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 墨式辰》 by未知 【完结】
残月似钩,影山巍巍云堆厚。寒露清瘦,怎晓人醉否?忍却三世,碧落红尘黄泉后,痴心易留,匆匆情难守。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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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
东风吹皱了一波春水。
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来,义无返顾的撞到岸边的岩石,再不曾迟疑的返回。一次次的周而复始,直到最终粉身碎骨沉入深深的湖底。了无牵挂,只和湖水再次紧紧相拥。涟漪也就无数次证实了涟漪是池水的涟漪。池水也就一同证明了,池水是涟漪的池水。分不开。天长地久。分不开……
东风。东风依旧是东风。
湖水。湖水依旧是湖水。
他。他依旧是他。
……搅乱了一池春水。
搅不乱的却是湖边的人的心。
少年抚过鬓角的青丝。那真是一头好的长发,三千的烦恼丝,巧巧的挽一个流云的髻子,用紫竹的簪子固定住了,垂下流泉的柔亮。
少年不懂得烦恼。
少年其实不是少年。少年是修炼千年的露水的妖精。
少年已经记不得生命开始的最初是一副什么样子了。记忆中好象只有东风、紫竹、海涛声、一池永远不会心死的湖水。
湖水的心不死。
少年的心却是早已如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风摆。水中倒影出少年纤细青涩的身形,美。美的无法形容。--少年的容貌。却也不是少年的容貌。
少年是露水的妖精。少年依附于一朵和他同样上千年的荷花而生,透明的露水中映的是荷花的百般姿态。久而久之,露水终于形成少年的肌骨时,便是如此一副倾国倾城的貌。那莲花妖精的貌,也是他的貌。
少年曾听菩萨说,你的名字是“待露”……
待露。待天之晨露,无根,无情无欲,一切都是空,一切由空而生。
洁白的水袖一甩,清风骤起,平静的水面云开雾散,落下一片红尘世道。情情爱爱,怨怨恨恨。这样简单又这样的复杂的尘世。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思无邪;分桃对食,礼法不容。一切的一切,道德允许的,道德抵触的,但只一个“情”甩不脱。
待露不明白。
待露不明白为什么为了这样的红尘有如此的多人的甘愿放弃成仙的机会。待露不明白那莲花妖精还在紫竹林的时候,为何一直透过着池水盯着下界不停的看。待露不明白莲花妖精去了尘世的理由是什么,想那莲花的妖精却是紫竹林内最早悟道的妖精。待露更不明白,为何菩萨会对他说,待露,尔去下界,以三生尝遍苦乐酸甜的情爱,再重返我东海紫竹林。
情之谓何物?
既成道又怎需遍尝情爱的味道?
情为何啊……
他的手伸到衣袖中握住一只小小的青花瓷瓶,菩萨亲手交给他的瓶子。所以,他又想起了菩萨话--
菩萨说,待露,此去人间不比上界。本座将尔的真身和神力封在这瓶子之中,尔便无须净化。
待露问,何时才该开启?
菩萨说,天机不可泄露。到得机缘到时,尔自当明白。
待露不明白。待露却没再问。待露只晓得,凡事但凭的一个“缘分”。
偏着头,任凭东风吹拂他的发。他的凝立如同不语的磐石。
忽然的,他动了。
白色的长袍轻轻一摆,在一泓翠绿的荷叶中画出一个白的眩目的环,然后他的身子融入水中。没有掀起一丝的水花。轻而巧的只见东风袭来,水中再起湖晕。
只是……
只是少了水边沉静的少年。
只是少了待露而已。
九天九霄。
天有九重,中天、羡天、从天、昊天、苍天、廓天、咸天、上天、成天;霄有九重,神霄、青霄、碧霄、丹霄、景霄、玉霄、振霄、紫霄、太霄。
待露就在这十八重的云雾中急速而下。
一一见过。一一别去。
匆匆。
匆匆……
回不得头。
待露醒来的时候,眼前早已不是重重叠叠的神寓仙楼。身下是一片青青的、油绿绿的青草地,间或有些淡黄的野花散发着微微的清香。额头是一弘蔚蓝的穹盖,没有白云。
天高地广。
待露白色宽阔的长袍铺散了开来,在柔软的草地上画出一个美丽的圆。
一只厚实粗糙的手掌在不知不觉之时,伸到他的眼前。他顺着手掌望去,手掌的主人是个二十五、六的男子。
男子有点尴尬、有点惊艳、有点崇敬的问,我看见你从天空飞落而下,你可是天上的嫦娥?
天上的嫦娥?
待露不禁莞尔,粉红的嘴唇掀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待露只说,我的名字叫做“待露”。--待天之露,无根。他说的时候,他的因不事生产而保持的滑如凝脂的指尖落到男子的长满茧子的指尖上。
待露没有发现,手指相接的时候,他的心忽然跳了一拍。
男子也没有发现,手指相接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了仙界凝结了千年的无根露水的香气。
所以,呆呆的、忠厚的,是待露对男子的第一印象。
质朴可靠的好男人。
所以,高贵的、俊秀的,是男子对待露的第一印象。
圣洁的不可思议的少年。
男人挽住少年的手。
待露低下头,若是可以的话,希望你能照顾我一阵子。
男人憨厚的一笑,我叫阿铁,大家都叫我阿铁。
和阿铁住在一起的日子平静的如同依旧在紫竹林。
阿铁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农民,白天的时候,出外种田、打柴、挑水。就如同所有的在土地上耕耘着的农民一样,他一生离不开土地。--这是他亲口对待露说的。而实际上,他不但无法离开土地,更加无法离开劳动生产。阿铁决不是能够闲下来的人。
待露知道他来到的凡尘是那莲花精可望而不可即的秦朝。待露觉得莲花的想法很奇怪,好好的大唐盛世,莲花精不满意,为何单单看上了秦朝这个暴虐和战乱的年代。
就好象阿铁一样。阿铁从前每天的工作也仅仅够他一人温饱所用,而现在平白多出了一张吃饭的口,他该怎么才好?
待露想为他尽微薄之力。
阿铁看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你的手,不是从农的手。
其实,待露也曾经试过。可是那双小巧的手连一桶水也提不动,更何况一捆捆高如小山的柴草或是笨重的锄刀呢?
以前,他从不知道原来只一双手就有如此区别。现在,他却从来没有过的厌恶自己这双手。
每每当他对着自己的手凝望时,阿铁就用自己的手裹住这双手,温柔的说,娘亲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大手抓草,小手抓宝”,这双手,是天生的富贵的手。即是富贵的手,又有什么不好呢?
说到这些时,待露常常会笑了。
待露微笑,却从不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任由他握着,感受着对方比自己几乎大上一号的手掌的炽热。--从手暖到心里。
后来待露说服了阿铁。只在他一个人去干活后,自己居家作点清粥小菜,再等着他回来。待露知道自己这样实在像个守侯的丈夫的妻子。他本该生气,堂堂男子,堂堂千年修炼得道的身子竟自甘忍受这些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他却异常的安心,安心的仿佛和从前一般。
菜食是极普通的几味素食。好在待露从小参禅占不得荤腥,吃不得鱼肉,阿铁才没有因为自己怠慢了如此神仙似的人物而自责。
到是惹的待露有些过意不去了。街坊四邻的大婶们都是些好心人,如今这乱世中,人与人之间为了生存也就多了一份默契。邻里们谁有沾上点昏味的食物,间或的也会送来给阿铁吃。虽然肉食终究太少,而所谓“昏味”也莫过于一碗厚厚的猪油。可阿铁已经满足了。
房子很小,床只有一张。
最开始,阿铁执意要睡地上,可待露不答应。好歹自己也是个客,怎么可以叫主人睡在地上呢?双方谦让了一阵,到了最后反到是心有灵犀的一同挤在小床上。不知是谁先提出来的,却知道待露没有不开心,阿铁也不会生气。两全其美的办法。
秦王下令加派人手修筑长城。
对门张嫂的男人被押了走。走的时候,张嫂挺着七个月的身孕站在门口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
待露悄悄的瞧见了,却只当没有见到。他不是不同情,他只是恐惧心口忽然涌上来的不安和酸涩。
隔了一月,邻里的八卦传到他的耳朵里。说是张嫂那一天深夜才回到家,忽然的一病不起,直吓坏了婆婆公公。
待露有点过意不去,他携了十几颗鸡蛋,前去探望。
张嫂家中云烟缭绕,一时间恍惚了待露的眼,待露只觉得又回到了紫竹林,对着那一潭被春风惊起的涟漪……张嫂家请了神婆驱鬼。
神婆神汉装模做样的跳了一场舞,将些染成红色的布片烧成了灰和水给张嫂喂了下去,又请了几道灵符贴在大门前。众人问起来,只说是撞了夜行的冤魂,想借那个婴儿的身子重新复活。
待露却看的明白。
那张嫂乃是被一种极弱小的妖精上了身。
那妖精原是所有妖精中最最不堪一击的,最最不被瞧得起的。然而这妖精也是最不可思议的。这妖精轻易不害人,但若是害了人,就一定将宿主折磨的人不成人、鬼不成鬼,非要得吸尽宿主的所有元气才肯罢手。待了宿主归西,那也是妖精自己消亡的时刻。
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沧海桑田,永永远远,痴痴缠缠。如同世界上最忠诚的情人,最甜蜜的山盟海誓。
待露自然知道这妖精的名字。这妖精叫做--
相思。
相思入骨。
相思入骨就是巨毒中的巨毒。
待露将手放在胸口一阵子,一阵子后他的手就垂了下来。依旧空空如也。那封着他神力的青花瓶子他始终没有拿出来。
若是要解放神力,便要开启瓶子;若是开启了瓶子,真身也会受到污染;若是真身受到污染,只怕也是他该回归天界的日子了。
所以他只是将手举起又放下,然后一步一步走回阿铁的家。
待露没有发现,这阿铁的家竟在不觉之中成了他避风避雨的港湾。阿铁那双可以包容他双手的大掌早就连他的心一同裹了起来,密不透风。
他的家。
入了夜,他辗转难眠。阿铁竟也和他一样。
“你是怎么了?”
--他们同时问了出来。
若是在平时,他们会为彼此之间的莫逆感到心喜。但是今夜,他们只觉得难以开口。
“我……”
--一样的有口难开。
难以启齿。因为要说的、要做的都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无力。
“你先说。”
--他们又同时谦让。
这种“谦让”不是“谦让”。这种“谦让”只是一种逃避。
“不,我等等。”
--再次的重叠。
“那……还是我先说吧。”
--终是阿铁先下定了决心。
往往这时候,先开口打破尴尬的人是心结小的、易解的人。
阿铁说,这些日子看待露总似乎有心事,结果就想起了小时侯听老人们讲的一个故事。
待露有点好奇,忙问,什么故事?
阿铁说,那故事讲的是一个辛劳的男子无意见捡了个大田螺回家。此后,每每男子外出干活回到家中总有做好的饭。男子觉得奇怪,一天装作外出,却回到家中躲了起来。只见那田螺中出来一位美丽的仙女为他烧菜做饭。待饭菜做好,仙女反倒叫了男子的名字。男子吃了一惊,只得现身。仙女说,她原是天上的仙子,因看他如此勤劳而下凡相助,却被男子撞破了真实身份,如今只得重返天界。仙女说完,就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逝,只剩下一只空空的田螺壳。
待露皱了眉头,只问,这与我有何关系?
阿铁说,我怕。你本是天上的仙,我只怕我有一天撞破了你的什么秘密。害你也得离我而去。
阿铁说这话,他自己没有听出自己声音中的那不该有的浓重的占有欲和眷恋。
待露听出来了。
待露知道阿铁喜欢自己,待露也知道人界的礼法太过严肃。
阿铁知道自己喜欢待露,阿铁更知道待露是个圣洁的仙,侵犯不得。
何苦呢?何苦来的?阿铁常想,即见了面就是有缘,偏偏彼此如此的悬殊。这见与不见,识与不识有什么区别?
待露笑笑说,我是没有秘密的。所以我会一辈子赖在你的身边。
待露知道自己在许一个愿。
菩萨给他三次情爱的时间,如今分出一个给眼前的男人,他觉得值得。其实,在他的心中的某个角落里,他更希望分出的不是一个,而这三个全部。
三生三世不分离。
待露知道自己只怕已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了。
张嫂在当日的夜里暴毙而死。
死的时候,神情安详,到仿佛见到了远去丈夫一般。死的时候,也一同带走了肚子里的孩子。
待露明白。
张嫂是被丈夫的魂儿勾走的。
张嫂的丈夫怕是已经死在了长城脚下。
待露恐惧了。
这种恐惧是他不曾有过的。他觉得一颗心儿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果然……
果然。
徭役的帖子落在阿铁家时,阿铁和待露都在。
待露刹时白了一张水嫩嫩的脸,他下意识的攥住了身边男人的袖子。阿铁一把将他拉到怀里,深深的拥着,企图用自己的双肩叫他安心。
因为他那双厚实的手在发抖。
待露的额头抵在男人的肩上,小声的说,今晚,娶了我吧……
阿铁的身子僵了一僵,捧起待露的脸,很仔细的问,你说的是……?能不能再说一边?
没有羞赧,没有扭捏,只有深深的情,深的叫人痛。待露平静的说,今晚,我要做你的人。
捧着那滑腻的面颊,阿铁壮起胆子,轻轻的吻上两片淡淡的粉红。嘴里,融化了露水的清新…… 待露才笑了,笑破了桃腮樱唇。
没有红烛,只将油灯点燃。
没有胭脂水粉,便将凤仙花的汁水染在唇上、颊上、指甲上。
没有凤冠霞帔,遂将一块方方的红布草草的盖在头上。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阿铁庄重的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掀开盖头。
那遮挡的红布一点点离开,只见佳人带羞,眼波流光,媚眼如丝,丝丝入扣。更有火红的樱桃口,含着胭脂,透着花香、草香、露水香,露出一点点珍珠颗颗。瞬间,房间里到是盈满了媚光情色。
阿铁从不知道待露有这样的妩媚的一面,眼含秋波,眉凝绸缪,风情万种。他记得初次见到少年的那一面,纯洁的白衣,高贵圣洁的不可侵染。而如今,那少年的眸光为自己一点点的染上七情六欲的色彩,退却了冷漠的外表后,真是媚到了骨子里。
待露自彼此的发上各取了一根,结成结发,用灯花化了灰,再取过杯子,融进两杯米酒里,说,饮了这交杯的酒。
手臂相缠,米酒入口。
酒不是烈酒,可是一杯进肚,他们就都醉了。
他们醉的躺倒在窄小的床上,醉的肢体相缠,发丝相缠,唇舌相缠。
他们便如自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在寻找灵魂的另一半一样,干柴烈火,无法熄灭,无法分开。
索求。
给予。
血脉交融,肌肤交融,思绪交融。他的身体、他的思维只有一个他;他的身体、他的思维只能承接一个他。
他们化在彼此的骨血中。
半夜阿铁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发现待露窝在自己的胸前不断的哭。他只好将待露重新压下,抚摩占有他的身体,吻他的发。
待露的发是流水流云流风流泉的发。阿铁一根根的吻着,每吻过一根,他的心上就缠上了一根羁绊。吻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上缠了多少情丝如发。
只此一夜。
盼夜长点。却又不敢太过企求,只怕时间流失在企求之中,待的更加不安而妄图用两人纠缠的手指挽留时,夜色却又悄悄的从十指纠葛中流失而去。
再不尽情缠绵,天就该亮了啊……
鸡鸣。
待露睁开情欲朦胧的眼,只看见公鸡叫走了自己的幸福。
清晨梳妆时候,待露将阿铁的头发细细盘起,更把自己的紫竹簪子别在阿铁的发上。自怀中摸出那青花的瓶子,塞入这男子的手中,细细的嘱咐:
“若是有个万一,就将瓶子打开,喝了其中的液体。”将自己的真身这般交了出去,就是一同交出了自己千年的修行和自己的命。
阿铁凝视着他的眼,默默的、默默的在他明亮无尘的眼上落下一吻……
坚定的抓起包裹,飞奔出那属于彼此的新房,他最后的一句话是--
“待露,等我!等我回来找你!你我要永远在一起!”
泪水,啪嗒嗒的落了下来。
待露一点点瘫倒在椅子边,心口竟是从没有过的痛,被生生的、血淋林挖空了的感觉。
那白皙的手下意识的一抖,碰见了一件事物……
这……
这……
这!
待露只觉得眼前一黑,这竟然是自己的那只青花瓶子!阿铁他,他一定知道这瓶子里的是他一切,所以,他没有留下。宁愿自己死,也不要他受到伤害……
“阿铁……铁……你真傻……真傻……”
菩萨啊……难道这就是情爱的味道?若真是这样,我情愿一生不识这刻骨蚀心的味道……
……阿铁。
我等你。
不论你的今生还是转世,我都一定等。
如此的痴心等待。
却不知--
秦王修长城不利,下令将活人埋入长城脚下,做以活人祭祀。而那些被压在城下的尸体中,正有一具头上簪了一只紫竹簪子的尸体。
相思入骨,化做一腔浓血。
红尘滚滚,缘生缘死。
碧落处,寻不到天长地久,只有忘愁的黄泉……太匆匆。
太阳升起的匆匆,落下的也匆匆。
云雨来的匆匆,归去的也匆匆。
人生的匆匆,死的也匆匆。
日子只在匆匆中偷换,有人嫌去的快了,有人道去的慢了,更有人只在匆匆中匆匆,每一日的不变,每一日的匆匆,只当是浑浑噩噩。时间在这种人的心中没有意义,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相思刻骨。
只此深情,就已经是天长地久了。
待露不知熬过了多少风霜雨雪、多少春秋冬夏。待露只看到隔壁的孩子长大了,结了婚,孩子有了孩子,孩子的孩子结了婚,有了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如此的往复,惹的待露想到愚公移山的故事,那句“子子孙孙无穷溃也”……只是,待露等的人,却一直没有再回来。
待露常常想,这般等下去,怕是要等到海枯石烂了吧?……
终于--
那一日依旧是艳阳高照,风轻云淡。
待露真的没有想到,在人海茫茫中,他竟与他擦肩而过,匆匆的擦肩而过。
原本没有意识到的,只在肩头相撞的那一瞬间,他发现了他……阿铁。阿铁的肩,阿铁的背,阿铁的身影。
依旧是二十五、六的身材。
待的他反应过来,阿铁已经去的远了。他立刻在人堆中寻找这梦牵魂绕的人。拨开一堆堆的人,耸动着双臂,想要快速却又不得不因人多而放慢的脚步。
蹒跚。
“阿铁~~~~”
他喊了出口。
脚下一个趔趄,身子重重落下。这身体支撑了太久,如今终于见了相思的人,惟有双脚发软,心脏狂跳……
“阿铁……”
待露倒下的同时,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抬起凤眼,眼中映入的是熟悉的眼睛、熟悉的嘴角、熟悉的鬓发。
阿铁……
泪眼朦胧。
男子笑着问,公子,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小名的呢?
一阵东风,吹起了心底寒潭的萌动。
深不见底。
情深如海,深到了海底,就再也浮不出来。
待露这才发现男子的手不再是粗糙的、张满茧子的大手,而是一双用油膏细细保养过的手,滑的握不住,抓不牢。
待露也才发现男子的服饰是汉朝特有的服饰。
原来匆匆已是百年。
人家说,一日的夫妻百日的恩,待露的一日却化了百年的相思不悔。经过一百年的岁月,许多都变了,当年的“阿铁”如今再不是“阿铁”。他转世,凭着前世积下的阴德,今生做了有钱人家的公子。
“阿铁”如今的名字是“史昭儒”。皇城下,世代士族的史家长子,昭儒。
待露看着他,竟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这男人,褪了质朴的气质,多了几层风流倜傥的貌,加了几笔温文儒雅的情。
熟悉的令人心酸,也陌生的令人心酸。
史昭儒看着待露,这样的容貌,这样的丰韵,真的令他心折。一笼白色的长袍,两摸清风的水袖,眉间凝的是远山的暗愁,瞳中流的沙溪的轻盈,发上绕的是一片流云不断。更兼一双淡红的口唇,似染了些微的胭脂。
神仙般出水的人物!
昭儒的手指不听使唤的动了,抚上那两片小巧的唇,动作温柔的似乎在为爱人描上一笔嫣红的脂粉。
神魂颠倒。
颠倒了神魂。
只得痴痴的、呆呆的问,你可是天上的嫦娥?
好熟悉的问话。
待露浅浅的笑,化开了微愁的眉,结成翘起的嘴角,低低重复百年前的回答,我的名字叫做“待露”。
然而,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昭儒扶起待露的身子时,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香味分明是风尘之地特有的“凝露香”啊……
待露没有听见。即使待露听见了也只当作没有听见。那颗心守侯了百年,累了、倦了、疲了,现在只想靠在爱人的怀里稳稳的睡上一觉,待的天明时分,再去管那些许的情愁爱恨。 史家的院墙很高,透过高高的围墙只能看到一块小小的天,没有云。风再急,吹进重重楼阁中也吹不动池中的水。
所以待露住的那小园子里的水是没有波澜的。这让待露不安,待露开始怀念紫竹林的那一泓湖水。湖水中是接天的荷花,荷花上闪烁着清晨的寒露,流光异彩,待到自莲花光滑的叶片上滚落下来,摔的一圈水波捧出千万年的执著。
白天的时候,待露焚上香,淡淡的檀香。烟雾缭绕中,他小心的念着禅。
欲界六天。
色界十八天。
无色界四空天。
堪破这二十八天修得正果。可偏偏他稍尝了情爱的味道,就再站不稳脚步了。他的心再不是空无一物,他的心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想着一个人。
一个他。
阿铁。
或是史昭儒。
下午的时候,史昭儒常常来看他。握着他的细小的手,手把手的教他画画。待露最喜欢的题材是清晨花卉,但是总是学不好。昭儒也不恼,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再重新来过。待露还是不行,推说自己的手不是画画的手。昭儒反而说,不会的,你有我教,就一定学的会。
不他想要的话。
他想听的是,当那双张满茧子的手包裹住自己手时,耳边传来的低喃,“大手抓草,小手抓宝”,这手是天生富贵的手。
不是他想听的啊。
昭儒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才有一点的恼了,说,三心二意的怎么能够学好呢?
待露笑,笑的苦。昭儒哪里明白,只有清晨的花卉才有露水,只有不断的叫他教,才能看到他将“自己”画上一边又一边的样子.......
哎...
待露叹气,却不小心的打破了手边的杯子,碎了一地的瓷片、泼了一地的茶。茶的香和着待露身上了露水味道别样的撩人。
一只娇小的手欲捡碎片,却冷不防的被碎片划的手指上开了一个狭长的口子。红艳艳的血珠从伤口出一点点的涌出。
史昭儒就像中了魔一样,将那根手指捧住,含到了嘴里,用舌尖仔细的舔去流出的血。甜腥的血水入口更带出了露水的清香味。
昭儒只当那是“凝露香”的味道。却又在暗自诧异,为何这有名的媚糖没有催他的情,反而叫他心下无比的怜惜呢?
他哪里知道,此时的待露只在想,自己这次是在故意引诱他了......
痴心。
痴心不死。
痴心不死,化作万般无奈,到引的相思刻骨了。
欲罢不能...
待露的心苦。
心再苦也苦不过那一天。
昭儒站在他的面前,紧紧攥住他的手,不断的哀求,待露,我要你帮忙,你一定得帮我。
待露不语。这男人难道不知道?自前世开始,自己的一切就属于他的了。待露的情、待露的身子、待露的命,哪一样不是可以随时交给他的呢?
这男人竟不明白啊!
昭儒察觉不到待露的异常,依旧不停的说,父亲最近来病危,我的弟弟有心对我取而代之,我希望你能……你能替我杀掉他。
待露一呆。
这男人,这“阿铁”,这昭儒,说的什么!
他千年吃斋礼佛,未曾伤害过一条性命,过的是不沾血腥的日子。许久以前,这男子也曾为他斋菜素食……而如今,这男子竟让他杀人!杀的还是他的亲弟弟!
为什么百年之后变的居然那么多了?
昭儒只当他的惊异是因为要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杀人一定无法办到,所以昭儒赶忙说,待露你不必迟疑。自我朝高祖宠爱籍孺以来,这世道男风盛行,我弟弟更是性喜男色,只要你出面一定能拿的下他。
待露才晓得,他竟是要他演一出“美人计”,色诱他的弟弟!
这男人真的混蛋!
待露用不高不低平淡听不出爱情的腔调问,昭儒你是不是从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有如此打算了?
史昭儒连忙摇手,不迭的说,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个时候?
那么,现在呢?
昭儒眼中闪烁的回避没有逃脱待露的观察。
于是待露赶忙笑了,笑的仓促、僵硬,却带出异常的媚,眼波流动中勾去了昭儒的两魂六魄,余下一魂一魄听的待露一字一顿的说--
我.可.以.答.应
条.件.只.有.一.个
陪.我.一.夜.春.宵
昭儒瞪大了眼睛,大声的问,你在说什么?你在引诱我?为什么是我?
他显然知道待露在说什么,他显然也知道待露在引诱他,但他想要的是个理由、一个原因。
待露说,这是交易,不是么?一边说,一边的笑。白皙皙的身子从层层白色的衣服里一点点蜕了出来,就好象蛇蜕一般。待露有着柔软如蛇的身子。
粉红的嘴唇落在昭儒的唇上,待露用媚惑的声音说,来,来,你会喜欢的。
逃不开待露的吻,昭儒在不自觉之间已经反客为主,喘息着再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待露就不答了。
既然他不能明了,那又何必强要他了解自己的情呢?既然他不能感觉那颗为他跳动的心,那就让我一同将它埋入深海,换得个“情深似海”的美名吧。
待露自己拆了自己的头发,长长的、滑滑的,水蛇般。待露记得百年前的那一夜,他将他的发绑在一起,结发。他更万般温柔千般怜惜的吻他的发。
那一夜匆匆已百年。
百年后,依旧是静夜如斯,依旧是佳人如梦。只是,“他”变了,他“变”的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
待露其实也变了,不是往昔的激情难耐,而是冷静的邀请他、引诱他。
他们都变了。
激情的时候,待露忽然想到在很久以前的东海紫竹林。他曾问那荷花的妖,红尘是什么?莲花的妖随口答到,红尘是一张蜘蛛的网。待露一直想不明白,但现在他明白了。红尘情网里捕获的都是弱小的生物,其实只要一个小小的外力,一捅--便破了。
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身边的人早已离开。
待露睡不着。不是有句话,“孤枕难眠”么?曾经,他也曾和他头相抵、脚相并的枕在一个枕头睡在一个床上啊。
……不过,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十天后的筵席上,待露见到了史昭儒的弟弟--史祁儒,也一同见到了在他面前消失了十天之久的昭儒。
见到他们的时候,他穿着那件从天界带下来的白衣--天衣,轻轻的舞着。身边是清一色的红衣少女,所以白衣的他格外的抢眼。
水的佩带,风的衣裳,云的发髻,露的襟子,更兼点破了桃腮的绎唇一抹。厅前便如盛开一朵白色的花。眼角流波,盈盈如水。那袖子一甩之间,便将所有的人的魂魄都勾走了。
艳,艳到极至。
媚,媚到极至。
这样的艳媚连掀起盖头的阿铁也未曾见过。
待露就以这媚极艳极的样子,柔柔的唱:
[…………
冉冉狐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
先唱一首《冉冉狐生竹》,为情而唱,哀哀凉凉,情谊绵绵,余音袅袅,唱尽了他的相思他的不能割舍。
一曲尽后,语音一转,再唱:
[……
山有扶苏
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
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
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
乃见狡童
……]
白嫩的手臂从袖口中隐约透出,发丝飞扬,纤腰轻摆,眼波泛滥。
已经实属挑逗。
昭儒看着此时的待露,他的心头隐隐的浮上了一层醋意。这样的待露只有他能看,毕竟他是他的人啊!他想把他揽在怀中好好的打量一番,好好的痛惜。他已经无法想象那个对他说着“来,来,你会喜欢的”的少年投入别人的怀里,同样的引诱,同样的娇声呻吟。他会疯的,嫉妒的疯了,光是想,他已经想难以忍受。……可是,他却什么也没做,仅仅把目光转向了祁儒的脸上。他看的出祁儒骨头都已经酥了、瘫了。
终于,祁儒自看台上走下来,揽住待露纤细的腰肢,暧昧的、暗示的说,你这个狡童……
待露含羞的一笑,眼帘下垂,收了他摄人心魂的眸光。待的片刻,待露再次睁眼时,祁儒只看到望不到底的黝黑,好象冰冷无波的潭水。同时,一把极锋利的小刀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刀真的锋利无比,只与它微微相接就能感受到那种刺骨的玄天寒气。
全席哗然,呆呆的望着这一幕。--也包括昭儒。
待露不慌,慢慢的说,你可知道有人要你的性命?
祁儒吓的只剩哆嗦。
待露抿嘴一笑,只说,你真是个老实的人。
这句老实并非表扬,待露想说的却是“你这个懦弱的人。”天道,自古弱肉强食,懦弱的只能作他人的口中食物。
他要替天行道?
他可没有这么好心,他也没有这闲情逸致。
一笑,笑的百花盛开,玫瑰带露,他扔掉了手里的刀,转身离去。
从容不迫。
没有人阻拦,不是不敢,而是舍不得这天人般的少年。
……而那人偏偏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跨出门槛时,待露回头向昭儒一笑,一笑百媚生,他说,昭儒,不,阿铁,我还有一次机会,这一次我们不要错过对方了,好么? 这一句话,定下了来生的契约。
这一句话,分明的指出了史昭儒的策划。
好个一箭双雕!
心痛。
抓住了胸口的青花瓶子,待露却已经哭不出来。
他太累、太累了……
匆匆的等待了匆匆的百年。寂寞、孤独、伤怀……哪一种味道他没有品尝过?哪一种味道他不知晓?
平白的等了百年,到头来换来得却是一场空。
不如不见!
不如不见啊……
省得这般心碎如斯了。
时间真的是一种太过奇特的东西。
你永远看不到它消失,你所能知道只是它的进行,你却在回首时,看到了往事变的越发遥远了。就好象听一个美丽的故事。刚刚听的时候,你被它打动,你如此焦急的渴望这结局,越是进入高潮,你就越是忐忑不安。你一方面期待故事的结尾,一方面也在下意识中排斥故事的收尾。待的有一天,这故事完结了,你才发现,原来一切早已去的远了……
待露沉浸在更深的等待中。
看着层层叠叠的汉朝服饰换了宽袍大袖的晋朝服饰,然后晋被灭了,南北朝去的远了,隋朝的运河开了,到的最后,盛唐的歌、舞、书法三绝驰骋天下。
一根根的掰着手指,小心的计数,才晓得已经是七百多年了。七百多年,他没有老,还是那副圣洁高贵的样子。红尘中生生死死看的多了,竟也渐渐明白了些。
挣了一世,终究是空。
他有点想念迷迷糊糊的持雨、咋咋呼呼的侍莲了。
他记得侍莲是来到了盛唐,他想见他,很想。所以,当他见到了侍莲的“他”时,他没有惊讶。
那男人叫“陆汉宫”,蠢蠢的,性格上有和阿铁一样的质朴善良,却比阿铁多了太多的雄心壮志和执著。
他对陆汉宫友好的一笑,没有丝毫的惊异。
到是待露将那个汉宫吓了一跳。别忘了,他和侍莲长的一样,他的容貌原本就是侍莲的容貌。
陆汉宫瞪起水牛眼,一个劲儿的问,莲儿,莲儿,你又怎么了?今天怎么如此文雅?
待露笑答,我不是你的莲儿。
陆汉宫赶紧说,莲儿,我又做错什么了?你不要生气好么?你这个样子我真是不习惯。说的同时,手已经覆在了待露的肩头。
从肩头传来的热度忽然的叫待露失了心神。他注意到,那双手也和阿铁一样,长着茧子,骨节粗大硬,棱角分明。
莲儿~~男人喊着要把待露拥进怀里。
待露惊醒,用力的推开他,只冲着不远处的大树喊,你可看的满意了?
树后的少年踩着金莲步走来,摇头叹气,不满意,一点都不满意。白痴果然是白痴,竟连我这举世无双的美男都会认错,可恶!
汉宫的嘴张的可以塞下两个鸡蛋,指着待露侍莲两人说不出话来。
侍莲也不理睬他,拉着待露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终于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美丽啊?……
待露忍俊不禁,只说,你又在自恋了。说我美丽,无非是说你自己美丽。
侍莲理所当然的笑。
夜了,夜色浓重。漫天的星斗下,待露与侍莲两人对酒当歌。
酒过三循,他们都是醉眼朦胧。
待露问侍莲,你可好?
侍莲说,好。你呢,你可好?
待露说,我已错过了两世,所以我心中的期待是喜忧参半的。
待露又说,尝遍爱情的味道后,你可回得了天界?
侍莲答,若是还能爱他,我情愿为他堕入轮回,抛了千年的修行之身。
待露问,你爱他,可他转世后又能爱你么?
侍莲说,我会叫他重新爱上我。
待露问,若转世后的“汉宫”再不是从先的那个“汉宫”,他们的长相虽然一样,但是性格已经完全不同,他们几乎已经是不同的人。这样的“他”你还能爱么?你又爱的起来么?
侍莲不再回答了,额头斜倚在自己的手臂上,美丽的发流泻了一身,轻轻的、轻轻的合上了眼。
待露笑着说,居然这么就醉了?看来陷入了情网的人真的会变的懦弱啊……不过,这一个或许真的是好的……
托起眼前和自己同样的脸,一个温和的吻落在侍莲的眼上,浅浅的是风过的感觉。
待露笑着转身离开,说,别了……另一个我。
侍莲想,我是醉了。
待露想,我是醉了。
其实,他们都没有醉。醉的是世人。越是醉到深处越是清醒,到了极至便可以抛了平日的伪装,道一声真心的话。
所以,他们都没醉。
侍莲,永侍莲花,以正直之心兼洁白之身,痴心不改。
待露,待天之露,无根,无情无欲,一切都是空,一切由空而生。
风起,风动,风落。
缘起,缘生,缘死。
四周浮动着荷花和露水的香……
夜凉凉过了水。
情深深过了海。
曾经真心相许的你啊,究竟在何方?
……梦里寻他千百度,骤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世,男人的名字是陈铁,男人还叫他唤他阿铁。
这一世,男人家是世代的农民。男人离不开劳动,离不开土地,离不开忙碌。
这一世,男人是呆呆的、忠厚的,质朴可靠的好男人。
这一世,男人有一双粗糙的厚实的骨节分明的大手。男人甚至还会在待露看着彼此的手时说,娘亲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大手抓草,小手抓宝”,这双手,是天生富贵的手。即是富贵的手,又有什么不好呢?
待露幸福了么?
待露也说不好。
待露的泪是噙在眼眶里的,流不出来,咽不下去。如同一句含在口里的话,不上不下,只惹的人心烦意乱,模模糊糊,迷迷蒙蒙,无能为力。世界也好,宇宙也好,都是一片的模糊,隔着雾,看不清抓不牢,明明到了手边却什么都没有……
那男人是他的阿铁,也不是他的阿铁。
男人的身边站了一个妇人,蓝布的居家服饰,眼角有居家操劳的皱纹。看的出,一眼就看的出,男人和妇人之间是如此恩爱的夫妻……
夫妻!
那结发的人却不是他……
他和阿铁的相遇依旧是偶然。
那天,他路过一座茅屋,看见一对夫妇抱着自己的孩子不断的哭泣,他听的声音熟悉,只在无意间停了脚步,就看见阿铁。
他的阿铁,早已不是两世前的阿铁。
他的阿铁,有了妻与子,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待露一下子明白了。
这缘定三生之说本是太过虚假。转生的罗盘千千结,只要系错了一结便已是面目全非。
三生为情所苦、为情徘徊--阿铁、史昭儒、陈铁。
爱他的阿铁却只有一个。
而这爱他的阿铁却难不保在前世跟其他的人定下过“来生相会”的约定。说不定,自己根本是个外人,抢占了别人因缘的外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不该奢望来生,该是护住此生,莫错此生才对啊! 待露对陈铁和陈铁的夫人说,那孩子只是被妖怪上了身,而我,能救你们的儿子。
待露又说,我的条件只有一个,希望陈铁能陪我说三天的话。
陈铁说,只要能救我们的儿子,就是陪恩公说三年话又何妨?
待露苦笑不语。他想听他唤他“待露”,而不是一句恭恭敬敬的“恩公”。
第一天,待露讲了一个故事给阿铁。故事中,有个从天界下凡的少年和一个善良纯朴的好男人。少年和男人相爱。情浓处,男人死了,少年答应来生还要等他。
第二天,待露又讲了一个故事给阿铁。故事中,少年找到了男人的转世。男人的转世却无情的利用了少年。少年气极痛极,但依旧说,来生我们不要错过对方了。
经过这两天,阿铁被感动的一塌糊涂。
第三天,阿铁一个劲的追问,男人和少年究竟结局如何?
待露不回答,只问,你说呢?
阿铁说,只希望少年能够幸福。只希望少年不要再伤心了。
待露说,当然。第三世,少年寻到了男人的再转世。再转世的男人也深深爱上了少年,两人从此长相斯守,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阿铁说,这才对,好故事一定要是圆满的才对。
待露笑了,说,故事的结局都是完美的,不是么?
阿铁没有听出待露特意强调的“故事”二字,却还沉浸在那凄厉断肠的故事之中。
待露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不要想的太多,既然是故事,就叫故事永远是故事,否则太过沉迷其中,只怕要失了现在本属于自己的幸福啊。
阿铁看着眼前的少年,白衣出尘,眉目如画。他忽然觉得眼熟,一把拉住少年纤细的肩头,呆呆的问,你我可曾见过?
待露不动声色的挣开他的束缚,说,你我未曾见过。
第四天的清晨。
待露取出自己保存了八百年的青花瓶子,将自己的真身、神力一同解放。
待露想,我这真身终究还是为了你而开启。那是八百年前就注定好的了……这是缘,这三生一直都没变的缘。
只是,有缘无份;或是,缘分已尽......
恢复了神力的待露,全身更是散发着清新的仙露气息。
水葱的手在孩子的额头一抚,轻松的扫除了那妖精。
待露对那孩子说,张嫂,那从你前世就开始缠着你的“相思”今日我终于为你拔除,上辈子欠你的,我还了,还望你今世且莫再被它上身了。
翩翩的走出茅屋,陈氏夫妻一直相送。
待露这才仔细的看了眼陈夫人,这一看之下,他笑了。这陈夫人的前世是史祁儒,前世的前世竟是害的阿铁离开他的送徭役贴的士兵!
什么叫缘分?
这般就是缘分。
你今世欠的,来生还;今世得的,来世失。恩恩怨怨、情情爱爱只是一场偿还的游戏罢了……看破,看破。一切都看破……
红尘的蛛网,只一下,便可以捅破。
只是,落入网中的虫子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永世沦陷了……
罢、罢、罢……
该是归去了。
待露双手结一个莲花符,脚低升起一片云雾。
该是重返紫竹林的时候了。
阿铁和夫人顿时跪在地上,不断的磕头,颤声说,恭送仙人……恭送仙人……
待露在远去的云雾中低声的笑,你我若是见过,只怕是在前世吧……
天有九重,中天、羡天、从天、昊天、苍天、廓天、咸天、上天、成天;霄有九重,神霄、青霄、碧霄、丹霄、景霄、玉霄、振霄、紫霄、太霄。
九天九霄,皆是过眼云烟。
回得东海紫竹林……
东风。依旧是东风。
春水。依旧是春水。
他。依旧是他。
东风微过,搅乱了一池春水。
待露,菩萨的声音在身后想起。
待露恭敬的跪下,菩萨。
菩萨问,尘世是什么?
待露答,尘世是条巨大的忘川。真正叫人忘了前尘的不是黄泉中那碗梦婆的汤,而是人心自己。若不学会忘记便不能不受伤,若不学会忘记,因果便无法报应。
菩萨再问,你悔么?你怨么?
待露说,我不悔不怨,我本无根,一切从空而来,一切又随空而逝,怨不得任何人。
菩萨微笑不语,隐了去。
只剩一泓泛滥的春水和白衣的少年。
春水被东风激的起了涟漪,不停的润开又消失,生生死死纠缠不变。
春水的名字叫做“情海”……
少年的名字叫做--
待露。
(完) 下次记得打书名号哈。 很喜欢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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