
我轻轻地点了个头。
“李婶,我上次跟你说的,你跟龙芮他爸说了没?”
“上次我回去就说哒,今天早上他爸带着宝贝出国旅游去了。要我说啊,小芮心里也明白,龙先生就是不旅游,他也不会来医院的。唉,有钱人家的事情啷个那么容易说得清楚咧,以后啊,不该你问的少问,做好事就行哒。”
说完她就摇头叹气地回去了。
年前的时候我曾托李婶跟他爸带个话,希望他们家能来人把龙芮带回去过年,不要求太久,哪怕只有半天都行,没想到直到今天都没动静。
原来他们还有心情去旅游。
本来就没打算生龙芮的气,只不过那天不知道发了那根神经,火一上来做事也不分轻重。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刺激着鼻膜。
我转头,眼睛看着窗外。
只隔着一扇薄薄的玻璃,过道里的空气就要比外面压抑很多,就算开着窗户也一样。
这个楼层是高级单间区,一天的住院费抵得上楼下三人病房的几倍,但里面住的哪个不是饱受病痛折磨的人。
我早就觉得,钱这个东西,真的不是万能的。
这两天睡得不太安稳,我一觉醒来,天还没亮,翻了个身,发现龙芮他并不在床上,被子掀了开来,他的衣柜门敞开着,而且他目前最喜欢穿的那双黄绿色的跑鞋也不见了。
我迅速爬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嘟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不耐烦的清脆。
“干嘛?”
揪着裤腿,我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尽量平静自己。
“现在很晚了,你在哪里?”
“你管我,到了点儿我就回来,没事儿少来烦我。”
还没等我回话,那头已经挂了,耳边响起嘟嘟的忙音。
放下电话,缓缓地坐回我的小床上,抱着腿,下巴磕着膝盖骨,一动不动地盯着木门。
这倒有点像前几天的龙芮。
相同的是我们都是在等人;不同的是,他等的是别人,而我在等他。
门上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隔不了一会儿就照出一块黑漆漆的人影来,然后随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消失。
每次抬头都失望地低下,再抬头,再失望……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转动的咯嚓声让我从发呆中惊醒。
一个人走了进来,关上门,开始脱大衣、扯围巾。
他背对着我。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是龙芮。
“吓死我了,你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干嘛!”他取下口罩,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
我僵硬地低头。
原来我只穿着秋衣秋裤就这么干坐了几个小时,专门为了等他回来。
房间里的暖气一点都不起作用,我把冻僵的手指贴上脖子,脖子上立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你怎么不睡觉啊?”
他还没忘记正在跟我冷战中,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没甚么,我刚睡醒。”话还没说完,我就打了个哆嗦。
可正赶巧让他瞧见了。“刚醒也能打冷战,骗谁啊?”
躺回已经冰冷的被窝里,我拉上被子蒙住脸。
过了会儿,钢丝床的一角陷了下来,我听见他被冷风冻过的嘶哑声。“杨远志,你是想家了吗?”
我摇头,在被子里翻了个身。
隔着被子,我又听见他的声音。“男人想家没甚么的,挺正常。”
我埋在被子底下的脸皱了皱。
不是因为想而烦,而是因为想得不是这个,所以我更烦。
“起来吧,我买了好东西喽。”他拿胳膊肘杵了杵我的背。
我掀开被子,只露出半张脸,他笑眯眯地把一听啤酒放在我枕头边,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没动。
他自己开了一听,咕噜咕噜灌了两口。
“看着就饱了?喝啊。”
“我不喝。”
“是不会喝吧。”
并不觉得男人不会喝酒有甚么可丢人的,我点头。
他差点被呛着,抹抹溢出嘴角的啤酒。“老天,你是活在公元前吗?”
“你还买了别的甚么吗?”
我去翻他身后的几个塑料袋,被他一把捂住。“这我买的东西你也要看啊。”
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想看看,你袋里除了啤酒还有没有别的喝的。”
“这里边才是我买的吃的,那几包都是别的东西。”
他留下一包,欲盖弥彰地把另几包印着漂亮花纹的塑胶袋远远地扔在他床上。
翻了翻,我捏起一瓶鲜橙多晃了晃。“可以喝吗?”
“你不是不喜欢橙子吗?”
原来他还记得。
掩饰不住心里的雀跃,我笑得很甜,喝了口橙汁,认真地说。“我只是不喜欢橙子蛋糕。”
“怪人!不都是橙子味儿的么。”
“少喝点吧,明天早上还要吃中糖,两个混在一起我怕会有副作用。”
只给他面前留了一瓶,我收起其它的啤酒放进柜子里。
他含糊地答应了,显然有九分是不情愿的。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反正都是你的,又没人跟你抢,留着以后慢慢喝啊。”
“为甚么你过年不回去呢?乡下不都很重视过年的吗?”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该挨千刀的包工头,我恨恨地放下喝了一口的橙汁瓶。“因为没钱。”
“你原先没有赚到钱吗?”
“赚到了,但钱没到手上就被包工头卷走了。我们工地上是每隔半年结算一次工资,年底快要发工资的时候他就带着钱跑了,刚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我全身上下只剩一块五毛钱了,你说惨不惨?”
“还有这种事儿!”
他的惊讶,是典型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该有的表现。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那包工头叫甚么,我找人帮你打听打听。”
“连人带钱都不见了,谁知道他能躲哪儿去。我们都找过了,没用的。”
连他宝贝都说他几年没回去了,我们还能有甚么办法?
这年头只要有钱,哪儿去不了。
“那,卷走的钱多不多?”
我惨笑。“你说多不多。差不多半年的工资,有六千多块呢。”
他“哧”地笑了一声。“你干半年才六千!还抵不上我去香港玩一回呢。”
“所以说你是少爷嘛。咦,你买的鸭舌头挺好味的。”
鸭舌头,听起来有点恶心,但味很好,不太辣,蛮香的。大概因为李婶是四川人的关系吧,她就很喜欢吃这种东西,经常给我们做些麻辣鸭脖子和风干猪舌头之类的。我是北方人,很少接触这些东西,也就是到这儿来才知道原来有人能把“边角废料”也做成好吃的。
“这种东西就是小店的才好吃,越小越有味。你年三十买的蹄膀都没进味,蹄子里面还腥臭臭的,而且硬得都嚼不动,你肯定是在超市买的。”
他拣了块卤猪肝丢进嘴里,露出沉浸在美味中的表情。
我好笑地看着他,他吃了好吃的像上了天堂一样。
“那是买饮料的时候顺道带的。你这在哪儿买的?真是怪好吃的。”
“新街口附近的一个小馆子里边,一楼是卖卤味的,楼上是炒菜和火锅。”
“这么小的地方你都能找着?”
他蓦地停住往嘴里喂食的动作,像跟谁斗气似的猛灌了一大口啤酒。
“不是我找的,是有人带我去吃过。”
我把他面前的啤酒往外拨了拨。“别喝的那么急,会醉的。”
“醉了倒好了。”
他的脸有点红,平常亮晶晶的眼睛变得呆板无光。
他倒在我床上,把我往里挤了挤。
“这床够小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挤啊?”
我被他挤得只能侧着身子,背贴着墙。
“我那床好冷,我要跟你一起睡嘛。”
“要不要我把电热毯给你找出来插上?”
“麻烦,就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他连踹带蹬地脱掉毛衣和牛仔裤,撒着无往不利的娇,钻进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好容易捂热乎的被窝被他弄得凉飕飕的。
我发现,龙芮这个家伙很适合对别人撒娇,看着他像小猫样的讨喜,很容易就软下心来。
桌上的空啤酒罐东倒西歪,我无奈地摇摇头,把被子往他身上多扯了点,重新躺下来。
他身上很冰,呼呼地喘着气,热气喷在脖颈上痒痒的,每一下呼气都带着浓重的酒味。
龙芮把冻得冰凉的手穿过我的腰,拿我当手炉取暖,还舒服地一个劲直哼哼。
“好暖和喔。”
本来就不多的嗑睡虫经他这么一搅,全都集体消失不见。
神经突然上了弦,意外地绷得死紧。
不是没跟男人一起睡过,在工地的时候大家睡得都是通铺,有时一条被窝也就凑合盖了,那时候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可我现在就像被人拿枪抵着一样,手僵硬地贴在秋裤两边,紧张的动都不敢动一下。
“要听故事吗?”
“你还会说故事。”我故作惊讶。
龙芮掐住我的脖子,恶形恶状地晃着我的肩膀头。“听不听!听不听!”
这就跟抢银行的劫匪用枪让人拿布袋把钞票装进去是一个道理,所以,我很干脆地投降了。
“好好好,我听,别摇了我晕呐。”
放开我,他开始讲了。
半夜里,声音很清亮、透澈。
“有一个小孩,从小他的运气就很烂,他妈妈走了,去的那个地方只有单行道,她再也没回来。他的宝宝娶了个很恶的女人,虽然没有像白雪公主的后妈那么刻薄,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听他突然扯上了白雪公主,我有点想发笑。
他并没有注意我,只是怏怏地说着。“他的后妈带来了一个姐姐,很漂亮,没有架子,所有的人都喜欢她,也包括以后的那个他。这个小孩慢慢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圈子,在这个圈子里,他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影响着他今后生活的人,他爱上他,而且帮他进了自己宝宝的公司,给了他很高的职位。这就是他最傻的地方,他让他爱的人见到了他的姐姐,后来他们……结婚了。”
讲到这里,他沉默了。
“后面呢?”
他像回忆似的喃喃自语。“那个孩子身体不好,宝宝把他丢在医院里就不管了,只请了人照顾他。他喜欢的那个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孩子有多想见到他,为了见他,每次都把照顾他的人赶走,为的就是只有在招新人的时候才会来看他一眼。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来了,那个孩子让他吻他的嘴,但他却只亲了他的额头,还当他是病毒似的跑得那么快。”
我这才明白,为甚么龙芮刚开始见着我的时候那么敌视了。
听着听着,我感觉心里有甚么东西在急速下落,坠得很快,心脏硬被拉长的感觉很不舒服。
眼前忽然浮现出病房里的那一幕,龙芮和那个男人。
我想那人应该是知道的吧。
他明明很清楚,却装作置身事外的样子。
这个故事里的主角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本来是世俗所不容的恋情,我并没有抵触这种爱情,我也不知道是甚么原因,只是心里不想,甚至,我还很赞同。
不关是谁,喜欢上了,谁,这就是爱。
它只是一种爱情而己。
我是这么觉得的。
等我回过神,龙芮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脸上挂着透明的泪。
轻轻地揩掉,再缓缓地伸出手,停住。
我退却了,但还是挡不住被睡眠灯照得紫亮的头发。
温柔地抚摸。
虽然稀薄,但跟想象中的一样柔顺。
轻轻地回搂住他的腰。
很细,还能摸的到骨头。
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袭上心头。
我微微地挑起嘴角,笑得像刚吃了山楂。
又甜……
又酸。 9初六一大清早龙芮就起来了,浴室里飘出他的漱口声和走腔跑调的歌声。
我从被窝里伸出头,看看表,才六点,打了个哈欠又缩回被子里,就算他今天不用打鞘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
他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像是有一天份量的糖袋子。
我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要出去啊?别忘了要跟顾医生打个招呼。”
顾医生是龙芮的主治医师。
“已经说了。”
他拿起手机,按了几个键,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把晒在外面的毛巾收回来,拎着被冻成冰棒的毛巾去洗脸。
走进浴室前,我突地听到龙芮说了声“里明吗”,我的身子僵住了,像个木头似的站在浴室门口。
“你今天有事没?”
……
“嗯,这段时间好点了,你今天可不可以出来。”
停了好一会儿。
“为甚么只是陪陪我,你就在这儿推三阻四的,你跟在吴佳夏后面不是挺开心的吗?给句明白话,你今天出不出来!”
而后,我听见了龙芮震怒的咆哮。“你不来就永远别来了。”
紧接着,是硬物砸在墙上的暴烈声。
我随便撩点水抹了抹脸,刚出厕所就看见一块手机电池躺在门口,走道上全是手机碎片,连不锈钢外壳都被他砸的东一片西一片。
一边收拾地上的渣滓,一边看他。“你还出去么?”
我知道我笑得不自然,努力了半天就是缓和不了已经僵化了的面颊。
“不出去了。”他绷着个脸。
“为甚么?”
不能否认,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是带点暗喜的。
“不为甚么。”
他拽过被子遮住自己,整个人成了一座山包。
收捡完他的手机碎片,送饭的李婶也来了,龙芮从床上一蹿而起。“李婶,你刚来的时候卫里明在干甚么。”
李婶被他吓得一呆。“……哦,他和佳夏在楼上,不知道在做啥子。”
龙芮又倒回床上,并不打算下来吃饭。
李婶戳戳我,小声问。“啷个了嘛?”
我笑。“没甚么李婶,今天的面包烤得很好吃。”
“呵呵,还是小杨嘴巴甜,来尝尝我新做的奶黄包。”
大婶被夸得眉开眼笑,也就无心顾及龙芮的异常。
“小杨啊,还没耍女娃儿?”
“还……还没。”
“我说的捏,怪不得今天都没出去耍哦。”
“为啥今天要出去?”
“今天不是啥子情人节的嗦,来的路上看到好多年轻人抱在一起哦,现在真是开放嘀很咧。”
原来如此。
我咬着奶黄包,看了看床上情绪低落的龙芮。
“连佳夏他们都在外边订了座,还要去吃啥子烛光夫夫套餐捏。他们都不在,我今天就可以轻松点啦。”
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床上的鼓包明显动了动。
大婶照例搜了几件脏衣服就走了,我走近龙芮。
“知道你没睡,起来先吃早饭吧。”
“你吃吧。”
“我一个人吃有甚么意思,李婶做了小笼汤包喔,我偷尝了一个,真是好吃啊,快起来!”我推推他。
他扭了扭就是不起身,我掀开被子,摸摸他的额头,又摸了自己的。
“有点热。”
“被子里捂的。”
“不见得,如果是化疗引起的就麻烦了。”
拿来体温计甩了几下递给他,他瞪了我几眼,看见我绝不妥协的眼神,只得把体温计插在腋下。
“唔,好冰。”
过了一会儿,抽出体温表,我看了看,正常。
他揉着夹了半天发木的胳膊。“我说没烧吧你还不信。”
“起来吃点饭增加抵抗力,你就是太虚了。”
我把他的被子一掀,扶他起来,他晃晃悠悠地又想往后倒,我干脆把他一把抱起来。
“啊啊,干嘛呀你!”忽然离地面远了许多,他吓得赶忙抱住我的颈项。
“谁叫你不起来。”
他胸侧的骨头很多,都暴在外面,硌得我的胳膊都不舒服。
“瘦得跟柴禾棒似的还这不吃那不吃的。”
屁股一落沙发上,他就不依不饶地说个没完。“这叫骨感,是美。你长这么壮,当然体验不到啦!”
早饭还有燕麦粥,我把奶黄包撕成一块块地泡到粥里,递了把勺子给他。
“是臭美。”
“不管是甚么美,你没有的我有。”
他爬起来,在柜子里摸出一个小塑料包,把那白乎乎的东西全都挤了出来,抱着碗趁热使劲地搅。
我偏头看看,那粥已经完全没了粥的样子,粘粘糊糊,不过倒是蛮香的。
他舀起一勺糊糊往小笼包上抹,津津有味地啃了一口已经不像小笼包的小笼包。
“吃不吃?”
“我不要,你慢慢吃吧。”我拼命地摆手,还是不放心地问。“能吃么这?”
“当然啦,我在家的时候最喜欢这么和了,除了加奶油还要加巧克力酱咧。”
听了他的话,我的脸有点发绿。
吃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亏他还能长这么瘦,真不晓得那些营养全跑哪儿去了。
刚刚我抱他的时候,胳膊被骨头硌得有点疼,我伸手捏了捏,结果让他看见了,咬着勺子贼笑兮兮。
“看着蛮壮的其实也没多大用处嘛,只抱了一下下手就酸啊?”
“你这么瘦,甭说一个,就是两个你,我也抱得起来。”
“谁还管抱不抱得起,我要是单‘抱你’当然没问题。”他笑得像个狐狸。
“你吗?”我斜眼瞄瞄他瘦弱的肩膀头,直截了当的讲明。“危险。”
“这跟身材没关系,重要的是‘实力’。”
看着一脸笑得暧昧的龙芮,我莫明其妙地摇摇头。“连身材都没有人还讲甚么实力。”
“嘿嘿,这就难说了。”
“别傻笑了,快吃饭,她们已经把刚熬好的中糖送过来了。”
他苦着脸哀叹。“都不知道她们加了些甚么,怎么每次熬出来的都那么臭。”
他喝的中糖是有点难闻,有股奇怪的猫粪臭味。
每次看着他满不情愿的喝下去,连我都佩服他的勇气。 10今天一天他都提不起劲,晚上玩游戏的时候也是,一遍遍的重来,重复的上演那一片血水般的红还有几个字母,连坐在他旁边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就不能换个别的玩儿,你被警察抓了那么多次了,看得我眼睛都酸。”
“就是因为你在我旁边我才玩不好的,去去去。”
他拿屁股挤我,我被他挤得差点滚到地上,我躲过他的“屁股攻击”,好容易在边上霸着个地儿,盘腿坐在床上故意糗他。
“自己水平差还怪别人命里犯煞。”
“切,PSP没坏的时候,我玩的好着呢,那是你没看见。”
“哪里好了,我真没看见。”把手遮在额头上,我举目四望。
“死杨远志。”
他撸起袖子扑了上来,我们俩笑着打作一团。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整齐的男人走了进来,是卫里明。
顿时,我感觉龙芮浑身的气息变得紧迫异常。
我耸耸肩,想站起来,却被龙芮紧紧地抓住了手腕。
盯着被扎得已快无处下针的细白手背,我坐回了原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
跟那个时候一样。
我不走,留下来陪你。
卫里明看见他拉着我,干咳了一声。“你们玩儿呢?”
“这领带真难看,你就戴着这么丑的领带跟她出去疯了一天?她品味差,你也不嫌丢人。”龙芮挑刺的工夫是一流的,往往话也说得能噎死人。
卫里明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嘴唇哆嗦着。“你不要这么说……”
“不要污辱她是吗?就算她是我姐姐又怎么样,差就是差,好在我跟她不是一个妈生出来的,要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们龙家人的眼光都这么次呢。”
“公司里有点事,所以我先前没答应你,怕你等着急了。”
“你干嘛不直接说你和吴佳夏要去再度蜜月呢?”
卫里明脸红了红。“是她说……”
“不要每次做了事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还在说别人的不是。”
被刺得体无完肤的卫里明只得转向我。“呃,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我没动,只看着龙芮。
他的手已经松开了,心神不定的抬头回望着我,从他的凄凉的眸中我看清了他的意思。
你想跟他单独呆会儿,却又不好意思说,是吗?
我知道了。
“好。”
我淡淡的微笑,走出房间,还替他们关上了门。
身体不受控制,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是怎么到的楼下花园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我并没有搭电梯,应该是跑下来的,捶了捶腿,有点酸,但身体里有个部分更酸。
寒冬腊月的,除了腊梅还在开,其它的早就谢了,盯着那小朵的花瓣,我坐了一会儿,又往回走。
空旷的走道里是脚下的回响,啪哒、啪哒,一声快过一声。
从电梯口出来,我跑到病房前,背靠着墙上的瓷砖直喘粗气。
里面隐隐约约的有声音传出来,他们大概是在吵架,但听不清楚他们在吵甚么。这门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好了,只听到里面嗡隆嗡隆的响动。
咔啦——
门开了。
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神乱闪,领带被揪得像腌菜一样,他说。“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
我把音掐得很重。
他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了。
走进房里,可以说是一片狼籍,正如所见,我的工作负担又增加了。
所有的照明都被他砸了个稀烂,屋里黑洞洞的,透过走廊里亮着的光,我看见床上那个人正抱着膝无神的看着前面,见我来了,抖开颤抖的唇。
“可以过来抱我一下吗?”
声音虚弱得像刚做完化疗的他。
脚不是自己的,关上门,丢下满屋子要清扫的工作走了过去,坐在床边,小心、准确地把他抱在怀里。
他瘦削的身体正一阵阵地发抖。
我们就在黑暗中互相拥抱,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就这么无声的坐着。
好像过了很久,他在我怀里动了动。
“你不想问些甚么吗?”
“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不要说了,早点睡。”
把他身子放平,黑暗中,他拽住了我的衣角,哭腔里夹杂着不安。“能一起睡吗?”
我知道,这个时候的他只是需要一个人的安慰,就像在五岁以前,孩子喜欢粘着幼儿园阿姨一样,这是本能。
而我,就是扮演阿姨角色的好心人一号,名不见经传的跑龙套角色。
不管他是否能看见,我对黑暗露出温柔的笑。
“那就一起睡吧。”
在我怀里他微微发着抖,单薄的秋衣被水渍打湿,透骨的凉。
他吸了吸鼻子。“很丢人吧?”
笑。“你有可以哭的理由。”
“我爸总是说男人哭是很丢人的,我老在给他丢人,也不差这一回了。”
“不对。”我摇头,他感觉到了。“是你盐吃的太多了。”
他在轻笑。
“就是说啊,李婶今天炒得菜好咸。”
他不再哭了,在我怀里安静下来。
他睡着了。
我偏过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顶,又软又柔。
只要你需要,我就会这么做,不管你是不是把我当成替身。
这一夜,我没有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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