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明谈恋爱》BY 泡泡雪儿 【完结】
再发一篇蛮久之前的小说,写得很细腻、很唯美,而且结局也很完美。但愿天下的男男之恋都有同样的好结果。 引子张英明在吃包子。
他正在吃这一顿的第八个。注意,这不是一口一个的小笼包,是皮粗肉厚,吃一个就能
噎死一女生的大肉包子。张英明就这样对着10个垛得像九阴白骨爪的白渗渗的包子,一口
一个地吞。周围有怪异的眼光扫过来,张英明就想,看什么看,没看过男人吃包子啊?
张英明从来不怀疑自己是男人。小学六年级就有女生给他递小条,初中时班上还有两个
大姐为他打过架,到了高中更别提了,校运会上露脸拿了个100米冠军回来,连初一小美眉
都情窦初开找上门来了。以前他听见女生议论说,张英明帅是帅,就是黑了点;现在好,国
际流行色,人老外还脱了裤子去晒屁股呢!这叫一性感,懂不懂?
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的张英明难得郁闷,更难得为了爱情郁闷。所以一旦郁闷了就郁闷
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恨不得把全世界人他母亲都不怎么恭敬地问候一遍。可问候累了也得
吃饭,张英明就吃包子。按***话说,小明这孩子就是服软,不然不啃排骨老吃包子干吗?
张英明郁闷是因为被女朋友甩了。
确切地说是女朋友钻别人怀里去了。打出娘胎头一回被蹬还是被一脚踹在脸上连个挽回
余地都没有,你叫自封“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的男人张英明脸往哪搁去,早拴好一豆腐
准备一头撞死了。可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不看看情敌是布莱德彼特还是汤姆克鲁斯,这最
后一口气怎么也背不过去。于是张英明穿上最骚包的行头咬牙切齿荆柯刺秦去了,临走前还
对哥几个大叫,别拦我我和那小子拼了!
哥几个说不拦你回头把那橡皮小刀带回来哥们我还得还我家小侄子。
张英明就去了。跟着女朋友,女朋友扑进人怀里抱住。张英明刚要掏家伙就说了一句。
我操。
张英明知道自己不是天下第一男人了。
吞下最后一个包子,张英明坐在食堂板凳上,痴痴地叹气。
靠。
怎么帅成这样了。
那脸,那腰,那腿。
眼睛是黑的,不,带点蓝,不不,有点绿……TMD,那不成了狼了,不对不对,重来。
眼睛是黑的,带点蓝,对,就是很黑很黑的那种蓝……那鼻子的线条,还有那嘴,薄薄地抿
成一条线。衬衫从第二个……不,第三个扣子扣起,里面凹凹凸凸的,该看的看了不该看的
也看了。脖子里那根链子晃啊晃,张英明的心也跟着荡啊荡……
唉——————————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张英明。张英明一个人看天花板。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男人张英明要谈恋爱了。
张英明是个双性恋。
高中被同宿舍的男人带上床的时候他就知道了。那时候他也吓了一跳过也彷徨苦闷过也
对着新版辞海有那词的一页掉了几滴眼泪过。不过现在的张英明管不了也顾不了。双性恋总
比同性爱好点吧?好歹还能跟女人做,还能结婚生孩子照常过日子。以后别看上男人不就是
了,也就对得起老爸那张省里头高官的脸了。
事实上,张英明也就跟那个高中同学有过。那个男人本来是只做1号的,有了张英明就
变成0号了。在床上张英明的力气永远出奇地大。他的理论很简单,是男人TMD就只能上。
趴在下面的不叫男人叫马子。毕业的时候那男孩眼泪汪汪,张英明却是我挥一挥衣袖,不带
走一片云彩。
明明上床好多次也冲动地喊过我啊你啊什么的,但是完了也就完了。张英明没追过谁,
自然也就没把谁放在眼里。你倒贴我接受,他以为爱情就是这样的。
可这回,人家是个直的。
应该是,王珊妮不是贴到人怀里去了吗。张英明走上去的时候,王珊妮吓得脸色都变了。
但是张英明冲上去就握住人家的手,拼命握住反复地摇,你好你好,我是张英明,她前男朋
友;您贵姓?哪儿高就?家住哪儿?浦东还是浦西?
王珊妮看见了张英明别在腰后的刀把子,冷汗就下来了,推着说姓张的你别这样咱们俩
完了。张英明就说谁也没说没完啊!我握握男人的手怎么了又没吃他豆腐。
王珊妮上来就拉两人握一块儿的手,结果反倒是张英明的手被回握住了。对方看着他的
眼睛说,你好,我姓王,家住浦东,在嘉年华打工。欢迎来玩,给你VIP。
张英明反倒没词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说,哦好好,有空就去。那只手就不动声色地抽回去了,然后点一下
头就揽着王珊妮走了。张英明站在那半天没回过神来。
高手过招,杀人于无形。
张英明于是被杀了。
毒日头底下,张英明抬起头,眯缝着眼看高高的蹦极塔。
一个人呼地一下掉下来了,吓了他一跳。人没掉到地上,半空中惊人的哭声先哐当一声
砸下来。看着那像吊死鬼一样在空中晃荡的影子,张英明咋了咋嘴。 作孽啊,作孽。
“你找谁?”
被这样问时张英明嘴巴张了几张,才发现根本不知道人家的大名,就冲到嘉年华来了。
他就“王……王……”地支吾着,人家就问是王长兴还是王友财。
名字不会这么土吧?
“王……小王!年纪最轻的那个!个这么高,脖子里有根链,还有……”再不知道我就
要形容乳头的形状了!幸好人家对着他背后说,王捷你来得正好,有人找你。
张英明回过头,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张英明赶紧说,原来你叫王捷啊,那个,你
还记得我吗,上次……
我记得。张英明,对吧。
张英明非常高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上吧,张英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脖子上挂着一个红色的牌牌,上面写着VIP。这牌牌代表能省多少钱,从来不进游乐场
的张英明是没有概念的。他只顾盯着前面王捷的背影看。结实浑圆的臀部,在牛仔裤里一会
儿凸出来一会儿凹进去。张英明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想着汗就止不住地往下淌。
镇定点镇定点。镇定——点。
“玩这个吧。”
王捷在一个巨大的东西前停下来。张英明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在心里叫我的妈呀。
一个像超级风车的东西在那儿呼呼呼地转,风叶正着甩反着甩自己还在自甩,张英明什
么也看不见就看见头发啊衣服啊满天飞。下来后一个男人惨白着脸蹲那儿吐,还有一个女孩
一头撞在柱子上——王捷在旁边说这叫洗衣机,嘉年华刚开张那会儿一天甩下过300部手机。
张英明在心里说就这样甩别说手机了心啊肝啊什么的也能甩出来。
张英明连过山车都没坐过。他顶多也就敢玩个激流勇进。张英明一直认为这和胆子大不
大是两回事,以前踢场子打群架他就从没怯过场,狠起来那也是玩命的。练金钟罩铁布衫还
有个死穴呢,谁没个弱点是不是。所以张英明一点也不自卑。
但是现在没想头了。被王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张英明不赶鸭子上架也不行了。
在椅子上坐下死命抱住扶手的时候,张英明死死地看了等在底下的王捷一眼。这小子不
是整我吧!不然为什么表情看起来好像在笑?
“不刺激我可不玩啊!”
等张英明被甩上天时再来后悔充好汉已经太迟了。
“救……救命啊——!!!救——命——啊——!!!”
张英明在天上终于发出了惨叫。
从洗衣机上下来,张英明已经不知道在哪儿了。
他迷迷瞪瞪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张英明为爱情牺牲
一把怎么了,董存瑞还炸了碉堡呢。白着一张脸的张英明就对着王捷说,走,还有没有更刺
激的。
更刺激的当然是有,刺激得张英明一张脸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成了阴阳脸。和王捷并排坐
在将近60米的高空晾着的时候,张英明望了望脚底下的黄浦江,心想这个东西叫惊声尖叫
一点不对,像现在他就叫不出来,他不能张口,因为有一句话已经在喉咙口半天了——
我……要……回家…………
晕头转向稀头昏脑脸色煞白的张英明,临了终于还记得自己到底是干吗来了。他踩着棉
花步一把拉住王捷的手说,谢你了哥们,我请你吃饭。
不了,我们有工作餐。
那种东西哪是人吃的!
张英明已经没脑子想这话有没有问题了。王捷也没生气,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还有一
个小时的晚班,等完了咱们去酒吧。
张英明乐了。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到时候别怪哥哥我酒后乱性。他就这么乐颠颠
地等着,还吃了一盒刚才被自己说不是人吃的东西。等到王捷换下了红色的工作服走出来喊
他的时候,张英明头又晕了。
男人啊男人。
张英明从来不相信爱情。就算有也是干柴遇烈火,瞬间爆炸然后就黑灰冷清。可是现在
张英明强忍手脚才没有冲上去一把抱住。如果这个男人属于我……张英明从没有想要一个人
想到这种地步。而这不过才见了第二面而已。
打车直奔恒山路。随便进了一家酒吧。
张英明一直说个不停。从小学离家出走的英雄壮举到高中时候打群架,恨不得再多生两
张嘴皮子把自己彻底在王捷面前脱个干净。等到张英明说累了,才发现王捷几乎没说过话。
他只是听着,喝着,静如止水。张英明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如果是跟王珊妮在一起他还会什
么都不说吗?
好心情长了翅膀呼地飞走了。张英明又开始郁闷了。
人家是个直的。
不是说直的就一定不能被勾引成同性爱或者双性恋。说不定王捷也跟自己一样,在某一
天终于恍然大悟醍醐灌顶,所以自己更有责任有义务担当启蒙的大任。但是张英明显然清楚
这个世界异性恋和同双性恋的数字比例。他虽然神经粗但是并不笨。
自己手上是小猫钓鱼而人家的牌是同花大顺。一开始就没几分赌赢的可能。
所以张英明就更加郁闷。
就在这时王捷开了口。
“第一次玩?”
张英明想不承认也不行只好乖乖点了头。王捷握着酒杯笑了笑,忽然说了一句。
“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张英明一下子就活过来了。他猛地侧过头,傻傻地对王捷说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有意
思?
你不恨我吗?
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我抢了你女朋友。
哦……那个啊。张英明心想要这么说我还得感谢王珊妮,将来要有结果了就请她喝杯媒
婆酒。不过他嘴上说的是哪里哪里恋爱自由嘛,干涉别人多不好啊你说是不是,我没别的意
思,就是想和你做个朋友。
王捷微微抿了一口酒,眼睫毛垂下来映在冰绿色的酒液里。张英明刚刚看发了呆,就被
王捷一句话把心拎到了嗓子眼。
“你别是在搭讪吧?我可是男的。”
张英明张大了嘴半天才冒出个我我我,王捷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然后说,别紧张
我跟你开玩笑的。
张英明的心就像刚坐过的跳楼机,升到高空,又呼地掉到地面。他大大喘了口气才想起
来,刚才王捷笑了。笑得好像一团梦。张英明不知道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么漂亮的男人。这
样的男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引人犯罪。张英明不知哪来的胆子咬咬牙说,对我就是看上你了,
今晚上跟哥哥回家吧。
王捷似笑非笑。哥哥?反了吧?我23了,你呢?
张英明嘴巴张了几张,愣是没发出声音。王捷就接下去说,对了你和珊妮一级的,那就
是20岁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比人家小。张英明迅速地自我安慰说,年纪小不要紧,只要尺寸
不小就行了。可是看在王捷眼里,张英明已经是耷拉了脑袋的泄气模样。王捷就迟疑着说了
一句。
“其实……”
其实我是同性爱。拜托快点说吧!可是王捷接下去说的是“其实,珊妮……”张英明的
心情全没了。他立刻打断他说别提她了,来,咱们喝酒。
最后张英明既没能酒后乱性,王捷也没像他想象的那样酒力不济然后顺理成章倒在他怀
里。相反上了出租车后,还能清楚说得出地名的人是王捷。张英明迷迷糊糊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家地址的,王捷说你刚才自己说的你忘了?
张英明是真忘了。但是有一件事他是死活不会忘的。下车前他借着酒劲,说下次我可还
来啊你再给我VIP。晚上我再请你喝酒。
王捷就笑了笑,拿出一张纸片在背后写了几个号码,递给张英明说来前打个电话,下次
带女孩子一起来。
张英明刚荡漾起来的心又迅速沉下去。他攥着纸片呆呆地站在马路上。几辆出租试探着
停在他面前又开走。
又是失恋。司机自言自语。
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
张英明就这么坐在电话机前,坐了半个钟头。电话旁放着那张小纸片。
电话打通了要说什么呢?谢谢你陪我一下午……这句话已经说过了。没什么事就是想听
听你声音……这话现在说太早了。要么就只说晚安吧。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张英明忽然想,他别是在跟王珊妮打电话吧。想到这儿他立刻跳起来了,抓起话筒就是
一通狂拨。拜托,千万别是忙音,拜托!——
电话通了。刚刚听到一声“喂”,张英明慌得啪就把电话挂了。
张英明听见自己的心在腾腾腾地跳。他对自己说张英明啊张英明,你也太没用了你,打
个电话就吓成这样了至于吗你!于是他大义凛然地再次抓起听筒,咬了咬牙按下了重拨键。
我想你怎么了我就不能打个电话给你吗我就是要你知道我想你。
这些英雄壮语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又全飞了。然后又是那一声“喂”。张英明死攥着电话
筒手心都出了汗。他不吭声,连大气也不敢喘。那边喂了两声,听不到声音竟然也没有挂,
就这么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线路的嘶嘶噪音。张英明口干舌燥,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对方
好像听见了似的犹疑着问是谁?张英明大慌,一把掐死了电话叉簧。
倒在自家床上,张英明目瞪瞪地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张英明。你完了。
刚刚从食堂走出来,张英明迎面就撞上暗器。他飞快地劈头躲开,一个柔软的东西接着
撞到怀里来狠狠推了他一把。
张英明好容易才看清钻到怀里来的是王珊妮。
小姐你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靠我这么近干什么!
王珊妮扭曲着一张脸大叫姓张的你今天说清楚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张英明给问得莫名其妙。他支棱着耳朵说什么什么,我没听错吧?
你究竟懂不懂啊你究竟有没有在乎过我啊你!有宝贝当成你这样的吗?连场电影都不
肯陪我去看我一天换了三次衣服你就愣没看出来过!我假装看上别人了你就这么认了你还是
不是男人你到底爱不爱我啊你!
张英明说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到底爱不爱我啊你!
不是这句,前面那句!
我假装看上别人了你……
张英明听见心剥地一声飞上了天,绕着地球飞啊飞然后大声唱啊唱,唱着假的假的假的
……原来都是假的。他没有女朋友他没看上女人,他不一定爱女人他也许是个GAY。张英
明就这么呆呆痴痴地笑起来然后拔腿就跑,他忘了这和人家有没有女朋友一点关系也没有,
也没听见王珊妮在背后哭着大喊张英明你混蛋!他只想立刻听到王捷的声音,现在,马上!
对着手机张英明没有丝毫犹豫,他兴高采烈地大喊,王捷晚上我请你喝酒你一定要来!
王捷一见张英明就说:“和好了吧,看你开心的。”
张英明在心里说我是开心,我开心的理由说出来不吓死你。他笑嘻嘻地为王捷要了一杯
螺丝起子,笑嘻嘻地说你小子好啊,合着伙骗我,我非罚你不可。
王捷笑笑。怎么罚?喝酒你喝不过我。我可没碰过你女朋友啊,再说你们皆大欢喜了我
还有功呢。
张英明连忙说没的事,我跟她已经完了,不可能了。
王捷正在喝酒,闻言惊讶地看了张英明一眼。张英明觉得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自己,乌
溜溜的黑眼睛盯着人看的样子别提多迷人了。王捷看着看着就说,我跟她真没什么,真的。
她和我朋友认识,我又欠我朋友人情,……
王捷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高腰牛仔裤,白衬衫的领子微微翘着,在脸上投下一段剪影,
帅得叫人发呆。张英明则是一身黑,样子像个古惑仔。黑马王子张英明打断了白马王子王捷
说,我是真的不喜欢她了,真的,绝对。他在心里补充说我只喜欢你。
可惜王捷听不见,王捷迟疑了一下说,王珊妮其实挺爱你的。她对我一个劲地说你,说
得我都好奇了。
张英明一下紧张起来。她都说我什么了?
说你是复大第一男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要想追你得先排队,还得自己先报三围。
张英明听得眯眯笑,要这么说也没错。王捷接下去说,还说你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精
虫充脑,猛龙过江……
张英明笑着笑着就听出味不对来了,一转眼王捷吃吃地笑,张英明一把勾过去勒住脖子
叫好啊你,故意编派我啊!看我怎么整你!伸手就到胳肢窝底下挠痒痒,没想到王捷还真怵
这个,一下就跳起来了,躲着挡着说我认错还不行吗?两个人推来挡去地笑成一团,张英明
趁着乱说我就是猛龙过江了怎么着你要不要亲自试试呀!
王捷躲开张英明的手,四两拨千金地回了一句,我的三围可不合格啊。
张英明的心里就像有一只手在拨拉,麻麻痒痒地酥。他越看王捷越觉得像,越看王捷越
觉得他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有说不出的深意。张英明就这么晕在王捷浅浅的笑容里,
呆呆地笑,傻傻地笑,恨不得就这样笑一个世纪。
可是连半分钟都没笑到,就被一通手机铃声打醒了。
“别闹了,我接电话。”
王捷含笑坐正身体,从怀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就静静地说了声喂。他的声音越来
越低,张英明的笑容也就越来越僵。挂了电话的王捷回过头来,张英明就瞪瞪地看着他。王
捷就那么不好意思地一笑。
“没事,我女朋友。”
我——女——朋——友——
四个字魔咒一样,在张英明脑子里嗡嗡作响。张英明的手没了,脚也没了,身子就这么
虚着,晃啊晃啊飘向半空。
张英明,你变笨了。 心从云端跌回了地面,又被谁狠狠踩了那么几脚,直接落进了下水道。原来盛心那地方
变成了一个冰柜,超强电力呼呼呼地制冷,不遗余力彻头彻尾地从里到外冰了个通透。张英
明就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脖子。王捷问怎么了,张英明哑哑地说没事,有点冷。
他喝了一口酒,苦苦地咽了下去,接着又是一口。
张英明?
张英明笑了笑说你会跳舞吗?
迪厅吵得震天动地,挤得贴胸贴背的男男女女疯了似地扭来扭去,漫天甩着的都是头发,
仿佛这个世界最不值钱的就是头发。王捷走了几步说我不会,我在这儿看你跳吧。张英明没
回答,他冲着领舞台吼了一嗓子:TMD小妞你真漂亮!!
张英明就直接跳上了台和小妞热舞。尖叫声里,张英明跳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色,震得
另一个男舞者黯然失色。辣妹很满意他的舞姿主动贴近,张英明就顺势把她搂到怀里,贴着
她的细腰跳出狂放的姿势。汗水粘住了前额的头发,他甩一甩头露出一张俊脸,美眉们
HIGH得高声尖叫。张英明在一片混乱中看见了王捷。他远远地站着看着自己。太远了看不
清他的表情,但是张英明知道他在看他。
你知道吗。
我是真的喜欢你。
辣妹回头轻轻地吐气。你说什么男人?
张英明说小姐,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的胸衣扣子开了。
张英明跳下台是因为看见有人站在了王捷旁边。
他出拳是因为那个人把手放在了王捷的肩膀上。
他三拳两脚把那个高鼻子老外打得面目全非然后被王捷飞快地拉着逃离现场逃进出租车。
王捷说你疯了你人家也没怎么样!张英明铁青着脸眼神就像一头狼。
碰你者死。
他说得太低,太轻,太快。所以王捷的表情说明他什么也没听到。
司机问去哪里,王捷向着张英明回过头来。目光如水,濯濯如钻。
“要不要,去我那儿?”
王捷去拿水的时候,张英明死死盯着写字台上一张照片。
王捷转回来看见,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很丑吧?她不上相。
张英明瞪了半天说,这叫不上相,港姐上电视那就是犯罪了。
王捷笑着说,你这话要当她面说,她准得请你吃饭。张英明就转过身来说,好啊,什么
时候介绍介绍,也让咱见识一回天香国色。自己都觉着话里透着股咬牙切齿。
王捷说了一句,那不行,你长这么帅,我不放心。
张英明的心里咯噔一下。王捷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尤其是跳舞的时候。你跳得真好。
王捷由衷地笑一笑,没等张英明捕捉住那个笑容,他就转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张英明的
心里有些鼓动,喝了一口王捷刚才递给自己的冰水,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王捷问他要不要跟他回家的时候,张英明应该是雀跃的,激动的,惊喜的,想入非非的。
可是,张英明怔了半天,说出口的却是,你女朋友……不会不方便吧?
王捷说想什么呢,我一个人住。
张英明开始打量这间屋子。最普通的两室一厅,就租的房子来说算挺不错了,况且还是
在靠近高架桥的地段,交通便利地势绝佳。房子干净得让张英明吃惊,猜到是谁天天在打扫,
张英明又耷拉下了脑袋。王捷捧着一个糖箱子走了过来。
“拿这个干吗?”
“看看你膀子。你以为我叫你来干吗?”
张英明这才看到膀子上在流血。他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王捷把他按坐在沙发上,毫不
客气地抹上双氧水,疼得张英明直咧嘴。
“你怎么跟小孩一样,说动手就动手。”
张英明有点委屈。“你当我为了谁?”
王捷冷冷地回了一句。“谢你了。我可不敢当。我又不是女的。”
话里透着多管闲事的味道,张英明愣了一下,被怄得伤心起来。他一声不吭,王捷手脚
灵活地处理着伤口,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生气了?”
“没有。”
张英明闷闷地回答。从小到大,有谁能让我张英明为她动拳头?门都没有。也就只有你
王捷,你倒是知道吗你。
王捷的手忽然伸过来,在张英明的头顶上掳了两下。那样子,就像主人在安抚一只受了
委屈的小狗,可是又透着一股子亲昵的味道。
“下次别乱动手了,回家吓着你妈。”
张英明呆呆的。
两个人就都没说话。沉默的空气中,张英明听见自己静静的呼吸。他还没从刚才王捷那
个比较亲密的动作中回过神来。为了方便够着伤口,王捷就蹲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八块肌紧实
的背部就在眼前。张英明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好想,好想轻轻地碰触,但是伸到半空就僵
在那里,紧握成拳。
如果就这样把他搂进怀里,如果就这样堵上他的嘴唇……
如果爱情是如此简单,就好了。
那天之后,张英明曾经去找过王捷两次。一次下午,一次晚上。两次都是一个女孩开的
门。她不认识张英明,张英明却是想忘了她都忘不了。第一次,张英明张大了嘴,半天才挤
出一句王捷在吗?女孩很礼貌地回答在,冲屋里喊了一声“捷!”那一声“捷”,喊得张英
明心一阵紧缩。王捷问着谁啊走出来了,只穿着背心短裤,拖着拖鞋,很家居的样子。两人
的视线一对上,张英明就赶不及地说,没什么事儿,就只是路过来问候一声,行你们忙,我
走了啊。
他掉头就走,被王捷和那女孩同时喊住。王捷说,我们忙什么,既然来了就坐坐;那女
孩说,哪有客人来了不进门的理。一副这个屋子女主人的架势。
张英明坐在沙发上,僵硬地笑。那女孩忙着端茶倒水,张英明看了王捷一眼,腆着笑说,
哟,怎么好意思劳动嫂子。女孩脸红了红,王捷就说,什么嫂子,叫她杜蕴就行了。
杜蕴很漂亮。她不是小家碧玉的清秀,而是非常大气的漂亮,双眼皮,大眼睛,直鼻梁,
还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长头发松松地挽着,身材凹的凹凸的凸,是那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美女。张英明和王捷说话的时候,她在一边陪着,既不过分殷勤,也绝对没有怠慢,该说的
时候说两句,该笑的时候笑一下,就是那种特有分寸的样子。如果搁在以前,这也算张英明
喜欢的类型,可现在,杜蕴越是完美,越是让张英明如坐针毡,只待了几分钟就推说还有事,
告辞出来了。
第二次是晚上10点多,那是张英明想王捷想狠了,实在忍不住。门开以后,看见了揉
着眼睛的杜蕴,张英明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杜蕴就穿着一身贴身的小睡
衣,脸上妆也卸了,一副正要就寝的样子。张英明连王捷在不在都没问,连说不好意思打扰
了休息吧我明天再给王捷打电话。然后就像做贼一样逃了出来。
张英明跷了一个星期的课。
没有人来查他为什么不去上课,都归功于张英明有一张什么时候唱什么歌的嘴,把级任
老师哄得服服帖帖。年纪大的教授上课属于自我陶醉型,哪怕底下只有小猫三两只,也能讲
得声情并茂热血沸腾;年纪轻的顶多是个助教,知道犯不上和男大顶真,只管上完课做自
己的小兼职。因此除了教英语的那个年轻女老师看不见平时特爱逗她的张英明,微微感到失
落以外,什么事都没有。
相对的,向张英明示爱的女生多起来了。明着约的,暗着写信的,短消息打哑谜的,不
亦忙乎。这还得归功于王珊妮,自从和张英明分手后,她四处控诉张英明是如何忘恩负义负
心薄幸薄情寡义,弄得两人分手的消息人尽皆知。不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更别提这个男人
还长得很不错。王珊妮把她当初倒追张英明的理由都忘了,如今成为更多的女生向张英明倒
贴的理由。
但是她们找不着张英明的人。手机永远不接,学校也不露脸,家里又说没回去。冲到宿
舍要人,她们又拉不下面子。
事实上,张英明就待在宿舍,哪都没去。他平时住家里多些,但是宿舍也有一张床,这
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这一个星期,他吃了睡,睡了吃,白天没人就打电脑游戏,晚上人回
来了就打牌。说不出这日子有什么好,但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好。短短几天,牌技倒是磨练出
来了,和上铺的老大结成黄金搭档横扫千军,杀得一排兄弟友邦丢盔弃甲哀鸿遍野,名声大
噪,成了八十分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张英明打牌的样子是很颓废的。叼着烟,眯着眼,光着膀子,看牌的时候是一撂叠在一
起,慢慢一张张歪斜,扫一眼牌面就叠回去,很有点拉斯维加斯的味道。他的绝活是记牌,
哪家哪种花绝了,哪个A哪个K还留着几个,记得一清二楚。老有其他宿舍的人来挖角,
那边不行了借你们张英明使使!老大就箍着张英明脑袋说,你说借就借啊,打狗还要看主人
哪!张英明就狠狠给老大一拐子,然后什么牌局都赶赴不误。老大说张英明你怎么堕落成这
样了,人小姐出台还要挑挑呢,你受什么刺激了这么想不开? 张英明不是想打牌,他是想头晕。
头晕了自然也就不用想了。不用想自然也就没烦恼了。
张英明临了也只能用这么一种俗到不能再俗的办法来解决心理问题。
他没再见过王捷,王捷也自然不可能先来找他。两人本来就只是几面之交,如果不是张
英明主动,王捷连话都不会多说。张英明连王捷当不当他是朋友都搞不清。张英明甚至想,
如果自己就这么不去找他,大概这辈子也都见不着王捷了。
张英明不是用情专一的痴男,也不是至情至性的情种,更不是今天爱了就爱一辈子的情
圣。他只知道趋易避难是人的本能。本能告诉他,王捷这条路,走不通。人是直小伙,有个
躺在一张床上的女朋友,说不定连房子都买了就准备结婚了,顶多结婚时请喝杯酒发两块糖,
其他还有你张英明什么事儿?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痛苦,失望,心凉;发苦,发酸,发涨……
张英明对自己说涨破了心也没有用,你以为你是双性恋了别人就都跟你一样?你以为你
这回认真了别人就该得回应着你?你以为只要对他说一句王捷我喜欢你我爱你,他就会很感
动地说谢谢你暗恋了我这么久吗?
张英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性取向的悲哀。
因为他是少数群体,是区别于多数群体的极少数那一群。所以,就是不正常的,不合理
的,变态的,恶心的。就跟万年吸血鬼一样,永远见不得光的一群人。见不得光的爱情,见
不得光的爱恋,见不得光的折磨和痛苦。即使心里喊得再大声,是认真的啊真诚的啊可以把
心剖成两半让你看的啊!真喊出口的话大概立刻就会被当作变态然后方圆数米无人靠近。那
是一种怎样的悲哀,现在的张英明还只是懵懵懂懂,可是他已经本能地预感到,自己,不被
容纳。
不容于王捷,和他身边,那个阳光普照的世界。
但是张英明没有足够聪明。如果真的足够聪明,不会一切都想明白了,还是忘不了。
不管怎样颠倒日夜玩弄时差屠杀脑细胞,就是忘不了他。
好几次忍不住拨了他的电话,又狠狠掐死。好几次在那幢楼下徘徊,看见杜蕴出来又进
去,就默默离开。
什么叫爱情。
张英明宁愿就保持从前的理解。鲁迅是伟大的,但是现在的张英明想说,阿Q更伟大。
为了忘却的记念,张英明就那么眯着眼吸着烟,甩出一张牌。
今天晚上他很背,花了的眼睛看错了好几张牌,第一次搭档的对家又连连吃苍蝇,弄得
张英明一肚子火。转眼给别人追到了Q,就快打通关了,自己还在J上咬定青山不放松,怎
不叫人心头火起。火烧火燎的张英明就在这时听到手机响。他决定不去理它,可是手机执拗
地翻来覆去欢快地唱着小叮当,还是16和弦立体声效果,烦得张英明拿起来看也没看粗门
大嗓地说了一声喂!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张英明吗?
声音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张英明正在火头上,不耐烦地喝一句你TMD是谁有事快说!
手机里静了一下,说,我是王捷。
张英明抱着手机,呆了。
张英明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手里的牌掉了一桌子。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看他。
"我……我……你等我一下,我到外面接,你别挂啊!别挂!"
张英明拨拉开人群就往外跑,后面一堆人喊喂你还打不打了!张英明什么也没听见,他
冲到走廊里,还觉得不够,一口气冲出宿舍楼,直冲到马路对面的树荫底下。喘着气,抖着
手,他咽了一口口水,终于说,现……现在安静了,你说吧。
王捷在手机里说,不好意思,你在忙着吧?
张英明说没没没,就……在宿舍里混玩。
王捷说,你方便吗?我在你们学校门口。能出来一下吗?
张英明月夜狂奔。
就像一个从未面圣的怨妃,忽然蒙主宠召;又像一个苦苦朝圣的圣徒,蓦然聆听神音。
冰冷万年的火山喷出一口岩浆,暗夜茫茫的大海亮起一座灯塔。张英明把什么都忘了,他的
生命里就只剩下了奔跑。好像一生都不会再跑这样一段路,又好像一生都不能把这段路跑完。
当然他终于还是跑完了。然后一眼看见了王捷。
王捷静静地坐在摩托车上,俊美得像一尊雕像。看见张英明的时候,他笑了一下。
张英明差点掉下泪来。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就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男孩,在外头强充好汉,一回家就号啕
大哭,妈妈越是安慰,越是哭得大声,越是觉得千般委屈,万般哀怨。他望着近在眼前的王
捷,感觉好像分开了一个世纪。苦苦压抑的情意就在这一眼破闸而出,一泻千里,再也不肯
回头。那一瞬间,张英明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喝了鹤顶红中了情花毒,无糖可解,无医可救。
哪怕胡青牛复活平一指再生,唯一能救他的人也只有眼前这一个而已。偏偏,他才是真正的
刽子手。
张英明就在这须臾之间,转过千般念头,满腹心酸,悲喜交加地走上前去。
王捷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张英明说是啊,都二十一年了。
王捷愣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一日三秋啊,我可不敢当,杜蕴前两天还说你怎么不来
了呢。我说她见了你就忘不了吧,老惦记着。"
这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张英明也没法可想,王捷能主动来找他,已经是中了头彩了。他
就说哪里哪里,我再带电也不能当电灯泡啊,万一亮的不是时候怎么办。
王捷听出他的意思,有点不好意思,说去你的。我们还没结婚呢。
张英明的心有点扎。他笑笑,转而问有事吗?张英明再自做多情,也知道王捷绝不可能
是因为想他才来的。果然王捷点了点头说,是有件事想麻烦你。你有同学考过自考吗?我想
借份资料。
王捷在一群人中看见了张英明,眼睛睁得老大。
"你怎么在这儿?"
"课表上不是写着这儿吗?没错吧?"
张英明装模作样地拿出课表看了看。王捷说你怎么也报了这个班?张英明叹了口气说你
不知道现在本科生都不好混出去了大把大把的找不着工作只有比谁的证多了。
你对法律也有兴趣?
我老爸就是高检出身的我可是根正苗红家族遗传。
王捷也就相信了,笑起来说,那太巧了。
张英明为了这张自考证,差点牺牲色相。自考办的女干部硬说报名截止了,要报得再过
半年,把张英明急出一身大汗,好话说尽,最后忍着一身的鸡皮疙瘩叫了几声"姐",终于把
这个名给报上了。他没什么想头,就想反正死肯定是死了,横竖是个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至少怎么死可以让自己选吧?
他就选了饮鸩止渴。
只要天天能见到他,就行了。
张英明很想笑,怎么搞的成纯情少男了。嘴巴撇一撇却变成好像要哭的表情。他觉得自
己很可怜。
一起上课不像张英明想象得那么浪漫。王捷很用功,认真听课,记笔记。但是张英明也
有自己的乐子。他趴在桌上,眼睛眯一条缝,大大方方地偷看王捷,或者往椅背上一靠,把
王捷清爽的发根,紧实的背肌看个够。有时胳膊肘和王捷的挨在了一起,或者桌子底下两人
的长腿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能让张英明像接了吻偷了情似的,激动得回味好几天。一切都纯
情得不可思议。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二三岁,那种青涩的、稚嫩的、似懂非懂又甜得不行的滋
味,从遥远的记忆中鲜明地复活,然后迅速加固成模,成了永远。
下课以后,两人在晚上10点的大马路上晃荡,吃大排档或者街边摊,泡酒吧或者打斯诺
克。要么什么也不做,就一人拿着一个甜筒舔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相视大笑。
张英明知道了王捷的很多事。
比如说他是北方人,大学毕业后来上海两年;比如说他有个弟弟,现在在北京上学;再
比如说2年前一个圣诞舞会上,他认识了白领小姐杜蕴。
张英明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结婚,又很怕王捷真的说出来。好在王捷从来不提。
一天晚上下了大雨,两人都没带伞,出门被淋得透湿。张英明的家先到,张英明刚要走,
王捷忽然犹豫着喊住他。
我能借你们家浴室洗个澡吗?今天……我们那儿停水。
张英明看着他,傻住了。
张英明的老爸在外地做官,老妈前几天参加太太旅行团周游新马泰去了,小保姆也请假
回了老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张英明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数绵羊。一,二,三……两百一,
两百二,两百三……
绵羊成群结队地来了又走了。张英明的心跳得还是一样快。 张英明,你是男人。
你是男人。
要不要……
让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呢?
王捷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张英明脑子里只有四个字:人间绝色。
清逸的眉,秀挺的鼻和黑漆漆的眼睛,浸在一层迷蒙的水雾里,看不真切。裸露的颈,
微敞的胸,凸起的锁骨,禁欲的气息透着致命的冶艳。湿湿的发丝一绺一绺垂下来,蓦然水
珠落,涟漪惊无数。微微垂着的眼波那么一流转,张英明的心便酥了一样,消融得无影无形,
熔化得干干净净。另一个地方却汹涌起来,鼓动起来,燥热起来,热得张英明一张俊脸黑里
透红,活像个熟得快烂了的柿子。
偏偏,王捷还对他那么若有若无地一笑。不好意思,还借了你的衣服。
张英明在心里哀号。拜托别在这个时候笑,别再用这种表情对我笑了!
天人交战的张英明用冷水冲了二十分钟,才把一身的火藏了掖了。无论如何,心急吃不
了热豆腐。张英明再猴急,也知道这个时候急不得。何况,到底要不要做,怎么做,他根本
就没想好。所有的杀伐决断猛男雄风全不见了,只剩了一头一脸的汗,一身一心的慌。因为
是王捷,什么都乱了。
等张英明满腹鬼胎地出浴,王捷还一点没意识到他就是那进了狼窝的小羊,还天真无邪
地对狼说,你房间可真够乱的,瞧这一地酒瓶。
张英明叹了口气说谁叫我命苦,讨不着媳妇呢。
王捷说还不是你不要人家?说着就走向角落的垃圾筒,丢进去一个啤酒罐。张英明愣了
一下,然后忍不住吃吃地笑,说媳妇你干吗呢!
王捷傻傻地回答这不帮你收拾吗,说完才反应过来,僵在那儿。张英明笑得弯了腰,王
捷把刚拣起来的罐子一扔,咬牙切齿地就扑上来:耍我啊你!不想活了吧!箍着张英明的脖
子就勒,张英明大叫谋杀亲夫啊!王捷勒得更紧更狠了,张英明伸着舌头直翻白眼,看得王
捷反而扑哧笑了,嘴里说看你还犯不犯混了!张英明等他力道一放松就坏笑:别说我欺负你
啊!手一伸就向王捷腰里抓去,王捷是吃过亏的,挡着跳着往回躲,张英明得了意,大叫哪
里逃!拉住他就往怀里扯,手上一阵狠抓狠挠,王捷笑得喘不过气来,反过来也挠他,偏偏
张英明是不怕痒的,一点作用也没有,反而把心里的火更浇了三层的油。两个人就那么拉拉
扯扯,不知是谁踩着了啤酒罐,一起惊叫着倒了下去。
张英明的背先着地,硬木地板硌得他生疼,忍不住“哎哟”一声。他想要爬起来,嘴张
在那里再没了声音。
王捷在他身上。王捷就在他怀里。
胸膛紧紧地贴着,大腿紧紧地贴着,连那里都……
张英明整个人都傻了,呆了,痴了。
轻暖的呼吸擦过他的脸颊,胸前的重量微微撑起,王捷还在笑。
“活该,叫你丫混闹……”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两个人沉默地对望,一动不动。
漂亮、澄澈的眼睛,做梦都想要抚摸的眼睛。那么深那么深,深得像有魔力,透着困惑,
透着犹疑,还透着一团模糊不清。张英明看见自己坠落在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不断地下
坠,下坠,被吸入无底的幽黑深潭,万劫不复。
心化了,身体也飞了。一秒的凝视,已过千年。
张英明慢慢抬起了手,抚上王捷的脸颊;张英明抬起了脸,将那火热的、颤动的嘴唇攫
在了口中;张英明翻身倾覆,于是,山甭地裂,冬雷夏雪,天地混沌,万物清明。
张英明真的抬起了胳膊。梦就这么醒了。王捷没有倒在怀里,而是飞快地爬起来,从他
身上离开。张英明举着个落了空的手,呆痴了一瞬也终于醒了,赶紧跟着站起来。谁也没说
话,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张英明狼狈地左顾右盼,拣起滚在旁边的啤酒罐子扔进垃圾筒,“邦”的一声脆响。看
见王捷不吭声,张英明紧张得冒汗。他不知道刚才王捷看出来没有,看出来多少。越紧张越
想不出话来圆场,张英明就讪讪地笑了一句你怎么这么重,压了我不打紧别压坏了嫂子。
王捷看了他一眼。其实也就是挺平淡的一眼,张英明却觉得像被利剑刺了似的,一股子
寒意。他愣在那里,但人王捷明明没什么表情,很正常地转过身来,很随便地问了一句没摔
着哪儿吧。我的衣服干了吗?
张英明被这一句话凉到了底。张了张嘴,想说挽留的话,却害怕真被王捷看出了什么来,
说什么都没了立场,更怕听到答案。他只有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无比沮丧地走向浴室的烘
干机,仿佛搬完了整座山,却被最后一块石头砸了头的愚公,满脑袋的怨,满肚子的悔。
衣服全干了,张英明抓着衣服想再往水池里浸,手举了两举还是放了下来。他就眼睁睁
地看着王捷走进浴室换好衣服出来,看了看外面停了的雨,然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好
像隐隐约约别扭着什么,那么不动声色地笑一笑,说谢了,改天请你吃饭。先走了啊。
门带上了。把张英明的期待,渴念,绮梦,也一并隔断。
张英明呆站着,像被抛弃的狗。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可是是哪里呢?他也说不上来。
张英明不是没想过,万一真给王捷看出来了,他要怎么说。
——是,我一直喜欢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
——喜欢你怎么啦,不早告诉你哥哥我就是看上你了吗?
——其实,这种事挺正常的,挺多的……你知道中国有多少同性爱?
——***我就是喜欢你了,怎么着吧!!
……
还是不行。
张英明变窝囊了,变婆妈了,变得不像个男人了。
他很怕,怕王捷知道以后,会躲他如洪水猛兽,恶之如腐肉浊浆。如果那样,张英明只
能去撞墙,撞得血流满面人事不省惨绝人寰,而他还不想这么个英年早逝法,至少也得选个
不破相的死法,才对得起一世男人的英名。
所以张英明只能怕。他的心就这么悬着吊着,在嗓子口忽悠。幸好之后几天,王捷并没
什么异常,甚至张英明故意再邀请他去家里坐时,王捷也一口答应,看不出为上次的场面别
扭的样子。
张英明放心了。
再在家里的时候,他断然不敢造次了,只敢和王捷说些老老实实的话,做些老老实实的
事,怕又一不小心,擦枪走了火,打草惊了蛇。没错,王捷是一条美男蛇,张英明远不想就
这么放走它,所以就不敢再动它,宁愿就这么守望它的美丽,它的邪魅,它的诱惑的芳香,
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永远也等不到这么一个时机——小心翼翼的,无比珍惜的,
将它收入暖帐,收入香衾,再与它几世轮转,痴缠千年。
但是发生了一件事,吓得张英明差点去了半条命。
王捷是无意间看到那张照片的。
都怪张英明昏了头,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王捷问他借电脑报合订本的时候,张英明
像献宝一样,回家找出来,翻都没翻就塞进包里带了过去,没想到王捷才刚翻开,就一眼看
见了夹在里面的东西。张英明一刹那白了脸,喉咙像被人一把扼住了似的,差点背过气去。
照片上,他和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 搂 在一起。男孩把头搁在他肩上,手勾着他的脖子,
对着镜头甜甜地笑,看起来就像偎在他怀里。
如果这个世上真有月光宝盒,现在要张英明赔上十年寿命都愿意。张英明那个悔呀,直
把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就没想着翻开来看一眼呢?现在是逼上梁山骑虎难下,一秒之间电光
火石,张英明把心一横,用第一宇宙速度想明了一个字:赖!打死也要赖到底,横竖就是不
认帐,不然今天吾命休矣!
眼见着王捷张嘴想说话,张英明飞快地抢在头里,抓起照片指着说你看这小子眼不眼熟?
是不是看着像谁?
王捷一愣,张英明立即又飞快地说看出来了吧?一点没错就是像苏有朋。我中学同学,
好哥们,我可羡慕他了好多女生追呢不叫他名字就叫乖乖虎。脸皮特嫩,瞧这张,打牌打输
了叫他搂个女生照相都不好意思,就拿我垫背了,没办法,谁叫我一向发扬国际救援主义精
神呢……哎你喜欢小虎队吗?我小学那会儿特喜欢,偷偷买他们的专辑还被我老爸K了好几
次,有一次特狠把我零钱都没收了害得我请女生吃冰棍都没钱丢死脸了我……
张英明一口气说到底都不带换气,劈里啪啦甩出一堆红豆绿豆黄豆大豆,让你王捷就是
摸不着那颗真豆。好在王捷看起来好像真的什么也没怀疑,只笑微微地说了一句给你照相太
费电,张英明问怎么说?王捷说大白天也得按闪光灯呀!张英明反应过来,又气又笑,故意
咬牙切齿地说你倒是白呀给大哥咬一口!说着真张嘴来咬,王捷大笑,推开他说老师来了,
上课上课。 张英明有点傻,有点痴。看王捷专心听起了课,想着这一劫应该算过去了,悄悄地把照
片塞进包的最里面,这才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扑腾得厉害。摸摸脸,一头一脸的汗。张英
明在心里想万幸万幸,如果给看见的是那张亲在自己脸上的,他大概只能出门直奔黄浦江了。
真应着那句古话:人算不如天算。张英明再没想到,没过几天,王捷竟然就和"乖乖
虎"当面撞上了。
那天张英明说新买了真三国无双的PS,非要王捷回家和他杀一局。屏幕上,美美的周瑜
和帅帅的赵云联手突围切瓜斩菜,张英明正幻想着王捷就是那千年前的美周郎而他自己是舍
蜀投吴的赵子龙,门铃忽然大作,美梦全消。没好气的张英明正想着不管来人是谁统统轰了
出去,透过猫眼一看,整个人都呆了。
门铃又响。见门不开,门外的人声音不大地说,小明,我知道你在家。是我。
王捷好像在里屋站起来了,张英明什么也不能想,他一把拉开了门,但是只够堵上自己
的身子。他皱着眉,压低了声音对门外的人说,你怎么来了,我有客人,改天再说吧。
门外的男孩没有动。直直地看着他。
什么客人,还见不得人?
你!张英明要动怒,可是后面王捷的声音已经传过来了。
"有客人啊?没事,我正好要走了。"
张英明一听大慌,连忙转过身子来拦着,才来一会儿怎么就要走啊!一局还没打完呢,
我这儿就一老同学,没什么事一会儿就好。王捷已经走去拿了包,转过头来刚要回答张英明
的话,眼光忽然向后面看了过去。张英明顺着他的视线回头,门外的男孩已经自己进来了,
靠在门上,紧紧抿着嘴,眼光冷冷地望过来,透着点挑衅;然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小明,
新朋友啊?咱俩这么好,怎么也没听你提过?
张英明恨不得扑过去掐住他的喉咙。反倒是王捷神色自如,对男孩礼貌地点一点头。张
英明尴尬得汗唰地就下来了,他想王捷一定认出是谁了。王捷倒是很自然,笑笑说你们坐,
我先走了。
王捷一走,张英明眼也直了,身子也僵了。心里像有把火在烧,一想到王捷不知会怎样
想,就恨不得立即拔脚追出去拉着他大喊我跟这个人早完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可是
那当然不可能,王捷会说你跟他有没有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英明做梦也没有想过,这两个人会有当面撞上的一天。仿佛被人当众BA下了裤子,
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蓦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他光着腚,不知该捂前还是捂后,只能失
魂落魄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门口的男孩冷冷一笑。
“人都走了,还发什么呆?”
张英明抬起头来,铁青着脸咬牙切齿。
"你来干什么?"
男孩倨傲地站着,不做声。张英明一肚子火再也克制不住,全冲着他发出来。
"不是叫你别来我家吗!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卢海彦!"
卢海彦狠狠咬了咬嘴唇,猛地一抬头,粗着嗓子。
"你用不着对我吼,不就是怪我坏你的好事吗?现在叫我别来了,那时候干吗上我的
床?"
"毕业那会儿不早跟你说清楚了吗!"
"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以后只找女人我才肯离开的!现在算是怎么说?那我又算
哪一出?吃干抹净就走人吗?"
"你……"
张英明快要爆炸了,可是一抬头,看见卢海彦的眼神,心又凉了下来。悲伤、愤怒、绝
望的眼神,那么死死地望着自己,曾经也是漂亮的眼睛,现在却一点生气也没有,好像再说
两句,就能滚出眼泪。张英明一口气散了,火也泄了,脑袋耷拉了下来。他的确是没有资格
对眼前这个人发火。曾经,偶尔,想到这个人的时候,深深地感到过内疚和歉意,因为确实
存在的伤害。以为可以渐渐淡去,却依然存在的伤害。
张英明默默地在心里长叹一声。罢,罢,罢。
"……算我对不起你。"
听到这句话,卢海彦低了头,望着鞋尖一动不动。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张英明说了一句
进来吧,就走向厨房。男孩开始脱鞋,然后犹豫着走到房间中。
张英明在众多茶盒中拿出一个,倒了倒,里面空空的。什么时候这种花茶已经喝完了,
他竟不知道。张英明苦笑了笑,只好拿出绿茶,泡上。
"对不起啊,那种菊花茶没有了。只能委屈你喝绿……"
张英明僵住了,水洒了一桌子。一双手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头贴在他的背上。
小明。我想你。我真的……太想你了。
苦涩的声音,从背后闷闷地传来。张英明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别这样,啊,听话。
他轻轻拍了拍环在腰上的手,像很久以前那样哄着。但是却被抱得更紧。张英明想挣动,
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动,任他抱了一会儿。但是那双手慢慢上移,抚上了张英明的胸膛,张英
明连忙按住,身体却被猛力翻过来,颤动的嘴唇凑了上来。
卢海彦刚一靠近,就被张英明一把推开。
“你别这样!我们……我们是朋友。”
卢海彦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然后变得凶狠起来,好像能吃人。
“朋友?谁跟你是朋友?!张英明你别太过分了!你不喜欢我就算了,少***说什么朋友
让人恶心!”
张英明瞪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英明和卢海彦,在高中时是前后座。卢海彦是班长,张英明是体育委员。
两个人都长得帅。卢海彦长了一张娃娃脸,为人沉稳、老成;张英明是出了名的坏,当
然是女生眼里最折人心的坏法。班里的活动都由他俩牵头,卢海彦在后面掌舵,张英明在前
台擂鼓,合作得天衣无缝。两个人都是风云人物,倒追的女生能组一个加强连。
张英明初中就交女朋友,高中更是不亦乐乎,三年级时已经交到第三个。但是卢海彦一
直没动静,女生风传他在外校有了人。张英明有自己一帮哥们,卢海彦也算一个。到了高三
活动不多了,两人私交还是不错。
张英明是到很后很后的时候回想,才发现卢海彦对自己的特别的。比如打扫卫生分组的
时候,卢海彦永远和自己在一组,不管是扫室内还是包干区;比如学校组织看电影分票的时
候,卢海彦总是和张英明的票座挨在一块儿,不管张英明后来是不是为女朋友换了票;再比
如有时放学一起走的时候,卢海彦总是愿意兜一个大弯子,陪张英明先到家,再急忙赶回家
去。
他们俩发展到那一步,纯熟意外。至少当时的张英明是这么认为,尽管在卢海彦那一边
并不是。一次聚餐,喝了太多啤酒,张英明要骑车,被卢海彦拦着塞进出租车。张英明躺倒
的床却不是自己的。就这么发生了。
张英明在整个过程中是不清醒的。如果清醒,就算那一晚让他双性恋的性向第一次暴露
在18年的人生中,该有的震惊、冲击和混乱,还不至于让他这么快就和卢海彦发展到那一
步。毕竟要有矛盾,有挣扎,有自我厌恶和自我解脱的过程。但是酒精,让这一切的顺序都
颠倒过来。
当然张英明终于还是清醒了。他两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然而卢海彦却出奇地平静,
带着不为人知的志得意满。
卢海彦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他是一个18岁的男人,他知道18岁的男孩不能抵挡的是
什么,不能分辨的是什么。所以,张英明来不及有任何抵挡任何思考任何论证推理和总结,
就莫名其妙地阵亡了,阵亡在一个叫做情天欲海的战场,阵亡在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张英明欲哭无泪。他混乱、羞耻、愤懑、绝望,但就是不能指着卢海彦的鼻子破口大骂,
因为从既成事实看,就算要控诉也该是被侵犯的卢海彦而不是他。张英明震惊过、挣扎过、
痛苦过、矛盾过,也恨透了卢海彦过,不过该有的程序一个个过了,临了日子还得照样过,
人还得吃饭睡觉不是,还得谈恋爱不是。
张英明犯了一个概念性的错误。他所认为的双性恋只是生理上的,远远达不到心理那一
层。所以在他的意识里,谈恋爱只能是跟女的,也只可能是跟女的。两个男人,他连想都没
想过。顶多只能算玩过了火。年轻时谁还没个荒唐事呢?
所以当卢海彦第一次喊出我爱你的时候,张英明先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后来想那大概
不过就相当于润滑剂的一种,或者在那么个时候非要喊点儿什么才算一回事,所以就当作一
阵风一样听过就听过了。张英明和卢海彦有过三次,张英明不想怪罪于卢海彦的挑逗或者该
死的气氛,因为最后没有把持住的人毕竟是自己。每次之后张英明心里懊恼,也就想这是一
起处理需要,他以为卢海彦也是如此。
但是卢海彦的眼神越来越让张英明害怕,他从迷惘到读懂,再到畏惧,因为他知道卢海
彦要的,是他永远都没法给的。而他已经丧失了某种立场,就像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张
英明恨死了那糊里糊涂的三次。所以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他顺着卢海彦拍了合影,然后说出
了早就准备好的话。
我只喜欢女人,以后也只想找女人。我们……别再这样了。
他却爱上了王捷。 如果当年那个算是承诺,那就算破了。可是当初,张英明自己又何尝能预料到?他怎么
知道会遇上王捷,怎么知道会爱上这个男人而且爱得这么惨。可是现在爱已经爱了,能怎么
办,就和你卢海彦一样,放不下的终究是放不下,只是以前只当你痴,却原来我也是个痴的,
就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来得也未免太快了。
张英明就这样瞪着眼睛,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被推开的卢海彦苍白着脸站着,半
晌,冷笑着说了一句。
尝到新鲜的了,我自然是没味儿了。
张英明皱了皱眉。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你骗鬼呢吧!卢海彦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笑完了,慢慢地说,
也好,我也算等到个头了。你终于还是要找男的。
张英明听了,浑身难受。他闷闷地说,以前的事,就全算我错了。
卢海彦忽然一步跨上前来,狠狠攥住了张英明的肩膀,手指卡进肉里,攥得张英明生疼。
张英明对上一双挣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大叫着。
“你不就是想说你从来都没喜欢过我吗?!我知道!你都说了成千上万遍了!你怪我不
该勾引你上了贼船是不是,你一直都恨我,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几次,哪一次我不是千方百
计什么脸都不要了……我自己都***觉得贱!可你呢?当看笑话呢吧?看我赖着缠着要被你
上,爽翻天了吧?你没喜欢过任何人,没在乎过任何人!要你张英明的真心***比要天上的
月亮还难,所以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就只会跟别人玩玩!既然跟谁都是玩,跟我和跟别人不
都一样?为什么我就不行?你说话啊!我求你玩我还不成吗,还不成吗?!”
卢海彦的手从张英明肩膀上滑了下去,眼泪像破闸的洪水倾泻而出。他立刻伸手死死地
捂住了嘴。张英明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慢慢滑坐在椅子上。
“……我爱他。”
卢海彦像被定住,什么声音都没了。他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张英明。
“我爱他。”
张英明像断了线的木偶,低着头,耷拉着手脚,苦笑着;然而又坚定地,像是在说这个
世上最神圣的誓言,那样说出了口。
一说完,张英明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是啊,我爱他。
我是混蛋了,我是流氓了,可我不就是爱一个人么?我得罪了谁亏欠了谁招了谁惹了谁
对得起谁对不起谁?凭什么我爱一个人就得这么窝囊,凭什么我就得爱得偷偷摸摸像做贼,
凭什么我爱苦了爱惨了憔悴了伤心了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不就是因为我爱他吗?
张英明想笑,又很想哭。
你不知道想要什么的时候以为什么都得到了,你真正知道想要什么的时候却什么也得不
到。
原来,爱情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以前他没有爱过,而现在终于爱了。以前有很多不明白,现在也终于明白了。明白了爱
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明白了不为所爱的人所爱,又是怎么一回事。明白了伤痛凄绝,无奈苦
楚,明白了锥心蚀骨,痴傻癫狂。
我爱他。这句话像是郁结在心里的一个死结,终于端出来给人看了,却依然是个死结。
男的,女的,异性恋,同性爱,如果这三个字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爱情该是多么简单多么
美好的东西。整个世界大概也就清净了。永恒的主题大概也就没有了。张英明忽然弯起嘴角
微微笑了。陈世美唱梁祝了;张英明说爱情了。这还真TM赚人热泪啊。
张英明听到卢海彦静静地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英明默默叹气,然后抬起了头,终于将眼光和卢海彦对上。
何必呢。海彦。对我这种人。没意思的。
他妈有意思没意思不是你说的!!
卢海彦吼得山崩地裂,摔门而出。在门口,他用整个单元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
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喊出来。
张英明你他妈混蛋!!!
张英明想起王珊妮最后跟他说的好像也是这一句,不禁苦笑着想怎么人人都说这一句就
不带来点新鲜的。张英明呆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回过神来时已经把电话机抓在手里。听
见王捷那一声喂,张英明的鼻子又发酸了。他心想TMD这是怎么了还真当是纯情少男琼瑶
主角了。张英明闷闷地说你在家呢?王捷说我不在家怎么接你电话?张英明被堵得慌,一阵
心乱,不知接下去要说什么。倒是王捷顿了一顿,说你怎么了?好像很没精神。你同学呢?
他……已经走了。本来就没什么事。叫你别走的。现在这半局不都白打了。好不容易快
把曹操挑了。
王捷笑着说你怎么不叫你同学一起打啊,你们不是很好的吗?
张英明委屈得眼睛都快红了。王捷啊王捷,你是真傻啊还是装傻?张英明冲口而出我不
要和别人打,我就要和你一起打!
王捷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清清朗朗的笑,像是一只手,轻轻在张英明的心里揉着按着,
又像一只电熨,来回几下就熨平了张英明心上那些褶皱。王捷边笑边说,不得了,张大男人
撒娇了,小的我可担待不起啊。别介,瞧这嘴嘟的,够挂几只油瓶了?我数数。呀,都数不
过来呀。
张英明听了这几句话,骨头都要酥了。他仿佛看到王捷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伸着手指
描摹他的嘴唇。张英明热血上涌,恨不得现在就把他狠狠地搂进怀里,再狠狠地亲一口。张
英明借着热劲说你别数了,过来伺候本大爷,伺候好了自然有赏;王捷说大爷要指谁的名啊?
张英明恶狠狠地说指谁?我就指你!今儿晚上看大爷不好好地疼你!他说得又害怕又快意,
好像这样说说就真能占了什么便宜;而王捷也像要看谁逗得过谁似的,腻着嗓子说人家怕你
受不了。
张英明越听话越入港了,不由真的浑身起火,直着脖子说有什么受不了?你有多少能耐,
都拿出来给大爷使使!王捷忍着笑,说不好使,使完了怕大爷的火不够出!
张英明痴了呆了傻了,他想这是不是就叫调情?这都不是的话那什么还是?他被这两个
字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话都接不上来。他这边一顿,那边王捷也不好意思了,连忙恢复
了原来的嗓子,笑起来说不玩了,太肉麻了。你消火了吧,张大爷?
张英明痴痴地说你你你……终于没说出什么荒唐的话。可是一阵的甜情蜜意像是粉红色
的雾一样散不开去,忽然给了张英明无限的勇气,似乎这会儿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允许,不管
要求什么都能被满足。于是他就在那样熏熏然施施然的气氛中蓦然开了口。
这个星期六,陪我好吗?
张英明想去外地。和王捷一起。
那里没有他过去的荒唐,也没有杜蕴。那里只有他们俩。他们可以肩并着肩手挨着手,
一起观赏陌生城市的街景;他们可以在暮色夕阳中什么也不干,就只是傻傻地看绮霞满天;
他们可以像公园里的老爷爷老奶奶那样,只是走走路,坐一坐,闻一闻青草的芳香,看一看
远处的人群,就能感到幸福,满足。
因为彼此就在身边,因为上天让我们相见。因为这个世界有你。
所以,一切都很美。
三天后,南京。
夫子庙的乌衣巷口,张英明远远跑开了几步,一回头端起数码相机,瞄准了信步走过来
的王捷。
镜头里,王捷一脸的笑意。初秋的阳光丝丝缕缕,裁剪过似地柔柔包围着那张俊俏的脸。
张英明看得发呆,王捷已经走到面前了,忽然一伸手,男人照变成一个超级手心。王捷笑得
不行,在那儿打跌,张英明立即抓拍,拍完一扭身跑进了巷子里,还回头那么一望,王捷就
追了进来。张英明想着这怎么有点当年少女慈禧勾引咸丰皇帝的味道,人家追啊追的就“天
地一家春”去了,什么时候他和王捷也天地一家春呢?
张英明越想越美,冷不丁被王捷赶上,从后面伸出两只胳膊来夺相机,那样子就像把他
拥在怀里似的,弄得张英明心花怒放,趁机猛吃豆腐。路都被他俩堵了,游人也不恼,笑微
微地看。两个人笑着闹着,没留神一起撞在旁边一扇仿古大门上,砰的一声撞开了,把里面
的人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高兴也别撞门呀!”王捷连忙笑着道歉不好意
思不好意思,回头偷偷冲张英明吐了吐舌头,可怜个张英明,看得魂都酥了半条。
两个人就这么撞进了鼎鼎大名的王谢堂前,王捷也不好意思冲撞了古人,老老实实看起
古玩字画来,张英明不懂这些,就瞄着眼看王捷,看得跌跌撞撞,心疼得管理员直喊唉那凳
子是文物!
张英明一回头看见门旁有个凹槽,走过去拧,王捷看得好笑,说你干什么呢?张英明说
这有个机关!保不定底下藏着郑和下西洋的宝藏呢,咱俩这可发了。王捷靠在墙上笑了半天,
笑完了才说傻瓜,这个是用来拴马的。张英明恍然大悟,对心上人更是佩服三分,嘻嘻笑着
说葛格,我好崇拜你哦!王捷抱起双臂,笑吟吟地接了一句,弟弟乖。张英明又惊又喜,仿
佛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从王谢故居出来,两人直接进了晚晴楼,点了全套的秦淮小吃。可一见那细巧就暗暗叫
苦——他们两个大老爷们,任谁一口都能扫了半桌!吃完了出来,两人绿着脸到处找牛肉拉
面,捧着碗眼神一碰,撑不住大笑,笑得面汤都快洒了。张英明吃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
又吃吃地笑,王捷说你又笑什么呀!张英明说,看晚晴楼里那些小姐,盯着你那眼神,活像
你是豆腐脑似的,恨不得扑上来一口吃了!王捷说你才豆腐脑呢!她们哪儿在看我啊,我哪
比得上张大男人,看那位给你倒茶的小姐,都手把手地倒了。张英明嘿嘿一笑,心想行啊,
你观察得倒仔细,一本正经皱起鼻子到处闻,说哪儿来这么大酸味儿?王捷也不做声,狠狠
吃了两口,然后忽地把碗一放,张英明反应奇快,跳起来就跑,直跑到秦淮河边上无路可逃
了,转过身来笑着求饶大哥我认错还不行吗?王捷扭着他的手臂说再喊几声大哥听听!张英
明就一叠声地喊大哥、亲大哥、好大哥!王捷扑哧一声笑了,松了劲,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了。张英明看着他的脸又发了呆。王捷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转过身,靠在扶栏上,看下
面悠悠的河水,秦淮的画舫。
张英明一阵头晕。
他有点不敢相信,幸福是这么简单的。
张英明以前听一个女朋友说过,要想考验一个男人是不是一个好情人,就跟他去旅行。
张英明没给她证明的机会,却牢牢记住了这句话。今天,王捷对他笑的次数,似乎比平常哪
一天都多。这是不是代表着什么,暗示着什么,预兆着什么呢?张英明于是在大日头底下,
开始做起了白日梦,他眯着眼咧着嘴,看见一颗心飘啊飘地飞向半空,在阳光下成了一个美
丽的泡泡,里面头并着头坐着他和王捷,笑得同样帅气和幸福。
泡泡忽然破了,被一阵说笑声打破。张英明恼火地侧过头去,旁边靠上来几个年轻姑娘,
唧唧喳喳地大声说笑,却若有若无地盯着他们俩,目光飘过来又转开去。张英明觉得好笑,
捅了捅王捷,王捷把他一拉,离开了河边。
张英明想要说怎么舍不得我被别人看啊!想了想还是不敢造次讲出来。两人看看天色还
来得及,打车去珠江路淘最新的软件。张英明挑了几张电脑游戏,回头看王捷盯着各种MP3
看,好象想买的样子,也就帮着他一起挑,最后,王捷挑中了一款铁三角,深玫红色,细细
长长纤巧得很。张英明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女气,还是选我推荐的这款没错,绝对配你。
王捷听了笑了一笑,说,这是买给杜蕴的。
张英明再无声息。
张英明的一颗心,又完成了一次自由落体。
他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能机械地说哦,那这款挺好。说完了若无其事看别处,手自然
而然伸到口袋里,摸出烟盒来抽出一支,点上。他回头对王捷说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啊,
就先走了出去。
晚上吃了饭,张英明问王捷想去哪。张英明从珠江路出来就有点蔫,又不能让王捷看出
来,勉强挂着笑脸。吃饭的时候王捷接手机,张英明看那样子就知道是谁打来的,闷着头吃
一声不吭。幸好王捷没有站起来躲开了接,只说了两句就挂了,否则张英明整个晚上就全毁。
王捷挂了手机,还笑着对张英明说,杜蕴问你好呢。
张英明勉强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本来也该叫嫂子一起来的,但我这电灯泡就太碍眼了。
王捷说你说什么呢,咱们乐咱们的,她在家做饭就得了。
张英明的心被扎了似地,一阵紧缩。王捷就像在提自个儿的宝贝。一口鸭肉在张英明嘴
里全成了蜡,张英明梗着脖子,半天才咽了下去。
王捷听张英明问要去哪,想了想,提议去玄武湖。
张英明没想到他会提出去那么一个黑暗、僻静的地方,心顿时拎起来,又被他自己按下。
再不能把心捏在你小子一句话两句话里了。不然我张英明还算个爷们么?张英明有点报
复又有点自我安慰地想。
晚上公园里没什么人,越往里走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公园又大得出奇,加上大片大片
波光粼粼的湖水,两个人就好像走在梦里。张英明看王捷越走越深,越走越向里面,心里那
点不安分的自作多情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张英明就这一点好,不太跟自个儿过不去,打击过去了,就又欢欢喜喜抱上了希望。反
正谁都料不准将来,你就是学孟姜女哭倒了长城,结果也就是添一山头的残砖乱瓦,又有什
么用。张英明看着两人的影子若分若合地纠缠在一起,心里头又想起鲁迅他老人家的一句名
言:路,是人走出来的。张英明就想,这情路,是不是也就得一个跑一个追,一个撵一个缠,
才能走得出来呢?
两人绕着湖走了大半圈,到了一处桥边,王捷停下不走了。张英明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
这是一片里湖,不像外湖旁边有那么多高楼大厦,倒是透着点儿仙气。对面的山峰影影绰绰,
明亮的月影正投湖心,月华如水,如箔金碎玉,看得王捷目不转睛。王捷指着湖边的椅子说,
在这儿坐一会儿好不好?
张英明坐下了,王捷就打开塑料袋子,拿出两罐啤酒来,丢给张英明一罐。这是两人进
门时买的,怕不够喝买了好几罐,一路张英明抢着拎,王捷都不让。湖面上一阵风吹过来,
吹乱了王捷的发,正好这时张英明在对他说话,看他微侧过头来,发丝纷乱地拂过面孔,一
张俊脸美得竟然没几分人气,带着几分不羁,又有几分风情,还有几分虚幻,看得张英明心
猛地漏跳一拍,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幸好被夜色遮掩了尴尬。
王捷也没在意,仰起头灌了几口啤酒。张英明握着罐子,看王捷的喉头上下滚动,浑身
起了一股燥热,恨不得扑上去就亲那个地方。
论环境,论气氛,这里真是再好不过了。张英明捏着手,手心出了一层的汗。
张英明是想要做点什么的。路上他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只有两条路,要么豁出去冒一把
险,看他到底是不是Gay,要么及早抽身退步,永远只把他当作风景来欣赏。现在这样,只
有两个字:没戏。张英明在心里问自己,你带他到南京干什么来了?不就是指望着能发生点
什么、明确点什么吗?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实在鼓不起那份勇气。
因为他输不起。
他真的输不起。一想到王捷如惊弓之鸟,从此鸟尽弓藏,或者勃然大怒,当场怒斥离去,
再或者鄙夷不屑,用看一个变态的眼神看他,张英明就如坠冰窖,连死在南京的心都有了。
张英明想死我一个不要紧,也不能给南京人民添乱是不是。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什么叫
恋爱中的人都是白痴。可是至少白痴很赤诚,想要什么都会立刻说出来,不管别人是不是笑
话是不是憎恶都只忠于自己的欲望,所以这样一想自己连白痴都不如,这让张英明简直郁闷
到了极点。
王捷回头说,怎么不做声了?想什么呢?
张英明忙说没,没想什么。一阵慌乱,明摆着是做贼心虚。王捷笑一笑,转头看向湖面,
忽然开了口说,小时候,我就希望我家前面能有一个湖。我和我弟弟一点儿大的时候就偷着
跟大小孩去游泳,被爸妈发现了一人揪着一个打,也没用,下次还是照去。爸妈没招了,只
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妈说我大概是五行缺水,天生就和水有孽缘。
张英明从来没听王捷提过以前的事,而且还是家里的事,有些发愣。王捷喝了一口啤酒,
好像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小学时我就参加了游泳队,一直到高中。高考之前我都还在参
加比赛呢,是瞒着家人偷偷报的名。
张英明好奇地说原来你还是个游泳健将啊,失敬失敬!张英明心里想怪不得身材这么棒,
原来都是从小雕塑出来的。王捷笑了笑说什么游泳健将啊,上学那会儿是还行,现在早就不
游了。张英明问为什么?王捷淡淡地说,受伤了,医生说再不能游了。
王捷说得平静,眼神却是黯淡的。张英明问伤在哪儿了,要紧吗?一问出口又暗骂自己
笨,都不能游了能不要紧吗?王捷伸手抱住了左上臂,说韧带毁灭性拉伤,平常没影响,要
想再游那么快是不可能了。他顿了顿,说你知道吗,我长那么大,还没那么哭过。好多人安
慰我,教练,老师,同学,我在他们面前特没事儿,还笑着,说我能行,不就是改个志愿吗,
报一所普通的大学上呗。回家对我爸妈说,你们不老说当运动员太苦吗,这下好了,我也能
死心了。我爸妈真挺高兴的。没有人知道我躲在被子里哭,哭了一夜。枕头都被我咬破了。
我从小到大,真就那么一个梦想,医生的一句话就破灭了。那时候我真挺绝望的。
张英明呆呆地听着。
王捷喝完了一罐啤酒,又拿出一罐来,拉开。喝了一口,继续幽幽地说,人进了社会就
没办法了,工作,爱情,一大堆的事儿,样样缠着你。梦想什么的,再也没有了。有时候我
还幻想,如果当年我没受伤,考上了体大,做了运动员会怎么样,想着想着还能笑出来。真
挺傻的。
张英明呆在那里。
王捷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自己的事。张英明一时间有一
些发懵。他想,原来王捷也曾有过这样的伤心事。他仿佛看见了18岁的王捷,一个因为梦
想破碎而哭泣的少年。而那时的自己又在做什么呢?张英明努力回想,却几乎想不起来。他
从来不记得自己想要做过什么,就是现在,他也没想好将来要干吗。毕业,进效益好的外企,
当白领,混上部门主管,再混上高层,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形状。张英明从来没有憧憬过这种
生活,但也没想过要去过别的什么生活。他的生活似乎一直都是只在眼前的,未来对于他来
说,只是一团不可知、也不必知的模糊不清。
王捷前倾着身子,垂着肩膀,不时仰头喝一口啤酒。张英明怔怔地看着,月光下那背影
铬得他心里生疼。王捷听不见张英明的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你,怎么这种表情;
张英明傻傻地说我以为你在哭,王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用力在张英明头顶上掳了两下,
就像上次张英明受伤时那样,对张英明说,傻瓜,我都23了,你以为我还18哪。早过了那
个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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