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收录★ 《我的孪生弟弟是MB+(续)洛阳晚安》 BY 冬冬 【完结】
转自淡蓝色的回忆我的孪生弟弟是MB
作者:冬冬
无逃之宿
1. 从北京到开封
我的家在哪里?!
大雁的家是在翅膀上
小河的家是在大海洋
我们的家是在回忆里。
一生
总是要这样。
2004年。列车抵达开封时,已经是二月六号的下午五点。
这一天按阴历来算是腊月廿八,春节就在门口。在这个相当尊崇民俗的古老城市里,已经到处弥漫着大过年的喜庆气忿。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列车候车棚的柱子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标语,亲切诱人:
“热烈欢迎开封游子回家过年”“铁道部祝君旅途平安”...
这些红的条幅在灰沉沉的天空和车棚下,像一条条喷火的赤练蛇或一串串的晒干的红辣椒,让满车厢的人眼前顿时一亮,完全忘记了十几个小时的旅途疲倦。随着不知谁的一声狂喜的喊叫“到家了”,拥挤的人群忽然陷入的令人恐惧的狂欢。有的人尖叫,有的打呼哨,有的跺脚,有的锤玻璃,甚至有的人非洲大猩猩似的将胸脯擂得蓬蓬响,一个劲地喊开封开封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也许他们这会儿忘记了是谁往潘杨湖乱倒垃圾、是谁在翰园碑林随地小便、是谁在御街上敲诈勒索坑蒙拐骗,但是他们不会忘记,这里永远是他们的家;无论他们曾经怎样糟蹋过作践过这个家,但家就是家,就如同再丑陋笨拙的母亲始终是母亲一样,这是他乡所有的繁华和富足也无法与之相比拟的。相信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感觉。
我也是。我相信连同我怀里的亚宁也是一样。这一刻,我没有像其他人像要爆炸一样沸腾,心中却也异常激动难捺,因为我终究帮助亚宁完成了他的第一个遗愿。这一刻流泪的喜悦应该让亚宁知道,让他分享。
将抱在怀里的背包打开,放在膝盖上,轻轻拉开拉链。轻抚着黑得发亮的骨灰盒,默默说:亚宁,快看,咱们回家了,快看啊亚宁,开封,你做梦都想回到的家...
但是,亚宁却不能回答我了,他只是浅笑着。风华绝代。
他清秀的脸,被一枝镶嵌在骨灰盒表面上的纯银连体玫瑰拖嵌着,显得高贵而奢华。我轻轻用大拇指抿轼他的眼角,因为我仿佛看到他微笑的眼睛里,正有清泪慢慢渗出来。看着亚宁那双黑得不能再黑的眸子和白得不能再白的小虎牙,我已经心酸难禁,几近发狂。只是我的眼泪已经在他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为他耗竭。现在我只是想要紧紧抱住他,告诉他,弟弟,我们回家,哥哥永远不再骂你不再离开你...
就在我和亚宁悄悄说话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差点要了我的命。
先是不知道怎的列车一个猛减速,车厢过道上拥挤的人群全体向后仰倒。我靠着过道坐着,过道上一直站着的一个男孩子为了免于摔倒猛一转身,一手抓住我的座背,一手按到我的膝盖上单膝跪倒了。这么一甩,他脖子上悬挂的MP3长长的耳机线被甩飞,落到我盛装盒子的背包扣带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从地上跳起来,当我意识到什么时已经晚了,呼啦一下,骨灰盒和被摔出去老远,而我的背包还在他的耳机线上悬挂着。
我的亚宁!我几乎要跳起来,却一刹间彻底瘫痪了,脑海中千百种感觉一起涌上来,愤怒、忧伤、绝望、悲哀、无奈、怨恨,数也数不清,将我团团围住,像要把我唯一生存的理由给吞噬掉。
周扬,怎么了怎么了。两三个声音挤过来,瞧样子是那个男孩子的朋友。
扬扬,怎么了。又一张黑黑的脸拔开人群也挤过来,满是关切。
周扬愣了一下,顾不上摘MP3耳机线上的背包,便连忙分开人群钻到过道那边的桌子底下去捡骨灰盒。我已经仰倒在座位上紧闭了双眼,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亚宁的骨灰洒落一地的景象。我想我已经虚脱或者昏厥了,不然我发誓我会跳起来掐死那个叫周扬的小子!
对不起啊,一个很蛊惑的声音在耳边歉意地响起。那种声音,就像亚宁挺喜欢的一个歌手许巍的声音,很耐听。我知道是那个叫周扬的男孩子。
但我不会因为他的声音像谁而原谅他,哪怕他真的是许巍也不行。天知道亚宁在我心中占多重要的位置。与其让他骨灰纷扬在车厢里,倒不如把我塞到车轮子下面让我痛快。我想我很可能这次闭上的眼睛再睁不开,假如不是一件还带着微微的体温的物件递到我手上。
一刹间,脑海里闪电般窜过惊喜和恐慌:喜的是亚宁的盒子回来了,恐的是怕看到的是几块碎掉的骨灰盒陶片。我将眼睛闭的更紧,唇都咬麻木了,只是用手慢慢在这个东西上摩挲:四个角,六条楞,六个面,面上没有裂痕的纹路,甚至银线盘织的玫瑰和玫瑰间亚宁的遗照似乎也未曾变化。我这才慢慢睁开眼,旋即发疯似吻这个漆黑发亮的盒子,如同吻每次受伤害后的亚宁。
我听见有人偷偷吐了口重重的气,似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抬起头,我看见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和亚宁一样,典型的都市男孩子那种精致的脸庞。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叫周扬的男孩子,也是那种少见的pretty boy。他的确很漂亮。一张漂亮的脸上五官错落有致,漂着一头咖啡黑的漂亮长碎发,下身一条漂亮的加宽水磨蓝划板牛仔,斜挎着一只漂亮的单肩包。我忽然感觉一阵惆怅和心疼:这个使节,我的孪生弟弟,亚宁,本也应该仰着漂亮的脸挎着漂亮的单肩包挤这趟列车回家过年的。可惜他不能够了,他漂亮的生命永远消失在那个大的都市再回不来。我能带回的,仅仅是他的一掊骨灰。但是,我却如此地渴望亚宁能如同周扬一样站在我面前,以致于,恍惚间我将周扬当成了我的亚宁。我禁不住激动地嘶哑喊一声:亚宁!
周扬显然吃惊不小,他情不自禁向后退了退。其实最吃惊的不是周扬,不是围观上来的周扬的朋友和旅客,也不是走过来维持秩序的乘警,而是我自己。我奇怪我自己居然可以说话了。一个月来,我陷入一种不会流泪不会说话的日子里,我以为我的声音和眼泪一同为亚宁殉葬了的,原来没有。
对不起兄弟,扬扬没碰坏您什么东西吧。周扬身边的那个黑黑高高的男孩子挤过来,抢身挡在我和周扬中间,并及时地用话语让我意识到我的失态。这时他的另外几个朋友遣散了看热闹的人群,乘警也因没有在我将骨灰盒装进背包之前赶到而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悻悻离去。这时,那两个乘警边挤过人群边喊准备下车了下车了,终点站开封到了。
没事,我说。说完只想往窗外看,不敢再看周扬和他的朋友们。我知道刚才真的很失态。
那对不起,再见了啊。黑黑的男孩子就势拉住了周扬的手就往车门挤去,生怕我讹诈他们似的。他们另外的两个朋友,一个满脸痘痘背着吉他、一个头发卷得跟个狮子狗似的,也随着他们匆匆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
我吐口气,仰在座位上,任人来人往。当旅客一阵喧哗忙碌后,绝大部分都鱼贯地向地下通道而去,列车上只剩几个女乘务员漫不经心地拖着蛇皮袋收拾桌上座下的矿泉水瓶。我却仍死死坐着。不是我不起来,是我根本没有力气再起来,连眨眨眼都费力,更别说再背着背包还要去拖那只笨皮箱。
一个长相颇不良善的女乘务员走过来,我知道要挨骂了。一路上,就是这个女人推着不锈钢的小餐车挤来挤去卖水卖饭卖袜子,顺道卖脾气----碰上哪个不长眼的民工挡了她的去路,准会被她一句话剥夺人籍:猪!拿眼睛出气的啊你,什么破枕头烂铺盖给我丢下车去!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看来我这次也在劫难逃。而当我闭上眼等她将我羞辱够了再找两个乘警将我扔下车去时,一阵争吵和扭打的声音从车门处由远及近奔来,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我睁开眼,周扬正好奔到我面前,随后脸膛黑黑的男孩子和另外两个人也追过来。周扬见我抬眼看他,就一把甩开他朋友的手:放开我雷子,恩,你,你为什么.....不下车?!
我看着气喘吁吁的周扬,苦笑了笑:能不能帮我拖下行李,我没力气。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要求真的很冒昧,但是当时周扬很愉快地答应了,这一点让我很奇怪。据此后成了我的铁哥们的周扬讲,他当时见我满脸憔悴胡子邋遢两眼血红一脸死灰怕我出什么事,出于同情和歉意才返回来的。可是雷子并不想让他招惹麻烦,却没拦住他。由此可以看出周扬的倔强脾气,也可以看出,雷子是同龄人中少见的早熟者,在人情事故上颇为老道,游刃有余的。事实上,在后来我们的交往中,他在这方面表现得的确相当老辣,从而使可能发生发生的糟糕的事情消亡在萌芽阶段。
不过,当时他却终究没有拗得过周扬。周扬执意要送我回家,他便和周扬以及他们的两个朋友一起,将我和周扬送到一辆出租上,并一再叮嘱周扬有事情马上打电话。周扬却一口一个没事。事实上,我们没走多远我就给周扬留个手机号让他回家了,因为,我不想别人掺和到我的生活中来。
回到位于市区龙亭区水利局家属院的家里,让司机师傅帮忙把皮箱搬进来,付了帐带上门,自己便倒在扶手上有几块针脚纤秀的补丁的旧沙发上动弹不了了,像沙漏流下的细沙。沙发磨损得发亮的条绒布上,满是厚厚的土腥气,夹杂着腐霉味,潮湿味,苔臭味。毕竟,这套房子自从我离开去北京找亚宁,就再没有人出入过了。一年多了。
天色沉暗下来,窗上褐红色的厚尼布帘还密密封封地挂着,使得房间内越发显得像个幽暗的冰窟,又像亚宁停尸的那个潮湿昏暗的太平间。我困了,想好好睡一觉,不想再想那些又多又杂的事儿。
将脸靠住沙发背,侧脸看见一缕微弱的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像只受伤的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而又安安静静地伏在水泥地板上。原来门没有关严,甚至我可以透过里门看到外层的防盗门敞开着,像傻笑得咧开的大嘴。
正当我抱着亚宁的骨灰盒昏昏欲睡时,楼道间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惊叫声:老杜你快来啊,老张家的门怎么开了,你看看是不是他哥俩回来了,你快点!
随后一阵急促的拖鞋和水泥的摩擦声传来。呼的一下,门北推开;接着哗的一下,灯被打开,雪亮的白炽灯光让人的眼睛刺痛。我眯着眼,看见一个系着围裙手拎锅铲的啤酒肚男人。是杜叔,妈妈的生前同事,我们的对门邻居。
杜叔和我们家都住在这幢旧居民楼的四楼,门对门,关系很好。甚至杜叔和妈妈还是大学的同学。我还可以清楚记得在没事作的冬夜,宝宝妈妈和杜叔杜姨就会在杜叔家里打麻将,或者互相找找乐子。杜叔一直说我们两家是最珠联壁合的,因为杜姨是省一级扬琴演奏家,在音乐上是个行家里手;宝宝是这所城市里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兼任市文联副会长,不但桃李天下,而且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虽然妈妈和杜叔都是在水利部门工作,但是杜叔一手令人叫绝的烹调手艺和正宗豫剧祥符调票友的身份的确令人不敢小窥,而妈妈作为国家二级中国画画家和古筝专业十级的本事也是毫不含糊。可就是这样一群不问俗世春秋的知识分子,却被官场的倾轧毁掉了他们原本奢望不高的平凡的生活。
一切自从宝宝的那本《人在世间》杂文集出版后,所有该起的不该起的风波都起了:先市宝宝被文联无故开除,同时在他执教二十年的那所以哲学闻名全世界的大学校园被人殴打;接着妈妈被部门裁员下岗,同时,少年宫也谢绝了妈妈续签古筝教学的合同;这还不算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谣言说妈妈和杜叔关系暧昧,并声称作为副局长的杜叔在单位有以劝谋私之嫌,被迫停职观察。其实他们都明白,这一切要彻底击垮他们的事变,仅仅源于《人在世间》内的一篇官场杂评,据说影射了本市周某市长。
宝宝属于那种宁要自己死也不要连累别人的人。虽然杜叔杜姨对谣言及停职等事并不较真,在精神上依然信任支持宝宝妈妈,但宝宝不再愿意拖累杜家。在多次申辩于行政部门和传媒手段都不奏效时,他选择了以生命味代价来洗刷杜家的清白。当宝宝从居民楼六楼顶跳下来的第二个星期,长期体弱多病的妈妈也因心绞痛抢救无效过世,留下我和我的双胞胎弟弟,亚宁。从此,杜叔就待我和亚宁与他的一双儿女一样亲近。
似乎,在这个空洞的城市里,我们只剩杜叔这个依靠了。事实上,我这次回来也只有杜叔知道,是他通知我赶回来收拾爸妈留下的遗物。因为,我们这套房子是妈妈单位的,如今妈妈不在了,他们也要收回了。
作在杜叔家的客厅。杜叔,杜姨,正读高三的女儿欢欢,以及他们七岁的儿子乐乐,都看着我吃,满桌丰盛的饭菜他们却谁都没动一筷子。杜叔问,大宁,小宁呢。我叫玉宁,但是杜叔习惯叫我作大宁,叫亚宁作小宁。
我将亚宁在北京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心平气和地讲完,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一口都吃不下。善良的杜姨已经哭湿了帕子,欢欢捂着嘴跑回房间。杜叔一下一下用拳头擂腿 ,两眼通红。我也想哭,但没有哭出来。纵使哭也是干嚎,因为我已经没有泪水了。
饭后,杜叔说大宁,你也别回你屋了,一个人冷清清的不好,你就睡乐乐房间吧;在叔这里好好休息,过了年再收拾东西,好歹年后三月份才收房子。
杜叔给我安排了,就带上门出去,隐隐听见他在客厅里说欢欢别熬夜了啊早点睡觉。
我一沾枕头边就睡着了。我想我的确需要痛痛快快睡一觉,自从我在北京西站坐上车,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合眼。困的感觉浮上来时让人觉得有蚂蚁一群群在心脏里啃噬,他们肆虐地咬破心房心室占领气管堵塞血脉,比挨饿、寒冷、暑热要难受的多。入梦真好,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却欺人以自欺地享受这份残忍的幸福。
我看见大朵大朵的血腥的玫瑰从天而将,纷纷扬扬铺成一条通往教堂的红地毯。我看见亚宁一个人沿着红地毯走啊走的,失望而落魄,慢慢他自己变成一朵
旋转的红玫瑰。淡淡地散发出绝望的红色。
它在空中打转,却不肯沉降下来,像个固执的孩子在寻找丢失的玩具。当铺天盖地的红色颜色变淡,变淡,并最终消失了色泽时,我听见亚宁遥遥的声音说哥我不恨你,这一切与你无关;但又有一个愤怒而倔强的声音像头疯了的狮子般狂喊张玉宁你好自私,你连亚宁最后的一点幸福也剥夺,你怎么配作哥你怎么配!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愤怒的阿威闪出来,伸手抓住我的前胸,并毫不留情地举起拳头。亚宁也闪现出来,死死抱住阿威喊威哥威哥你不能动我哥一指头,否则我恨我到死。阿威一双粗大硬的青筋暴跳的手不甘心松开了,却自己抱住头蹲下来哭了。亚宁拥住它的肩,一双哀怜的眼睛慢慢闭上,两个人像一对受伤的相依为命的小小鸟。然后亚宁的身子慢慢融化在空气中了,而阿威也一转身,一头撞到飞驰的列车上,开出列列的绝望的红玫瑰。
我心中一阵酸楚。我明白,自己已经对他们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也许,他们的相爱方式虽然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但是我没有权利去干涉。但最终我将他们拆开,却也将他们使得和我阴阳相隔时,我该意识到自己和所有看不起他们G的人一样愚蠢。是我活活击杀了一对我可爱的弟弟。
如今我已经无法弥补,只能从心眼里忏悔,祈求冥冥中的神灵让阿威和亚宁在天之灵可以在一起,享受他们在人间不敢享受的幸福。在那里,再没有讥笑、反对、辱骂、欺凌、罪恶和惊恐,他们可以相亲相爱,快乐到永远。而我将在完成亚宁的三个遗愿后远走他乡,为自己造成的过错赎罪,从此天涯海角就此一生。从前听人说过,被生活伤透的人,最好的办法是离开让你伤心的地方去流浪。
让自己伤心的地方?!是家庭遭变的的开封还是亚宁殒命的北京?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我已经不再愿意靠路这些让人头痛的问题了,因为一将开封和北京挂上钩,我的脑袋里就会像放电影似,将一年半前亚宁接我上北京到今天我一个人抱着骨灰盒回开封的事情,从头到尾演绎一遍。每个细节里都弥漫着伤心欲绝的气息。
我又看见亚宁回来了,是亚宁,在那个初夏回来了。
亚宁,亚宁。
无逃之宿
[ 本帖最后由 zhongziqi 于 2006-10-31 14:27 编辑 ] 唉,亚宁的故事是真实的,难受就难受在他是真实的。每次看到作者写到亚宁:像个受伤的小兽。我心里就特别难受,仿佛一些苦难和折磨都降临在了亚宁的身上。其实很多东西,如果大家都放开胸怀,那么这个故事就不会发生了。
2.兄弟
安宁地生活,
是我们最大的快乐
感谢上苍让我们
远离了生命的脆弱百慕大
一生一世,纵然平庸
却可以携手迎接风雨
白发苍苍看夕阳迷离
2003年的4月,是最黑暗而闷热的一个月。这一月,爸妈都离开我们走了。
众所周知,这一年的上半年SARS闹得很厉害,一时全国上下总动员防治非典,对外来及外归人员检查甚严。尤其针对从大城市回来的打工人员和学生。我们所在的龙亭区古都路街道办也设立了一系列严谨的防范规则,其中一条就是,凡是外归人员,一律隔离两个月观察。其中,我的弟弟亚宁,四月份回家参加宝宝的葬礼时被隔离到一所偏僻的小学里,一关就是两个月。期间,连妈妈的下世他也没能被允许见上一面。因为他是从北京,那个非典次高发区回来的。
等到六月初,亚宁被释放,他又必须要回校了。他请假的日子已经一拖再拖,再不回去,就没发参加期末考试。亚宁说哥,要不我不上了,我去南方打工。那一次我第一次狠狠骂他,然后告诉他是男人的就把学上完,我一个人打工足够他读完学业。我明白,亚宁实际上是不舍得他好不容易才考上的电影学院的。而我无所谓了,反正没有考上自己满意的学校,又拿不出高额的选校自费款,在02年亚宁考上影视后我便去郑州打工了。如今爸妈都不在了,我们唯一的一个大叔住在乡下,因为某些原因和我们似亲非亲甚至憎恨我们。身为哥哥,我只能挑起家里的重担。
亚宁临走时说,哥,你把家里安置妥当了就来北京吧,我帮你找活干,我想天天看到你,你知道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
于是,在亚宁走后的第三周,我回位于开封的一个郊县的老家,为爸妈新新的坟头添把土,便收拾了行李锁了门,告别了杜叔杜姨,一个人北上。
我还记得我到达北京西站是夜里十一点,天下着小雨。
我那时还没有手机,亚宁便用最原始的方式来接我。他举着一个一米多长的大硬纸板,白纸黑字写着的“玉宁好哥哥”几个字,和电影里演的七八十年代的情景差不多。这种招摇的的方式引来不少的目光,当然也包括我。于是,我一眼便看到他了。
亚宁在看到我那一刻,几乎疯了似的,一把丢掉纸板朝我冲过来,猛地将我抱起来大喊大叫:哥,我的好哥哥亲哥哥亲也亲不完的哥哥。
我也很高兴,因为他能恢复到他的快乐的模样,是我最希望的。我可不想看到他整天愁眉苦脸。至于所有的黯然的记忆,我一个人背负就足够了。
等他闹够了,我才笑着轻轻拍他的脸:亚宁,放我下来,人家都笑呢!
亚宁却一板脸:偏不!你刚才叫我什么,你怎么不和在家那样叫我小名?!
我笑着说你都这么大了,那个名字真的不好听呢!
他却固执不已:我再大,在你面前还总是小的。他真像一块顽石,一块裹着晶莹滑润的美玉的石。无奈之下我只好一字一顿地亲切地叫他:
臭臭。
什么?!和亚宁一起来的那个男孩子扑哧一下笑岔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问:亚,亚宁,你还有这样,哈哈,这样一个名字啊。哈哈哈哈。
这才是我的好哥哥呢,亚宁说着放我下来,然后向那个狂笑不已的男孩子说:威哥你不知道,小时侯晚上我睡觉老不洗脚,哥哥才给我起这么个名字,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哥哥,好哥哥,双胞胎的亲哥哥...
那个男孩子才止住了笑,腰板一挺,将手一挥:得了得了别贫了,早看出来了。然后他伸出手:宁哥好,我叫昊威,你叫我阿威好了。说着,眉毛一跳一跳地。我这才注意到那个男孩子的长相,一张脸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身材却十分魁伟,是个典型宽肩细腰型的美男子。他虽然没有亚宁的清秀任性,却是最时尚的都市美男,粗犷而不失体贴,热情而不失冷静。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从容与体贴与亚宁的急噪好动形成了冰与火的对比。
我们彼此得体地握了手,寒暄几句。亚宁将我和阿威一手一个搂住说:恩,我的两个好哥哥。然后,亚宁建议去带我吃麦当劳,阿威却说空腹坐车这么长时间,吃那些多糖的东西不好,应该去吃烤鸭,能大量补充能量。而不远处就有一家全聚德分店。
俩人争执了半天,还是亚宁乖乖妥协了。饭间,我知道了阿威原来是亚宁的师兄,高亚宁一届,01级表演系的高才生,目前与亚宁在海淀区租一套院子住,离学校不远。饭后打车回去,亚宁喝了点啤酒,有点高了,一路上亚宁兴奋得不能自已,跟个麻雀似唧唧喳喳。
亚宁和阿威租的是一所老四合院的三间倒南房,在一条很偏僻的小胡同里。车灯一打,可以看见胡同的墙壁上碧油油地生满了苔藓。胡同里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车子进不去,阿威我让我带着东西,他拖着已经醉倒了的亚宁。亚宁一进屋就卧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像只猫。
我略略打量一下,房子是二室一厅。布置极其简单,客厅一对半旧的斜纹布沙发,一张旧大理石桌,一台创维电视,门后摆着两盆文竹,一只白猫伏在桌脚酣睡。
阿威喘口气,拉开一罐红枣可乐递过来。我接了,喝了一口,看着亚宁憨态可鞠的睡相,禁不住乐了。阿威在我对面坐了,搓了搓手,咽口唾沫:哥...
恩?我看出他有话要说,便笑了笑等他话。这下他反而扭捏起来,脸上满是不自在,却又不说了。末了,他挠挠头说:你们还真的挺像的啊。
我知道他在偏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当下也不好多问,就没放心上。又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复了原态,说:哥你早点休息吧,你睡亚宁的房间吧,我和亚宁睡我那里。却听见亚宁咕囔着,含糊不请地说:我要和哥哥睡...
阿威就笑了笑,将空调调到最适合温度,然后一个人回卧室去了。
刚去那几天,正赶上亚宁考试。由于耽误的课程太多,亚宁不得不搬着各样的大部头电影理论整夜整夜地看,每每熬到凌晨四五点才会眯一会儿。亚宁是个心强的孩子,他不满足及格,他要最优秀。那么,他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阿威则一直在忙他的论文。毕竟大三了,他既要忙最后的学业,又要忙着四处试镜拍广告物色公司签约。我则清闲地不得了。除了给亚宁他们作作饭收拾一下房子,没有什么事情作。六月末七月初的北京躁热到不行,也没心思到处走。当亚宁和阿威不在家时,我便伺弄小猫,或者看影碟。我肯定我从没看电影看得那么过瘾过。整天没事一个劲看,反正阿威的碟子看也看不完,从《欲望号街车》到《鳗鱼》,从《日瓦戈医生》到《美丽心灵》,从《魂断蓝桥》到《教父》,很多看过的、没看过的、听过的、没听过的电影都看了个遍。亚宁还说哥,你想看什么尽管给我说我给你搞。天!连着看了一星期我都快看吐了去。
六月份的最后一天,亚宁终于考完了,阿威也似乎刚好有空。晚饭间亚宁提议从明天开始来个疯狂旅游周,阿威表示支持,当即拍板明天早上去天安门看升国旗。还说明天就是建党节,去看看有什么特殊仪式没有。
那个清晨五点半,等我们赶到时已经晚了。那天观旗的人特别多,以致于我们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外,只能看见红旗沿着旗杆慢慢往上爬,没能瞧见国旗仪卫队的整齐步伐。直到看到升旗结束,人群淅沥糊涂散去,亚宁才耸了耸鼻子骂了句脏话。
我知道亚宁是怕我没看到不高兴,便安慰他说没事的以后机会还多着呢,再说能来看看天安门我已经很高兴了。亚宁有些丧气地只埋怨都怪阿威洗刷太慢耽误工夫。阿威却不和他计较,一个劲嘿嘿直笑。
我们围着金水桥转了转,看了看华表,天开始热起来,才打算要回。才一会工夫,天却似乎却要下雨了,刚才同国旗一起升起的第一缕阳光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广场上也没有什么活动,只有不太多的几个闲人和观光的老外,几个卖北京市旅游交通地图的小贩。广场的地板砖还是五六十年代的老砖,已经有不少断裂凹损,所有远远近近可以看见有老匠工在操着简陋的工具不紧不慢地启砖。从容不迫。
中午时分,雨下来了,而是非常得大。刷刷刷刷疯了似的。
我们正好赶回家,却也被淋了个湿透。因为四和院在胡同深处,胡同里车子进不来,一下雨更酷了,凹凸不平的砖地上还有灌满泥浆的坑洼,我们只好上顶暴雨下踩黄泉,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冲。
我不得不再次欣赏一下我们所住的三间南房。布置真的十分合理。中间是客厅,一门是古旧的镂花木门,二门装了推拉格的玻璃门。西间用红木格障隔成的两间卧室,东间是隔开的厨房和浴室。东西北三厢都没有住人,偌大的院子只住着我们一家,据阿威说,这所精致的院子以前是一个贝勒金屋藏娇的小窝,后来荒废了,转到他一个远房亲戚手里面,他便租了过来。我极其喜欢这里的荒芜的精致。除了斑驳的雕梁画栋,还有那院子中央一大池子的青竹,长得郁郁葱葱的,在雨中像一大蓬灰绿的雾气。
我换了衣服出来,亚宁还在阿威的房间换衣服。我抱着那只猫倚在门口看院子里的雨中的竹子。模糊间,听见亚宁和阿威在房间里低低的声音。阿威仿佛在说,亚宁咱到底该不该告诉咱哥啊,要说你说吧,我是不敢。
亚宁有点紧张地说算了,以后慢慢再说吧,现在我也不敢。既而,他们无语了,只听得穿衣服的碎碎悉悉簌簌的声响。
雨哗哗地从屋檐往下砸,一刹间,屋子里沉默地厉害。
我问亚宁怎么了,亚宁在里面说哥没事,你把那只荷叶鸭给炖一下吧,我正和威哥商量给你找工作的事情。
院子里的竹林在风雨中摇摆,其他房间的门紧紧闭着,显出一种怪异诡醵的平静安宁。
过了几天,亚宁,我和阿威去海淀区小香榭里大街的一家酒吧。
下午的三点半,腐白的阳光烤着柏油路发软,街道两旁几乎没有树,都是名牌服装专卖店,很欧化,算是个贵族气的步行街。我喜欢透过玻璃橱窗往里面看的感觉,里面俊美的模特门穿着的衣服有的是仿十七世纪欧洲上层社会流行的百褶样式,繁缛复杂的滚边镶袖的工艺美仑美幻,让人眼花缭乱。
酒吧在步行街的尽头,名字叫做无忌流红。我始终不明白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只听亚宁说老板叫做白衣,是香港某著名影星的情妇,并且她与演艺圈里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交情不菲,是个地道的女强人。
亚宁和阿威对这里似乎相当熟悉,阿威甚至自己到水台里面去,动手磨咖啡豆,冲了咖啡端过来。然后阿威出去接电话,我和亚宁坐着闲侃。当我们坐在落地窗前,快要喝完一杯咖啡时,老板才从里面出来。
酒吧是晚上六点才开始营业的,这会儿看上去挺冷清。舞池里满是未收拾的烟蒂、铝箔纸和口香糖,周围的连椅桌上也凌乱地丢满了空烟盒和杯碟。乐队平台上乐器都散乱地堆在一处,四处纠缠的大把大把的电线像一条条疯狂交媾的毒蛇,色彩斑斓,纠结盘舞。老板正是在这样的环境,推开套间门走出来。
白衣!第一眼看见她,便觉得她正应了那句话:名如其人----她穿了件白色的几近透明的睡袍,不施粉黛,长长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一脸高贵的慵散。一支半截的香烟纤纤在手里捏着。
哟!白衣边弹烟灰边走过来冲亚宁说:宝贝儿,怎么又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亚宁带着某种神秘的笑站起来:白衣姐,我的双胞胎哥哥,玉宁。
白衣眉一扬,流光四溢的眸影昭示了她风月场老手的身份,那种圆滑、世故和精明,是外表的懒洋洋所掩饰不住了。她手一抬放在我肩膀上,吐了个曼妙的烟圈:哟,瞧瞧!哥俩活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说你爹妈可真能耐,怎么折腾出这么一对招人心疼的孩子----赶明啊,我要孩子就要你们这模样的。
亚宁忙说白衣姐说笑了,我...
要给你哥哥找工作是吧,白衣目光果然十分敏锐,一语道破。我垂下眼皮看她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和妈妈那双弹古筝洗衣作饭的手一样白皙修长,都保养的很好。只是她五之指甲长得吓人,涂着黑的指甲油。
坐,都坐。白衣收了手,将烟蒂随手一丢,坐到位子上去。几个同样慵懒的漂亮的吧员来收拾乱糟糟的东西。她向窗外看一眼,对亚宁说:宝贝儿,你哥好象不是咱圈子里面的...亚宁连忙截口道:不是不是,白衣姐,我只想给我哥找份塌实却又不真累的活作。
他神色有点慌乱地看着白衣,似乎有什么话当我的面不好说。
白衣一笑:其实在这里也挺不适合你哥的,他看上去比你冷静却也缺乏生气,在这里一点也不合适。不如这样吧,我先看看他的工作能力,先让你哥去刘涛那破酒店里学学经验,我再和沁圆春联系一下,到时候去那里混个大堂经理应该没有问题。
亚宁一口一个成,喜形于色,忙对我说哥沁圆春是个三星级酒店,可真的不错呢。
白衣正笑着,看到阿威从门外嬉皮笑脸地晃进来,忽然就脸一寒,站起来朝他咬牙切齿走去:
死小子,不是不来我这破烂旮旯了吗,怎么着来找抽啊!你小子给我过来!
阿威诞着脸给她扭住耳朵,任白衣将他拉着往里面走。白衣到收银台那里才回头对亚宁说就这样了啊宝贝儿,今儿阿威归我了,我得好好修理他呢你不吃醋吧。
我吃个屁醋,亚宁嘟囔了一句,然后对我说:哥咱先走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按白衣的安排,我先去刘涛的饭店学点经验,然后由白衣安排到沁圆春去。
刘涛的“天鹅饭店”位于西郊四环那里,离亚宁居住的地方远的多了。我只好离开亚宁搬到那里去住。
临走前,将来前杜叔的女儿欢欢写给他的信给他,又将芳菲的电话号码留给他,便收拾妥当要离开了。亚宁因为要给某动画片配音,便让阿威带我去王府井添购几件夏天的衣服,再配一部手机。阿威的花钱方式挺让我吃惊的,买部诺基亚花千把块也就罢了,买衣服竟然就花了三千多块。我极力阻止,他却说不让你花钱你心疼什么。结果足足花了六千多块,买的东西根本拿不了了才甘休。
阿威逛街够疯狂的,原先我只是知道他和亚宁和租,其他的知道不多,现在才知道他是这么个购物狂。我开始担心起来,我不知道他给我买这么多东西亚宁和我要多久才能还他。六千块,可足足是我宝宝两个月的工资啊。
阿威看出了我的难堪,便说哥你不用担心,我手里的钱多着呢,我和亚宁是铁哥们,你是亚宁的哥就是我的哥,送你点东西是应该的。
我没什么可说,只好等有空了和亚宁商量一下该怎么还阿威是好。毕竟这个便宜我不想占。只是现在东西都买了,说什么也都没用了,只好作罢。
买完东西,阿威直接打车将我送到“天鹅饭店”。说实话,刘涛的那个饭店真的不怎么样,别看名字挺诱人,实际上名不符实,又脏又小又乱。好在我是来打工而不是来旅游的,再说在郑州那一年我什么活没有干过,工地上搬砖挑泥,饭馆里洗碗擦桌,相比来说这里还要好的多了,没有那么重的活。老板刘涛虽然平日冷眼冷面,冷颜冷语,人却还是很不错的,很少分派给我什么活干。每每还都会在打了佯后拉着我和另外三个在饭店里干的伙计喝酒。
我刚开始还感到奇怪,很多人都把我当成亚宁,而且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让人很摸不着头脑。我就不明白亚宁区区一个学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认识他。更令人奇怪的是,来这里的客户很少有民工之类的穷人,大部分都是绝对的都市新贵,着装新潮,或者大肚便便。我始终不明白,这些本应该坐在金碧辉煌的酒店才是,为什么非要巴巴地跑到郊区来蹭着油腻腻的旧桌椅呢。这也台令人费解。
我不明白,却也不会多问,因为我不想多事,我明白有些事情是应该知道、而有些是不应该知道的。我知道分寸,我只想找份活干,挣钱供亚宁读完大学,其他的我不想多管。
我想我会一直塌实地在这里干下去,假如不是那天发生那件事情。
未完待续.....
无逃之宿
3.雪在烧
看不清谁在燃烧
谁在舞蹈。
黄河岸,枯蒿滩
难觅候鸟。
大地烦乱斑驳的心事
给纷扬的妖娆 掩去了。
听了杜叔的话,我留在杜叔家里过年。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中午,因为有了充足的睡眠和食物,身子力气大有恢复。午餐是杜叔蒸的粉肉。杜叔在餐桌上边吃边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等这边收拾完了,房子交掉,就出去打工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杜叔皱着眉头说不像个好主意,你多大了,再跑几年连个窝都搭不起来。
我苦笑了笑。我何尝不想作个宝宝一样的人,娇妻爱子,立足菊城。可宝宝的下场我比谁都清楚,不就是因为他不会写太平盛世的文章、不会说谄妖媚俗的话么?!就因在一篇文章里替退伍伤残军人说句话,就遭到劝要的攻击直至妻亡子散!貌似幸福安康的日子被悄悄扼杀在《好日子》和《走进新时代》的歌功颂德的优美旋律中。
末了,杜叔叹口气说也罢,走吧,走了一干二净,反正我们也要走了。
他顿了顿:我被调到尉氏县境内的涡河水闸上去了,虽是穷乡僻壤,却好落个清白。哎,对了,吃完了去和你阿姨一块去外头再置办点年货,值当凑凑热闹散散心,今天年三十呢,街上肯定热闹。
我便回卧室,打开从北京带回来的皮箱,翻出自己的诺基亚。那是个天蓝色的双翻盖机子,还是阿威陪我买的。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它就和亚宁那款摩托罗拉一块被封进箱子里了。箱子里和手机在一块的,还有亚宁心爱的三星MP3。亚宁似乎很喜欢那种银白色,因为他的手机和MP3以及好多东西都是素净华贵的银白色,这可能与他的或多或少的心理洁癖有关。虽然他个人生活有时挺糟糕,但我肯定他的精神世界绝对高贵,因为他对兰波、卡夫卡、猫王、米兰·昆德拉甚至别人很少记得的毛姆都很偏爱,于是他的生命就像刀锋上闪过的银白色的寒光,华贵而凛冽,一闪即逝。
在我给自己的手机换电池开机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欢欢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像只幽灵猫一样无声无息。其实我们都看出来了,自从她知道了亚宁的去世后,神色开始恍惚,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这会儿,她慢慢将手伸向亚宁的手机,慢慢抓了起来。她的手相当地嶙峋,原来的她并不是很骨感的女孩,而是非常地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拼命地减肥,减成了现在的一把骨头架子。不过这种木乃伊似的女孩子正赶上时代的审美潮流,也不枉了这样一个谗猫常年禁食奶酪糖果巧克力甚至冰淇淋。
喜欢就拿去吧,我说:这是你亚宁哥的。
你怎么能随便拿亚宁哥的遗物随便送人呢,太过分了你!她忽然神经质地冲我大喊,却又紧紧攥着那部摩托罗拉飞快地奔回她的卧室,啪的一下,门在她身后重重摔上。
杜姨说大宁别理你妹妹,她疯疯癫癫的,咱们去大梁门商场逛逛去;顺路去延庆观烧柱香,把咱以往的所有晦气都烧掉去!
我一边应着一边装电池。甫一开机,十几条信息跳出来,差点没把手机震爆。大致看一下,几乎都是亚宁生前的哥们儿毛毛、大伟和蝈蝈几个人发的问候旅途愉快的。看到最后两条,是陌生的号码,合起来信息全文如下:
“玉宁,我周扬,到家了吗?我猜你一觉醒来应该是腊月二十九下午三点钟对吗!我每次从北京回来都会睡到这个时间的。呵呵。快快收拾一下,晚上我在皇都路的千琴剧院门口等你,有丰厚的礼物送给你哦。对了,晚上七点半,不见不散。”
周扬?周扬?腊月二十九?晚上七点半?不见不散?
当我努力搜索脑海中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时,自己给自己吓了一跳。我问杜姨今天是大年三十吗,杜姨笑了笑嗔道当然了,这孩子怎么了这是你叔叔刚说过的。
我马上拨通了这个号码,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个鼻音很重的声音迷迷糊糊喂了一声。我说我是玉宁。那边喃喃重复了一下我的名字,然后马上大叫起来:不够意思啊哥们儿,你昨天怎么不回我信息!
那声音现在听上去一点也不像许巍了,倒似阿杜或者杨坤一般嘶哑。我正想问怎么回事,却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冷传来:对不起,少爷正感冒,雷少爷交代过了,这两天谁也不能打搅。我听见周扬在那边沙哑着声音喊平姨平姨你把电话给我,然后,啪的一下,电话挂断了。再打已经关机。
大梁门市场有两条主街,一条是比较平民化的,鸡鸭菜类水果百货小吃都有,另一条是贵族似的,街道两旁安静地伫立着华伦·天奴、香奈儿等专卖店和几家娱乐场所。但不论哪条街,街面上都满是红通通的大红灯笼和红条幅,更有为招徕顾客而疯狂降价的优惠广告牌,招招摇摇地一层楼那么高。
杜姨基本上没有买什么东西,我知道她也就是想拉我出来散散心而已。当我们逛到有点累时,我说阿姨,咱们回吧。
杜姨说也好,那咱给你买条牛仔裤就回去。我明白,杜姨和妈妈一样,是个高雅却朴素的女人,很少去买名牌。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地非要拉我去“Lee”牛仔专卖店。我明白,在那里头,没有下三四百的衣服。但杜姨表现得很坚决,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在试衣镜前,杜姨像我的妈妈那样替我拉拉裤脚,卡卡腰围,神色很是精细。我从镜子里看到的杜姨已经不再是记忆里那个美丽的年轻的女人。还记得小的时候,爸妈带我们去看一场省级的民乐演奏会,当水银灯从高高的体育场的天花板倾洒下一柱银光时,我一眼就看见盘着螺髻、身裹银白色高领旗袍的杜姨,她像传说中美丽的仙子,面前摆着一盘蝴蝶样式的扬琴。她闲雅地体拈竹板,敲击出一串串清脆的流水一般的旋律。
如今她老了,在我身边显得有点佝偻。我看着比我还矮着半头的杜姨和她鬓边掩不住的白发、以及鱼尾纹纵横的脸,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
杜姨没有察觉到我的神情,还在从我肩侧往镜子里看,一个劲地夸好看,说,身段好了穿什么都好看。付帐时,当收银员小姐盈盈吐出“四百九十元”时,我看到杜姨眼中掠过一丝遮掩不住的惊讶。可她还是很坚决地拉开她那个三十块钱一个的旧的人造革坤包。
当我们正要离开时,我看见了两个似曾相识的人。一个满脸青春痘,另一个头发卷得像狮子狗。他们一路说笑走进来并和我擦肩而过时,我才想起来他们就是在火车上与周扬在一块的朋友。我回头看他们,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扭头道:
是你!
青春痘马上有点生气的样子,不顾店员和杜姨的惊讶,冲动地冲我吼:张玉宁,你丫够绝的,昨晚害得哥几个白白等了你半夜。
卷头发见我一脸迷茫,便拉住怒不可遏的青春痘,冲我问:你是不是张玉宁。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好,他对青春痘说:彦辉,你冷静一下,让我跟他说。
经过那个叫陈陈的卷头发的讲述我知道了,原来昨天晚上,是周扬的女友主演的豫剧《香魂女》除夕专场,周扬专门邀请了几个哥们来捧场,其中就有我。可他一直不见我来,便让陈陈他们先进去,自己一个人站在剧院门口等,一直到十点半。历经三个钟头的戏剧杀场时,他还在那里站着,回家就发烧,三十九度五。嘴上满是泡子。
彦辉脖子上青筋暴跳,梗着脖子喊:你丫不知道周扬那小子的死脾气啊你,等你你都不来,冻死他你就好受了?!
我看不得他冲我大喊大叫,正想说周扬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句话来反驳他时,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来。我对杜姨说咱走吧,叔叔还在家里等着呢。杜姨问周扬是谁啊。我已经跨出店门:一个陌生人。
整个春节过的还行,和杜叔杜姨一家在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年初一,踩着铺地的大雪去逛庙会,逛清明上河园,到大相国寺祈福。
初一这天下午,雪下的特别的大,纷纷扬扬的。在相国寺的偏殿,杜叔和副主持空慧禅师道别,说年后就要离开开封,调离到乡下去了。空慧禅师也是个很发福的中年人,据杜姨说,空慧禅师是杜叔大学的同学,因年轻时被情感所累不勘忍受便忿而出家,倒因此看透红尘修成了正果。于小乘佛法颇有心得,在目前的佛教界享誉甚高。
按理说,空慧禅师是杜叔的大学同学,而杜叔和妈妈也是大学同学,那么空慧禅师也应该和妈妈是同学的。但是我从没有听妈妈提起过,今天跟杜叔来相国寺才第一次知道他们三人原来是同学。我问杜姨她可认识我妈妈,杜姨笑而不答。
当空慧禅师知道杜叔要调离的事情后哈哈一笑,道:老杜啊,你留在这里二十几年,菊也看够了,你还留恋什么!莫非你还愿意给那些俗务纠缠?到乡下去清清净净的岂不更好?
杜叔一笑,拍了拍肚皮说,万千滋味,都在这里了,能抽身而退,正是求之不得!
空慧禅师微微颔首:作了十几年的领导能两袖清风,不易;戴惯了乌纱能平淡退出,更不易!食得甘肥,嚼得菜根,杜兄颇有佛性。呵呵。
在我印象中,大凡得到的高僧一言一语都极有禅性的,出口如落天花,道理明澈,耐人回味。若不是亲耳听到空慧禅师和杜叔的对话,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现实中还有这样的智者。听高僧言,如沐春风,纵使话语之间文绉绉的,却也没有丝毫卖弄之嫌,反而更让人心明智清。
空慧为欢欢和乐乐摩顶,结束了,问欢欢,你似乎不高兴,有心事吧。
欢欢噙两眼汪汪的泪水,说,伯伯,亚宁哥他死了。说完就跑出去,消失在香客群中。
空慧怔了怔,看杜叔一眼。杜叔没言语。空慧就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他厚厚的手掌温暖柔软,让人感觉到一种贴心的舒服。他笑着,像大雄宝殿里供奉的弥勒。
这是玉宁,杜叔说:乔慧的儿子。
空慧又笑了笑说我可以感觉地到,小欢欢以前经常给我描述他兄弟俩。他转头向我问:听说你和你弟弟区别就在你左耳后多一粒黑痣?
我点点头。空慧对杜叔说,老杜,能让这孩子今晚待在这里吗,我想我有话跟他说。杜叔忙道:玉宁,你就留在这里和大师谈谈心吧,这里也清净得很。
我没什么意见,反正我是个没有家的人了,在哪里过大年初一不一样?再说空慧给我的印象的确不错,我就没有任何反对。杜叔说初二接我回去,然后他们就先走了。空慧让一个叫做秋明的小师傅待我先回秋明的房间,他便去罗汉堂参加百僧唱经祈福大会去了。
秋明的房间很简单朴实,一张矮脚榻,一顶帐,一张矮梨木方桌。桌子上一副木鱼,一套茶具,桌下一对蒲团,如是而已。房间简陋,却极其干净。
秋明沏了壶茶。他跪在矮桌对面,茶香和水气在脸前氤氲。我注意到他是个异常清秀的男孩子,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眉宇间隐隐一股书卷气。这可能是我在北京影视读夜校时形成的习惯,总喜欢观察一个人并判断他的内心世界。现在我可以肯定,秋明想说些什么。
我用茶碗盖子扣了扣碗沿,对他说:我认识你的。
什么?他惊奇地抬起头:我们没有见过的。
我的确是认识他的,确切来说是听说过的。很早以前就听杜叔说过,相国寺那里有个佛学研究生,人聪明善辩,是个奇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妈从不允许我和亚宁到相国寺来。在相国寺旁边生长了二十年,今天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杜姨倒是常背着我妈不知道对我和亚宁说,别看你哥俩一个赛一个的能耐,恐怕加起来比不上人家秋明一个!说得亚宁十分不服气非要见识见识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我忽然想起杜姨以前给我说过的那件事,便问他:02年市盘鼓亮相大赛时你是市宣传部请的评委之一?
他谦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杜姨告诉过我,我和亚宁参加那一届盘鼓赛时恰好秋明应邀作评委,我是不记得当时评委席上有没有一个和尚,只是明白眼前的人就是脑海里那个有才有貌的奇僧了。
雪一直飘,在这座偏院里,寂静像炉里燃烧的香一样,四处弥漫。没有来来往往的香客,没有许愿还愿的嘈杂,只有偶尔一两个僧人匆匆穿过木廊往前院而去,留下一串空寂的脚步声。
我们谁也不说话,对望一阵,忽然一起笑了起来。那是种说不出来的默契,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了的朋友相逢了一般。
秋明起身去墙上摘下一把古琴,漆黑发亮的琴身是那种洒脱的蕉叶式,十三枚玉徽片散发着柔和的琥珀光泽,淡淡的。七弦从岳山上飞架下来,弦质是上等的冰鲛蚕丝。一把赫红的琴穗,正是一尺二的正制。看上去的确是一把赏心悦目的好琴,较之千百年传下来的“奔雷”、“大圣遗音”、“焦尾”和“绿绮”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双手一捺琴弦,我以为他要抚奏一曲,不料他将琴一托,隔着桌子递过来:早听杜叔叔说起玉宁兄家学渊博,于琴上也是行家里手,就请玉宁兄为我赏琴,万望不要推辞。
我接了,翻到琴腹,见龙池之中刻着两个瘦金体:雷鸣。下边是两排小篆:“欲君者,君不欲;君欲者,不欲君”。落款:“僧秋明斫琴于风雪汴梁”。字迹都是阴凹刻,涂以石青。我大致用手量一下琴体,不禁暗暗叫绝:
极是正制!长三尺六寸五分,肩宽二十一,岳山高三分五,弦间距半分,琴面如镜,琴轸丝丝入扣。好琴。
秋明呷了口茶,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这是我刚斫的,试试音质看。
将琴平置桌上,试抚古调《碣石调幽兰》。果然好形好音。散音洪厚,按音清澈,泛音响亮,不愧“雷鸣”二字----音若奔雷,响似谷鸣。
正惺惺相惜之时,空慧禅师进来,抖落一身的雪片。同来的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穿着一双旅游鞋,土黄色的棉袍又大又敞,穿在身上极是不称。空慧对秋明说,你去领如明作达摩殿作晚课去罢。
秋明掌上烛,我才发现天已经垂暮了。他剔了剔烛心,才抓起一把竹骨伞,和如明小和尚出门而去。空慧转头看了我好一阵子,才叹口气说:
我和你母亲是旧相识。
那夜,空慧竟然告诉了我一个关于我妈妈的隐情。夜里,躺在秋明的床上,想着空慧的话,心中极其烦躁,难以入眠。秋明在主持新年通宵颂经会,我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百无聊赖之际,打开手机玩俄罗斯方块。一开机发现,又是一打的短信,都是那个叫周扬的小子发来的。无一不是埋怨为什么一直关机。我想就那天我没能去参加他的邀请去剧院的原因,我还是很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的,毕竟作为一个陌生人,他为我冻伤了。我真的有点内疚----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瓜葛。
我拨了一下他的手机,居然开着机。现在都零点了。我试着发了条信息问他怎么还不睡。他马上回信说睡不着。他反问我为什么现在开机,为什么也不睡。我说我很矛盾。
什么矛盾,他问。我告诉他,亚宁,就是我去世了的弟弟,他临终前要我把他的骨灰洒在我们幼时玩耍过的黄河滩上,可是我想让他睡在宝宝妈妈的身边,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空慧给我说的那个事情,但最终压在舌根下没有说出来,用亚宁的话题引开了。毕竟我们还只是陌生人,不论我多么想找个人倾诉,却也不至于这般冲动。
他等了好久才回复说,他正和雷子在一个寺院里让法师祈福祛病,他认识一个很资深的法师,我的问题他可以代我向那个法师咨询一下。最后他又说,他这次感冒出奇地凶,嗓子都给烧坏了,又给你联系不上,急都急坏了。
我对他的感冒并不太担心,因为我明白感冒是只纸老虎,来势汹汹,一旦退去也很快。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说的能解我愁烦的法师又是谁。我发信息问他:你在哪里。
信息刚传送,他的短信就过来:
我在相国寺。
4.冷眼
逃避不了那种纷扰
就只有抱着臂
以种拒绝的姿态
看生命的折腾。
缁华顿改,昔年红妆
也已经成了一种仰望的 遥不可急。
经白衣介绍,我到了刘涛的“天鹅饭店”工作。在天鹅里,是十分单调乏味的。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十分充实。
老板刘涛应允了我第一个月工资八百块,三个月后增加到一千五。分红另计。我粗略算了一下,如果真拿一千五以上,我本身花不到什么钱,那么把钱全部攒下来,足以对付得住亚宁每年万把块的学费;而亚宁自己的奖学金和他给人拍广告的外快则可以顾上他的伙食费用。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很受安慰,因为能把亚宁供应成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了。我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和依靠,我必须对他负起责任。
站在饭店二楼的简单卧室里,透窗向西看,是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轰轰隆隆的卷扬机和拌水泥机声让我感觉到人生就是不停工作、不断的付出,以及付出多少才能收获多少的淳朴理念。也许是我干活卖力的缘故,虽然刘涛并不指派给我太多的活,但我是看见活就去努力地干,因此博得刘涛对我的赏识。半个月来工资已经连涨三次,月底第一次薪水连基本工资带提成,竟然突破了两千。
发工资那天我自己是十分的兴奋,但另外三个员工似乎并不太高兴。姑且称他们甲乙丙。甲乙丙不是那种嫌钱少的不高兴,似乎是对这千把块钱压根没有放在眼里的无所谓的样子。刘涛请我们四个员工吃饭,饭桌上,他将钱码在我面前。我说谢谢刘老板。刘涛边开啤酒边说:以后你们谁都不许再叫我老板,叫涛哥就行。你们几个都是少见的好兄弟,来,咱痛痛快快喝一场,不醉不睡的啊。
几个人就喝到一处。我酒力不敌,勉强喝点就拒绝再喝。甲乙丙三人十分聪明,谁都不敢和涛哥对阵,就连起来轮流和他干碰,最叫狠的是小丙,他趁着涛哥喝得七八层时,竟然趁他不备,往啤酒瓶里掺白酒。然后他们三个喝的还是啤酒,涛哥喝的是白酒加啤酒,最容易让人过量的喝法。最终在同心合力下,终于将涛哥放倒。甲乙丙喝得也差不多了,纷纷离去,把我和涛哥丢在那里。
我把烂醉如泥的涛哥拖回他的卧室。他的卧室在饭店的地下室里,之前我是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当我推开卧室的门时,不禁惊得呆了。原来,这么龌龊的小饭店内,竟然有这么奢华的房间。红木的家具和高档的真皮沙发以及枝状吊灯,让人眼花缭乱;暧昧的红色床头灯开着,满屋子的红影,晃如闯进皇宫一般。
涛哥真的喝多了,他趴在一张镶银环的玻璃几上吐了满桌狼籍。等我将玻璃几上收拾干净了,又将他安置到床上,要离开时,他却从床上挣起来抓住我的手央求道:亚宁,亚宁别走了吧答应涛哥。
我说涛哥你醉了我不是亚宁,我是玉宁。他才手一松,头一歪,沉沉睡去。等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把空调开到最大制冷档还是热得受不了。更糟糕的是还没冲完凉,忽然却又停电了,连地面工地上也是漆黑一团,与平时夜里工地上雪亮的照明场面大是不同。一断电,刹时觉得热浪在黑暗里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刚穿上的短裤马上被热汗塌透,湿淋淋地粘在臀上,又湿又热又闷,像裹了块带血的热兽皮。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忽然想起来,楼顶的阳台上倒是一个好去处,这会儿那里肯定有凉气。
这是座三层的小楼。楼顶有个鸽子棚,热烘烘的粪馊味和羽臭味一阵阵地排山倒海。可是这里总比在房间里蒸着好受。当我上去,店里其他的三个店员甲乙丙已经在上面了。在黑夜里他们谈着话,我正要上去和他们打招呼,忽然因他们的谈话内容而不敢上去了。站在楼梯上,露出半个头,僵在那里。
他们在闷热的黑暗里抽着烟,烟光一明一灭,我看见小甲的脸色十分难看,只听他说:瞎子都看出来了,涛哥还是对亚宁那小子上心,不然不会对他哥那么高看!涛哥得不住亚宁,看来要想方设法把玉宁搞到床上去。我说咱哥几个要是不把玉宁整倒,往后咱几个就别想从涛哥这得一丁点的好处!
小乙插了一嘴:我看亚宁他哥不像是咱们圈子里的,和亚宁那烂货好像还不一样嘞,我看涛哥这回未必能得手。能得手他刚才还会放玉宁回去?
小丙嗓门尖尖的,说起话来,听上去酸酸的:切!有咱几个,涛哥还想着那个烂货,真实丫就没把咱哥仨当人看----放在场子里咱哪个不是红牌?巴巴跑到这兔不拉屎的地方陪他他还不知足呢,切!
他们说的什么我没有全部听懂,却能听出个好歹话来。正当我准备转身下去时,有人在我背后轻轻拍一下我的肩,吓得我险些叫出来。那人轻轻嘘了声,也静静立在楼梯上听他们嚼舌根。我能肯定那是涛哥,因为他身上那股刺鼻的酒精味。我只是奇怪,涛哥不是醉得不省人事了么。
小丙嘿嘿笑了笑说:估计一会儿涛哥还得找咱,刚才我往涛哥酒里面放了点糖,他既然不要玉宁,糖劲上来,他不还得找咱呀!嘿嘿。小乙也嘿嘿干笑了两声说:我说涛哥装的也蛮像的,明明想勾引人家玉宁,还装得大醉,提前支开咱,结果怎么样,心计白费了不是,哈哈......小甲忙说你小声点估计玉宁这会还没睡......
就在这时,涛哥身上的手机不是时候地响起来,小丙尖叫着掐灭烟头。涛哥啪的一下把手机重重摔在水泥的楼梯上。他敲敲楼梯的钢管扶手,冷冷说:
“都给我XXX滚下来。”
小甲他们三个不知怎的就调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随即,店里面又进来三个店员。他们从气质和打扮上来看都不像打工仔,倒更像公司的白领或者男大,因为他们身上和甲乙丙一样有着很好的气质,譬如不怕生人、遇事从容不迫、善于言谈和少许的清高,这是打工仔怎么也学不来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叫小五的。
小五是个记忆超强的男孩子,不论有多少顾客,不论报多少菜,他都没有出过乱子。他最绝的还是算帐从来不用计算机的,据说他从小就练习珠心算,是个神童似的人物。只是他和我极其合不来,因为上次因为我而被赶走的小丙,是他的一个好朋友。
我们开始只是互相不对脾气,后来矛盾开始激化。我不想惹事生非,但是抵挡不住他的刻意挑衅。终于在那次,矛盾全面爆发。那是一次我给客人上菜时,在收银台里面的小五似乎无意伸了伸腿,将我绊了个趔趄。我手中的胖头鱼汤便点滴不漏地泼洒在一个胖秃子头上。这个秃子曾有几次将我当成亚宁还动手动脚的给我骂过,这次他终于得了逞,跳起来杀猪般地叫。这时,小五才风姿万千地从台里走出来,向客人又是陪不是又是道歉,还连连埋怨我不小心。等涛哥赶过来时,没有人不当面夸小五。
真会演戏!我明白这种风度翩翩和诡诈心计的有机结合我是学不来的,便主动向涛哥辞职。涛哥也不甚挽留,却给推荐另外一份工作:去西郊的“夕阳农场”帮邱小玉种菜。工资还由他发,条件是每个周六带小玉一起回来吃晚饭。
见到小玉时,我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土人”了。毕竟徒步走了三四里的尘土飞扬的土路,时不时还被从身边飞驰而过的运砖和沙土的大卡车扬一身一脸的灰。站在六号棚外喊了一声,就有一个女孩子钻出来,一双眼睛很明亮,头上裹着一条毛巾,长长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乍看之下,和那些农村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眉目间多了一些灵动和精致。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亚宁!
然后就跑上来,把一个湿热的身子投到我怀里。当她的手缠住我的头时,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触电一样,一种酸麻一下子从指尖窜到心脏。
亚宁,你哥哥不是要来么,他人呢?!小玉两支胳膊围住我脖子,娇嗔地撒娇,一张脸把我的头发拱成了鸡窝:看看你剪的这个偏分发型,难看死了,以前那种长碎发多正点啊。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喘过气来,心还是跳得很厉害。我动了动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来一句话:小,小玉你误会了,亚宁是我弟弟,我是玉宁。
小玉像捧了块热石头似地忙放了手,站在我面前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们兄弟俩长得还真像----我说刘涛怎么不开车送你过来,看你给扬的这身土。
我说涛哥去进城了。小玉才笑着说算了啦,回家冲个凉吧,一路上灰头土脸地怪脏的,这条路正修路,难为你步行过来。
“夕阳农场”对着大门是七十亩的菜地,后面是五个渔塘,渔塘西面是两排的双层小楼,听小玉介绍是职工宿舍和仓库;接邻职工楼是牲畜园。渔塘东边是一幢小别墅,红红的,小小的,给一道乳白色的铁栏杆围着,像法国南部的风景画。
穿过渔塘的柳堤时,不少坐着垂钓的人都同小玉打招呼。那些人看上去不像农场的职工,倒像老板老董似一个个悠闲自得。他们只要一瞟我,小玉必定解说一句:亚宁的哥哥,双胞胎。
令我奇怪的是,有点农村妞样子的小玉并没有带我走向职工楼,而是径直向红别墅走去。别墅门口,柽树下的竹椅上躺着的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看见小玉过来,忙起身一脸堆笑:小玉回来啦,快冲个凉去,你看这个累这个热的。说着回头向别墅里喊:小红,小红,给你姐姐换衣服。
小玉边说不用边接过妇女递上来的毛巾擦把脸说:吴姨,我看过了,那棚西芹是因为上次的肥料上多了,有点烧苗,你让人等太阳下山了大水灌一下就好了。
吴姨连连点头。这时,一个穿素花短裙的女孩子站在二楼玻璃窗前喊快上来吧,水都放好了。小玉拽了拽我说快点,然后像个孩子似拉着我飞快地跑过石子甬道,惹地吴姨喊当心当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除了跟小玉四处转转、穿穿菜棚、查查鸭圈、看看渔塘外,再没有别的事情作。我这样反而不自在起来,总觉得闲得发慌。一个晚上和小玉、吴姨、小红吃饭时,我说吴姨,你总得让我干点什么啊,我不能光拿钱不干活呀。
吴姨忍俊不禁笑了,用筷子一指小玉:不要问我,你问她吧。
小玉也小了,歪着头想一想对小红说:小红,明天你去外头工地上,看看哪个缺提大泥的小工的给年玉宁哥找一个,不行给他联系一下让他去西单发传单作促销去,再不行就给他的铺盖丢到地铁站口让他要饭去!
一番话没有说完,小玉和小红已经笑成一团,吴姨也摇头直笑。
小玉笑得够了,才清清嗓子,正色道:这里本来就没什么可干的,这里是个度假村啊傻瓜!你还以为是农村的菜园子啊,那些蔬菜之类只是附带的,况且灌溉什么的都有专门的劳务公司承包了的,你还想干什活啊。
小红补充一句,说,咱家小玉就是这度假村的大老板。
我看小玉,她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抿嘴微微笑着。
在“夕阳农场”呆了几天,我发短信给亚宁,一直不见他回信。打他电话是关机。不知道怎么回事。打阿威电话,阿威说他在天津,也没有亚宁的信。
我告诉了小玉。小玉说她可以帮忙问一下。我十分担心,因为亚宁不应该一连好几天日夜关机。并且我早在“天鹅”告诉他我将调到农场时,他就说等我到了农场后他就会来看我的。但是我已经来一星期多了,他却像蒸发了一样,没了音讯。
按照和涛哥的约定,我每周六要和小玉一起去他那里吃晚饭的。当第一个周六到来,小玉开着她的白夏利带我去涛哥的饭店时,却发现饭店已经被封了,而门上崭新的封条上显示,饭店是上午刚刚查封的。小玉拨通了涛哥的电话,刚问了几句,眉头就皱得紧紧的。然后她说那好,咱们见面再细谈。说完将手机往车座上狠狠一丢,说,快点上车,出事了。等我系好安全带,小玉一踩油门,车子就冲了出去。
再见涛哥是在一家旋转餐厅,装饰还算豪华,只是没有记住名字。远远看见涛哥和小五坐在那里。小玉来不及坐下便急急地问怎么了这是。
涛哥忙站起来给小玉拉开一张椅子,等小玉坐了他才坐回去。涛哥抽了口烟,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估计有人往外透风了,五天前白衣姐刚从我这里提了货就给暗子堵上了。听说白衣姐来这里给人录了像,他们这次连白衣姐都搞进去了,然后顺藤摸瓜,上午把我那里给封了,还整走我刚到的那批货,你看......
小玉没有听完,就一改平日的清纯模样,口气粗野地吓人:你丫光棍了吧!早给你说让你搬到农场你不干,非要逞能呆在那个破饭店,你猪脑子啊,就你那苍蝇都不下蛆的破地方,却找迎那一帮显摆精整天开着大奔往你那里窜,白痴也能看出蹊硗来。活该!
涛哥没了往日的冷傲模样,几乎哀求地说小玉,我的好宝贝嘞,你不帮我我非但拿不到那批货,恐怕这辈子都栽里头了呀!再说你要不走一趟,毛毛他们恐怕也出不来,毛毛他们可是现在在里头呢。
小玉一惊:毛毛他们栽里头了?是不是他们也跟白衣来你这里给录像了?
涛哥点了点头。
小玉又追问:毛毛,大伟,蝈蝈还有......他?
涛哥看了我一眼,又点了点头。
小玉面无表情地对涛哥说:给我提三十万,我去找韩局。
接下来的两天,是我最不安的日子。我总觉得亚宁他出了事情。而他们却都在隐瞒我。小玉去给涛哥跑路子去,整个周末都不在家,吴姨和小红也什么都没有透露,照旧打扫别墅,联系劳务,和平常一样。
熬到周一傍晚,终于看见了小玉的那辆白夏利。当我和吴姨小红迎上去时,小玉脸色很难看地从车子里钻出来,一言不发地进卧室睡了。当我们整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时,我收到了亚宁的短信,他说他手机丢了,这几天整忙着搬家就没和我联系。
搬什么家,我问。
他说在那个院子住了一年多,腻了,阿威出钱买了一套高层。他又说他要和阿威一起来夕阳农场参加小玉的生日,七月二十一。
小玉那几天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她拒绝任何人靠近她,也不吃任何东西。只是伏在床上,身上还是几天前的衣服。透过她敞领的淑女衫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脖子上、肩膀上满是乌青青的牙印,她整个人憔悴地像一枝憔悴的花枝。
吴姨只是叹气。小红哭了好几回。我问吴姨小玉怎么了她只是不说。打电话给涛哥问他是不是小玉没有事情没跑成。涛哥说小玉跑得很成功啊,事情基本解决了,连收走的东西都搞回来了。最后涛哥问了一句说你小玉姐现在呢。我说了她的状况。涛哥半天没说话,只是说小玉生日我去了再说吧。
精神委靡的小玉,到了生日那天,奇迹般地恢复了生机。她活泼地像只快乐鸟,裹着一袭血红色的纱,在别墅的烛光派对里穿来穿去。涛哥,白衣姐,亚宁,阿威,小五他们都来了,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男孩子。不过我没呆多大一会就给小玉支开了,也许她不希望我看到什么。我就被派给吴姨在厨房里打下手,抱着皮靴一般大小的草莓酱瓶往蔬菜沙拉上涂浇。末了,大家纷纷散去,只有亚宁和阿威留下。小玉又让吴姨另准备了饭菜,我,亚宁,阿威,吴姨,小红和小玉又吃一次。
小玉和亚宁竟像商量好似的给我劝酒,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个一个拦一个劝,三四杯国窖下肚,我就晕地不知道怎么上的床了。
当我醒过来时,不知道什么时间。只感觉到夜凉如水。头疼的厉害,想吐却还吐不出来。到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清醒了好多。想到阳台上透透气。
还没走到阳台那里,只听见阳台那里有人轻轻说话。听声音是亚宁和小玉。我晕忽忽地站在客厅的一盆冬青后,竟然迈不开步子。就站在那里,静静听他们说。
小玉似乎吐了口烟,徐徐叹口气,问:你和江哥他们的合约还有一年吧!
亚宁恩了一句,然后说,我真的不想干了,我怕我哥知道我干这个他会疯掉。
小玉的话有点怨意:怕还让你哥来北京!他只要在这里,早晚会知道。你把他放到这个圈子里还不想让他知道是不可能的,你瞒得过初一还能瞒得过十五?你说你何苦呢。
亚宁隔了好大一阵子才说:姐,你不知道,现在我就剩我哥一个亲人了。我真的想天天看见他。从小我就很敬佩和喜欢我他。他的优秀是百里挑一的,如果他考北影肯定也能考上,可是他想当作家,他报的是北大汉语言文学。当他落榜时,正是我宝宝被人陷害的那会儿,哥哥为了家里不为我学费的事情作难,就一个人打工去了。我们原来呆过的剧团因为我宝宝的事情不敢再让哥哥去登台,他只好离开开封打零工。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郑州给人洗碗洗盘子,每个月攒三五百块钱给我花。姐,你晓得我心里面有多难受!我哥哥从小在我们市文艺圈里长大,哪里干过那种活!我真心疼我哥哥,不想再让他为我上学的事情受罪,才干这一行。现在我干了一年多,自各攒了不少的钱,压根就再用不着我哥哥去打工挣那仨核桃俩枣,我只想以给他找个好工作为借口让他来这里,让他好学点东西。我已经安排好了,到下周三,我带我哥哥去我学校办的夜校速成班学表演去,但是现在我只能让他呆在你这里,你知道我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去场子,我怕他在我那里会露馅。
小玉叹了口气,仿佛老了很多:你哥如果知道你这么懂事,肯定很高兴。要不就给你哥哥出钱让他上个私立大学好了,不用让他再打工了,不然他会在你面前自卑,总以为自己是个打工的。
亚宁沉默了一会说:我还是宁可让他以为是他在打工养我,因为那样,他会觉得他作到了一个哥哥应尽的责任,他会比什么都很高兴。
小玉说:也罢,那你以后在场子里可要注意,千万别碰毒品,别染上病,其实姐还是希望你能尽早退出来,健健康康地过普通人的日子,那种非人的日子,我懂。
亚宁说我记下了。对了,亚宁问:你和涛哥社呢们时候复婚啊,我们好喝杯喜酒啊,我说姐你就别和涛哥怄气了,你能包容他一点不就什么都好过了?
小玉忿忿地说:不要提他了。原本还想复婚的,想在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就他那人,平时自己装得跟个大仙似的人五人六的,其实窝囊透顶了干啥啥砸!前几天不是因为他邀请几个露面精开着大奔去饭店,白衣姐能给探子跟踪,逮个正着?结果给人家顺藤摸瓜,连同毛毛你们不一个都没跑掉?!说实话,要不是看着你也被弄进去了害你哥担心,我这趟都没准备去。
亚宁体贴地说姐,听小红说你去韩局那里不太顺利?
小玉冷哼了一声:不让那个畜生折腾够,他能那么顺利地放人放货?总有一天我掀翻了他狗日的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芝麻绿豆官!算了,别再提了,也就身子几天不舒服罢了,现在好多了。
亚宁说白衣姐一给抓进去,他们就没有让白衣姐和外头联系,才不得不请你出面。不过白衣姐说这个报案的探子肯定是饭店里的人,她就说这些。
小玉咳嗽了一下说,以后慢慢再查吧,等我找出来是谁再说。好了,不早了,快天亮了,露气重的很,你快回去睡一会吧,威威说不定这会还在床上等你呢。
亚宁似乎咯吱了小玉一下:你敢取笑我,看我不给你点颜色开染坊!
小玉禁不住哈哈笑起来:好了,好弟弟......哈哈,好弟弟,我再不取笑你了,姐姐错了,哈哈,给你赔礼了......
亚宁才停止了打闹,说咱都回去吧。
听见他们挪动躺椅的声音,我才从冬青盆后面匆匆赶回卧室。拉上毛毯盖住头,我可以敏锐地感觉到,不少我先前并不知道的事情,正一点点浮出水面,便得越来越清晰。
比如,亚宁到底在做什么!涛哥和小玉到底什么身份。
5.长夜未央人未眠
夜的漆黑中我们相峙立着
在寒冷中,凝成玻璃的影子。
死还遥远,生却迷茫
什么生死相许,不过是你我
游戏时的一句玩笑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认识一个朋友是很偶然很戏剧化的事情。譬如后来我将我在火车上遇上周扬的事情讲给一个很铁的哥们听时,他表示太难以置信。他有充分的理由。他说,周扬是那样一个富家子弟,纵使他打翻你的骨灰盒也没有必要对你这么关心啊。他为什么非要送你回家,为什么在女友演出时在剧院门口等你三四个小时,我想不通,你不会告诉我是因为他善良吧。
其实莫说他,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一个陌生人这么费神。只是我们莫名其妙地就认识了,而且成了一见如故的哥们儿。在大相国寺借宿的那晚,当他知道我也在相国寺时,他便央求了主管夜律的戒律僧打开偏门,从香客房直穿过廊,往我居住的后禅院而来。雪片纷纷,在门外坠落。
当我看见他的那一刻,哑然失笑。他周身上下给一床厚毛毯裹个严严实实,只留一双黑亮的眼睛骨碌碌乱转,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到。他身后跟着那个个子高高的男孩雷子。雷子脸庞黑黑的,却看上去很真挚。
雷子替周扬揭去毛毯,抖了抖上面的雪。周扬一张脸因为高烧而呈现一种胭脂红。他激动地鼻翼鼓鼓的。
玉宁哥,他叫。
我笑了:你乱叫什么啊,谁是你哥,你小子见谁都这么滥情啊!
他孩子似急得说不出话来,我看见雷子有点恼怒的样子,便对拉住周扬的手让他坐到我身边:干嘛当真,给你开玩笑呢!
他却又孩子似地咧嘴笑了。
那一夜,我们围坐在秋明的矮塌上,每人披了一条被褥说了一夜的闲话,一直到天亮。就这样,大年初一的夜,我们在晨钟暮鼓的大相国寺度过。当东方的黎明映出寺院屋顶的鸱角和骑凤仙人的轮廓时,周扬才坐着睡着了。雷子又用那条毛毯把他裹了,轻轻抱起来回去了,像抱一个婴儿那么认真。经过半夜的长谈我发现,雷子人是很不错的,只是对周扬太用心了,总怕他受到别人的伤害,他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严严密密地盖住他。他几乎对周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提防。当然对我也不例外。
初二,杜叔接我回去时,和杜叔一起去空慧禅师的禅房和他道别。我却不敢再抬头看他。这和昨天初见他时的感觉甚是不同。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昨天告诉我的那个关于妈妈的秘密,使得我极恨他又不愿意恨他。因为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一旦我恨他就说明我已经承认了他说的是事实。我不相信,我逼迫自己不去恨他。
我问他亚宁的骨灰要怎么安置。他淡淡说今早作晨课时一个黑黑的男孩子问过同样的问题了。我知道那应该是雷子代周扬来问的。原来他们说的资深的法师就是空慧。
空慧脸上的肥肉动了动,淡淡地说:人之生死无序,灵魂或堕如三道或上达至境,肉体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亚宁要骨灰洒在黄河滩,将自己归于虚无固然好,但对于人之常情还是走常规的路子吧。亚宁是个罪孽深重的孩子,若不及时超度必堕入永不轮回的饿鬼道,我会为他念一个月的《光明经》超度。至于骨灰的事情,还是让他睡在你父母的身边吧。
我问他:宇宙难道真的有佛么,如果有,你我将来在极乐净土又算什么关系呢。
他抬头看了好大一会天花板,才缓缓说:佛生于心,玉宁。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不肯解脱执着才惹来烦恼,今天终于有了了解了。他又转首对杜叔杜姨说:你们一直帮老僧了结这个心愿,现在乔慧和张轩居士都已经仙去,孩子我也见到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所有的事情我都给玉宁讲过了的,要爱要恨,那在他自己了,于我方外之人瓜葛不大了。不日我将去浙江佛学院授教,可能会在那里呆几年,诸位各自保重罢。
我转身看了看杜叔杜姨,忽然发现好恨他们。是他们将我骗到相国寺来和空慧想见,让空慧硬塞给我一个荒谬的陈年往事。杜姨拉了拉我的手说:大宁,倘若你宝宝妈妈还在世,我和你叔叔断然不会这么多事让你知道真相,只是现在你没了一个亲人,我们让你见见空慧大师也是为你好,毕竟他是你的......
你不要说了,我不要听。我捂了耳朵,跑出禅房,却听见清清楚楚一声叹息。站在天井中,仰脸看天,忽然觉得心出奇地空,像被谁掏去了一般。这种感觉只出现过一次,就是看着亚宁离开我的时候。我相信,不论是谁,忽然间被告知一个这样的所谓的真相都会惊怒,甚至会好想杀人。
往来熙攘的香客从我身边走过,一个个好奇地看着这个一直一直一直看天的孩子。我却麻木成了一段木头,我身边的香客成了风中的走石。我发誓我会永生命扼杀这段所谓的真相,因为我是如此敬佩和热爱我的宝宝妈妈,我不能容忍他们在去世后还对他们亵渎。即使是真有这么回事情,爸妈不告诉我,必定有他们的苦衷,我就无须知道。我为什么要被别人牵着去揭他们的伤疤呢。
我想哭却没有了眼泪,只是心酸的很。伸出冰冷的手揉了揉脸,吸一下鼻子,定了定神告诉自己:玉宁,在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城市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大相国寺,没有空慧没有所谓的隐情秘密,这一切都是一个梦,醒来就全没有了你不要当真。快回去吧,回乡下把亚宁的骨灰葬在爸妈的身边。快走吧,不要回头,快点吧快点吧快点吧!
坐在回老家的中巴上,想象着老家的模样时,忽然一阵揪心,像被揭开了心中最深处的伤疤。小民楼的第二层,黑狗屁屁,砖坯林立的窑场,静得幽怨的小河流,浓密地发黑的哀伤的白桦林,像满屉馒头似的祖坟坟包,飞着斑鸠和鸽子的永远有种美丽的蓝的天空。这些久违的童年记忆在乡间的公路上,一下子变清晰了。我甚至可以看见堂兄羽林在水中挣扎的样子:水面给他扑腾出的大片大片雪白的水花,最终变成一串串缓慢的小水泡,沉下去的羽林慢慢浮上来,像一条翻着白肚皮的墨鱼浮在太阳之下水面之上。
我眼前仿佛接着浮现那个疯狂的夏季:玉米地像茂密的森林笼罩着祖坟,大叔听到噩耗后从大阳摩托上摔下来,腿上烫出一排排的油亮的水疱;大婶的哭声在疯长的玉米地里盘旋。那个让人眩晕的烈夏,白花花的太阳要把人心烤焦烤透烤绝望。我还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埋葬了羽林后,妈妈哭着走出大叔的院子,因为大婶要妈妈还她一个儿子。大婶唯一的一个儿子,羽林,因为揪落水的亚宁而溺亡了。
大婶的话很坚决,虽然大叔狠狠地一下一下将她的嘴打出了血,她还是喷着血沫子喊:老二啊,老二媳妇,落水的是你儿子凭什么让俺儿子抵命啊!你赔俺羽林,你们赔俺羽林!他爹啊,羽林他爹啊,为啥老二家俩小子都没事偏偏就咱这一个儿没了呢,你说,你说咱羽林咋就这么犯贱去捞人家把自各搭进去了呢你说,你倒是说啊!
大叔的手停在半空中,颤抖着便落不下去。他甩开抱着他的腿撒泼的大婶,冲宝宝妈妈喊:滚吧赶紧滚吧,以后不用再回来除非到死!
我往车窗外看了看,雪覆盖着大地,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
摸出一张面巾纸,揉揉热胀的太阳穴。我不直到十年后的大叔大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原谅我们。前年宝宝妈妈去世回乡安葬时,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想来他们还是不肯原谅我们的自私。这次我是决定要见他们的了,到现在这个状况,我们也该有个了结了:羽林为救亚宁而死,现在亚宁也死了,爸妈也死了,打死还不分一家亲呢,所有和宿债有关的人都已经不在了,现在也该有个交代了。
车到通许县的张洼,我抱着盛放亚宁骨灰盒的背包,拎着一大堆杜叔杜姨给买了让送给大叔大婶的年礼下车。再次踏上这片挥洒过童年欢乐的热土,心里面竟然空的狠。
向似曾相识的村庄走去,一两条追逐的瘦狗从身边跑过,几个模糊的身影在雪地的坟头间晃动;一阵阵的鞭炮声和一缕缕的黄表纸的青烟渲点着鬼日的哀伤气氛。在我们老家这里,年初二走亲访友,初三则走死亲访死友,称为鬼日。今儿正初三,想必已经有无数的魂灵在坟茔的上空飘,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亲人来送纸钱。
快到村口时,我看见一个有点面熟的女人,她拎着一刀黄纸和一串鞭炮,在田间未被踩开路眼的雪地里慢慢走着,一个睡熟的婴儿在她的背上用旧的布条捆着。婴儿看上去有一岁多的光景,一颗戴着小老虎帽的小脑袋,在母亲的背后摇啊摇的。
月芽!我试着喊了一声。
她立住脚,慢慢转过身来,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神很浑浊很杂乱。她盯了我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怯生生叫了一声:玉哥哥?
见我点了点头,她忽然哇的一下哭出来。我想安慰她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月芽月芽。她抬手抹了把泪水笑了笑说,再看见你该高兴才是,你怎么才回来呀,亚哥哥还好吗,他怎么没回来?!
她抬手间,我看见她的手又红肿又开裂,冻疮像黏虫一样爬满了手背。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问,你这是上坟吗?她的眼神就黯然下来,又抹了把泪说玉哥哥你等我一下,呆会儿我领你回去,村里的狗欺生,当心给咬了。
她转身向不远处的一丛坟茔走去,背有点佝偻。我看着这个昔日可爱娇小的邻家小妹妹成了这个模样,心中有中酸楚的滋味。但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懂事,她怕我回来遭大叔大婶的拒绝,便说村子里的狗欺生要领我回去,这倒又显出她小时侯的聪明伶俐来。我只顾想着我、亚宁、羽林、月芽几个人八九岁时一块疯一块野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她已经快步赶回来。
她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里,边走边哄着,然后对我说:走吧。
穿过当街站着打毛衣、闲聊、嗑瓜子的闲人的异样眼光,我站在了大叔的宅院门口,这个播洒过我童年的最快乐也最伤心的地方。堂屋门敞开着,家里却没有人。月芽叫了两声大婶,家里没人答应。她忽然一拍脑袋说你看我这记性!婶子这会儿正在村西老穆家听人传耶酥教哩,你先去屋,我去喊她。说了抱着孩子匆匆去了。
我跨过已经塌成了“V”字型的老门槛,刚进屋一抬眼,猛然间像给人从背后抽了一闷棍似,心疼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我看见了正对着堂屋门的乌木条几上,赫赫摆着几个用红纸扎的牌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我们这里有过年请死者回家团聚的风俗,大年三十晚上写个牌位到坟里放挂鞭炮将死者的灵魂招回来,初三的晚上再送回去。本来我在这里看到牌位应不足为奇,但是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排。
从左边看起,第一个写着“孝儿 羽林之灵位”;第二个竟然是“贤弟贤弟媳 轩慧之灵位”。是爸妈,没错,是他们老人家的灵位,这说明大叔大婶已经原谅爸妈了。我定了定神往右看,下一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忠夫 枚之灵位”。我吃了一惊,枚,就是我的大叔的名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大过年的我大叔家的门楣上没有贴红对联。原来我的大叔已经去世了,我却不知道。下面的应该就是我祖父祖母的牌位,当我还没来得及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匆匆从门外传来,接着一个尖而且亮的声音响起:在哪呢,人哩,人哩!
我放下东西忙迎出去,还没看清什么,就觉得脸上给人重重抽一巴掌,眼前金光四射,一股又甜又腥的液体涌上喉头。一张嘴,地上多出一滩殷红。一阵绝望而狂怒的喊声泼辣炸响:你这千刀万剐的杂种,翅膀不是硬了吗还回来干啥!这会儿回来看俺这孤宝贝子的笑话嘞?俺现在儿也没了老伴也没了叫俺一个人咋过这日子啊你说----你这挨千刀的兔崽子你咋就不早点回来见你叔一面啊,你没良心的知不知道你叔临死前还惦记着你俩龟儿子呀!我的天爷啊!
我已定了定神,发现自己蹲在地上,院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了一个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撒泼的女人,不,应该是一个老女人----一脸的核桃皱,一头的花白头发。这就是我的大婶,虽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难以想象,这么些年来她经历了什么样的打击,刚四十的人头发已经快白光了。
婶娘,婶娘!我推了推她的肩膀。我从没想象到过她是如此的单薄瘦弱,我能感觉到她衣服下我手触摸到的不是肉,而是锁骨,和其他嶙嶙峋峋的骨头。大婶狠命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布鞋的鞋底。末了,她大喘了口气,站起来说:进屋去,外头怪冷的。
月芽已经把堵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劝散了,关上大门。
还没吃饭吧,都两点多了。大婶说。然后她径直去厨房下了碗肉丝面,热腾腾地端出来。
在我吃面那会儿,大婶坐在破沙发上,唠唠叨叨讲羽林死后,大叔的砖瓦窑场如何倒闭掉,讲大叔为了还债去山西一家汞矿上打工结果染上肺疼病,在离过年还剩一个多月的当儿疼死在床上。说到疼死,大婶一指坐在一边给孩子喂奶的月芽说,那批咱村去的好几个人都疼死了,都是肺疼病,中间就有月芽的男人。石头,石头你还记得吗,又黑又矮的那个,整天拎个弹弓跟你羽林哥打人家的猫儿狗儿的。可怜月芽连石头的孩子都没生下来,石头就过世了。
月芽一声不吭地抱着孩子上楼去了。大婶好象好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似的,这会儿她像个慈祥的母亲,在和刚久离家回来的孩子说心里话。她一边眯着眼睛拆一件旧毛衣,一边讲那些我不知道的旧事。后来说到月芽。听她的话我才知道,打小跟奶奶长大的月芽在奶奶去世后嫁给了石头,可石头也在山西汞矿上得了肺疼病,去年死了,而大叔则一直撑到年前才去世。自打石头一死,石头的几个哥哥就把月芽赶出了家了,说月芽的遗腹子不是石头的血脉。月芽带着孩子跑到外头讨了一年多的饭,因为受不住外头地痞流氓的欺负就又回来了,大婶见她怪可怜,就收了她作干闺女,也正好作个伴。
听了大婶的话,我觉得大婶真的变了,完全变了。上了岁数的大婶,不再是那个穿着脚蹬裤仗着丈夫有俩臭钱就到处骂街的泼妇了,她也懂得了对别人好、懂得了仇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人常说,人到七十自成佛,莫非就是这个道理?
晚饭时,大婶一边给孩子喂饭一边对月芽说:你跟你玉哥哥去市里头学点技术吧,赶明回来开个理发店服装店的啥,总比一辈子扒土窝的强,再说,贝贝这孩子一直粘着你也不是个戏,就拿今儿来说,你上坟去他都拼死拼活非跟不可闹成那样!要我说你把贝贝放家跟你玉哥哥去市里面走走,一来学点技术,二来给贝贝断断奶。
月芽看了看我,说:我听干娘的。
晚上要上坟送牌位的。大婶上岁数了,路不好,就由月芽陪我去。
乌漆漆的夜没有一颗星,只有满地的雪,还映出一抹的白。当看着红纸扎的灵牌一个个在火中化为灰烬时,我们蹲在雪地上,看着火处给火烤化了的那块土地,不规则的一个黑圆圈,像个诡异的黑洞。月芽也盯着那个黑洞,她在黑暗里幽幽地问:玉哥哥,你恨你婶娘吗?我说不,我们从来只有内疚。
月芽又说,其实你宝宝妈妈入土时,你叔叔已经肺疼病晚期了,他们就躲开了你们。等你爸妈安葬好了,你叔叔让你婶娘用平板车把他拉到坟前,哭了半夜,三里五村的人都听见了。
我心中涌出一阵寒流,像一条冰丝,穿过心脏再向后蜿蜒,穿过整条脊梁骨。刺骨的寒气从天灵盖到尾骨都是。原来,大叔和大婶一直并没有恨我们,而我们却一直以为他们不肯原谅我们而十年里没有踏他们家一步,甚至大叔死亡我们也不知道。我原本想送完坟后把亚宁的事情告诉大婶,但现在我已经不忍心告诉她了。她已经是一个被生活彻底击打崩溃的老人,再经不起事了。
我抬眼望望眼前起起伏伏的坟头,问月芽:如果我告诉你亚哥哥已经不在了,你会怎样......还没等我说完,我就感觉她单薄的身子往我身上靠过来,然后一歪,没声息地倒在地上。我抱住她肩膀摇,喊,可她却冷冷的没半点反应。她在我怀里除了有一点体温,简直和一块木头没什么两样。我想起在北京那个小四合院里,我从水泥地板上抱起已经断气好几天的亚宁时,也是这个感觉。
把昏倒的月芽拦腰抱起,脚沉重地像系了沙袋。仰脸看漆黑一团的天,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响,哀伤像锋锐的玻璃碴划过心脏一样袭来。一阵一阵,极其揪心。高空中有黑的风呼啸而过,像一支凄妄的招魂曲。
我仰着脸,有热热的液体涌出眼角,滑过冰冷冻面颊一直流到嘴角,咸咸的味道。我想我流泪了。我流泪了。
6.困龙居
困龙之居悬玉锁
帏帐垂闲夜如歌
拥衾寐语王孙晚
旧事缠绵两寂寞
听了亚宁和小玉在阳台上的谈话我才知道,原来我只是亚宁操纵下的一只玩偶。他根本不需要我打工赚的那几个钱,听他的口气,他似乎还挺有钱的样子。我感到一阵阵的恐惧和不解,恐惧的是我天真的弟弟什么时间变的这么有心计,不解的是他的钱从哪里来。他刚才还说要我暂时在农场,隔阵子就要送我去北影读夜校。他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没人告诉我,我也不会去问任何人。我知道我现在在这里还是个外人,就是我问,也不会有人告诉我什么。我只是安静地呆在这里等答案,我想,有些事情不能一直隐瞒,我该知道的终究会知道。
生活还是那样,我呆在农场里,风平浪静。小玉像个农艺师似每日里给蔬菜查病,乐此不疲。我则像个小跟班一样陪她四处转。亚宁和阿威隔两天就会过来看看。涛哥也是经常来的,但是自从他的饭店被封那件事后,小玉拒绝他再来农场。我还记得小玉生日那晚,涛哥来了但是小玉就没有踩乎他。再然后涛哥自己开车跑过来一两次,都给小玉轰走了。我记得最后一次是那周周二的晚上,涛哥又来了,小玉对着电话喊你丫的敢进我的别墅一步我就叫你走着进来爬着出去,不是你利用玉宁拉我去你饭店我才懒得搭理你,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了,切。
我不明白一份好好的情感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听小红说过,小玉从东北某院校学农毕业来京时,还是俩眼一抹黑,那时认识了涛哥。涛哥那时也只是三里屯附近偷卖两包粉的小混混。小玉在白衣姐的酒吧作waiter时,涛哥天天去凑近乎。小玉本来是对涛哥没有什么好感的,直到有一回小玉在包间被几个客人纠缠住,是涛哥跟过去和那几个痞子干了一架给她解了围。等小玉跑出去叫了人来,涛哥已经被人砍倒在地上了,一道刀伤从脖子一直伸到肚脐。在医院里涛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对小玉说嫁给我吧我挣钱养你。小玉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就嫁给他了。没想到,结婚两三年,生意也作大了,人也混得有头有脸了,俩人却忽然离婚了,为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小玉在西郊开了这个农场度假村养鱼种菜不问世事,而一旦涛哥有事她还是会马不停蹄地跑前跑后。
其实我们都明白 ,小玉心里头还是很爱涛哥的,她枕边的三斗橱上还放着涛哥结婚以前的照片。涛哥光着上身,坐在一块工地的预制板上,抽着烟。很阿飞的样子。
我小心地问过小玉:你明明日着夜着盼涛哥,却为什么还要对他那么凶啊。
小玉苦笑了笑,说玉宁,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很多的事情是没有由来的,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又说,玉宁,其实我知道你想问的不仅仅是这些。我只能告诉你,有些事亚宁可以知道你却不可以,你就是问我也不会说给你的。因为你是个很单纯很理想化的孩子,我们不想让你知道太多的阴暗的事情,起码这样即使欺骗,我们也要你无知地快乐,你懂么?所以,以后不论什么,你都不要多问,但是请相信我们都没有恶意。真的。
我想她的一番话,已经回答了我心中所有的问题,比如亚宁刻意隐瞒的一些事情,她明确告诉我是有一些事情隐瞒我,但是他们不要我知道。我没想到,这个看似十七八岁单纯少女似的女孩子,原来有如此老辣的手段和如此犀利的眼光。
几天后,亚宁和阿威来接我回去,亚宁说是北影有个夜校班,授课的几个老师他都很熟识,可以让我跟着免费学习。
我试探着说亚宁你骗我的吧,我知道读北影的夜校班肯定要花好多钱的,你正上学,我该挣钱供应你读书才是,我怎么能让你再为我花这个钱。你说免费肯定是安慰我的了。
亚宁给我的话挤兑地急了,只好说:好了好了,不是免费的了,不过很便宜的,才一个月,总共一百五。
我问当真一百五?
亚宁不甘心地说,那就算二百好了。
我说亚宁,从小到大你可是从不撒谎的。如果你要我知道你撒谎,你就是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会不高兴。亚宁像个作错事的孩子嗫嚅着说,那就三百好了。
说实话!
五百,就是五百,不信你问阿威!亚宁面红耳赤。阿威也忙说五百就是五百。
小玉在一旁已经乐不可支:得了得了玉宁,看你一个当哥的把小弟逼的,你是一什么狗屁哥啊你!亚宁这孩子跟谁也没这么慌里慌张过,可见亚宁对你是一百个真心。这份心意你就领了吧,学点东西又不是什么坏事。莫说五百,就是五千五万姐给你出,这下你没什么意见了吧。
我看来看貌相弱不禁风的小玉,心中浮现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我知道亚宁他们有事情瞒着我,却真的可以感觉到他们是真的对我好。
小玉说好了啦,这事情就这么定了。然后她喊吴姨切西瓜。吃西瓜时,小玉故意喊:咦,小红呢,小红呢,听说玉宁要走了,就躲到洗手间哭鼻子去了是不是?话音未落,小红还真的从洗手间出来,一双拳头直擂小玉:你坏,你欺负我,你取笑我!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眶红红的。阿威在一旁笑了:哟嗬!我以为咱的辣椒妹就会撒野,原来你也会哭阿。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连小红也扑哧笑了。
随即小红又急又羞,跑楼下去了。不一会儿工夫,她捧着一套以样式简单、设计精致著称的阿玛尼男夏装跑上来,对我说:给,小玉姐送你的。
正啃一块西瓜的小玉扑哧一下,笑得满嘴的西瓜汁全喷到玻璃几上去了,她丢了瓜皮倒在沙发上起不来了:哈哈,烂丫头,你自己送就送了,干吗还撒谎说我送的呢!哈哈。
小红一跺脚:不理你了,你就会欺负我。说着将衣服往沙发上一丢,竟上楼而去。
亚宁递过来一块瓜,正色道:哥,小红对你好象有意思了呢。
我马上把他的头胡噜地像个鸡窝,逼得他喊大王饶命。小玉说好了好了别闹了,瞧连大王都叫出来了。
我看了眼小玉,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将我当成亚宁时惊喜地抱着我时那种触电的感觉。这会儿她简单地系着件飘逸的蝴蝶长角衫,在清丽中透出一抹妩媚。
亚宁他们租的高层在南京路上,离北影不远,穿过两条街就到了,很近很方便。
银燕大厦,3座16层A室。亚宁小心翼翼地转动钥匙,然后猛地一下哗啦将门推开,不无炫耀地跳了一下喊:
哥,咱们的新家!
我看了一下室内。硕大的落地窗华丽漂亮,装饰还算豪华,湖蓝色的真丝窗帘在挂起着,可以看到半个海淀,让人心旷神怡。
亚宁像只快乐的小鸡,唧唧喳喳地边冲茶边说: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租金两年才......
才多少?!你哪来的钱?!我问。
亚宁自知说漏了嘴,讪讪不语了。阿威把我的皮箱拎进亚宁的卧室,拿着本电影杂志丢到沙发上说:连租金带装修一共才花三十三万,我爸还以为不止这个数,就汇了三十五万过来----这钱啊,我先自己拿出来,等亚宁挣了钱了我连本带利让他还,不过眼下不急哦。
亚宁忙也说我都没出什么钱,都是威哥的。说着他勤快地去沏茶了。亚宁把圆独玻璃壶放在花纹氤氲的大理石桌上,我看着壶里一掬清汤里,那些茶叶浮也不是、沉也不是,在里面没着没落地悬浮着。心里头一时也空得厉害。
我说亚宁你过来。
怎么了,亚宁说着挨着我坐在沙发上。他倒了杯茶递给我,然后顺手抓起遥控打开电视,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在作安而乐广告。亚宁换了个频道,歪着头问:怎么了哥!
我们没有必要住这么高档次的房子吧。我说。
亚宁“害”了一声,拍了拍腿,丢掉手中的遥控器,头枕着双臂仰躺在沙发上,眼睛看着漂亮的天花板:怎么了嘛哥,不喜欢这里啊,那我们还是回那个破四合院好了,不过一下雨就没法出门你可别怨我。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亚宁爬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将额头顶住我的额头,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对着鼻尖,他长长的睫毛刷得我的眼眶痒痒的:怎么了嘛哥,我的小哥哥,你发烧啊,为什么有这么好的房子住还不高兴呢,恩?
阿威把电影杂志架在脸前看了几眼,又心不在焉地放下,隔着大理石桌子他说:哥你别想太多了,我和亚宁都开始正式接片了,以后见个编剧老导什么的,住那个地方也不像个样子,我们商量着就搬到这里了;还有呢,租这套房子,亚宁真的不用出钱的,我自己的就够了,我想着一个人住也是住,还不如咱们几个住一起热闹着好。你不要想多了。
亚宁趁机抓起沙发上一只抱枕塞给我:好了啦!如果你要是还不同意住下,就把这个可爱的小金鱼枕头丢到楼下去好啦----你不丢是吧,不丢就是同意喽。
我当然没有丢,看了看阿威,又看了看亚宁。笑了笑,不过心里面有点堵。说不来为什么,也许是我真的想多了。
在新家的第一顿晚饭是阿威烧的,糖糟酥鸭,酱鸭舌,鸡蛋炒菠菜,莲羹粥,全是盛夏的消暑佳品。
厨房环境很好,一整套的高档组合橱具,墙壁上挂着大幅的水果油画。一张可以伸缩折叠的玻璃桌巧妙地嵌在地板下,吃饭时打开就行,吃完饭可以折叠推到地板下面的凹槽里,推上挡板看不出来一点痕迹。既节省空间又别有情趣。
亚宁非要吃烛光晚餐,阿威便去取了一个仿欧式的枝状烛台,银亮的烛针上,一排参差地插着十二支白蜡烛。像一排晶莹剔透的水晶。
我看得出,阿威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很懂得享受生活。我只是怕亚宁学会了他这种习惯后染上公子哥儿气,毕竟我们是从清贫人家走出来的孩子,很容易被患者。
阿威往我杯中添斟了一下,我略拦了拦端起来,目光落在杯中清冽粘浓的国窖1935上:阿威,大学四年找女友了吗,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孩子应该美女排队才是吧。
我眼角的余光瞥间阿威和亚宁对望一眼,亚宁慢慢低下头,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碗里的米,阿威则干笑一下,打了个哈哈:是这样的哥,我这个人好玩,没个正经心思,还懒得厉害,整天除了上课就知道自己跑着玩,哪有心思去找女生阿,所以这大学四年就省了......正当他目光闪烁地解释自己时,他的手机在牛仔裤袋里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便欠了欠身指指客厅:我接个电话,一老导的。
看他拿着手机走到客厅去,我才抿了口酒,低下头吃自己的饭。却无意间瞥见亚宁的左胳膊慢慢从桌下抽出来,他的银白色的摩托罗拉在大腿上放着。虽然烛光照在玻璃桌上有些令人眩晕,可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顿时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我明白,其实并没有人给阿威打电话,是亚宁在桌子下打给他,故意把他支开不让他说下去的。我想揭穿亚宁,可当我一抬头,亚宁那张清秀的脸正一脸无辜而且亲切地看着我,却又不忍心苛责他什么了。只要他觉得高兴,即使在耍我我也高兴,因为能让亚宁快乐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阿。即使他刻意向我隐瞒什么,我也会原谅他,他向我隐瞒一些东西自然有它的用意。如果我一定要他说,他肯定也会说,却会不情愿不甘心。如果是我该知道的,我早晚都会知道,又何必让他在我面前难堪、为难呢?
我只装作一切不知道,继续吃我的饭。亚宁忽然说,哥你真漂亮。
什么?!我咽干净了东西,又喝了一口粥才问。
你脸红扑扑的,看上去很像咱妈。亚宁痴痴地说着,眼泪从眼角慢慢滑下。
一阵噎心,再吃不下去。我拉开椅子走过去,把他的头抱在我怀里拍拍他的背:臭臭,不哭了啊,有哥呢,不哭了啊不哭了。
亚宁却哭得更厉害了,两只肩颤抖得像风雨中的白杨叶。我一抬头,从平滑如镜的不锈钢液化炉柜子上,看到高高的阿威站在我们后面,似乎已经很久了。
蜡烛已经燃去一半,烛泪在烛台上流得纵横曲折,像老人脸上蜿蜒的的泪水。
那夜,亚宁紧紧抱住我,怎么也不肯睡,他一遍遍地问哥,如果你生臭臭的气了你会走吗?我说我怎么会生臭臭的气呢,别瞎想了啊快睡吧!他却认真地说,你以后可以生我的臭臭的气但是不可以离开臭臭,好不好。说吧,一双细细的眼睛盯住我,在暖暖的床头灯里,满是哀怜。
一刹间,有一种心疼的感觉漫过心脏。看着亚宁在我怀里孩子似得虚弱无力,我真的想哭。但是我不可以哭,我必须要装出坚强,因为我是亚宁的哥哥,他唯一的亲人和依靠。
我把他的脸紧紧抱在胸膛上说傻孩子,哥一辈子不离开你,哪怕你犯再大的错。
亚宁这才安宁了一点,过了好一会儿他梦呓似地说:
哥,你的心跳得好快。
第二天,一大早阿威久作好了奶油三明治,饮品是原味牛奶。
原本打算今天晚上一起去北影办的夜校班。饭间,阿威对亚宁说今天我去“红叶影视”那儿见制片商老蔡,晚上可能晚点回来,就不陪哥去夜校班了,你去了带我向崔师母问个好。说着就推了盘碟匆匆走了。
亚宁对我说阿威已经读完了大三,按北影的规定,大三大四才可以正式接片,而阿威现在开始正式拍片了,演了几部电影的主角,越来越红了。今天他去公司是去解除和原经纪人的合约的,准备让苏一接手他的下一任经纪。
你知道他的原经纪人是谁吗----亚宁八卦地眨了眨眼:是我们的形体老师,一个追求阿威很疯狂的女人!
外头太热,哪里都去不了。亚宁和我在家看了一天的片子,其中关锦鹏那部《蓝宇》他特别津津乐道。亚宁似乎很漫不经心地问我怎么看待蓝宇和陈捍东的爱情。我说我很同情他们,但是我绝对接受不了。
亚宁默然了。
晚上七点半,天还没黑透,我和亚宁在外边简单吃了点东西,就穿过两条街赶到北影的南三楼第二礼堂,先去见见主办这批夜校的老师们。
这次主管的有三个老师,一个便是阿威说的崔师母,四五十岁的一个中年妇女,很朴素,眉目间也很慈祥;一个是歇顶很厉害的安老师,最后一个复姓欧阳。这次见面会的主要意思是讲这批夜校速成班将为期一个月,正式学期从七月二十号到八月二十号,开设的课程是表演和导演。
我留神了下礼堂里,来参加的人还真不少,听亚宁来前告诉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花大钱还进不来呢。
让报选专业时,五十二个学员中有四十七个人选表演,剩下的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选导演。亚宁指着选导演专业的那几个颇上年纪的人说那是某某某,那是某某,都是三流导演,拍地下电影出身的,参加夜校不过是和学校的老师拉拉关系罢了,以图能正而八经地接部片子,换句话说就是变相拿钱贿赂老师,临学习结束可以让老师给推荐几个不错的制片商。
这么说来,他们是没少往夜校里砸钱了?我问。
亚宁眉一挑:当然,没个万儿八千的谁也甭想进来。
那么咱也出了不少钱喽?我盯住他。
亚宁这才意识到又说漏了嘴,一张小脸在白炽灯下煞白煞白。我握住他汗津津的手,一字一顿问:你到底交了多少钱?!
亚宁咬了咬唇,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五千----不过这已经是班里拿钱最少的了,还是阿威我们去找地崔师母,她已经给我们免半了的----哥,你别走,你别走啊,你听我说。
亚宁不顾大家的侧目,追赶出来拽住我的胳膊:
哥,反正钱已经交了不会再退的了,你就留下来吧,我真的想让你学点东西。
我心中很空白。亚宁骗我说学费是五百,现在哪知道是五百的十倍!
我问他:亚宁,你告诉我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钱!我不去干活,还要你出钱供应我上夜校,那么你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我来这里不给你挣钱还要花你的钱,我这成什么了我!
亚宁急得快哭了出来:哥!你别口口声声挣钱挣钱挣钱好不好!你干一个月还不如我一夜......反正不不用管钱的事情,想干活我白天给你找份活,晚上你必须来上夜校!
他第一次用这么坚决的口气和我说话。
这时礼堂散会了,亚宁朝正走出来的那个中年妇女喊崔师母,她便笑吟吟地走过来。紫色的平底皮鞋和浅灰的套裙,衬托出一种朴素和大方的气质。
亚宁,催师母说:这就是你哥吧!真是一对神仙似的人物,看看这小模样这身段这神色。
亚宁咧开嘴笑,露出一双雪白的小虎牙:得了得了,怎么跟个老鸨似的啊你,哪有当面评价人家男人的啊!
崔师母举起巴掌作个要拍他的样子:小滑头,才几天没见你就这么油嘴滑舌开起我的玩笑来了你!哎,对了,这期导演班由我带,就四五个人,这回轻松了。
亚宁啊哟了一声说,那我哥正好落到你手里呢,你可要好好调教我哥,他可是个好料子。
崔师母和蔼可亲地笑着:那自然,张玉宁,对吧,以后就跟着我,我想你这股聪慧劲肯定会出息。对了,还有,亚宁有空带你哥和阿威来老师家吃饭吧,你崔老师想你们想得紧,说是给你们找了几个片约。
亚宁一脸谄媚地笑着,一口一个谢谢师母栽培谢谢老师,目送崔师母和其他几个人一行远去。
我瞪了亚宁一眼:自做主张!
亚宁眼神贱贱地乜斜着我说:我就自做主张,不管怎样,这个学你是上定了。
我呵他痒,他就逃开去。我们在校园里追成一团,仿佛回到了小学初中高中时的快乐时光。
7.不许哭,我爱你
我不是要故意伤害你
不是故意要给你看我
不屑一顾的模样。
只是我们的爱不想与他人分享
我想用一种伪装
将它新鲜地珍藏
那夜,月芽听到亚宁去世的消息,一下子晕倒在坟地里。我将她背回家,大婶就请了村里的大夫来给她瞧。大夫是个刚从医专毕业的小女生,算起来比我们还小两岁,当我和羽林亚宁月芽疯天疯地在村子里藏猫猫时,她还是个偎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孩子呢。姑且叫她小女生大夫。
小女生大夫看了看,又掐了掐月芽的人中说,没事,是惊厥了,熬碗热姜汤一灌就好。
果然灌了姜汤之后,月芽睁开了眼,那会正赶上贝贝哭闹到不行,大婶抱他下楼去哄着。卧室里只剩我和她两个人。
月芽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玉哥哥,你说的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不要让婶娘知道。月芽懂事地动了动睫毛,两珠泪滑下眼角。
我给她掖了掖被子,轻轻问,月芽,你还记得咱们几个小时侯一起在这儿疯野的事情吗?那时多好啊,羽林哥,你亚哥哥,我,你,还有石头,一快儿去偷了人家的西瓜藏到水泥桥底下,一块儿天不亮就去用木棍捅人家的窗户学鸡叫,一块儿跟在栽红薯的老伯后面把他刚栽的苗子偷偷拔掉。我还记得咱们有一次捉弄别人烦了,就开始欺负老实巴交的石头。咱们借口捉迷藏,让石头躲起来不要出声,我们找,还事先告诉他找不到就不许出来。后来我们都偷偷回家了,石头不敢出来,就坐在玉米秸堆深处睡着了。当咱们在安安稳稳睡在被窝里时,石头他瘸腿的爹却拄着条板凳,拎着盏气死风灯在村外找了整整一夜......
月芽的泪水,哗地一下汹涌起来:玉哥哥,你不要说了,别说了。
大婶可能听见了月芽的哭声,她抱着贝贝一溜小跑上来:月芽,月芽醒啦?
月芽接过整哭得撕心裂肺的贝贝,蓬松着头发坐在被窝里,揭开旧的小红夹袄给贝贝喂奶。昏黄的小灯泡下,月芽低着头看正在将头拱在她怀里大嚼的贝贝。她的表情给头发掩住了,我并看不见,但我肯定那是极其哀伤的神色。
过了好大一会儿,贝贝吃饱了就将小脸埋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轻轻拍着贝贝,轻轻哼着一首我们童年的歌谣:
日头落,狼下坡
见谁抓谁跑不脱
跺,跺,跺三脚
黑里白里别找我,黑里白里......
我仿佛又看见那几个顽皮的孩子,一个个岔腿骑在村西的桥头上,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一遍一遍唱这支古老的歌谣,想吓住那些刚从地里收工的叔叔大伯们和从河里淘米刚回来的婶子大娘们。结果唱到天黑没吓住别人,反倒把自己吓坏了,一个个撒脚丫子往各自家跑,边跑还边唱跺,跺,跺三脚,生怕给下坡的狼抓去似,惹得路边乘凉的爷爷奶奶们哈哈大笑。
可是这一切,现在都成了抓不住的记忆的影子了。
大婶坐在床沿,替月芽理着头发说:别唱了啊闺女,孩子好不容易睡着了,别再吵醒了他。
大婶从月芽怀里轻轻接出贝贝,说:早点睡吧,都折腾到三更天了,眯一会儿天就亮了。还有,玉宁啊,你还去楼上你羽林哥的屋里去睡吧,你月芽妹子每天都收拾着,倒还干净。
坐在这间久违的房间里,透过窗子看外头漆黑的夜和簌簌下落的雪,心中极不安宁,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我给周扬发了个短信问人是不是经常会很烦躁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啊。
令我意外的是,都凌晨三四点了,他居然没有关机,而且马上回复:你在哪里!
我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曾经是我、亚宁和羽林的私人小天地的房间。
当我们还是六七岁时,也就是89年前后,大叔的砖瓦窑场生意达到了顶峰,连县里头都给大叔颁发刻着“致富能手”的镏金大匾。财大气粗的大叔就用自己的砖瓦盖了这座三里五村第一幢三层小楼。
我们的私人小天地就在最顶层。那时的我们是最快乐的,疯天疯地地变着花样玩,累了就躺在屋顶的阳台上看灰鸽子阿来飞来飞去,嘹亮的鸽哨像拉响的警笛在空中回荡;还故意把塑料凉鞋丢到楼下去,让黑狗屁屁颠着屁股下楼去捡。可直到我们十岁时,亚宁不小心掉到大叔窑场挖土形成的水坑中、羽林用肩膀把他顶上来自己反给淹死后,这一切的幸福都给时间注销了。甚至连同记忆。
十多年来,关于老家和羽林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直到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所有童年的记才如同开水的气泡从锅底浮出一样陆续浮现。这一会儿,我只能用四个字来概括:
寻忆旧地。
我把这四个文绉绉的字发给周扬,他马上回问:什么叫寻忆旧地。
我边用左手大拇指编辑短信,边站起来四处寻找我童年的记忆。我把我看到的一切统统用最华丽的辞藻告诉周扬。说来奇怪,当初我拒绝周扬送我回家,是因我怕他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来,现在却把心中最深处的话都讲给他。我想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神交吧。
我把短信快写成了散文或诗:
“......墙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我再也不和羽林玩了’的幼稚的字迹还在,我们小时侯玩过的蝈蝈笼还在,甚至咬了一口的苹果还放在床头的矮凳上,已经风干成一团褐色的木头。
我看得到,桌子和窗台很干净,像有人一直居住着一样。其实那是我童年的玩伴每天都来这里收拾。我敢肯定,她正是用这种方式来缅怀流逝的无忧岁月。她嫁人了,有了孩子,但是她的丈夫死去了,她又辗转回到这个叫做回忆的地方。当她那因不停干农活的长满冻疮的手轻轻拉开这里的窗帘时,她也许能看得到那时的扎着羊角辩的她和她最心爱的小伙伴,正挤在窗口往外看大片大片玉米田的画面......
......当这一切不复存在时,我们只有抚摸岁月的化石或记忆的残片,来祭奠心中最深处的哀伤。我真的想从这里回归童年,《圣经》里说‘手扶犁子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中国也有句老话叫做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我想,我是进不了天国、也作不了好马了,因为我一直因现实的伤害而沉湎于美好的童年记忆不要回来,甚至想到回归,回归童年,回归母体,回归到童昧无知的混沌状态......”
周扬过了好大一阵子才回复了一条信息过来,内容很简单,只有三个字,却很惊心动魄:
不要哭!
我离开老家回到开封,已经是正月初六。
本来是要将亚宁和宝宝妈妈葬到一起的,但是我始终舍不得他,我要他和我在一起。我就怎样将他带回老家,又怎样将他带了回来。
见了杜叔,他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局里面准备正式收房了。他说能用的都带走,剩下的能卖就卖,不能卖就丢掉。
在此期间,欢欢的神色一直很委靡杜叔说这孩子脾气越来越怪了,本来跟市里头一位老师出高价钱学表演,铆足了劲要考北影的,可眼见寒假结束一开学艺术类院校就要开始报考了,她却忽然不要学了,甚至连舞蹈鞋都丢了去。
也许现在只有我知道,欢欢是为了亚宁才要拼命考北影的。一年前,我去北京找亚宁时,她让我捎给亚宁一封信,里面说的就是她要考北影和亚宁在一起。那时的她很胖,估计她减肥就是因为这个。不过亚宁和我都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小妹,没想到她险这么深。
亚宁临终前攥在手里面的纸条上的三个遗愿之一,就是要我告诉欢欢等长得再大一些,找个疼她爱她的宝贝,好好活下去。我想,我有必要找时间和欢欢谈一谈了。
杜叔因为调到涡河水闸,也要搬走了。我回来时他已经将房子腾好准备上交了。随后他就和杜姨、乐乐先随家具行李到尉氏县的水闸上去,留下怎么也不肯走的欢欢和还没收拾好东西的我。
欢欢的脾气怪异得令我惊诧,我以前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古怪。杜叔临走前见欢欢不肯随他们走,就说,这孩子现在我和你姨已经管不了了,你只要能劝她想开,叔承你一辈子的情。
开始我也觉得没什么,只是以为她因为亚宁的去世自然会伤心一阵子,慢慢就会恢复。但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傻,她甚至为此寻死觅活。就在杜叔刚走的第一个晚上,十点多,我正同亚宁一前的朋友毛毛蝈蝈大伟他们发短信,听见隔壁欢欢房间里咯噔一下清脆的响声,像谁猛然被人卡住了脖子或钳断了喉骨。我跳下床冲出去,透过欢欢卧室门头上玻璃窗看见,她已经把自己吊在了一根系在天花板的电灯座上的袜带上。电灯照着她披散的头发和扭曲惨白的脸,以及那标志性吐出的长长的舌头。
我后退几步,猛地把自己摔向房门:欢欢!
欢欢最终脱了险,可她明显地更孤僻绝望,整天握着亚宁那部银白色的摩托罗拉,一双眼睛很空洞。她开始绝食。两天下来,看她脸上,除了一双深险的眼窝就看不见其他什么了。我告诉她,你亚宁哥看见你不吃东西糟蹋自己,他在天堂也不会好过。
她却又开始疯狂的不可遏止地暴食,吃了将手在嘴里抠着逼自己吐出来,吐了再没命地吃。如此重复。她眼窝陷得似乎更深了。虽说她吃饭总比不吃的好,但是一个女孩子见什么吃什么,终是让人心里不安。
欢欢忽然突发奇想要吃羊脑,我便领她去古都御街,又叫做小吃一条街的,一向以小吃种类繁多价格便宜著称。半路上接到周扬的电话,他说我的感冒终于好了可折腾死我了。
其他他在电话里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他已经好了,因为他的声音又开始像许巍了,而不是前几天沙哑得像杨坤或阿杜。
周扬笑嘻嘻地说你不是要我们来你家玩吗,那我们什么时候来你家啊。
什么?我很奇怪:我有说过让你们来我家吗?
周扬说:哎,你可不能不认帐啊!是雷子说你让我们到你家玩的,他还说前几天是你亲自邀请我来的,结果这几天都没你音信,我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雷子说我邀请你来我家的?
是啊!周扬在那头边吃薯条边说:就是初三的夜里,哦,就是那夜,我打了吊针早早就睡下了,雷子第二天说你和他短信聊到了天亮,还说你给他描述什么旧地,对对,就是寻忆旧地,就是那个晚上。
我明白了,原来那夜和我聊天的不是周扬,而是雷子。我忽然觉得雷子不动声色这一点上很像一个人:阿威。
可我什么时候也好象都没有邀请他们来我家啊。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雷子自己主意,他先告诉周扬,让周扬来给我说,我自然不好拒绝。我虽然不知道雷子这么作的目的是什么,却也真的不好拒绝周扬他们到来。只好恩了一声,算是默许。
周扬在那边唧唧呱呱地说我再叫几个朋友好不好,大家一块热闹----对了,你爸妈不会介意人太多吧!
我说不会,他们都已经去世了。我听周扬惊讶地“呀”了一声不说话了,就给他解场说你来吧,咱们好好玩玩,喝多了连过夜的地方都有了,现在我们这里空房子超多。
周扬忙说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我告诉欢欢说我们家将要举办一个小型的party,我们一块准备一下吧。
她冷淡淡的没有任何反应。我说,这个聚会是为了纪念你亚宁哥哥了,你一要积极配合我哦。
她一听亚宁,马上没有了不理会我的意思,一脸的兴奋和紧张。差点没有拉座的从摩托三轮上跳下来。外边夜市人熙来攘往,各自忙碌。
回去后马上布置。我打开我家的门,把里面关了一年的潮气和秽气放出去,因为明天的party就设在我家客厅。客厅里铺着廉价但品质很好的地毯,人多的话可以席地而坐。
打扫卫生时,我不由想起在北京和亚宁阿威住在一起时,我们也经常举办各样的派对,几乎都是我和阿威布置场子。现在再一次布置晚会,没有人给我递吸尘器,没有人给我提意见哪里好看哪里不好看,没有人和我边布置边八卦,少了阿威,觉得少了好多东西,空空落落的摇了摇头,不想再去想那些事情,就苦笑一下,看了看正在帮助我忙活的欢欢。
欢欢干活特别卖力,擦桌椅,拖地,用鸡毛掸子拍地毯上的积尘,一丝不苟。我们终于在当夜收拾好屋子,然后疲惫不堪地挤在厨房的小水龙头下洗手。我无意间侧脸,第一次看清了欢欢已经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
她站在那里用牙齿咬着橡皮筋,双手举在脑后扎马尾辫子,仰着一张白净均匀的。她玲珑的五官、凹凸分明的身材已经表明她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我和亚宁屁股后面要棒棒糖吃的小女孩子了,而已经出落成一个十九岁情窦已开的少女。可惜她的第一段爱情,却也这样草草夭折了。我想着想着,眼睛渐渐模糊了。
欢欢看见我的失态,愣了愣:玉宁哥哥,你怎么了,你也想亚宁哥哥了?
我忙说是。我又补充说如果你亚宁哥哥还在世,他要是知道你对他这么好他一定会很高兴。
欢欢忽然兴奋得一脸红晕,似乎所有的疲劳一扫而光:真的?太好了,真的,可惜......
我见她的情绪又慢慢低落下来,怕她再因为亚宁而魔怔,便托起她的脸说:欢欢,记住,如果他在天堂看见你活得快快乐乐,他也会很开心;因为他以前告诉过我,你一定要活得快乐,你不可以让你亚宁哥哥失望哦!
欢欢用袖子抹了下眼眶,说不会的,我不会让亚宁哥哥失望的。
然后,她像想起什么似,央求我说:玉宁哥哥,你答应我在这个纪念亚宁哥哥的party上,要当众宣布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她了,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不料,就这样一个应允之约,差点让刚清醒过来的欢欢再次彻底绝望,也铸就了我们之间无法弥补的伤痕。
不过当时欢欢乐疯了,她抱住我又蹦又跳连价般地说谢谢你谢谢玉宁哥哥。最后她羞涩地说,玉宁哥哥你能吻我一下吗,我想把你想象成亚宁哥哥的样子,我想知道亚宁哥哥吻我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不可以,然后往外走。她堵在狭小的门口,像一块倔强的石头。
就一下。她小声地央求,眼眶里满是明晃晃的泪水。
我心中一阵酸楚。我想起那夜,浑身是血的小红也是这样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干裂的嘴唇也只有一句话:玉宁哥,就一下,就一下好么?!
我眼前似乎是那个温柔又羞涩的小红,她可以用生命为所爱的人作抵押,只求她所深爱的人的一个吻,再别无他求;临终前的小红一直不闭眼,她苦苦硬撑着,只等那个幸福时刻的到来,用最后一口力气一遍遍重复她的微小的请求。
像吻小红一样,我低下头,捧住欢欢的脸,用唇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下,便快步走了出去。
等我走到客厅一扭头,看见欢欢站在白炽灯下,已经泪流满面。
也许是真的像别人所说的那样“有一种默契叫心照不宣”,当晚上七点三十五分他们准时到来时,我没有只觉得见来的是一群相识已久的朋友,而不是陌生人。虽然是第一次和他们正面相处,却谁都没有感到拘谨或陌生。
我们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作饭自己吃。但会作饭的只有欢欢和雷子,便由他们在厨房里折腾,剩下的几个人在客厅里玩自己的。
开始时,我,周扬,彦辉,陈陈,彦辉的女友小雅和同来的周扬家的一个小司机,我们六个人玩一种叫做“面三”的扑克牌游戏。
陈陈的女友优优比较腼腆,坐在一边嗑着瓜子只是看,从不多插一句嘴,而一旦评论一两句却极其精彩的。相比之下,彦辉的女友小雅就显得很沉不住气了,往往有些话都不经过大脑思考的便吧唧一下甩出来,也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出牌时更是不会顾自己班的人,一个人单飞,出牌极快,还从不问别人要不要牌,结果往往被坐在她下家的周扬焊住跑不脱;彦辉和我作为她的搭档,只有哭的份儿。
对班里,周扬的不动声色也算可以了,但更精彩的是陈陈和那个小司机。陈陈的牌数算得很精密,即使牌再臭也很少失手;那个小司机更绝,和陈陈一替一个讲笑话,谈笑间就跑脱了往往把我们全军坐下,牌出完后还标志性地摸一下头:完了,你们完了。
整个晚上,冲动的沉不住气的小雅总是重复一句话:冲动是魔鬼,可刚一说完,却又连牌底都不看疯狂甩牌。当她再一次被周扬以双大王焊在那里时,她大喊一声冲动是魔鬼,便把剩下的牌往优优怀里一丢:不玩了,优优你来,但是你要记住,冲动是魔鬼!
大伙忍不住哄堂大笑,优优抿着嘴说你好没羞,道理讲给人家自己却老是死在这里!
在这里我不能不佩服优优一下,不是她的说话,而是她的打牌的技巧和记忆力,后来的局面几乎是优优一个人单挑周扬、陈陈和小司机三个,都是她罩着放我和彦辉跑,好歹扳回了几局出了口恶气。小雅见我们班连连告捷,她又忍不住来抢优优的摊子,说我刚才是运气不好现在风水转到我这里了你让我打,吓得我和彦辉连叫还是你杀了我吧!小雅不服气得扭彦辉的耳朵:还就怎么着,看不起人是不是,彦辉在妇权之下只剩求饶的份儿。
几个人整闹得翻天,雷子边擦手边进来:准备吃饭啦,地地道道的中国菜,几乎都是欢欢的功劳啊!我说那是,我杜叔可是一流的高厨呢,将门虎女嘛!
欢欢低着头往客厅端菜,小雅盯了欢欢几秒钟后,忽然又说话不经过脑子地说:我怎么看雷子和欢欢这么般配啊!
一句话说得欢欢白了她一眼,惹得彦辉举手要打她,雷子尴尬地笑了笑,周扬却仰在沙发上伸懒腰,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拼命斗酒,像群没爹没妈没人管没人问的孩子。小司机要开车,滴酒不沾;欢欢本就滴酒不沾,剩下的除了慎重的优优、雷子没事,其他的人都喝得大醉,像鹿台上的狐狸精们显了原形一般。我是已经喝到了清醒的最高点,再喝一口恐怕就要失去理智了。
雷子让那个小司机先回去告诉周扬他父亲周扬今晚不回去了,然后几个人就留下了来。都喝成这样了,哪个还回得去!我和欢欢把剩下的人就安置睡下。彦辉和陈陈睡我和亚宁以前的卧室,优优和小雅在乐乐的房间,雷子和周扬安排到我爸妈生前的卧室,然后我和欢欢才同时发现,两家只剩一个卧室了----杜叔和杜姨卧室的床铺已经拆掉了。
欢欢在厨房里叮叮当当洗刷,我说不早了我来吧,你去睡觉。
她却冲我极其生气地喊你去睡吧我不困!
我问怎么了,这一问不打紧,把她彻底问火了,她抓起橱柜上炒菜的料酒,半瓶四十八度的“汴梁春”咕咚喝了一大口:你不是答应我要在party上宣布我是亚宁哥哥的女友的吗,原来你在骗我,你们只顾着自己玩,根本不是纪念亚宁哥哥。她说着又猛地灌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我夺了她的瓶子:刚才那么多的好酒让你喝你不喝,现在逮着这瓶劣酒喝个什么劲啊,伤了胃怎么办!好,你喝我也喝,一块喝死好了!
我知道我在说气话,但想起亚宁,压抑不住的辛酸让我只想麻醉自己。半瓶下去,我看到了小玉,那个我真正爱过的女人。小玉站在那里,绯红的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酒红,她薄薄的睡袍上弥漫着百合的沐浴露的味道。我禁不住抱了抱她,她喘息十分剧烈,主动将脸凑上来。我们仿佛一刹间成了最爱最恨的仇家,疯狂地撕咬、蹂躏对方,直至意乱情迷。我们互相拖拉着把对方摔到卧室里去,将两个人的战争推向极致。
第二天早上,农历正月初八,天晴得很好。阳光明媚地从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子投射进来,照着粉红被子上,那星星点点的触目惊心的褐红色的血斑。我意识到,自己正缩在欢欢的被窝里,一个人,赤裸裸地。
我喊了句欢欢。没有人应答。我疯了似跑出去,拉开每个卧室的门去喊。人都已经走光了。欢欢,周扬,雷子,优优,小雅,陈陈,彦辉,都走了。仿佛昨晚所有的狂欢、打闹、争吵、战争,都是一个奢靡的浮华的梦。梦醒了,一个不留。
一刹间,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俘虏了我的心脏。不挂一丝的光着的身子慢慢瘫软,坐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低头看见自己的下体上,有一小片淤黑的血块,像一个羞耻的印记,永远不能去除。右手的食指上残留着一茎长发,上面似乎带着欢欢的酒味和体香,弥久不散。
空中好多灰尘在飘啊。我告诉自己。我告诉自己。
8.玉蜓
想拥有拥有不了
想放弃放弃不掉
明明知道没有结果
还要倔强地守着
意乱情迷的圈套
我和亚宁从北影回来时还早,就在家里看他找来的一个老碟,黑泽明演的《七武士》。一直到十点半,阿威从“红叶影视”回来。他一进门就对正看电影的亚宁说good good message!
亚宁乜斜着眼调侃:什么good good的,是牛皮癣者的康复福音、还是有痔疮用康太起效快啊!
阿威朝他脑勺上兜了一巴掌:扯淡!到底要不要听!
亚宁说你倒是说啊,这不耳朵都支着的吗?快说,是不是拾了李嘉诚的银行卡?!
阿威差点没背过气去,我按住亚宁的贱嘴,说,到底什么事情啊阿威。
阿威反而卖起了关子,他褪下他的范思哲短袖,在空中甩起来,衣领上亮晶晶的银片在灯下像流星雨划过。他笑着说:好消息有两个,一大一小,两位男人想先听大的呢,还是小的呢?
小的!亚宁在我的手里呜呜啦啦挣扎。
好吧,阿威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神秘兮兮地说:我原来的经纪人已经和我顺利解约了,她去了新西兰,苏一也答应作我下一任的经纪啦。大的嘛......
亚宁忽然挣起来:卖什么关子,你不要说了,我还不想听了呢。
阿威孩子似一耸鼻子:我还不要和你说呢,我跟咱哥说去!哥,我明天去签约一部关于六七时年代下乡知青的电影,本来公司男主角是指名要影帝刘烨出演的,因为刘烨档期太满,公司才决定起用新人,从三十多个北影和中戏的选手中愣是把我选上了,导演说我镜头效果特别好......
平时为人稳重的阿威很少这么兴奋与喋喋不休,现在的他像个孩子炫耀自己最得意的玩具一样。我知道这是阿威第一次演男一号,自然高兴不已。我说阿威祝贺你,阿威忙不迭加地一口一个谢谢。
亚宁在一边听了,忽然欢呼一声扑上来和阿威拥抱,扭着阿威的耳朵喊威哥我好羡慕你啊好羡慕。阿威也拥抱亚宁。两人喜极欲狂。
蓦地,亚宁一把推开阿威,阿威有点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亚宁偷偷瞟了我一眼,转身去给阿威倒水去了:你忙了一天了,吃饭没。
亚宁虽然是学表演的,但刚刚这场戏演得拙劣得很。他在竭力掩饰他们的失态,我刚刚看到的是,亚宁之所以推开阿威,是因为阿威得意忘形之下在他的下身摸了一把。等亚宁反应过来已经迟了,该看到的我已经看到。我想,有些事情我已经很明了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身份的亚宁,正如现在亚宁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一样。
亚宁明显有点不自在,他给阿威倒了杯啤酒,头一直没有敢抬起来。
阿威显然也意识到了,讪讪地说是有点饿了,我就六点多事喝了点咖啡,一直忙着拍照累得厉害,盒饭吃不下。
亚宁从冰箱里取出两支蛋筒和一些草莓。阿威边吃边说下周一剧组在红叶大厦开镜,你和哥哥一起去玩吧。
亚宁说我周一我要去白衣姐那里,咱都一星期没去,再不去就说不过去了。要不你带咱哥一起去吧,让咱哥跟着也见见世面。
阿威哦了一声,也没有坚持,脸上出乎我的意料没有一点神情。
我说,亚宁,你什么事情能比参加阿威的第一次开镜重要啊,你真的不去?
亚宁忽然有点不耐烦的样子:你不懂啦。说着竟然进了卧室睡去。
第一次上课,是在北影南二楼的308室。教室很小,原来是一间画市,后来辟出来给导演专业的五个学生上课用。同层楼从310到317都归表演专业,毕竟他们兵强马壮,形体室、声乐室、影片演示室一应俱全,虽都是临时的却也有模有样,不像导演专业就这一间小画室,一张银幕一个讲台。
画室的一角堆着凌乱的画板画架,给用一块红白蓝相间的花塑料布盖着。正前方的黑板处挂了一幅幻灯机布幕,下面象征性地摆了几套暗绿色的桌椅。
在这初次课堂上,崔师母没有讲课,只是发了几本《导演基础艺术》《导演创作》等基础教材以及一些学院里的内部白皮书,然后说大家都自我介绍一下吧,都认识认识,以后都是同仁了,说不定都还有合作机会。
在自我介绍中,我对那几个年龄接近爷爷辈的同学没记住,倒是对插班进来的两个人印象挺深。一个叫若瑄,一个叫淇龙。在介绍过程中,若瑄修长的手指公然夹着烟,我可以看见崔师母皱了皱眉头。
若瑄将烟头往桌子角上一摁,清了清嗓子说:小女子若瑄,拍地下电影的。说着眉毛往上一跳,像舒琪一样性感的嘴唇朝淇龙一动:该你了。
无论是谁自我介绍,淇龙都在嚼着口香糖冷笑,轮到他时,他略欠了欠身子说我叫淇龙,然后就坐下了。再无一句废话。
晚上十点半,第一次夜校的课上完。
崔师母发的那几本劳什子资料书籍,我用手提袋装着。还没走道昏暗的楼梯,后面追下来两个人,边跑边喊兄弟兄弟。
我回头,看见是若瑄和淇龙。
淇龙嚼着口香糖,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一脸痞气。他打量我一下子,才慢吞吞地说:张玉宁,是吧?!
我点了点头。若瑄手里面似乎永远夹着烟,她轻佻地往我脸上吐了口烟,一双眼睛刚睡醒似:看不出你丫还挺板正的嘛,多大了小处男!她将最后一句话,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喜欢别人和我这样轻狂地说话,我看了看他们:没事吗,没事我就走了。
淇龙拦了一下:我说哥们哪去啊,一块去吃个夜宵吧你瞧都多会儿了!哥们看你挺顺眼想交个朋友,干吗惶惶张张投胎似的。
我说我不饿,我要早点回去的,回去晚了家人会担心的。
若瑄长长的红指甲划过我的脸颊,一种火辣辣的感觉。我躲了一下没躲开。我不喜欢和这样另类的人打交道,只是我们还要相处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想我们太尴尬,只好在自己所能控制的局面之下和他们虚与委蛇。
若瑄突然很放肆地笑了,她对淇龙说哎你看你看,他脸都红了,我说他肯定是处男吧你还不信!你丫输了,按约定办事,把戒指吃下去!
淇龙眨着眼笑了笑,忽然抱住若瑄的脸疯狂吻她,直至她不能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淇龙才让她重重喘几口气。淇龙说还让我吃戒指吗,吃了会不消化影响性欲的你知不知道。若瑄喘着粗气一脸不甘,淇龙又开始像条发情的野狗一样疯狂吻她直到若瑄急噪地甩着头发抗议,才又放开她:还让吃不让!
若瑄又重喘了几口气,等气稍顺了才恨恨骂道:你丫够虐的,你就是闷死我我也是赢了,叫你说那小子是不是处男,我的眼光一准没跑。
神经病。我暗暗说了一句,就转身走开了。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回到家,出了电梯正准备开防盗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文秀的少妇模样的女人的脸呈现在我面前。接着我看见了后面的亚宁和阿威。
他们显然也看见了我。那个少妇微微一怔。亚宁对那个女人说苏一姐,那我就不下去了啊 我哥回来了,威哥你一定要把苏一姐送到家知道没。
苏一撩了撩头发说宁宁越来越会说话了啊,别出来了,外头怪热的。她又笑吟吟地对我说:这位就是玉宁啊,真是听说不如见面,看上去比亚宁还要清秀些呢!
亚宁忙介绍说:哥,这是阿威的新的经纪人,红叶影视的铁碗女杰,苏一姐。
苏一笑骂亚宁:你还就贫个没完了啊!她转头向我说:叫我苏一就好。说着她褪下手上一只藏式的刻着咒语的样式很粗犷那种纯银镯子,递给我说:我和宁宁、威威关系都不错,以后我们也肯定是好朋友;初次见面也没想什么送你,这只我在西藏大贝叶寺求来的喇嘛伏魔圈就送你吧,这个是活佛开过光的,能护身呢!
亚宁捂住额头连连嚷:没天理啊没天理,没天理啊!你怎么从来就没送过我东西呢,一见我哥哥却把贴身的东西都送给了他,你说你是不是对我哥哥动春心了啊你!
苏一没理会亚宁的玩笑,笑着问我:听说你在读北影的夜校,很好啊,说不定以后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呢!那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以后再联系吧!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愣过神,只是怔怔地应了句:
拜。
等睡觉的时候,亚宁似乎倦得厉害,一爬上床就睡着了。
我喊他去冲凉他也不去,平时我们都是一块挤在浴室里,在花洒下互相用泡沫拍打嬉笑。我不知道今天他是怎么了。亚宁今晚有点反常。本想抱他去浴室,又怕他坐在那里睡着了,便由他不洗也罢。
我冲完凉回来,床头灯开着,在亚宁光滑的肩膀上洒落一层柔和的光泽。我看见枕头的一角露出亚宁的日记本,出于好奇,我轻轻抽了出来。帮亚宁安顿睡好后,我就坐在床上将灯光调得很暗,在灯下翻阅亚宁的日记。
亚宁翻了个身,脸对着我的大腿,他呼出的热气喷到我腿上,热热的,痒痒的。
我压根就没有觉得偷看亚宁的日记是一种羞耻或者罪恶,因为亚宁从小在我面前就是个没有秘密的孩子,他有了心事不告诉我他会觉得难受,甚至有时候我不想听他会逼我听他那些屁大的破事,比如班上哪个女孩子好看啦,或者在哪里拾到五毛钱该不该上交之类。有时我们还会交换着修改日记,挑谁的错别字多或者忘记了记录哪件重要的事情。时隔多日,我早已经不再动笔,亚宁却仍然保持着记日记的习惯。
我一打开,日记本里中间夹着一支中性的油笔。我顺势看那一页:
“......今天是哥哥第一次上课,我却没能去和他一起去学校。把哥哥送到楼下,威哥拉我回家说,坚决不要我再去‘大渔场’。我知道他关心我不忍我再到那里。他说要想办法帮我赎身,虽然我也想摆脱那种非人的生活,但是我更明白,我不能再给威哥添麻烦了。因为我们和江哥的合同是两年,提前退出是要罚很大一部分违约金的。
威哥的钱只够给他自己赎身,再加上我们刚租了房子,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在凑齐给我赎身的钱。我不想让威哥去借来赎我,因为那么大一笔数目,如果靠一劳本能地挣钱恐怕得半辈子还。况且哥哥以来,我还要靠这行养他,我不想让哥哥过得委屈,所以我暂时绝对没有理由退出......当我拒绝了威哥后,他十分生气,摔了那只金鱼缸,他骂我犯贱自甘堕落,其实我自己的伤心也只有自己才知道,我是不想再拖累威哥,他是事业还刚刚起步,我----”后面就没有了,估计因为什么事情停下了。看了看页头上的日期,上今晚的七点五十。
日记的字迹新新地,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我转头看了看熟睡的亚宁,觉得他清秀的脸庞后面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那应该是一种极大的痛苦的锥心的秘密,一种他无法与我分享的秘密。我可以想像他闷在心里而没法与我言说的愁极欲狂。
我正要往前翻看,亚宁梦呓着翻了个身,伸出胳膊紧紧抱住我的腿。他的胳膊将那本厚厚的黑皮日记打翻到床下去。我没有去拾,我怕亚宁会因为我稍动而醒来,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看了他不想给我看的秘密的尴尬。我现在才知道,亚宁变了,变得全然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孩子了。他用日记来隐藏自己的心事,连我都隐瞒住。
我慢慢躺下,慢慢扳起他的头让他枕住我的胳膊,拥抱着他的身子躺下。灯熄了,我却始终没有睡意,我脑海里浮现蒙太奇似的画面:亚宁在无忌流红和白衣的闪闪烁烁的对话,在天鹅饭店甲乙丙他们讨论亚宁时既羡且妒的语气,不少人见我都当是亚宁时猥亵的表情,小玉问涛哥被捕的毛毛大伟和“他”时看我的神情,亚宁和小玉在阳台上的对话,都开始在脑海里组合,再组合,慢慢结合成清晰的轮廓的疑问浮雕:
“亚宁到底是作什么的,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认识他;他写的赎身是怎么回事,日记里的‘大渔场’是怎么回事,亚宁到底都对我隐瞒了什么!”
我想我有必要去搞懂这些东西,因为我是哥哥,我必须对亚宁负责。如果他正在受什么折磨而我还在欺人以自欺地以为不知道,那我可就真的该死了。
我不想这么侦探,可种种的迹象表明,亚宁的确是有事情瞒着我的。而在夕阳农场小玉更是明白地告诉我,他们都在隐瞒我不想我知道是为了我好,这就很清晰了。现在我只要知道到底是什么正在困顿着亚宁。如果是,不论有多痛苦或者难堪我都要替他承担,因为我爱我的弟弟,胜过我的生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白天我看碟子或者到处游手好闲,亚宁忙着接广告片或者进录音棚给人配音,阿威则一直忙着他的影片宣传或者背剧本;晚上我去上课,他们有时候去白衣的无忌流红,有时候不知道去作什么,但不论多晚,他们一般都会回来过夜。日子似乎没什么异样。我想这样最好了。就要这种平静和安抚。
周一。阿威主演的影片开镜仪式到了。七月底的北京,天异常地热,首都像被放进了一个大蒸笼里。
亚宁因为要去白衣那里办点重要的事情,便让我和阿威一块去红叶影视,去参加《那时花开》的开镜式兼影片记者发布会。那天是我和阿威一起打的去的红叶影视。
在车上,我调侃阿威说你好象和我想象中的演员不太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了。他好奇地问。
我说,我觉得有名气的演员,应该是经纪人,助理,私人化妆师,保镖等等等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才是,你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倒让我跟着活像个小跟班儿。
阿威笑了笑,淡淡地说:那都是大红大紫以后的事情了, 像我们现在这些刚正式入道的新人那里有那气派和场面;再说我们现在平平静静的过得挺好啊,该睡觉就回家睡觉,该拍戏就去公司,多好,省得狗仔队成天盯着你连你内裤什么颜色都报道出来,一点私生活都没有了。
我摘下了咖啡色的太阳镜捏在手里。这是亚宁非要塞给我的,说是带上墨镜可以给人一种神秘感,还说这是韩国最新样式最新工艺,反正那意思好像为了给阿威长脸就得非戴不可!可我真的觉得戴上之后很不舒服,就摘了下来 ,一片神清气爽。我从观后镜里看到亚宁给我折腾的新发型,毛碴碴的,亚宁却说是一种不经意的凌乱之美。受不了了,但是为了给阿威面子也只好忍着。阿威倒是素面朝天,一头中碎发自然健康,散发着咖啡的浓郁,自信和欣慰写在脸上。
我转动墨镜 ,看着镜片反射的凌乱的彩色光:你好象很知足啊。
是啊,阿威愉悦地说:在这个演艺圈里,不知道有多少有多少优秀的男孩和女孩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可是他们一直都没有出头露面的机会;现在我很幸运地拥有这一切,我还不该满足吗?
你能这样想真的不容易。我说。
忽然,Taxi停住了。阿威忙问司机:师傅,怎么了这是。司机无奈地说又他妈堵了。
阿威扭头对我说:哥,这里离红叶不远了,如果我们步行,只需穿过前面那座玉蜓桥,十分钟就到了。这里堵车还不定到什么时候呢,我看咱就跑过去吧,这样还可以腾出点时间见见制片组的人。
我们便下了车,从容地从泊车群中穿过。玉蜓桥就在前面,阿威拉着我的手说快点快点,我给你看一幅漂亮的风景。
我们在太阳下奔跑,却没有感觉到大汗淋漓,相反却有种极其痛快的感觉。从一旁坡度不大的引桥跑上去,一直跑,站在桥中央的一个路灯旁。阿威一指:你看!
我不能不承认,在这个炎热的盛夏,玉蜓桥像块凉润的绿玉。郁郁葱葱的树丛呈现出各种几何图案,有序地排列着。桥的延伸的路面向四方分开蔓延,像一条条的白玉带子飘在绿的海洋上,两个环形的转盘宛若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主体桥身和两侧的铺桥恰恰组成一只巨大的蜻蜓,曼妙欲生。
我们要飞起来了----亚宁!!
阿威伸开双臂大喊了一声,朱古力的脸庞在太阳底下,闪着健康快乐的油光。
他沉浸在解脱似的快乐中,浑然没有意识到把我当成了亚宁。
好文章,值的一看,期待早日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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