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收录★ 《夏天的颜色》 BY 左岸2009【完结】
夏天的颜色作者:
提醒与遗忘等於回忆. 即使有一天, 夏天的绿色褪淡了, 夏天, 仍然是, 夏天.
他是嘉峰十几年回忆中唯一的牵挂.
他的名字叫洋铎, 高洋铎.
洋铎第一次出现在嘉峰面前, 只有六岁, 穿著蓝色小短裤, 浑圆粉藕似的两腿上, 各穿著一只白布鞋, 鞋缘还滚了当时最流行的红、蓝、绿三色布边, 稀疏柔软的发丝贴在额前, 将他的双颊衬得更加白里透红. 微风吹过, 闪著午後日照金色光芒的头发飘动了起来, 新买的白色学生制服衣领也飘动了起来. 他的小手握在他母亲手中,他母亲正和嘉峰的母亲说话:
「你们能够搬来真是太好了! 这地方环境不错, 就是偏僻了点. 我们多多最可怜, 连个玩伴也没有, 附近都是野孩子....」说著还推了洋铎一把: 「去! 去跟小哥哥玩! 」
洋铎被他母亲推到嘉峰身边, 嘉峰下意识地退後一步, 低头看著自己的脚尖, 两根大拇趾不听使唤地从破布鞋前端探出头来.
「哎呀! 你儿子真乖, 不像邻居那些野孩子一点都不懂礼貌. 」洋铎的母亲大声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 别害羞嘛! 我们多多很好相处的啦! 」
「嘉峰! 」嘉峰的母亲面有愠色, 揪住他的衣领把整个人向前拉: 「带多多去玩啊! 你拉小提琴给多多听! 」
嘉峰的家境不算宽裕, 然而冲著其他国小学生一下课就往才艺班里挤, 嘉峰的母亲自然也不落人後, 省吃俭用地要他学小提琴.
两个小男孩跑进屋里, 嘉峰小心翼翼地爬上椅子, 踮起脚尖搬下摆在衣柜上的琴盒, 打开, 然後煞有其事地拿起琴弓, 在琴弓的马尾上来回抹著松香蜡.
「小哥哥! 这是什麽东西啊? 好香! 」洋铎好奇地看著他的动作问他.
嘉峰把头抬得高高的, 说了一句: 「你不懂啦! 」便开始演奏自己刚学会的那首「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天真无邪的洋铎一面拍著手, 一面跟著琴声高唱, 尽管那琴声在大人耳里听来, 十足像杀鸡般惨不忍睹, 洋铎仍然在一曲奏完之後, 使劲地鼓掌, 闪著钦羡的眼神说: 「你好厉害喔! 小哥哥! 你好棒! 」
嘉峰得意地笑了起来, 嘴角扬得高高地, 转身就把肩上的小提琴放回琴盒里, 在一瞥之间, 看见了洋铎羡慕和失望交杂的表情.
「我妈妈说不可以把小提琴借给别人, 因为很贵, 弄坏就麻烦了....」嘉峰只不过比洋铎长了一岁, 说起话来倒像个小大人.
洋铎点点头, 小嘴却微微嘟了起来, 一副让人又爱又怜的模样.
嘉峰迟疑了一会儿, 跑到窗口发现两人的母亲还在门外聊天, 就附在洋铎的耳边小声说道: 「好吧! 偷偷借你拉一下, 只能拉一下喔! 」
洋铎的脸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用力地点点头, 接过嘉峰递过来的小提琴, 有模有样地往自己右肩放.
「不对啦! 应该夹在左边! 」嘉峰绕到他的身後, 环起双臂教他如何安置那把小提琴, 还伸长了脖子探看洋铎右手持琴弓的姿势, 一不留神, 两人的脸颊碰在一块儿. 洋铎的脸蛋好软, 还散发著明星花露水那好闻的气味儿, 嘉峰在心里想著; 而洋铎也没把脸移开, 非常专注地看著小哥哥教他小提琴的指法.
嘎! 洋铎移动了一下琴弓, 发出一阵乾涩的声音, 他喜孜孜地惊呼一声, 再反方向挪动了琴弓, 嘎叽嘎叽嘎! 一连串杂乱刺耳的琴音此起彼落, 他又叫又笑, 嘉峰看著他, 也患者了他的兴奋, 先是露齿笑了起来, 随之和他一同放声大笑. 在嘉峰心底, 一股莫名的喜悦胀得满满地, 满满地.
很快地, 两人便熟稔起来. 每天早晨, 嘉峰都到洋铎的家门口摁电铃, 洋铎一听见电铃声, 立刻飞也似地冲到门口, 准备和他一起上学. 两个人就读同一所小学, 一个一年级, 一个二年级, 尽管嘉峰身上穿著的永远是洗得快要绽线的制服, 和一身整齐毕挺的洋铎站在一起著实不搭调, 他们仍然亲密地牵著手, 迎向上学途中的晨曦.
放学之後, 嘉峰必须先待在家里练习一小时的小提琴, 他母亲会陪在身边监督,一刻都不容许嘉峰偷懒. 「一小时的学费要三百元, 在家里先练习好, 免得上小提琴老师又浪费时间叫你复习旧的曲子! 」他母亲总是这麽说.
这时候, 洋铎会把手和脸贴在嘉峰家里的纱门上, 著迷地看著屋里皱眉练琴的嘉峰. 他觉得, 小哥哥拉小提琴的样子好神气, 他很喜欢看嘉峰神气的模样. 往往一小时过後, 嘉峰抛下小提琴奔向他, 就开始为他抚平脸上被纱门压出来的细方格印子.
当然, 不上课也不必练琴的时候, 洋铎会带嘉峰到庙口戏棚下看歌仔戏. 台上锣鼓喧天, 哭调凄厉, 两人很快都学了起来. 薛平贵的唱腔是他们最爱 上口的一段 : 「我身骑白马....过三关....改换素衣啊....回....中....原....」唱到高昂处,一不小心还会把手中那包两人一起买来吃的零食撒得满地都是.
隔一阵子, 洋铎的家里添购了一部录放影机, 简直让两个小孩大开眼界, 大力水手、梁山伯与祝英台, 变成了他俩茶余饭後的话题, 尤其自武侠港剧上市之後, 洋铎更是如获至宝, 每天拉著嘉峰熟习英勇侠客们的招式, 若非 嘉峰有惧高症, 洋铎尚不肯放过邀他从树上一跃而下, 练习武当派轻功的机会呢!
「武林至尊, 宝刀屠龙, 号令天下, 莫敢不从! 」洋铎手持扫帚, 目光如鹰地凝视著嘉峰, 嘉峰亦不敢轻敌, 双手成卧虎藏龙之式, 单脚提起, 他说这叫「虎爪绝户手」, 专门擒拿对手腰眼之後, 可令对方永远不能生育. 两人绕圈对峙, 完全模仿剧中架势, 练功至走火入魔之际, 父母的吆喝声也奈他们莫何, 唯有当高家母亲站在门口丢下一句: 「最新一集的『倚天屠龙记』租回来了! 」他俩才会鸣金休兵, 向高家客厅飞奔而去.
在一起玩乐的时光, 是洋铎最快乐的时候, 对於嘉峰而言, 亦是如此.
嘉峰是家里的独生子, 没有兄弟姊妹, 认识洋铎之後, 他的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 有洋铎陪著玩, 陪著笑闹, 自然而然, 原本孤僻的个性也随之敞开, 尤其在面对洋铎的时候, 一种身为哥哥的礼让情愫便油然而生.
「不要叫我多多嘛! 」洋铎常会闹些小别忸: 「我又不是庙口阿婆卖的饮料! 」
後来嘉峰改唤他为「羊咩咩」, 又惹来洋铎一阵抗议: 「好像女生的绰号! 」
「高洋铎? 」嘉峰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也引起他不高兴: 「太疏远了! 只有老师和同学才会这麽叫我. 」
洋铎的意见真多, 然而嘉峰就是这麽顺从他, 或者应该说是宠他, 因为每次洋铎撒娇得逞之後, 笑逐颜开的表情最让嘉峰满足. 嘉峰把他的话都放在心上, 从此之後不再叫他「多多」, 而改口唤他, 洋铎.
洋铎也以拥有这麽一位小哥哥为荣. 在学校里, 一个年级才四个班级, 全校也不过二十四班, 几百名学生大多互相见过, 甚至相识; 嘉峰的功课好, 大家都知道, 每次月考总是第一, 洋铎的成绩只能算中等, 时常被母亲拿来和嘉峰相比而斥责, 他却不以为忤, 因为他可以得意洋洋地跟其他同学说: 「那个考第一名的吕嘉峰是我哥哥. 」年幼的洋铎, 彷佛沾了嘉峰的光, 这一点最让他引以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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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星期二 天气: 雨 中心德目: 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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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被妈妈骂了一顿, 因为月考我考了全班第二十八名. 小哥哥安慰我
│ 说, 下次再努力一点就好了, 他真是个亲切的哥哥, 就好像俞莲舟对张翠山
│ 说: 「五弟, 你我肝胆相照, 情逾骨肉, 便有天大的祸事, 二哥也跟你生死
│ 与共. 」
│ 我很喜欢小哥哥, 希望我的功课可以像他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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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妈妈说如果期考又考不好, 就不准我看录影带了, 我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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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 有次嘉峰仍然对他发了脾气: 「不要到处说我是你哥哥啦! 」那是洋铎四年级的事, 起因是洋铎班上的两个小女生跑到五年级教室窗外, 说是要看高洋铎的哥哥一眼, 闹得全班轰堂大笑: 「恋爱哦! 男人爱女生! 吕嘉峰一次爱两个女生....」
「我才不要爱女生咧! 都是你害的啦! 谁是你哥哥? 以後不准叫我哥哥! 」当天放学後, 嘉峰绷著一张脸不跟他说话, 一直走到接近家门口的池塘边才冒出这一串连珠炮.
洋铎低声下气地应著: 「好嘛! 不要生气嘛! 小哥哥....」他伸出手来扯著嘉峰的衣袖.
「都跟你说不要叫我哥哥了....」嘉峰大吼一声, 生气地甩开他的手, 一不小心使力过大, 脚底一滑, 自己竟 然噗通一声, 跌进路旁的池塘里.
只是一瞬间, 嘉峰的下半身已没入池中, 他惊恐万分地拚命挣扎, 想抓住岸边的芒草茎, 没想到愈挣扎, 就愈陷愈深, 不会游泳的他, 两只手在水面上哗啦哗啦挥舞著求救.
「小哥哥....嘉峰! 不要怕! 我来救你了! 」洋铎被眼前这一幕震慑住, 幸好他的胆子大, 马上回过神来, 甩 开脚上鞋袜, 迳自往池子里跳.
又是噗通一声, 不过熟谙水性的洋铎并没有溺水, 原来这是个废弃鱼 , 水深仅及胸. 他在泥泞之中稳住双脚, 赶紧拉住嘉峰的手. 慌乱的嘉峰一把抓住洋铎, 便再也不肯松开, 直到洋铎单手撑住池缘的土埂, 拽著扯著, 终於把他一起拉上岸.
「哇....呜....」两腿一软, 嘉峰瘫坐在池畔, 嚎啕大哭了起来, 才十岁的他,刚刚经历一场生死交关的劫数, 受了极深的惊吓.
一向都是小跟班的洋铎, 紧紧搂著嘉峰沾著泥巴湿透的身子, 嘴唇贴在他的耳旁轻声说著: 「不怕! 不怕! 有我在....」
嘉峰哭累了, 哽咽地喘著气, 洋铎从书包里拿出手帕, 仔仔细细地为他擦拭脸上的泥浆与泪痕. 嘉峰揉揉眼睛, 看著面前的救命恩人, 忽然发觉已经和四年前不同了; 洋铎的肤色晒黑了许多, 手掌变厚变大了, 体格也逐渐发育健壮, 虽然嘉峰比他还高出一个头, 相较之下, 反而没有他来得结实. 嘉峰两眼定著直向他看.
「没事了! 真好! 」洋铎被嘉峰瞧得浑身不自在, 尴尬地笑了起来, 不自觉拿起帮嘉峰擦去满脸污泥的手帕朝自己脖子胡乱抹著. 嘉峰发现了, 指给他看.
「啊! 」洋铎伸手又要去擦, 被嘉峰制止, 他吐了些口沫在掌心, 柔柔地为洋铎抹掉湿泥.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一路相互擦拭身体走回家, 柏油路面滴著两道水痕, 从池塘延伸到家门, 落日余晖, 拉长了他们的背影.
後来家人问起, 嘉峰只是淡淡地说: 「我掉进池子里, 是洋铎拉我起来的. 」洋铎立在一旁得意地笑著, 隐隐察觉, 那是一种骄傲, 或许曾经在那一刻, 洋铎伸手拉住嘉峰之际, 他体会到自己拥有一股保护的能量, 像个男人似的.
「放暑假的时候, 我再带嘉峰去学游泳. 」从此以後, 洋铎向人提起他, 总是嘉峰长、嘉峰短, 果真不再叫他哥哥.
他们仍旧一起上下学, 不同的是, 嘉峰开始叮咛洋铎注意功课、打完球不要立刻灌冷饮, 有时洋铎嫌他唠叨, 他也仅是微微一笑, 转身又帮洋铎写完几道数学习题.
嘉峰当时天真的以为, 这是回报救命恩人最实际的做法, 关心他, 照顾他. 是的, 倘若洋铎施於他的是, 保护, 那麽他所能给予洋铎的便是, 照顾.
「等我们长大以後, 要在山上盖一栋房子住在一起, 我负责砍柴、打猎, 嘉峰就待在家里帮我写作业, 还有陪我玩. 」有次洋铎振振有辞地跟两家大人这麽说, 惹得他们一阵讪笑: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以後你们都会跟女生结婚, 各自成家立业. 」
「不要! 嘉峰说他不要爱女生, 所以我也不要爱女生! 」自幼任性的洋铎, 最爱与人拌嘴、强出头, 即使忤逆大人也不在乎.
大人们摆摆手, 不再理会这些童言童语, 洋铎不服气地拉著嘉峰的手说: 「走!我们去私奔! 」
嘉峰被他拖著半跑半走, 到了小山丘顶的榕树旁边才停下来, 一脸诧异地问他:
「什麽是私奔啊? 」
「笨! 你忘记张翠山和殷素素吗? 」洋铎指著大榕树下的一座小石龛, 顺手抓了几根垂落的须握在手里, 又抓了一把给嘉峰, 然後跪下来.
「干嘛? 」嘉峰还是不懂, 莫名其妙地看著洋铎的举动.
洋铎拉了他一把, 要他也跪在地上, 嘉峰顺从地照著做了.
「皇天在上, 后土在下, 弟子高洋铎, 今日和吕嘉峰结为连理, 祸福与共, 始终不负....」他闭上眼睛, 将港剧「倚天屠龙记」里学来的口白念了一遍, 嘉峰顶顶他的手肘问:「这个就叫做私奔? 」
洋铎没有回答他, 恭敬地向石龛行了大礼, 又按著嘉峰的头, 要他也行礼如仪,这才站了起来, 拍去膝盖上的尘土, 嘴里嚷著: 「接下来是夫妻交拜! 」
嘉峰不是很了解整个仪式, 却听懂了「夫妻」这个字眼, 他随著洋铎起身, 好气又好笑地插嘴问道: 「谁说我们是夫妻啊? 」
洋铎瞪了他一眼, 大声说: 「刚才已经请土地公公作证人了, 你不可以反悔! 」
说完便拉长了声音, 学古装戏里的口吻高喊: 「夫..妻..交..拜....」
那个夏天, 蝉儿叫得特别响亮, 在南风轻拂、垂须广荫的榕树下, 两个穿著汗衫短裤的小男人, 就这麽, 私订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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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七十二年六月四日 星期六 天气: 晴时多云 中心德目: 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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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重新看了一次「倚天屠龙记」录影带, 张翠山和殷素素在冰山的上
│ 面私订终身, 我妈妈说私订终身就是私奔, 也就是偷偷跑去结婚的意思, 私
│ 奔需要很大的勇气.
│ 今天我们也私奔了, 好高兴喔! 我们还在老榕树的树干刻上嘉峰和我的
│ 名字. 下次嘉峰再掉进池塘的话, 我就可以像张翠山那样保护他了.
│
│ P.S. 我喜欢保护嘉峰, 所以我很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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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学之後, 剃了小平头的洋铎和嘉峰仍旧一同上学, 课业压力逼得他们不再热衷於武侠剧的侠义世界, 嘉峰也停掉了小提琴课, 专心准备联考.
没想到马失前蹄, 顶著全校第一名光圈的嘉峰, 居然没考上省中, 虽然进了第二志愿, 但还是让吕家父母颜面无光, 接连几天对他冷嘲热讽.
那是七月底的一个下午, 即将升国三的洋铎上完暑期辅导课, 来到吕家要找嘉峰一起打球.
大门没关, 刚走进院子, 就听见吕家屋里传来高分贝的争吵声.
「都是你们多多每天往我们这儿跑, 害得他不能专心念书, 联考才会一蹋胡涂...」是吕家母亲气急败坏的声音.
「话不能这麽说啊! 以前他们玩在一起的时候, 你们嘉峰一样照拿第一啊! 怎麽这回就怪到我们多多头上呢? 」原来洋铎的母亲也在屋内, 语气尚称平和, 正忙著为他辩驳.
听见两个母亲的对话, 洋铎捧著篮球站在纱门外, 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进去.吕家母亲一眼看见门外的他, 音调立刻提高八度: 「不怪你儿子, 要怪谁? 都已经半大不小了, 还整天跟我们嘉峰腻在一起, 两个男人成何体统? 」
洋铎的母亲一听也动了肝火, 她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讲话要有良心啊! 我们姓高的好歹也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 那些不三不四的事, 可别扯上我们多多! 」「哎唷! 我都还没说什麽, 有人就自动抖出来, 说她儿子不三不四. 」吕家母亲故意指著呆立门口的洋铎说: 「你啊! 小心身败名裂哦....」
洋铎正打算转身逃离战场, 一个粗嘎的声音打断了这场争执: 「你们不要吵了!」是嘉峰, 他突然出现在楼梯台阶上, 胀红著一张脸.
「不去念书跑来楼下干嘛? 也不想想下星期还有私中入学考试....」吕家母亲在气头上, 双手插腰便对著嘉峰破口大骂: 「别人来勾引你, 你就不读书啦? 」
这句指桑骂槐让洋铎气愤地夺门而出, 手中的篮球用力砸在地上, 又高高地弹向空中.
「洋铎! 」屋子里的嘉峰看见这一幕, 立刻就要追上去, 吕家母亲一把揪住他:
「不准去! 」
「不要你管! 」嘉峰忿恨地顶了嘴.
啪地一声, 吕家母亲赏他一个耳光, 红辣辣的五指印不偏不倚地烙在他脸上, 嘉峰的眼镜也随之跌落地面, 摔成一堆玻璃碎片飞溅开来. 「你说什麽? 不要我管? 你凭什麽....」话还没说完, 嘉峰扯破喉咙大吼著: 「不要你管! 」
又是一个巴掌响亮地打在嘉峰脸颊, 一旁的洋铎母亲简直看傻了眼.
嘉峰甩开他母亲的手, 拉开门, 拔腿冲了出去.
纱门又反弹回来, 碰! 震落一地灰尘, 留下两个错愕的母亲, 和散落著晶莹的眼镜碎片, 安安静静地在午後阳光里, 停格.
「洋铎! 」嘉峰追到镇外的老榕树下, 看见只穿著一件背心的洋铎果然独自蹲坐在隆起的树根上, 垂著头, 白色制服就挂在树枝上, 随风飘扬.
「不要理我....」洋铎沉沉地说: 「是我害了你, 你不要过来....」
嘉峰向前走近一步, 开口想安慰他说: 「我妈妈口直心快, 你就别放在心上....」他却先声夺人喝令嘉峰: 「不要过来! 你妈妈说得对, 像你这种好学生, 不应该跟我整天厮混在一起. 」
「你胡说! 」嘉峰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情急之下挤出一句: 「我不是好学生! 」
洋铎冷笑著: 「哼! 你如果不是好学生, 那我就是流氓了. 」他抬起头, 斜眼看著几步之外的嘉峰, 单薄削瘦的身影逆著光, 鼻梁上少了副书生样儿的眼镜.
他沉默了一会儿, 站起来走向嘉峰: 「你的眼镜呢? 」走近一看, 嘉峰红肿的双颊历历在目, 却没有回答. 「你妈打你? 」洋铎伸出手来, 沿著嘉峰脸的轮廓, 轻轻抚摸著: 「痛不痛? 」语气已是十分和缓, 还带著几丝温柔.
嘉峰摇摇头, 勉强装出笑容来: 「已经习惯了, 不痛, 真的, 一点都不痛....」
「认识你这麽久,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妈会打人, 她怎麽可以打你? 就因为你没考上省中? 太过份了! 」洋铎看著他脸上的指痕, 才刚消下去的怨气顿时又起: 「她还打你哪里? 我看看! 」说著直接就要解开嘉峰上衣的扣子一探究竟.
「没有....没有....」嘉峰的声音听来微弱且胆怯, 任谁都不相信他没再受其他责罚.
洋铎不理会他的辩解, 迳自脱下他的上衣, 胳臂上的几道鞭痕旋即映入眼帘, 这时换嘉峰低著头, 像个犯错的孩子. 洋铎急了, 伸手掀起嘉峰的背心, 发现他的背胛又是伤痕累累; 即便是学校老师处罚学生, 顶多也只打打手心而已, 嘉峰实在被父母打得太凄惨了.
「你怎麽....都不跟我说? 」洋铎心疼地望著他, 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尽到保护嘉峰的责任, 尽管吕家父母不是洋铎所能够抗衡的.
裸著上身的嘉峰不停地发抖, 他知道, 说了也没用, 不如不说, 至少还可以和洋铎若无其事、嬉笑怒骂玩在一起; 然而, 豆大的泪珠竟然不争气地滑落脸庞, 他吸著鼻子想要忍住不哭, 却再也控制不了, 几天来所受的冤屈放肆地宣泄开来, 激动地哭出声音, 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哭泣令洋铎不忍, 明明眼前是一个长得比自己还要高的大男孩, 洋铎仍然张开双臂搂住他, 任由嘉峰埋在怀里放声大哭.
「不怕! 不怕! 有我在这里....」彷佛又回到救起嘉峰的那一天, 洋铎试图哄他, 双唇贴在嘉峰耳畔轻声说著.
嘉峰也紧抱洋铎, 泣不成声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树下的风好凉, 洋铎的胸膛好热, 被嘉峰哭湿的背心黏贴著洋铎的身体, 有股热气自腹部传至上身, 在洋铎的胸口四处流窜、膨胀, 一种长大的感觉冲进脑门, 他忍不住亲吻了嘉峰的耳垂, 这触感在他唇舌之间激发出许多小电流, 促使洋铎继续沿著耳垂、脸颊, 一路向下亲吻, 直到沾上了嘉峰的唇.
起初嘉峰有些退缩, 挣扎著想避开洋铎的双唇, 偏偏如何都挣脱不了他宽厚的肩膀与粗大硬的骨架, 终於, 嘉峰屈服了, 欲拒还迎地闭上眼睛轻触他湿润的唇.
那是他们两人的初吻, 都献给了对方, 和著泪与笑, 咸咸又甜甜的青涩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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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七十六年七月三十日 星期四 天气: 多云时晴 中心德目: 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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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育部何时才能废除联考制度呢? 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才这麽想, 是为了
│ 嘉峰, 他因为没考上省中, 被他妈妈打得好惨.
│ 我对自己说过, 要保护嘉峰, 不让任何人事物伤害他, 所以呢? 我应该
│ 去报复他妈妈吗? 好难回答的问题, 简直比几何证明题还难.
│ 无论如何, 我要为嘉峰负起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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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今天亲了嘉峰, 那种感觉好刺激, 真想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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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剩下两星期的时候, 吕家父母已经安排好嘉峰到隔壁县的私中就读, 那是一所明星高中, 管教甚严, 所有学生一律住校, 以确保三年後都能风风光光考上大学.自从吕家母亲迁怒高家以来, 两家已有半个多月不曾往来, 昔日大人们凑桌打麻将, 小孩儿门前玩耍的情景早不复见, 因此洋铎和嘉峰只能趁大人不在家时偷偷溜到
镇外的老榕树下见面, 无法见面的日子, 便互相写信, 直到下次相遇时再交换著看.
这一晚, 吕家父母相偕至镇上采买嘉峰住校的民生必需品, 嘉峰就跑了出来, 依约朝洋铎房间的窗户掷石子作暗号. 不多时, 洋铎已穿著背心短裤, 骑上脚踏车载嘉峰向镇外而去.
「明天我就要到学校去了. 」坐在後座上, 嘉峰环抱著洋铎, 对他说.
洋铎沉默不语, 拚命踩著踏板, 上坡颇为吃力, 他的背渗出汗滴, 湿透背心. 嘉峰把头贴在洋铎背後, 聆听他喘息的声音, 感受著这个男孩的汗水与体味, 两个人都不再开口说话, 怕是一开口便要互道珍重.
「带你去一个地方! 」骑过两旁都是稻田的产业道路, 洋铎终於打破沉默, 回头
告诉他, 脚下仍是不停踩著. 嘉峰点点头, 侧身看著他从小就很熟悉的田野, 在这没有星星的夜里, 一切都觉得神秘.
绕过一片竹林, 隐约可以听见水声, 是一条溪流吧! 嘉峰不曾到过这里, 因为许多年前听洋铎说过, 竹林後的溪边有鬼火出没, 他最怕鬼了, 再加上洋铎绘声绘影地说著鬼故事, 打死他都不肯到这麽远的地方来.
水声愈来愈近, 洋铎跳下车, 说声: 「到了! 」嘉峰有些迟疑, 然而看见洋铎一本正经的模样, 心想应该不致於被捉弄, 也跟著下了车. 脚一落地, 沙沙的竹叶声音又让他紧张起来, 「洋铎....」他低声唤著, 洋铎转头看他, 浅浅一笑, 伸手便握住嘉峰的手: 「跟我来! 」
四周黑漆漆的, 除了两人的脚步声, 偶尔风吹过, 竹子互相摩擦就会发出嘎嘎响, 洋铎在前, 嘉峰随後, 他们坚定地牵著手, 亦步亦趋地爬上一个竹垄, 渐渐地, 竹林向两旁分开成一条小路, 野姜花的扑鼻香阵阵袭来, 溪流潺潺的水声就在耳边, 视野豁然开阔, 两人来到了小镇外的桃花源.
「鬼火! 」嘉峰惊呼一声, 抓紧洋铎的手愈发不肯松开, 他看见黄绿色的光点在眼前忽左忽右地飘动.
「西元一九零零年....庚子年....光绪二十六年....我....十二岁....」洋铎突然压低声音, 断断续续地念了这麽一段话, 此情此景, 听来宛如清朝 尸再现.
嘉峰夸张地大叫一声: 「哇! 别吓人了啦! 」四面八方的微弱亮光立即灭去, 而他叫完之後却哈哈大笑起来, 丝毫没有先前恐惧黑夜的样子.
「你还记得? 」「那一夜我们说相声. 」「我也只记得这一句, 呵呵! 」「下一句是『你十二岁就长记性啊? 』」「啊! 我想起来了, 然後是『记得才清楚呢....』」「庙後头踢毽子, 祠堂前打陀螺, 殊堪回忆....不过小时候玩归玩, 国家大事照样发生....」他们异口同声地模仿京片子, 谈论著当年最流行的相声录音带, 嘻嘻哈哈的笑声在溪谷里回荡著.
「嘘! 」洋铎举起手指头示意嘉峰安静下来.
嘉峰顿时又绷紧神经: 「怎麽了? 」
洋铎蹑手蹑脚地爬到一块岩石边, 猛然扑向一个光点, 然後得意洋洋地拿到嘉峰面前献宝: 「给你! 」
「原来是萤火虫....」嘉峰松了一口气, 捧起双手, 从洋铎手里接过那只亮光,
坐在地上低头仔细地端详著, 嘴上还挂著一抹微笑.
「喜欢吗? 」
「嗯....喜欢. 」
「明天你就要走了....我想....虽然以後能够见面的机会不多....还是想跟你说...」洋铎吞吞吐吐地, 他想把意思表达清楚, 坐在嘉峰身旁却又显得手足无措.
「你想说什麽? 」嘉峰抬起头看他, 露出期待的表情.
洋铎想了想, 站立起来, 走到大岩石前面, 背对他, 鼓起勇气说: 「我不太会说好听的话, 可是希望你记得....没有星星的夜晚....还有萤火虫....没有我在你身边的时候....还有我在你心里....不要怕....不要怕....」
嘉峰缓缓起身, 放开那只萤火虫, 小光点在他身旁绕了几圈, 就飞走了. 他走到洋铎身後, 从背後紧紧将洋铎拥抱著, 这时, 有好多发光的萤火虫在他俩四周飞舞,柔柔的亮光点缀起黑夜, 像在山林里插著千万支小蜡 , 守候他们渡过临别前的最後一夜.
天亮以後, 吕家父亲右肩扛著一床被单, 左手提著皮箱, 和嘉峰在公路旁的站牌等车. 晨曦斜斜地在地面上画出三条直线, 直到开往隔壁县的铁灰色客运车到站, 穿著卡其制服的嘉峰独自上了车, 驶离, 然後地面只剩两道直线: 吕家父亲, 和那支生了锈的斑驳站牌.
嘉峰走到靠窗的座位旁, 看著父亲和家乡的风景一幕一幕向後退去. 这个山城,八年前张开双臂迎接陌生的他来临, 现在山风则又将路树摇摆地像是与他挥别.
整部客运车上除了司机, 就只有嘉峰和一位老太太. 嘉峰踮著脚, 把皮箱和被单堆放到头顶上的行李架, 然後拉起车窗, 坐下来. 风吹得他衣袖翻飞, 两眼都眯了起来, 忽然, 远远地, 嘉峰从客运车的後照镜里看见一个小人影正骑著脚踏车紧跟在後, 飞快地, 逐渐追赶上笨重的老旧公车, 愈来愈近, 愈来愈清晰.
是洋铎.
嘉峰惊讶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抓著铁杆摇摇晃晃赶到司机旁边, 焦急地大喊: 「停车! 请你停车! 」司机困惑地看看嘉峰, 又看了後照镜一眼, 耸耸肩, 终於停下车, 打开车门.
洋铎气喘吁吁地骑到车门边, 高举双手, 递给嘉峰一个酱瓜空瓶, 里面装著一只萤火虫. 两人对望了几秒钟, 没再说什麽话, 他向嘉峰挥挥手, 车门便又关上, 缓缓地起动准备赶往下一段路程.
嘉峰从车窗探出头, 向後望去, 洋铎仍然奋力地踩著脚踏车尾随他, 似乎张嘴大声向他呼喊著, 可是风声呼呼灌耳, 嘉峰听不见洋铎究竟想对他说什麽, 眼看著洋铎再也追不上客运车了, 身影愈来愈渺小, 公路转了个弯, 就将他们分隔地很遥远, 很遥远.
洋铎停了下来, 汗流浃背. 嘉峰走了, 山谷青翠地彷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彷佛关於他们的故事如同山岚那般被日光蒸散, 嘉峰拉著小提琴朴拙的声音, 模糊地飘散在空气中, 那尾音纤细地教人听不见....
空旷的公路上, 洋铎和那部单车, 显得异常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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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七十六年八月二十八日 星期五 天气: 晴时多云 中心德目: 信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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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有个古人跟一个女子相约在桥下相会, 结果他等了好久, 那女子都
│ 没有出现, 後来河水上涨, 就要将他淹没, 他却仍然抱著桥墩不放, 因为他
│ 相信那女子不会失信於他. │
│ 嘉峰说这个故事的标题是「抱柱信」, 他真的读了很多书, 才会懂这麽
│ 多. 可惜今天他到隔壁县的学校就读了, 以後我会变得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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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他答应下个月回家的时候, 要先来找我, 我会一直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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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无常, 嘉峰离家後半个月, 他父亲接到了调职令, 举家搬到北部去. 嘉峰在隔壁县那所私校读了一个学期之後, 也跟著转学北徙.
他和洋铎之间的约定, 被这突如其来的驿马星动给搅乱了, 高中课业逼得紧, 两人连通信的机会也没有, 後来又重考一年, 待他如愿考上大学, 趁暑假回到小镇想找洋铎叙旧, 竟然, 已遍寻不著高家的音讯.
「你说以前住在池塘边的高家呀? 他们早就不知道搬到什麽地方去罗! 那个池塘现在都填平盖起学校了. 」庙口卖零食的阿婆和蔼地告诉嘉峰. 只不过几年的光景而已, 阿婆脸上却已经布满皱纹, 一口牙齿也掉得没剩几颗, 上了年纪的人最爱怀旧,她拉著嘉峰的臂膀对他说: 「好久没看过歌仔戏了, 现代人谢神还愿都请那些电子花
车, 穿得少少的小姐来跳脱衣舞啦! 可是像我这种女人家, 还是比较喜欢看歌仔戏,你记不记得以前明华园来我们镇上公演的时候, 多少人携家带眷搬著小板凳来看戏呀? 」
嘉峰来到新设立的国民小学门口, 站在围墙外向里面看去, 空荡荡的秋千一动也不动地悬著, 两只野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底下睡觉, 一旁的红色扶桑花开得正艳, 是放暑假之故吧! 整个校园空无一人.
他又问了附近人家, 却都是新搬来的住户, 没人听过高家的消息, 也没人认得他, 好像, 洋铎一家人根本不曾存在於这个镇上一样.
「那麽後山那片竹林呢? 有很多萤火虫的溪谷, 你们知道吗? 」
大家面面相觑地摇摇头, 自从工业区进驻小镇以来, 山坡纷纷开挖, 溪流莫不枯竭, 哪来的後山竹林、流萤溪谷?
烈日当空, 他走到骑楼下拭汗, 顺便投了几枚硬币向自动贩卖机买罐饮料, 这年头, 现代化的机器在山城里亦随处可见, 冰冰凉凉的易开罐可乐凝著细小水珠, 俘虏了纯朴小镇子民的口舌.
嘉峰开始怀疑自己的童年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如同晋人至桃花源, 再寻已不复当年.
他忆起了一幅绘制在梦中的地图: 和父母亲住在一起的两层楼平房, 有个种满空心菜的小庭院, 隔著一堵墙, 是洋铎的家, 青瓦白墙、中西和璧, 骄傲地炫耀著异於寻常百姓的风格; 两家墙外有条柏油路, 不宽, 邻著一个荒烟漫草的池塘, 就是嘉峰跌落的那处, 柏油路的尽头是国中校门, 转个弯便到了天公庙, 庙口有个红砖广场,对面是歌仔戏棚, 庙的另一端是通往县城的公路, 当时他和洋铎就读的国小就在公路旁, 蜿延的公路爬上山丘, 山丘背面是竹林和小溪, 正面则有一棵几十年的老榕树.
是的, 每当他回想起住在镇上的日子, 和洋铎的点点滴滴, 这些路标就浮现脑海, 一幅完全属於他和洋铎的地图, 没有大人们常去的农会、镇公所及警察局, 因为对於嘉峰而言, 那些不带有回忆的建筑物, 是不存在的.
这一天, 嘉峰重游了梦境地图的每一处, 沧海桑田, 人事已非, 莫不让他怅然而返, 当他决定搭车离开这个没有洋铎没有回忆的小镇时, 忽然想起了老榕树.
那棵榕树下, 是洋铎和他私订终身的地方啊! 两个懵懂的孩童在此许下「祸福与共, 始终不负」的誓盟, 老榕树和石龛里的土地公公为他俩作了见证.
也许, 这是最後一线希望了, 明知老树不会开口对他说话, 嘉峰仍是紧张兴奋地手心冒汗, 只要回到榕树下, 找到树干上两人当年刻印的名字, 就可以证明自己的确曾经和洋铎如此爱恋过, 只要回忆还在....
嘉峰急急忙忙地离开客运站. 「先生啊! 最後一班车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开了, 你不搭车吗? 」售票小姐在水泥砌成的售票亭内呼唤他, 他却没有听见, 一心一意只想找到老榕树, 沿著公路向山丘匆匆走去.
太阳还没有下山, 烘得嘉峰边走边脱去上衣, 系在腰间; 他走过庙口, 阿婆还坐在杂货店门口摇著扇子, 他经过小学, 母校校门上「欢迎莅临指导」的红色牌匾早已褪色却仍忘了拆下. 他知道, 脚程再快一点, 再走几百公尺就可以看到老榕树了.
两旁的房舍愈来愈低矮稀疏, 取而代之列队迎接的是胀得饱满的谷穗. 嘉峰加快脚步穿过稻田了, 他抹去额前的汗滴, 开始向前奔跑, 快到了, 就快到了, 公路坡度开始上升, 他气喘如牛, 脚底发麻, 无论如何一定要坚持到终点, 即使两腿已经快要不听使唤.
他看到地平线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丛突出地平线的墨绿色, 再快一点, 嘉峰卖力向前跑, 那是老榕树, 老榕树还在, 就要看到树干了, 远远地, 只要横跨过公路就可以触摸得到它. 嘉峰脸上青筋毕露, 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脚步, 双手撑著膝盖, 弯腰喘息, 汗水早就浸湿了身上的背心, 米色长裤也透出深色水印贴在腿上.
轰轰轰! 一阵机械操作的声音突然响起, 稍微松懈情绪的嘉峰顿时被惊醒, 他抬起头, 看见公路对岸, 一部黄色推土机正缓缓出现, 有个身著肮脏白色背心、头戴胶盔的男人操著控制杆坐在里面. 嘉峰这才注意到, 树下四周都围起黄色胶带, 地面还插著一块看不清楚字样的白漆木质告示板, 这里好像变成工地了.
推土机一步步逼近老榕树, 履带喀啦喀啦地发出声音, 前方的推勺铲进土里, 树枝和叶片纷纷晃动了起来.
「不要! 」嘉峰惊恐地大叫著, 那男人就要除掉老榕树了, 「不可以! 」但是推土机上的男人充耳不闻, 於是嘉峰想都不想, 就跨过中央分隔岛, 向公路对面跑去,他要制止推土机.
喀一声, 老树应声倒下, 哗啦啦扬起漫天尘土和落叶, 嘉峰迟了一步, 目瞪口呆地站在路面上看著这一幕, 凄凉的风中残烛.
「有什麽事吗? 」待尘埃落定後, 推土机上的男人看见了他, 跳下来问道.
嘉峰困难地摇摇头, 觉得双腿无力, 然後眼前一黑, 倒卧地上.
蓝天白云之下, 绿草如茵的山丘顶上, 被挖开的黄泥土地横躺著一棵老榕树, 一个年轻男人, 和他牵挂了十几年的回忆....
遗忘是横的丝线, 提醒是直的丝线, 交错相织成一匹名为回忆的地毯. 回忆, 褪成接近无限透明的绿色, 那就是, 夏天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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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八十年八月十七日 星期六 天气: 晴 中心德目: 有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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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和谁的心 刻在树上的痕迹
│ 是谁和谁的名 留在墙上未曾洗去
│ 虽然分手的季节在变 虽然离别的理由在变
│ 但那些青梅竹马的爱情 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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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给谁的信 藏在深锁的抽屉
│ 是谁和谁的身影 留在泛黄的相片里
│ 虽然夫夫的誓言在变 虽然说谎的方式在变
│ 但那些魂萦梦系的秘密 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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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们唱著一些无聊的歌曲
│ 谈著爱与不爱的问题
│ 幻想是林黛玉爱著贾宝玉
│ 或是牛郎织女约在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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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些做过的梦 唱过的歌 爱过的人
│ 那些我们天真的以为 永远不会结束的事
│ 而做过的梦 唱过的歌 爱过的人
│ 留在漫漫岁月不能再续
│ 青梅竹马·周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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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在前一阵子报纸的大学联考榜单里找到了嘉峰的名字, 忽然想起山丘
│ 上的老榕树. 听说山丘即将变成别墅区, 老榕树也会被砍倒, 我想,
│ 这样也好....
└─────────────────────────────┘ 「明天你就要走了....我想....虽然以後能够见面的机会不多....还是想跟你说...」 「明天你就要走了....我想....虽然以後能够见面的机会不多....还是想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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