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的 发表于 2024-10-10 13:47:13

《遥远的爱》 BY 万径人踪 【完结】

文案:
一步一步沿着他走过的路走来,读书、参军、背叛、受刑、吸毒……
一切不过是在取代他烙印在你心里的岁月和情义。

直到走到最后一步,我才明白,我,终究成不了他,你,也始终不能成全我。
自杀,一样的行为,一样的结果,可你,依然牵挂的,只是他,只是那个宁可背叛自己信仰、宁可背叛你的深恩、宁可放弃一切,与人双宿双飞,连信也不肯看的他。

我,不过是只飞蛾,明明知道你是火,依然扑向你,义无返顾。

ulili 发表于 2024-10-10 13:55:16


第一章 人生初见
   
   清晨的崖州警备司令官邸有些热闹,每个星期唯一的一次生活物资配给,是总统宗正呈特别关照过的。
   一阵扰攘的清点交接之后,是警卫们的换班时间,从来都是无趣且没有什么训练价值的站岗,在这里,是一项美差。
   尤其是在官邸地下室站岗。
   裘致远今天穿着一双布鞋,黑色的,千层底,白色的边纤尘不染,干干净净的,即使是走在拥有坚硬地面和冰冷墙面的走廊之中,也能悄无声息。
   “司令!”每到一个转角,总有一个警卫立正敬礼,一水的二十青年,一水的标致俊秀,一水的挺拔骄傲,宛如当年军校时热血青年的坚毅表情。
   裘致远只是转过头去对着警卫微微点头,并没有举手回礼,甚至连停顿脚步也没有,相当地失礼。
   不过是一个注视的眼神和勾起嘴角那根本不能算是微笑的表情,就已经让警卫们激动得挺胸昂首,把腿并得笔直,嘴唇抿紧,视线跟随着裘致远的脚步一直转动,仿佛裘致远,就是他们一直追逐的目标,就怕一个不该有的动作或者声响,把这个仰望着的战场之神给惊扰了。
   
   裘致远走得有些慢,一步一步地走着,身边紧跟着的贴身警卫孙飞似乎是不放心,双手总是虚悬着,微微向裘致远的方向张开,好象随时准备扶过去,却又始终离了半尺远,仿佛只是僵硬了手势。
   每一步之间,都有太多的喘息需要去调匀,肩有些晃了,却依旧尽力端平,裘致远并没有停下来休息,三十多米的地下走廊,是裘致远少有的远距离跋涉。
   合金打造的机械脊锥固定助行器不重,贴着脊柱,在四肢各有一个固定环,外面套了件外套,不注意看,很难发现这个缓步前行的青年军官竟然离了助行器连自己站住都没办法做到。
   走廊最后的一个转角,站立在那里的警卫正一挺胸脯准备来个最标准的敬礼,被裘致远抬起手微微下压的手势给憋了回去,只得在喉头间滚动了一下那句私下练习了千百遍的“司令”,眼神里恋恋不舍的都是粘在裘致远身上的那抹崇敬。
   
   四壁清冷的地下走廊,裘致远并非第一次来,自从兵退疆南这个孤悬海外的岛上,宗政呈就将这座曾经见证了东氏殖民历史的所谓“东氏驻崖大臣官邸”拨给了裘致远,清清冷冷的,却正是养病所需要的那份格外的安静。
   转过走廊末端的转角,是一间相当不错的囚室。
   裘致远很清楚这栋建筑的布局,而这间囚室,也是易主以来第一次关押囚犯。
   作为曾经的军警,郑飞彤见过太多的囚室,确实没有任何一间比得上如今自己身处的这间,裘致远大约是从来没想过会在自己的官邸关押囚犯,以致于把囚牢装修得如同宴会厅般亮堂。
   古典式五彩琉璃吊灯,天花四边雕刻精细的角线,洁白底色上辊印了暗银色花纹的墙壁,深色樱榴木的墙裙,软木的地板,一切看上去都和常年一身旧军装的裘致远那么地不搭调,却又奇异地地协调,仿佛裘致远就该在这处处透着讲究的地方摆他那冰冷的谱。
   不见任何恐怖的刑具,不见任何皈依的设置,四壁简洁如军队营房,装修豪华如军官宿舍,刻意的低调里张扬着那股子霸道的个性,明明是空荡荡的房间,却处处充斥着裘致远的气息。
   一角的几上留着裘致远从前最常用的那只紫砂壶,也不知道是哪次独处相思时落下的,依旧光泽温润,没有落上一丝的灰。
   裘致远无声地走进囚室,灯光下的脸有几分憔悴,干瘦得更添几分阎王气色,意外地有压迫感。
   “司令。”孙飞低低地提醒了一声,端过一张靠椅轻轻放在裘致远膝后。
   裘致远像是极难察觉地笑了一下,视线直接扫向郑飞彤,却一言不发,慢慢倚着警卫的手坐下去,躺靠在软椅上。
   裘致远仅仅只是扫了一眼,仿佛是军人警惕四周环境的本能一般,扫过了,没有任何可引起注意的,就又迅速垂下眼睑,睫毛把最后一点流露出来的眼神也遮挡干净。
   郑飞彤却有些动容,先是露出一点欣喜的神色,又很快收敛,看见孙飞扶上去的时候,两手之间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却不见明显动作,两只眼睛刹那间流露出来的光芒竟有一丝阴狠,凌厉得让孙飞的手不自觉地僵了一下。
   郑飞彤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警,说得难听点,就是个职业特务,也就是间谍,寻常的拷问和逼供对他自然是没有任何用的。
   郑飞彤自己知道,裘致远当然也知道。
   裘致远只是很安静地躺靠在那里,一声不出,安静得仿佛睡着了似的。
   可郑飞彤知道他没有睡着,一年多的朝夕相处,郑飞彤很清楚这个一直不曾真正管事的崖州警备司令的熟睡是什么模样。
   从来没有想过,裘致远会有这样安静温和的模样,郑飞彤始终记得,裘致远从来都是一个果敢刚强的存在,从还没见面起,就是。
   
   三个男人,不小的囚室,寂静无声。
   孙飞像是有些着急,却又深知裘致远的脾性,只敢立在一边,连眼都不敢乱瞧一下,盯着裘致远的手,屏息立正,宛如雕像。
   郑飞彤记得,自己被宗政呈总统指派给裘致远的时候,是兴奋的。从飞机上抬下来的裘致远,虽然昏迷得失去了往日那种仰望的高度,可紧闭的双眼和抿紧的嘴唇,依旧让郑飞彤感受到了“活阎王”的杀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满足于近身的服侍?郑飞彤不记得了,耳边始终在盘旋的,是宗政呈当初如同托付一般的叮嘱:“照顾好他。郑家满门忠烈,我知道你永不会让你的哥哥蒙羞。”
   郑飞彤直到那时才真正明白裘致远对公国的重要性,宗政呈连他这样的都不放心,需要这样露骨地提点和强调,凝重紧张的气氛从此围绕着这栋官邸。
   一直到裘致远自己清醒过来之后,才打破了那种紧张的气氛。
   郑飞彤也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裘致远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昏迷了那么久,也没问为什么休克前还在纵川山脉,醒来时却已经到了崖州岛。
   郑飞彤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是裘致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可以称得上是极度温柔的话:“你也来了?”郑飞彤清楚地记得,当时裘致远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随后又黯淡了下去,闭上眼睛,再也不说什么,很安静,很安静,留下开心得扑过去的傻傻的自己发愣。
   
   裘致远一直躺到室内可以清晰地听见肚子叽里咕噜的肠鸣声,才微微动了动手指,一直垂着的手指绷起来,像是在够什么,仅仅是那么一下,就又把指尖搁到了扶手上,动作简洁,一个呼吸之间就恢复了原样,仿佛只是错觉。
   郑飞彤眼皮轻轻地跳了跳,依然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不必要的眼神,依旧仿佛茫然地看着离裘致远身下的躺椅,心里机械地数着数:“八千一百一十三,八千一百一十四……八千一百一十四。”
   郑飞彤身上甚至连枷锁都没有,半间房是画地为牢的囚室,房间正中间的位置,从左至右非常君子地在地板上划了一道线,在醒目的位置贴了一条严禁越界的警示标语,连告知这样的举动都不曾有。
   郑飞彤没见过这样囚禁人的方式,却也不敢去越线,规规矩矩地待在线的那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裘致远来,眼睁睁地看着裘致远走,也眼睁睁地看着孙飞再一次迅速搭起裘致远的手,扶着腰,轻轻托了一把,等裘致远站起后才慢慢松开手,小心地跟在侧后方,跟着裘致远慢慢消失在来时的走廊里。
   从来到走,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甚至,连步履声都不曾施舍一些,只有门口不远处那一点裤腿并拢时的摩擦声,显示着裘致远每日的来去,郑飞彤有些失望。今天,还是没能多待一会儿,只是八千一百一十四次心跳,比昨天多了两次,比前天少了七次,比大前天……
   从被关进来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月了,郑飞彤甚至差点开始怀疑裘致远只是发现了自己的居心,在惩罚自己的痴心妄想。
   郑飞彤知道自己逾距了,可那种渴望了解渴望掌握渴望得到回应的心情,即便用尽了所有军警所拥有的克制力和忍耐力,都无从得到舒解。
   从裘致远接过自己送的那只极品紫砂壶并立刻束之高阁开始,郑飞彤知道,自己的那一点卑微的渴望,从此要被掩埋得暗无天日。
   
   今天裘致远依旧睡不着,已经一年多了,自从清醒之后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始终不肯相信叶非云真的已经自杀身亡,可宗政呈将消息统一得滴水不漏,甚至还找来了顾同的亲笔信,证实了叶非云曾经无字长信托孤。
   微微地一抬手,刚刚把掌心翻转过来,孙飞就端来一壶新沏的龙井,朱泥的倒把西施,小小的,圆溜溜的,极简单的经典款式, 映照在月光下,有一份特别的温润和细腻,柔和的光泽,是长期养壶才有的美丽,每一丝每一处,都是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端方。
   这,是叶非云做的。
   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裘致远记得自己的反应,那种喜悦和激动,差点就要燃起熊熊大火,将所有的理智和克制焚为灰烬。
   一直收藏着,在无人处拿出来把玩一阵。
   裘致远爱喝茶,尤其是绿茶,尤其是龙井茶。
   朱泥西施端在手里有一种宁静的美,如同叶非云的人一般,沉静而舒适,细腻的壶身,略略有些不够对称,显然是新手制壶的缘故,却难得圆润,壶盖内有一方印,“宁静”二字,是裘致远费尽心思也没想透的玄机。
   壶端在手里,袅袅娜娜的热气从壶嘴里升腾起来,化做一滤细柔的婉转绸带,将裘致远整个脸笼罩起来,添了三分柔和。
   对着难得的月光,裘致远的脸上难得地浮现了一丝笑容。
   那,也是一个月夜,一个月全食的夜。
   裘致远记得那时的月光,那时的黑暗,还有那时手覆上去的美好的触感。
   那个不能算拥抱的拥抱,还有那清清淡淡的味道,以及,被搂住时的那个轻颤。
   
   孙飞难得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到处走走。
   裘致远捧着茶壶凝思的时候,需要绝对的私密空间,和时间。
   孙飞知道,那是裘致远在思念着什么。
   孙飞不敢走远,也就在裘致远房间窗下的花园漫步,难得的休憩时光,每天,也就这么一小时。
   警卫们也正赶上换班,交接过后,神情尽管轻松,仪态却个个不肯松懈,依旧列着整齐的队列回宿舍,直到花园对面的宿舍门口才开始三三两两的低语嬉笑。
   “司令今天对我笑了!一定是我今天站的军姿够轩昂。”一个拼命压抑了声调的明朗声音低低地笑着,话音里透着十分的春风得意。
   同伴显然很不给面子,立刻“嗤”地一声笑:“司令那也是笑?那是看你一眼都嫌多的无奈。”伴随着一巴掌拍到肩膀的“噗”声,“哎哟哎哟”地扭打了两下。
   先前的那个警卫大约是吃了点亏,咬牙切齿地叫嚣:“哼,司令连你敬礼都嫌多余,赶明儿我也成了贴身警卫的时候,不要嫉妒得自戕就行!”
   “就你还想得到司令的青睐?也不看看司令身边的都是什么人物!远的不说,就连那刚刚提上来的孙飞,咱们这一营谁及得上?更别提现如今关着的那位了,赫赫有名的军警第一铁骨诸葛,满腹的经纶韬略,满脑的计谋兵法,可就是那么风光的贴身警卫,也成了阶下囚,你觉得你能强过这位?”同伴明显是急了,声音高了半个调子。
   又开始一阵琐碎的争执和打闹。
   孙飞转身,立了一会儿,想想还是回头往宿舍方向走了一步,轻轻咳嗽一声,等到那些嘈杂的声音都消停了,才迈步回去,差不多,是该给裘致远送牛奶的时候了。
   

sdfgh999 发表于 2024-10-10 13:56:16

第二章 心中执念
   
   又是一个清晨,警卫们在嘹亮的起床号中迅速整理内务,个个如同刚出海的蛟龙,精力充沛。
   “该死的,谁拿了我的新衬衣!”一声焦躁的咒骂,险些失了不得扬声的分寸。
   短暂的翻箱倒柜之后,是一阵身体接触:“该死的,今天轮到我站三号岗!我特地留的新衬衣,你给我脱下来!”
   “我也站三号!借我穿穿,昨天杨景那小子偷穿了我的新衬衣。”三号岗,就是位于官邸地下室那条三十多米长走廊,总共两个拐弯,三个岗位。
   “我轮了一个多月才轮上的,你穿了我的,我穿什么!脱下来!”又是一阵推搡,显然是不肯轻易干休。
   
   裘致远已经起床了,长期的军旅生涯,生物钟比日晷还准。
   穿戴完毕,照例站在窗前眺望一下远方的天空,依旧是湛蓝湛蓝的颜色。
   等到梳洗进餐完毕,窗外已经蹲了两个受罚的警卫,衬衣凌乱,领口袖口都撕得脱了线。
   孙飞很快端来裘致远的茶,颇有些同情地看了那俩为了一件衬衣争执的警卫:司令自己从来都不计较新旧,不过是偏爱整洁一些罢了,为此受罚还是小事,从此调出官邸内勤警卫才是真正让人苦楚的。
   
   窗外的花园,裘致远已经不知道凝视了多少回,回回都没有如愿以偿地看到最想见的人,从门口那两个警卫身侧的小铁门进来,穿过花园走到自己面前,不用说话,只需要站到面前,裘致远觉得自己就会满足了。
   林亚,那个什么都不懂也就什么都不怕的傻小子,是掩盖了一切的讯息带走了他,还是也一样望断来路,变得和自己如今一样沉默?裘致远无从而知。
   倾注了所有心血从浩瀚沙漠里建立起来的第七军,整建制地覆没,裘致远心痛。
   可更心痛的,是叶非云最终还是没有听从自己的安排,学江正国一般走上了不归路。
   
   “司令!”孙飞适时地打断了裘致远的遐思。是啊,又到了去见郑飞彤的时间,手里的茶,竟都冷了,壶身上只有自己的温度。
   裘致远微微皱了皱眉头,手腕向外翻了一个小小的倾斜度递过去:“给我拿条毯子。”
   孙飞迅速接过那只朱泥紫砂壶,清洗干净后轻轻地放在裘致远身边的书桌上。
   “孙飞。”裘致远出声,下巴点了点西施壶的方向,显然是一直在注视着他的举动。
   孙飞会意地点点头,取过茶巾将茶壶仔仔细细将壶身上的水珠擦干净,再抬眼看裘致远,才发现他已经又闭上了眼睛。
   能被挑上来照顾裘致远,孙飞也算是警卫中极伶俐的,难得还似了几分裘致远的严肃,又总是安安静静地,从不多话,长得也体面,总是把小脸绷得紧紧的。
   在素以严苛铁腕著称的裘致远手下当贴身警卫,居然连一次受罚都没有过,如果不是郑飞彤这个几乎完美到骨髓里的前警卫作为铺垫,孙飞足以震惊三军。
   不,裘致远不喜欢暴躁的体罚,大多时候也就像现在窗外花园里蹲着马步的那位一般,让那些犯了错的警卫们五个手指头上都放上一盏点燃的小油灯,平举着,什么时候灯里的油燃尽了,什么时候结束受罚,过程中泼出哪怕一滴,自然有人给你续满重新来过。
   裘致远自己就可以指尖顶着沉重的铜制油灯三两时辰纹丝不动,手指头哪怕连颤都不会颤一下,真正的稳如泰山的双手。
   当然也有别的花样,裘致远向来招数良多,也有被罚拿着空包弹练靶的,听着不难,可要任何一个神枪手去射击花园里树上知了的左翅,都是相当于天上掉馅饼的机率。
   可惜裘致远就是能够让天上掉馅饼掉黄金的那位,他甚至可以预约那知了的左前腿或者右前腿,准得无以复加的枪法,强悍到即使处于半瘫痪状态也可以傲视全军,也就没有任何人会对那些古怪且苛刻的处罚有任何异议。
   
   等孙飞再次来到囚室,才发现郑飞彤竟然一天一夜没有挪动地方,甚至,连姿势也似乎不曾改变。
   裘致远依旧很安静地躺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仿佛每天来这里,就是为了闭目养神,休息上这么一个时辰。
   方晓之走进来的时候,其实响动并不大,裘致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依旧躺在那里。
   看见裘致远脚上那双崭新的布鞋,方晓之似乎楞了一下,很快就恢复过来,瞟了一眼裘致远的腰,俯身靠过去。
   孙飞也只是看了方晓之一眼,站着不动,由着方晓之附耳过去对裘致远说了一通。
   “嗯。”裘致远微微动了动脑袋算是点头,指尖抬了抬,孙飞立刻立正称是,把方晓之给送了出去,整个过程统共也就发了两声,根本没有把形同做客被拘禁的郑飞彤放在眼里。
   也没人注意到军警司令彭雪涛身边第一近卫——方晓之一进一出之际,那轻微至极的两声“叮”声。
   裘致远躺得很是理所当然,孙飞送完方晓之,依旧回来站着,眼睛不自觉地在裘致远的脚上停顿了两秒,才集中起注意力。
   “裘司令能走路了?”方晓之临走时偷偷问的。
   孙飞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了句“军靴挤脚血液容易淤积”,这是裘致远特意交代过的对外一致说辞,除了这栋官邸内的少数内勤警卫,一律只能得到这样含糊不清的解释和暗示。没有人会担心裘致远能行走的消息外泄,裘致远的警卫营向来固若金汤铁板一块。
   
   房间内安静得可怕,好像每个人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八千零九十一,八千零九十二,八千零九十三……”郑飞彤仿佛预计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裘致远,裘致远却已经有所动作,手掌微微抬起,招了招,一点也没把郑飞彤倏然掀起的眼帘下直射过来的眼神放在眼里。
   又是轻轻“叮”的一声响,孙飞已经敛去眼神中闪过的一丝惊讶,依照裘致远的意思,过去半抱起他,扶正坐好,蹲下身去,在郑飞彤越来越刻骨的视线中将裘致远背出了囚室。
   今天,只有八千零九十三次心跳的时间。
   郑飞彤有些失落,裘致远只自己走来了三次,自己离开了两次,有些少。
   
   等待是焦躁的,尤其是裘致远最后一次出现时蜡黄的脸色和憔悴的眼神,以及最后不能动弹地被背走,都让郑飞彤有了一丝悔意。
   到底是哪里不够缜密?到底是哪里被裘致远发觉了?如此的拘而不罚,应该不是已经掌握切实证据的举动,不过 ,也难说,方晓之不是来过吗?
   连续十天,郑飞彤眯起了眼,已经十天了,没有再见到裘致远,是旧疾复发了?还是……他那块急需填补的脊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裘致远山样挺拔的身躯?心抖了抖,很难再往下深想,郑飞彤执拗地盯着自己的那双手。
   不,从不后悔!从不后悔自己用这双手做过的事!
   
   裘致远再次走进囚室时,精神显然好多了,虽然人又瘦了一圈,可眼神有了三分当年攻城时狂放的飞扬,很好看,很有魅惑力。脚步虽然还是有些轻浮,却明显已经轻快许多。
   尽管依旧戴着那副专门为他打造的机械脊锥固定助行器,难得的是这次没有用外套遮挡,直接戴在了病房服的外面,寒光森森的,映在灯光下,十分地惹眼。
   郑飞彤的眼神终于飘忽了一阵,从裘致远的脸上掠过,仿佛要找寻什么,又急匆匆地划过,在助行器上迟滞了一会儿,最终定格在病房服下摆上的几滴血渍上。
   裘致远仿佛情绪不错,竟在嘴角勾起了半点笑,眼角难得下弯,也难得给予了郑飞彤一个正脸, 指着警示标语旁每日都让孙飞更换的白纸问:“到今天,还是没有任何可以跟我说的?”那是一沓郑飞彤很熟悉的政治犯认罪必需的空白稿纸,每天空白,可孙飞依旧每天小心翼翼地更换。
   “司令要我说什么?”郑飞彤似乎也受裘致远的好心情鼓舞,终于在囚禁之后开了金口。
   “时至今日,你还侥幸?”裘致远摇头,收了笑,向跟在身后的孙飞歪歪下巴:“给他。”缓缓扶了椅子坐下,满眉满眼,全是挥散阴郁之后的轻松。
   
   一只厚厚的信封。
         

wmmwmm 发表于 2024-10-10 14:03:18

孙飞走过来,小心地捧着。
   不大,也不重,却郑重其事地捧着。
   一直到信封放在眼前,打开,郑飞彤才将眼神从裘致远衣角那滩暗红的血渍上移开,却依旧没有去看信封里的内容,死死地盯着难得给了个正脸的裘致远,沉静如秋日寒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畏惧。
   “为什么?”裘致远挑眉,语气温和宽厚,眼光却忽然凌厉起来。
   是啊,为什么?
   哈哈,郑飞彤想笑,瞥了一眼孙飞一张一张排列开来的照片,却有些笑不出来,这些就是彭雪涛给你的证据?你自己官邸的证据,居然是军警部的人搜集到了提交给你?
   对视良久,裘致远眉眼间戾气渐重,郑飞彤反倒更镇定了,连眼神中最后一点闪烁不定的猜量也顷刻退尽,自嘲似的笑笑:“什么时候解除助行器行走?”
   裘致远斜起眼睛,盯着郑飞彤的眉间看了一会儿,眼神忽然放松下来,看着郑飞彤最后挂着笑的脸庞,整个人和缓下来,随口回答着:“三个月。” 好象没把问题放在心上,又沉默了许久,裘致远终于平顺了脸上紧绷的八块肌,眼神也柔和起来。
   “为什么?”裘致远再问,语气温和,充满了循循善诱的意味,人却已经慢慢站了起来,第一次,不需要他人的扶助,依旧用眼神盯着郑飞彤的双眉之间,这种凝视,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裘致远心里很清楚。可裘致远也清楚,对郑飞彤未必管用。
   郑飞彤转眼瞟了一眼耐心地将照片排成老大一片的孙飞,似乎顿了顿,又迅速抬起头:“你忘了?我是军警。”受过专业训练的军警,不想回答的,不会回答,一切的游移和触动发生得那么短,快得像是一个幻觉。
   “可我,是裘致远。”战场上的活阎王,有的是凌厉的摧折人的手段。
   “你待我从来宽厚。”不仅是从前当贴身警卫时的全心信任和倚重,也是如今如此安逸舒适的囚禁。
   裘致远好像是笑了一声,却模糊得更像是一声冷哼。
   “因为郑将军死得惨烈。”
   “不是因为,你已经老了?”说到最后一个字,郑飞彤彻底放松下来,轻快地笑出了声,仿佛之前的囚禁根本没有存在过,一切都还是半个月前,相处融洽的长官和贴身副官。
   裘致远也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声:“如此,我成全你。”没有人这样挑战过裘致远的威严,哪怕是他还在病中。
   宽厚了?或许是,自从恋上叶非云,裘致远一直觉得自己太过优柔寡断,尤其是,竟然几次三番禁不住心软,看着叶非云忧郁黯淡的眼睛,将林亚放走。
   可是,老?裘致远不承认。怎么会和这么个词联系上呢?真的是太过良善了?裘致远笑,怎么会老?谁见过比自己年轻的开国上将?果然是自己一直以来太过纵容这个郑飞彤了。
   裘致远叹了口气,整整脸色:“我最后再问你一次,究竟是为了什么?”
   郑飞彤摇摇头,笑容依旧。
   张开双臂,孙飞已经将准备好的外衣给裘致远套上,手术后的伤口,如果在鲜血飞溅下患者,确实不是开玩笑的,必须要再穿点衣服遮挡一下。
   “那边墙上有固定环。”裘致远对着郑飞彤轻轻地说。
   郑飞彤已经明白,却摇了摇头:“我不会躲。”不动。
   “你的衣服是公国财产。”还是一身的军警服,确实是国家财产。
   “我以为,你会不愿意看。” 郑飞彤回头轻笑,若隐若现的酒窝浮在极贴近嘴角的位置,像极了叶非云难得开怀时含蓄的微笑,没有任何犹豫,脱下了那一身军装,甚至,连衬衣也除了。
   左手手腕上有根银色的粗链,吊着一方残了的印章,和一颗闪着血色的子弹弹头,一身的光洁,明显没有真正历经过残酷战场的无瑕疵。
   裘致远掂了掂手中的短鞭,又看了看郑飞彤的背。
   不若叶非云一般早早有了一条极长的疤痕,也不若自己,唯一的一次伤,竟是要送命的满身的伤。
   
   “叛国是重罪,如果你解释不清楚,这,只会是开始。”裘致远自己都觉得确实可能是老了,为了这一份难得的心软,为了这破天荒的三次询问。
   “我不愿意说。”郑飞彤似乎也感受到了裘致远的片刻柔软,缓缓转过身去,“那是一个卑鄙龌龊的贪念,可我,控制不了它的孳生。”
   “圣元2962年12月11日凌晨三时一刻,你潜入密档室,在里面呆了三分钟,是我半夜打翻了水杯惊扰了你?”裘致远说得很轻。
   那个时候,裘致远经常性昏厥,脊椎神经时刻经受着被碎裂脊椎骨刺伤的危险,胸部以下被医生用固定器牢牢固定等待手术,不能动,就算是发现了有人潜入密档室也不能动,不但是动了可能永久瘫痪,也是确实动不了。
   短鞭毫不留情地落在郑飞彤的背上:“圣元2962年12月29日,也是凌晨,你再次潜入密档室,这回,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裘致远的声音有些冷,也有些中气不足。
   没等裘致远有所指令,孙飞已经接着话音说下去:“圣元2963年7月17日,也就是上个月,你第三次潜入密档室。”
   “你要寻找的,到底是什么?”裘致远在鞭打的间隙插进来问,声音很平静,郑飞彤却知道,裘致远是真怒了,他的怒,从来都是压抑在冷静外表下的激狂。
   郑飞彤想笑,却有些岔了气,那一鞭下来,几乎将心肺里的空气血液都抽飞了一般的痛苦:“那应该是第四次。”
   裘致远接着的一鞭分外用力,那种劲道,仿佛要把郑飞彤和那些曾经的木桩一般抽到断裂成两半。
   “还有一次?”孙飞楞住,裘致远提供的监控仪上显示,只有这三次。
   “圣元2963年6月3日,司令手术的当晚。”郑飞彤倒是交代得轻易,可交代却并没有免去这顿皮肉之苦。
   私自潜入崖州警备司令密档室的罪名,不小。一顿鞭子,确实只能算是开始。
   郑飞彤知道,裘致远是把事情给压下来了,否则,囚禁的地方,应该是在军警部。曾经亲手枪毙一个团长,并下令使用非人手段折磨死另外一个团长,只为了一句简单的侮辱:雄婊子。
   裘致远的手段,从来不是唬唬人而已。你是在怜惜谁?还是在怜惜谁的谁?郑飞彤笑,笑着听着鞭子挥舞带动起来的风声,仿佛马嘶人啸。
   只要是公国的军人,就知道裘致远的鞭很有名。
   还在他当着当年那个威风的北伐营长的时候,裘致远就以性情狂傲闻名,常爱拿了马鞭抽打木桩子,最恐怖的时光,能用马鞭三天就抽断一根完整的直径三十公分的原木。
   丢下短鞭的时候,裘致远有些气喘,看着郑飞彤背上整整齐齐的鞭痕,竟然真的感觉有些累了,鞭打人和鞭打木桩到底差别巨大,木屑的飞溅和血液的飞溅带来的冲击完全不能比拟。
   “送他出去养伤。”踱过大半间光亮得有些刺眼的囚室,裘致远第一次感到如此地累,扶着椅背,半天才出了一口气,回头,却看见郑飞彤执拗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浮现了一汪热气。
   “你已经停职待查,他的军衔虽然不高,可执行的是我的命令,郑飞彤,难道你想一直待在这里?”一个转念就明白了郑飞彤的不肯走,裘致远喉头上下滚动了几次,才开口,语气轻缓,不着一丝力气,仿佛累极。
   郑飞彤究竟还是没能硬撑到底,忍不住上前两步,把一边的警卫晾在那里,跪到裘致远脚边:“司令!”语音有了三分颤抖,强自镇定着抬头看向裘致远的眼睛。
   裘致远的眼神,从来都是那样坚定那样深沉,那样能给人以信念和坚持的决心,可今天,裘致远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沉默的时间仿佛有半个世纪,裘致远终于低下头来看了郑飞彤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短发:“去吧,我需要休息。”说完,转身对着孙飞招手,示意劳累过度需要背负。
   “司令!”郑飞彤急呼了一声,伸手拉住裘致远的胳膊,瞟了一眼快速走过来蹲下的孙飞,表情依旧镇定酷冷,抓着裘致远的手却已经有些微颤抖。
   裘致远却仿佛已经无力了,连抬起手来挥的力气都没有了,闭着眼,身子晃了晃,郑飞彤眼明手快,不等孙飞有所举动,一咬牙就把昏厥过去的裘致远背上了身。
   “把司令放下!”孙飞急叫,却不及郑飞彤的迅捷,明明已经是被裘致远抽得血肉模糊,并且还背负了一个不能不算魁梧的人,郑飞彤照样身形快得如同鬼魅。

PZAB 发表于 2024-10-10 14:12:02

第三章 罪而不罚
   
   裘致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晕厥过去,似乎,这种萎靡的状态从来就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总觉得医生说的,手术之后避免过于激动疲劳,有些多余。
   不过,晕厥过去的感觉还真不错,至少,可以让入梦的叶非云不再那么清冷孤傲,可以和郑飞彤一样微笑着,拿指腹轻轻在自己的唇上摩挲,用那只带了些握枪磨出来的茧的手,柔和地贴在自己的脸上,摩挲。
   夜晚的空气,有些凉,没有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空气中流动着的,只有极淡极淡的香味,是茶香,混合了茉莉和绿茶的香味,甚至,好象还有叶非云身上年轻男子那股淡淡的清爽气息,裘致远不禁有几分愉悦起来。
   唇边总有种绒绒的触感,仿佛一只没有重量的小鼠在那里打滚,柔软的皮毛,带动着所有的感官,极难察觉的间隙,还有小鼠短促的呼吸,将热气喷在唇上,痒痒的,十分挑逗。
   
   手指刚刚动了动,小鼠立刻逃窜无踪,一双温热的手伸过来握住:“司令。”
   睁开眼,是郑飞彤,一直趴坐在床前,脸上红润润的,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累的。
   裘致远倒也不算意外,郑飞彤的手段,是陈铭一手调教出来的,又在军警系统摔打多年,自从跟随自己以来,行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一般的人怎么可能降伏得了?
   “我没事。”裘致远难得这么温和,回握了一下郑飞彤那双清瘦的手,“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我通知彭雪涛来接你。”
   郑飞彤却颤抖了一下,连被裘致远握着的手都哆嗦了一下,掉出了掌心,搭在被单旁边,不过是一恍神的工夫,已经缓过来,又去抓了裘致远的手,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目光流连在裘致远那只宽厚的大手上,指间从扎过针眼的血脉抚过去,一直划到裘致远的指尖,干干的,实在没有什么诱人的地方,只有满手的老茧,还有筋脉搏动时带来的强劲的力量。
   
   “如果我愿意说呢。”郑飞彤开口,声音很低,失去了往常的清亮和镇定。
   确实还是无法接受,如果离开,那还不如交代。
   裘致远看着郑飞彤的眼睛,愣住,那双眼睛,满是青年透彻深邃的含蓄激越,终究是老了,太多的不忍让他叹口气,开口:“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是历史上最昏庸的主子,也不可能对自己贴身跟班的举动无所察觉,何况是裘致远?
   郑飞彤低头,不语。
   手一直死死捏在裘致远的手上。
   “你和顾同已经见过面了吧?该有什么去处,你恐怕比我还清楚。”裘致远伸手摸了摸身侧,衣服已经被换掉了,不用说,口袋里的那几张照片也一起被取走了。
   郑飞彤一脸的执拗,那张平静脸皮下隐藏着的血管一跳一跳地在眉骨后侧搏动。
   
   裘致远不再说话,歪了脑袋看向床内侧,手也习惯性地拢了拢,交叉放在腹部,才闭上眼睛,就感觉到郑飞彤扯了毯子将颈后的那片冰凉的皮肤掖进温暖的被窝,又探过身来,将裘致远另一侧的腰部塞上一个软软的垫子,缺少一块脊椎骨,不是开玩笑的,从床到椅子,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
   利落地掖好每一个被角,再用毯子将所有可能的空隙都塞好,郑飞彤很自然地在裘致远床边卧下,从来,那里都是他的固定位置,床下拖出来的小榻上,甚至还留着他的寝具。
   月光隔着几乎透明的薄纱慢慢爬上裘致远的枕头,偶尔有风吹动树梢摆动的阴影掠过,在裘致远的脸上影印成斑驳一片,明明暗暗的,很有些地狱来客的森冷。
   郑飞彤却不害怕,盯着裘致远线条刚硬的唇出神。
   
   夜深沉下来,照例,是寂静无声的。
   官邸里里外外上百号人,全都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非但身影难觅,连呼吸声都捕捉不到。
   侧耳贴过去,仔细地听着裘致远的呼吸,绵长且均匀,每一次吸和每一次呼,都用的是两次心跳的时间,机械得近乎苛刻的均匀。
   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拿着鼻尖凑上去,在裘致远的脸颊上轻轻碰了碰,摆了摆头,蹭了蹭,痒痒的,挠着心肺的软处。
   没有胆亲过去,裘致远的威严不是障碍,可往常裘致远捧着茶壶在现如今的囚室那里出神的样子,足以令郑飞彤止步。
   已经半身瘫痪处处需要人照顾的裘致远,躺在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的地下室内,默默地喝茶,嘴对上壶嘴的那一刻,袅娜的水汽中蒸腾的全是寂寞,让人心疼的寂寞,宁可孤独的排外的森冷的寂寞。
   谁都知道裘致远在思念着谁,隐藏在水汽后面偶尔的那丝笑容,总是那样温柔轻飘,让人不自觉地去猜测,那个人,到底是如何得好?让这个活阎罗如此念念不忘。
   
   等到裘致远睡熟,郑飞彤才拿脸颊挨过去虚虚地贴了一下,裘致远的睡相相当得好,似乎这是军人的一个职业病,躺下,绝不会随意挪动身躯,即使身侧是万丈深渊,也不用去担心什么。
   窗外传来几声细弱的猫叫,以及三两声军靴踩过花园内碎石小径的步履声,和低低的一声呵斥。
   猫继续细弱地叫唤了两声,委委屈屈地,仿佛饿得没了力气。
   一声沉闷的肉体摔落地面的“噗挞”,将郑飞彤惊得一跃而起,却又瞬间失了气力,缓缓坐回去。
   
   郑飞彤的照顾从来都是胆大心细的,尤其是胆大。
   郑飞彤大约是唯一一个敢藐视裘致远的意愿,在更衣的时候妄图拆开纱布查看手术状况的警卫。
   刚刚揭开一条胶布,就被裘致远的一个小擒拿截住手腕:“放肆!”
   郑飞彤相当坚持查看的企图,沉着手腕压下去:“司令!”
   “还知道我是你司令?”裘致远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 一声,相当清脆,右脚已经抬起来,看了看脚上的拖鞋,才又放下,“把电话拿来。”
   郑飞彤眼睛闪了闪,第一次抗命:“先让我看看。”
   “是我太宠你了?!”裘致远从来都不是可以算得上好脾气的主,抬起一脚就踹向郑飞彤的膝盖窝。
   郑飞彤没有躲,倒不是躲不过,是怕刚刚可以走路的裘致远失去重心,硬生生受了裘致远一脚,腿打了个弯,晃了晃身子,依旧很坚定地去揭裘致远背上的纱布。
   “换上了新培植出来的人工脊椎骨?”手上和裘致远交换了几招,谁也奈何不得谁,郑飞彤只得哀求,“过了今天……我恐怕再也没机会了。”
   
   裘致远也不知道被撩到了哪根筋,竟破天荒地心软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私自潜入密档室,私自偷潜去大陆,私自会见兴农党高官……飞彤,你可是郑拯郑将军的弟弟。”
   郑飞彤不语,趁着裘致远垂下手放弃对抗,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去揭纱布。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裘致远叹气,摸着郑飞彤头顶的发叹息,“我这一生,被憎恨的,永远比被喜爱的多,可是,我的档案和履历,清晰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段,你找不到漏洞的。”
   裘致远的脸上,慢慢溢开一丝痛苦,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生命全部给了公国,那唯一一次消失的三年,是外人不知道的隐秘,却也是失去最后和林亚竞争机会的痛苦。
   郑飞彤似乎是颤抖了一下手,最后的那条胶布撕得皮肤一阵火辣辣地疼。
   
   “想调查我的资料,何必如此?”裘致远第一次用那么哀婉的语调说话,温和得完全不像他。
   “是刘医生帮你缝的皮?”戴上了医用手套的手轻轻摁了摁缝线的周边皮肤,郑飞彤很认真地问。
   奇异的沉默蔓延开来,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彭雪涛来的时候,裘致远已经被郑飞彤摁在轮椅上推到花园里晒太阳。
   “这么快就舍得把他还给我了?不是说只是失手砸了你一只茶壶吗?什么时候老裘你变得这么斤斤计较?”彭雪涛是宗政呈兵退疆南之后的一个惊喜,虽然刚刚掌管军队内务,却是个实在的实权派。
   阔步走到裘致远身边,彭雪涛捏了捏裘致远的腿:“还没可以走路?医生不是说这次更换之后可以保证五年,走路应该没问题了吗?”八块肌好像没有萎缩呀。
   裘致远横了略有些吃惊的郑飞彤一眼,挥开了彭雪涛的手,意态懒散地说:“久卧伤气,我这里暮气沉沉的,不适合壮志青年,再说我也已经过了危险期,我已经和总统报备过,你带他回去吧。”
   彭雪涛笑嘻嘻地,看了裘致远一眼,正想开口,就被郑飞彤打断话头:“司令,我不想走。”
   “哦?”彭雪涛笑,“向来知道老裘这里的警卫忠心耿耿,以能接近裘大司令为荣,想不到,连我们有名傲气的铁骨诸葛也如此。”
   裘致远仿佛累了,对着郑飞彤一挥手:“这里没有你插话的份,你退下。”
   “司令!”郑飞彤急叫一声,想拧在那里,却被裘致远一记如刀如鞭的眼神给抽了回去,噎在喉间低应了一声“是”,消失在花园小径的尽头。
   

bxyl911 发表于 2024-10-10 14:16:46

两大司令在花园谈了很久,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蹲在湖石上,全都没有什么司令的架势,不时发出些笑声,却没人听得清楚谈话的内容,只隔着摇曳的花枝和婆娑的树叶,看见最后两人握了握手,彭雪涛站起敬了个礼,裘致远也挺了挺胸回了一礼。
   清脆的两声拍掌声响起,郑飞彤快步跑过半个花园,颇有些期待地看着裘致远。
   “推我回房间。”裘致远的命令很简单。
   彭雪涛依旧笑嘻嘻的:“我在这里等。”
   裘致远阖首。
   郑飞彤感觉自己都要飘起来了,满心满眼的全是不敢相信的幸福,裘致远说,推他回房间,没有叫自己跟随彭雪涛离开!
   欣喜地看了裘致远一眼,郑飞彤甚至忘了军阶身份,欢快地应了声:“好!”压抑着满腔的兴奋推着轮椅回房间。
   
   从花园中心的水池边到裘致远的房间,也就百多米的距离。
   郑飞彤从没像现在这般觉得路途漫长。
   一路上,脑子里不断地在比较:是先认错好?还是先感谢好?要不要解释自己的动机?还是继续隐瞒着居心?
   郑飞彤觉得自己的手都要抖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满心欢喜地回到房间,动作有些大地把门关上,刚张嘴低喊了一句“司令”,就看见裘致远站了起来,赶紧伸手过去想扶他后腰。
   “去收拾一下吧。”裘致远掸了掸手,将郑飞彤火热细润的手掌挡开,尽量温和了说。
   郑飞彤打叠了半天的心肠,一下全凉了,从里到外,凉个透底,僵在那里,都不知道是该发抖好,还是就这样,干脆连呼吸和心跳都冻结掉算了。
   裘致远似乎也感受到了郑飞彤的不情愿,转过身来,面对着郑飞彤,拍了拍他的肩膀:“偷入密档室的事到此为止,顾同那里,向来和公国联系紧密,以后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指派你去求证叶非云死因的。”
   郑飞彤猛地抬头,满心的委屈,都不知道该如何诉说,第一次从裘致远嘴里听到“叶非云”这个名字,郑飞彤如何能忽略裘致远在念过这三个字时,那嗓音之间微妙的颤栗和手指上细微的力度变化?
   叶非云。
   哈哈。
   叶非云!
   叶非云!!!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见顾同时,确实是想知道叶非云的生死和下落?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弄清楚,叶非云在你心里的地位……以及你会爱上他的原因?
   郑飞彤的眼神里再也掩饰不住那丝阴狠,难以控制地将手指都用力攒拢,握成拳,所有指关节变成惨白惨白的颜色,所有的感觉都及不上心里骤然喜悦过后摔打过来的痛苦:终究我还是必须离开,用来保护我的,竟然还是以你的私情为借口!
   心里奔腾着一只野兽,四处乱闯,仿佛要将天地毁灭。
   郑飞彤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忍耐。
   “总统那里,我已经报备过了。”裘致远竟然以为郑飞彤忽然流露出来的激动是担心说辞不够圆满,按着郑飞彤的肩补了一句,语气中尽是宽慰。
   让我留下,不可以吗?我不会再去触碰你的底线,还是不行吗?郑飞彤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裘致远说自己恨他,是啊,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恋,久久得不到哪怕一丝回应,不恨?为了一个已经音迹杳渺的曾经的属下,将生龙活虎的躯体活成行尸走肉,不恨?为了一个为了情人不惜违背党国利益搭上长官性命和决战输赢的将军,始终无视自己无视一切,不恨?
   
   郑飞彤还是默认了裘致远的安排,孙飞推着裘致远亲自送到门口,裘致远还不忘叮嘱一句:“回到军警部,要以党国利益为重。”
   郑飞彤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连最起码的敬礼告别都没有,甚至在裘致远才说了一半的时候把脸转开去,看都不看裘致远一眼。
   连彭雪涛也被他胆敢给予裘致远脸色看的行为震惊了,嗫嚅了半天,才没话找话般地调侃道:“裘兄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经你调教,个个都是可震一方的气度。”
   裘致远苦笑,郑飞彤却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依旧拧着脖子。
   

Fales 发表于 2024-10-10 14:19:31

第四章 风云突起
   
   
   郑拯的死,很长一段时间,是青盟人的梦魇。
   那样俊秀的热血军官,在身受穿骨酷刑之后被活剥人皮,那裸露出八块肌的脸上最后残留的那个变了形的笑,也让裘致远很久不能忘怀。
   人,果然是老了吗?居然开始一夜一夜地回想起那么多年前的往事?不仅仅是叶非云的,还有许多许多青盟故旧的,还有那些曾经的战友的死,一个一个,历历在目。
   “不是因为,你已经老了?”郑飞彤含着笑意的反诘犹在耳边,裘致远笑笑。
   
   郑飞彤已经离开三天了,孙飞又回到了裘致远的身边,把被郑飞彤霸占了一天一夜的贴身警卫位置重新占领。
   孙飞不会像郑飞彤一般经常自己替裘致远拿主意。
   比如,每次泡茶的时候,郑飞彤从来不问裘致远今天想喝什么茶,要酽一些的,还是淡一些的。
   裘致远每天该睡觉该吃饭该批阅文件该恢复锻炼的时候,郑飞彤也不会去提醒一句“司令”。
   郑飞彤只会在到点的时候将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好,带着半强迫的态势,让裘致远去做什么,裘致远哪怕想在那里捧着茶壶多出神那么一秒,也是不成的,郑飞彤会坚决地夺下那只被掌心捂得温暖无比的紫砂壶,将裘致远架上轮椅推走,离开那间裘致远用来思念他人轻易不允许别人进入的房间。
   虽然这种状况,极其地少。
   
   “司令。”孙飞轻轻走近,低声提醒着裘致远。
   今天出神的时间尤其地长,孙飞已经进来两次了,裘致远依旧不为所动,捧着那壶已经变成温吞水的茶,发着不知东西的呆。
   宁可这样,至少现在,连宗政呈也不会有意见,多难得?
   那个唯一会对自己用脚踢得人物,如今看见自己也是一脸的不忍。不忍什么呢?一切都是自找的。
   裘致远颇有些懒散地向后仰了仰头,接近不惑的年龄,还真没有这样可以随意放松的时候过,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责任,也没有什么必须振作的理由,更没有什么家国仇恨的背负。
   只需要这样看着天空,就可以想到他,想到一切。
   孙飞第三次进来的时候,裘致远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抬起眼皮瞪了一眼,非请勿扰的姿态太过清晰。
   孙飞沉默着迅速退出房间:今天的裘致远比昨天更奇怪了。
   从来都很律己的裘致远,哪怕是当初瘫痪在床上的时候,都不曾这样打乱作息规律过。
   那时候,孙飞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警卫,常年站着一号岗——官邸大门的位置,每天都可以看到裘致远的窗口,在固定的时间打开,也可以在固定的时候听见裘致远对郑飞彤的轻声道谢和赞扬,唯独缺少了指示和命令。
   
   好像生活真的缺少了些什么,裘致远想。
   窗外的天依旧那样蓝,带着海面上的风清扫过的明净,可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不够蓝?不够深邃?不够……有神秘感?
   是了,神秘感!
   裘致远站起身,微微活动了一下腰,动作很小,
   那块新移植进去的脊椎骨也只是替代品,没有椎骨之间的筋腱相连,很容易滑脱造成椎间盘突出,尽管已经在整个脊椎骨上贴上了一条人造机械脊椎,并佩戴了助行器,可在培植出取自自身细胞的克隆脊椎骨、并替换进去之前,还是无法随意地活动躯体。
   经历了两次克隆失败,裘致远已经不再抱任何完全康复的希望了,只要……只要还能继续自己走路,不像一个残废就好。
   
   手虚虚地比了个招式,是裘致远最拿手的擒拿,脚步划开,比了半个下蹲的动作。
   还是不行。
   裘致远吁了口气,慢慢收拢动作。
   无论是久站还是久立,都让那块寄居体内的玩意折腾得这般难受。
   看了一眼满墙的书架,裘致远走过去,隔着玻璃第一次端详从自己体内取出来的部分。
   其实没有碎成千百片,只是被嵌入了一片极细小的弹片,并裂成了三部分,弹片早就已经锈化,取出体内之前就已经成了一堆碎末样的锈斑,和骨血融合在一起,把那块小小的椎骨染得脏脏的。
   
   整整三天的无所事事,裘致远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
   只是,捧上一壶茶,不知不觉就可以从早混到晚,混到满天星辰。
   往日里这个时候,郑飞彤一定会进来以一种坚决地姿态将茶壶夺走,并用他那一贯平静无波的语调说一句:“司令保重。”若是裘致远没有反应,那自然就会端出总统大人的口谕:照顾好裘司令。
   这个明明是句嘱托的话,倒变成了郑飞彤胁迫裘致远就范的尚方宝剑。
   裘致远若不从,郑飞彤会很自然地去书桌前拿起电话:“给我接总统官邸……”
   大多数时候,裘致远都很规律地按作息办事,一年下来,也只有少数那么几天是例外。
   每到那几天,裘致远总会想起自己第一次拥抱叶非云时的震撼。
   那样脆弱的躯体里,藏着那样坚韧的性情,面对着全家一十六口人的惨死,可以那样坚强地面对,甚至,连毒瘾犯了,也可以强自忍耐,直到昏迷。
   
   窗外传来两声细弱的猫叫,凄惨得荒凉,在夜空里,格外能够撼动人的心绪。
   一个黑影穿过花园,直奔官邸,手中身份标志牌的亮光闪过,侧门开了一条小缝:“什么情报?”
   来人并不回答,依旧低压着帽檐,只露出小半个脸:“司令呢?”
   警卫例行搜身过后就向一楼走廊的尽头努了努嘴:“去吧。”
   
   裘致远早就听到了响动,从书架前拧着眉毛坐回到轮椅上,由着提前进来报告的孙飞推到书桌前坐定。
   “司令。”来人的帽檐向着孙飞的方向侧了侧,却没有继续说话。
   裘致远像是思考了一下,将手上的茶壶递给孙飞:“帮我重新沏一壶来,记得水温不要太高,九十度左右的最合适。”
   孙飞结果茶壶很快退下,裘致远忍不住暗叹一口气:太过乖巧的警卫,面对见都没见过的人,居然连一个询问的眼神都不曾有就退下了。
   门轻轻地合上,咔哒一声,在夜晚的宁静里显得特别清晰。
   “说吧。”裘致远把手按在轮椅的扶手上,挪了挪背脊的位置,实在不舒服。
   “军警部正式逮捕了郑飞彤,理由是里通大陆背叛公国。”声音极其低沉暗哑,和那清瘦挺拔的身姿一点也对应不起来。
   裘致远愣了一下,略略有些吃惊于彭雪涛的大胆,想了半天,才一字一字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凌晨。同时下达了一级警备命令,封锁一切消息。”暗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撕裂了声带似的痛,如狂风扫过破败的窗户纸,明明痛到底,声音却始终高不起来,只余下急促颤抖下发出的低音。
   “秦旭他们怎么样了?”裘致远猛然抬眼,直直地盯着来人。
   “关砚清也被囚禁了,我是早上接到暗报的。整个军警部里,凡是服役超过两年的,全部都被调离总部……”声音越说越低,带上一点哭音的嘶哑,听起来比哭还让人揪心,撕扯着心肺上的那点痛处。
   “我知道了。”裘致远叹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来人身边,拍了拍肩膀,“小七,你自己也小心些,实在不行,也可以去宋总司令那里报到,我给你开条子。”
   小七却没有动,只是低着头,把帽檐垂得更低了。
   裘致远狐疑地转到小七身后,猛然一抬脚,手推脚勾,将小七摔了出去:“是谁干的?”
   这一声低沉的怒喝充斥着怒意,手上沾了一点将干未干的血迹,又腥又粘,刺激得人血液沸腾。
   小七十分狼狈地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嗫嚅着:“司令已经恢复了啊?”帽子也滚落在地,露出额头上一道新鲜的伤口,血淋淋的,渗透了包扎的纱布,洇得帽子内侧一片暗黑。
   “战争的味道。”裘致远慢慢踱到小七身边,扶着桌子蹲下,“是谁干的?”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缓慢,且不带情绪,却比刚才那句盛怒之下的诘问更具压迫力。
   “司令。”小七像是伤得很重,挣扎了半天才坐起,伸手捋了捋垂在眼前的头发,“司令最近气色好多了,居然能把属下摔成这样……我的伤没事,禁令下来之后我怕暴露行踪,所以……”
   “说!”裘致远一把揪住小七的领子,似乎想掐上去,却又百般不忍,眼睛瞪得十分吓人。
   “郑飞彤说得不错,司令的脾气果然还是一如当年。”小七呵呵笑了一声,费力地挤了挤眼,眼看实在搪塞不过去了,才交代,“是郑飞彤。”
   

1574928996 发表于 2024-10-10 14:21:18

第五章 蛰伏之狮
   
   
   裘致远整整一个月,再没出过官邸大门,一律对外宣称“伤患复发卧床不起”,就连总统电令都抛诸脑后,电话也不接,一心一意地喝他的茶,看他自己的脊椎骨,活脱一个变态。
   总觉得那块碎裂的脊椎骨有些太过白,白得像郑飞彤的牙,回头一笑露出来时,那种含蓄隐晦的森冷和掩藏不住的攻击性,格外刺激人的视觉神经。
   一个两个,都学那郑飞彤,藐视起沙场阎王的威严。裘致远笑,终于也有人学会利用自己难得的心软,恰到好处地摆弄一下小性子,生活果然比战争有趣上那么一点点。
   
   接到宗政呈的申斥令时,裘致远还在那里端详自己的脊椎骨,隔着玻璃罩,转过来,回过去地看,孙飞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司令。”
   “知道了。”轻轻地一摆手,裘致远连看都不看,那郑飞彤既然有能耐一脚踹断小七的两根肋骨,显然用不着旁人多操心什么,私入密档室,本来就该吃些苦头,至于彭雪涛……大家都忍耐不住了吗?一个残废了的裘致远的康复,竟然能牵动整个公国上层的异动,实在太过有面子了。
   不过,一个多月了,还真的有些想念郑飞彤那双深潭般地眼睛。裘致远舒展了一下肩背,窝在房间里的感觉确实不如去晒太阳舒服,这一年下来,所有的懒病都给养出来了,是该活动活动了。
   
   “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出行。”裘致远难得出现在花园里,一脸的轻快,笑得眯起的眼,依旧掩不住腾腾的杀气,大约是卧床太久的缘故,皮肤白了许多,看上去更显得丰姿鼎盛。
   
   高头大车,一路招摇,裘致远单枪匹马的时候也永远像是身后跟随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彭雪涛亲自迎出大门,一路铺了厚重的地毯,连台阶上也细心地架好了斜板。裘致远眼睛扫了扫一直迎过来的彭雪涛,微一低头,露出个很淡的笑。
   裘致远穿便服,实在很难得。除了方晓之之外,几乎所有的军警都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物。
   需要彭雪涛亲自出迎,得是什么级别?
   裘致远倒是自在得很,傲慢的神色,尽管一身宽松布服,晃荡着日渐消瘦的躯体,依旧威严,即使是受伤了的狮子,那也依旧是狮子,依旧是王者。
      
   “什么风把裘司令给吹到我这荒地儿来了?”彭雪涛哈哈大笑几声,将气氛打破,直走到汽车门边,亲自伸手去扶正僵直了脊背往车下挪的裘致远,裘致远也不拒绝,伸腿展臂,一点也没有行动不便的自惭,眼神吝啬得看向前方,连环视的赏赐都省略。
   金属的助行器在挪动躯体上下错落的时候把衣服顶出一个小小的包,间或有几声机械转承的脆音,听得人毛骨竦然,活像一个杀人机器开始启动。
   “老裘,你还比我小着几岁呢吧?恢复得也太慢了!确实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否则,这些后辈们可要笑咱们老得快了。”
   
   一直让到内庭坐下,裘致远才吁了口气:“看来我得提前颐养天年去了,在家扶着挪挪还成,一出来简直就是劳民伤财。彭司令这里果然清幽宁静,市区的宝地啊!”
   彭雪涛的长相相当豪迈,面阔声洪,据说是当初崖州自卫队的领导者,公国军队退居崖州之后被宗政呈收编,直拔的司令,除了裘致远这个病歪歪的,也算是青春年少的。
   “莫非老裘你看上了军警部的这片老房子了?总统一向偏心,看来我得寻觅新处所去安顿我这帮小崽子们。”彭雪涛特别爱笑,简单的两句话,也能笑得如同五月阳光般灿烂。
   “自从来了崖州,我还真没有到外面来逛过,园子里的这些树长得也和大陆不一样,我至尚果然是幅员辽阔,隔着一个浅浅的海峡,就能有这么大的差异。”裘致远清浅微笑,眼睛看着窗外,对着那整树挂满了的果实啧啧称羡,“那是什么果子?长得这么巨大。居然还是从枝干上挂出的果实。”
   “秦旭,还不去摘个来给裘司令尝尝?!”彭雪涛倒也直接,立刻起身挥手打发警卫去给裘致远弄水果尝鲜。
   裘致远却不乐意了,也借着孙飞的扶助跟着起身:“我坐得也够久了,不如一起去园子里去转转,彭司令,不会是不允许吧?”裘致远讲话的节奏偏快,声音铿锵有力,到处都显示着霸道的张力。
   彭雪涛转身,笑得更是灿烂:“裘大司令的要求,安敢不从?”竟自走回了两步,伸个手摆了下,极其威武地示意:请。
   
   军警部的花园根本不成成为花园,极其广袤的一片树林,耸立着各式各样的树木,裘致远也不去摘果子,迎着阳光的余晖走去,孙飞要跟不跟地随在身边,紧一步慢一步,有些跟不上裘致远的节奏,不一会儿就紧张得出了一层薄汗。
   “方晓之,你陪孙副官下去喝杯茶吧,我和裘司令慢慢走走。”彭雪涛打发走两个贴身警卫,很自然地扶上裘致远的后腰,被助行器硌了硌手,尴尬地笑笑,“难怪人都说老裘你是钢铁战将,这钢架得戴多久?不会是摘了就不能走了吧?”
   裘致远不以为忤,抬头望着树梢那线阳光舒气,半晌才慢慢地一字一字说道:“当然不是。”
   没人见过如此温和的裘致远,如此轻缓的性情和脾气,就连叶非云也不曾,如同一个得道的高僧,万物不动于心。
   看着彭雪涛的笑,裘致远忽然又说了一句:“摘了之后是连站都站不了了。”
   成功地看见彭雪涛闪过吃惊的神色,且不论是真吃惊了,还是必须吃惊了,裘致远都有些开心。
   确实是该出来转转,情绪无限好!
   
   离开硬石小路之后,裘致远走得很慢,踩在落叶断枝上的时候特别小心,踏稳了好半天才将重心慢慢偏移过去,再开始下一步,让一边的彭雪涛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才开始理解孙飞那一层汗。
   军警部的小树林确实幽静,许多大大小小的鸟很大胆地歇在树下草坪上,从落叶丛中翻捡些玩意唧唧咕咕地享受大餐,看见有人过来,不过是让开两步的距离,跳跃一下,继续进餐,一点也不把崖州两大实权人物放在眼里。
   彭雪涛暗暗观察着身边的裘致远,一直被宗政呈勒令禁止外传一切关于这个战场活阎王的消息,不仅仅是残废卧床,甚至连尚且在世都列为了特级机密。
   裘致远对于身边的打量仿佛无动于衷,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慢慢地轻声呼吸,均匀,却小心地呼吸。
   
   一只胆大包天的山雀飞到裘致远的头顶,把这个行动缓慢的昔日阎王当成了自动步道,拿着小爪子在那层短短的发茬上踮了一下脚步,裘致远无奈得停下脚步,挥手轰走山雀,看着彭雪涛苦笑:“都说彭司令宽仁,果然不假,你这里连鸟雀都比我那多许多。”
   “我哪里还能宽仁啊。”干笑两声,彭雪涛顺着裘致远的眼神望过去,原来是旧年留下的一个铁环,高高地支在树干的分杈上,是从前拿来吊犯人的,“呵呵,听闻老裘你手段特别,创意独特,什么时候也让我们这些只会用这种老旧手段的家伙们见识见识。”
   
   裘致远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许久不见血,即使是魔也能成佛,彭司令,和一个久病之人谈战争,和一个残废之人谈手段,不是赤裸裸的嘲笑吗?”
   “哪里哪里……”彭雪涛话音渐弱,后悔极了,不该在裘致远温和颓败的外表下放松警惕,不过是一个似乎怀念的灰败眼神,就轻易地触动了不该触动的雷线。
   裘致远情绪却更好了,伸手拍了拍彭雪涛的肩膀:“彭兄手段,也该让小弟见识见识了!免得离开太久,我都忘了枪是怎么拿的了。

3165667036 发表于 2024-10-10 14:28:48

第六章 副官飞彤
   
   似乎,自古以来的囚室,都习惯设于地下,幽暗寂静,潮湿阴冷,隔绝一切阳气,也隔绝一切温暖。
   一层一层的阶梯往下转,裘致远相当费劲,多数时候不得不借助孙飞的背负,却也饶有兴致地,顺着彭雪涛的指引,挨间参观囚室,以及刑讯房,甚至,还亲自动手,按彭雪涛的介绍,演示了几种新型的刑具。
   一直参观到夜色透过重重的阻隔,侵染到深埋在地下的囚室来,裘致远才受凉似的,深吸一口气,走过两步,绕到彭雪涛的肩侧,一背手,饶有兴致地歪着脑袋,看彭雪涛:“彭司令这里果然幽静,平地微风,也如此沁入心脾。”
   “裘司令这是体弱易寒,晓之,还不快去取条毯子来!”彭雪涛才转过脸去,声音就冷了不止一个度,严苛的声音,和面对裘致远时,差距十万八千里。
   裘致远忍不住笑了两声,很低很低的,像是憋着气的偷笑,却又偏偏憋不住,踱过去,站到方晓之面前:“彭司令实在客气,这才是地下一层,就冷得需要毛毯子,下到二层去,岂不要生火炉了?”
   
   地下的构筑,显然是耗费了巨大人力物力的结果,光是第一层囚室,就深埋入地下,巨大的通气管道穿破地下室墙壁,带来许多不属于泥土的气息。
   一层关押的,多是临时提审的囚犯,受完刑,恢复身体基本机能之后,当然被丢回了更下方的囚牢。
   郑飞彤出乎意料地占据了地下二层最外缘的那一间囚室。
   抬眼看了一下彭雪涛,裘致远嘴角上还是挂了半丝笑容,在孙飞肩膀上一搭手借力的时候,脸偏了偏,瞟见了坐靠在墙角的郑飞彤,那丝笑变得有些狠辣起来。
   裘致远虽然没有想过,郑飞彤的这次囚禁,能像在自己官邸那次似的,光亮,且光鲜,可却是也没有想过,郑飞彤能变成这般……没有声息。
   是的,没有声息,即便是受过大刑,郑飞彤也不该和没有声息挂上钩,郑飞彤怎么可以没有声息?他,可是第一个敢无视裘致远威严的人,尊重,却不畏惧。
   郑飞彤的头发乖顺地贴着头皮,有些湿润,一根一根的,都贴着前额发鬓,一个多月没见,头发显然有些长长了。
   湿漉漉的眼睛,湿漉漉的头发,还有湿漉漉的嘴唇,像是刚刚洗了个澡……嗯……裘致远不自觉地微微垂了垂眼睛,郑飞彤那副温顺、驯服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叶非云当初染上毒瘾,从自己怀里将要清醒时的样子,那样无助,那样纯粹,也……该死地那样倔强。
   视线垂下来,正好落在郑飞彤的手上,两只手都惨白惨白的,缩在半拉袖子里,只露出几根细长的指头,指甲很白净,没有受刑过的痕迹,白色的,袖口也很干净,白色的衬衣,崭新崭新的,好像是刚刚浆洗过,领子和袖口都还硬挺得很,立在那里,反倒衬得人不太精神。
   郑飞彤软绵绵地瘫着,双脚无力,没有穿鞋,甚至没有穿袜子,很白净的一双脚,没有外伤,也不像受过暗刑的样子,脚趾很自然地伸着,一身的白衣,像是病服,人也像个病人似的,蔫着。
   裘致远有些看不下去的感觉,莫名其妙地,比看到郑飞彤身受重刑还难以接受似的,手脚有些发凉,心却火热火热的,一个劲在那里鼓噪跳动,仿佛非要挣扎出一条血路、杀出体外来才肯罢休。
   郑飞彤的脑袋在听到动静的时候抬了抬,转动了下眼珠,黯然失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企盼的光芒,眼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连带着湿漉漉的眼睛里的那点水光,看上去,该死地楚楚动人。
   裘致远忍不住在心里又咒骂了一句,自从恋上叶非云后,裘致远就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粗鲁浮躁过,有些理解不了自己的情绪,不惑之年,却又开始像二十啷当那时般萌动,明明一切都已经开始如同废弃灶膛里的炉火,却在见到这个隐藏在深深地表之下的囚牢时,克制不住一阵一阵的热血上涌,带着自己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热血激昂的年月。
   郑飞彤眼睛里朦朦胧胧的,一片潮湿,眼神从飘忽渐渐变成了执着的企盼,死死地盯着裘致远的眼眉,与其说是热烈,倒不如贪婪更来得贴切。
   裘致远这些日子气色好多了,自从更换人造脊椎骨手术成功以来,已经很少有痛楚到夜不能寐的时光,每天沏一壶茶,安静地想想叶非云,间或想想这个没良心、总添事的警卫,实在是这辈子里最安生的幸福。
   气色好,是理所当然的。
   郑飞彤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就这样一寸寸地舔过裘致远消瘦的脸庞,仿佛每一个毛孔,都需要看清楚般的缓慢。
   裘致远仿佛没有感觉到,只是在看到郑飞彤深陷的眼窝,和眉骨上愈发凌厉起来的尖刻时,忽然闭上眼睛,靠向身边的孙飞:“端张躺椅来。”
   低低的声音,相当婉转,带着磁音,即使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听起来仍然性感无比。
   郑飞彤在裘致远开口的那一刻,瞬间低垂了脑袋,眼神中那份执着的光芒,飞快地消逝了,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潭深深的,望不见底的灰暗。
   彭雪涛早有准备,不过是一挥手,方晓之已经亲自端来了一张舒适无比的躺椅。
   安放在离郑飞彤不过五步远的位置,孙飞将裘致远专用的脊椎保护垫垫好,注视着裘致远自己慢慢一步步地走过去,坐下,才吁了口气。
   
   等待裘致远开口,所有的人用了半个时辰。
   裘致远仿佛忘了身处何地,也忘了此来何为,很安详地躺着打盹。
   安详得像如同休克一般。
   郑飞彤也如同死灰,坐在角落,难得地在面对彭雪涛的时候,低垂着脑袋,安静得像是认罪伏诛般悄无声息。
   彭雪涛很有耐心,静静地站在裘致远身后,微分了双脚,手背着,一个标准的稍息站姿,军人的做派,除了那双微闭上的眼睛。
   一牢房的人,除了少数三两个,都在莫名其妙中沉默,莫名其妙地一个个标杆似的站在这个阴冷牢房中,莫名其妙地发着不知所谓的沉默呆。
   
   “飞彤,还是没有兴趣说说你自己犯的错吗?”裘致远一开口,彭雪涛的心就凉个透底。
   等了半天,合着还是等来这么一句包庇意味十足的“质问”。
   如果那还算是个质问的话。
   郑飞彤在话音刚落的那一霎那抬起头,扬着的眉毛,怎么也掩藏不住那极力掩饰着的兴奋。
   飞彤——依旧是当着他的贴身警卫、第一副官时的称呼,裘致远的护短,众所周知,只要他肯承认这个人是在他的羽翼之下,那么护短,在所难免。
   犯错——听听,是犯错,如同失手打翻了一碗茶,或者是考核打靶时神智昏聩并令人难以置信地脱靶了,极其轻描淡写的罪名。
   郑飞彤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闭着眼睛的裘致远,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一些端倪。
   “决定让你回军警部,不是你去犯点错误,惹恼彭司令,就可以改变的。”裘致远继续不痛不痒地说着,根本没有打算等待郑飞彤的坦白认罪。
   彭雪涛的脸色终究是忍不住变了变,有些发青。
   “还不给彭司令认错!”裘致远忽然暴喝一声,人已经突地站起,一点也看不出半残的模样,眼睛之中暴涨的厉光将囚牢里的每一个人都震慑住了,“难道你跟着我这么久,就只学会了顶撞和违逆!”
   “老裘!”彭雪涛急急开口,料到裘致远是为郑飞彤而来,却也没料到裘致远的袒护之意如此不加掩饰。
   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拉住,裘致远已经急跨两步出去,走到郑飞彤身边,左手猛地揪住郑飞彤雪白挺括的衣领,一个巴掌扇过去,毫不客气地在郑飞彤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热辣的红印。
   “这么顽劣不服军令,我看,留在军警部也是继续丢我的脸!孙飞,押他回官邸,我要亲自替郑将军管教管教!” 裘致远一巴掌打完,像是解了恨一般,把配合到极致的郑飞彤丢回地上,抚着双掌,如同打疼了自己的手一般,对着木立在那里的孙飞吩咐。
   绝对的意料之外,孙飞吃惊地看着“暴怒”着的裘致远,瞠目结舌。
   “还不带着他滚!要给我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一记凌厉的眼神飞过去,像是要活生生剐了孙飞似的,刺得孙飞立刻弹跳起来。
   
   “裘司令。”彭雪涛终于开口,方才的急切已经全然退去,换回了惯常的笑,“裘司令恐怕还不知道郑副官犯的究竟是什么罪吧?”
   郑副官?裘致远笑了笑,撇得真是清爽啊。
   “哦?”看了一眼被郑飞彤挥手甩开的孙飞,裘致远又笑了笑,果然还是忌惮着些,没有伤到根本。

Ruaiw 发表于 2024-10-10 14:37:32

第七章 江山独秀
   
   
   
   彭雪涛不喜背手,也不似裘致远,喜爱踱步,两只手,指尖对指尖,耸成一个虚空的莲花尖,眼睛却斜睨着,小指不断重复着轻触、分离,不带掩饰地用着那种怀疑的目光看着裘致远,打量了半天,才忽然开口:
   “裘司令,您不会不知道郑副官在这一年里,到军警部窃取了多少秘密资料吧?就算不知道这个,也该知道,你的郑副官,究竟去了多少趟大陆,出了多少次海,而这么多次的擅离职守,又是去见了多少次兴农党的高官,给了这个高官们多少公国的军事资料……”
   彭雪涛的眼睛里全是凛冽的敌意和谨慎的防备,话越说越慢,到最后,一字一顿地,间隔甚至数秒,却奇异地一如既往地连贯,那语意之中的压迫性,在一字一顿之中,肆无忌惮地蔓延在整个囚室之中。
   停顿了几乎有十分钟,整个囚室里寂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彭雪涛如同一只狩猎的豹子,趋身到裘致远身边,凑到他耳朵边上,如同吐气一般,轻轻地加了一句:“甚至……包括公国的防、御、机、密!”
   
   话语极轻,轻到除了裘致远,没有任何人能听得清,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却如同轰雷一般炸入了裘致远的脑海,防御机密?这不是他这个崖州警备司令才有的机密资料吗?
   裘致远仿佛震惊一般地跳了跳眼皮,应彭雪涛所想,颤了下眼皮,如刻刀般将目光剐向郑飞彤,扫视了半天,最终,却还是平静下来。
   极其缓慢地绕着郑飞彤走了两步,转到侧后方,停住,像是思考了一阵,轻轻笑起来,声音来越大:“果然够胆。既然是彭司令说的,那必是已经得了证据,郑飞彤,你可真能给我长脸。”
   说完,还不等其他人有所动作,就已经一巴掌把郑飞彤整个人扇飞出去,撞在墙上,又慢慢顺着墙面软软地滑下来。
   不过就是一巴掌,却抽得郑飞彤眼角开裂,脸颊上迅速隆起一个清晰地巴掌印,从白变红,没多久就成了紫的,油亮油亮地,片刻就肿成了山一样的一片,把个原本清俊的脸弄得惨不忍睹。
   郑飞彤的目光始终围绕着裘致远,那种眼神,似乎要把心都顺着那视线牵出来,把那份赤诚摊开,让眼前这个浑身蒸腾着火焰的人看清楚。
   
   彭雪涛大约也被裘致远的力度给震住了,愣了一下,才恢复那副不阴不阳的腔调,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裘司令果然铁面无私。”那语气语调,比裘致远刚才那一巴掌更让人难受。
   裘致远有些狐疑地和郑飞彤对视了一眼,郑飞彤除了再不肯掩饰地迷恋,眼中再无其他。
   转回头直视着满眼怀疑的彭雪涛,裘致远还是坚定地开口:“既然牵涉到崖州的防御机密,自然还是小弟的份内事,就不劳哥哥您费心了。郑飞彤,我必须带回去亲自审查。”
   
   彭雪涛并不着急回应,摒退所有跟随着的警卫,眼光从郑飞彤身上溜到裘致远身上,又从裘致远身上溜回到郑飞彤身上,来回那么几趟,看得郑飞彤十分恼怒地瞪了一眼,才饶有兴味地开口:“裘司令,难道你是要告诉我,你和他见顾家老三没有关联?”
   三个人的牢房,清冷而惨淡,郑飞彤歪在牢房角落的地上,连动都没力气动的,左眼被那一巴掌扇得肿成了一条缝,裂着口子往下淌血,右眼早已闭上,一言不发,浑象死在那里的尸体,没有任何生气。
   裘致远逼在角落上,将郑飞彤所有退路都封死,左手搭在右手手腕上,下死力地捏着,指尖青白青白的,半蜷着,将掌心护住,仿佛那一巴掌,最疼的,是裘致远自己的手。
   深深地吸口气,松开手,整了整宽松服帖的衣衫,整个人放松下来。
   “如果有关联,难道彭司令会枉顾国法,纵容裘某在这里参观?”裘致远笑得三分狠辣三分痞气,镇定自若之中,自然而然的那份尖锐,刺穿每个人的防备,生冷地扎进人的心里。
   向着裘致远的方向走了半步,彭雪涛停住,脸上渐渐蔓延开来的笑怎么看像是个阴谋:“军警部囚的人,没听说过能直着出去的。”
   
   裘致远习惯性地抬了抬脚后跟,又放下了,背过手,交叉在一起,克制性地捏了捏,走到一脸莫测高深的彭雪涛面前,半笑着咬牙说:“见了几次顾三,就是倒戈?那顾大部长是不是公国最大的潜伏特务?”
   “郑副官,你背着党国所做的那些事,是你自己告诉裘司令,还是需要我来提醒?”
   顾三就是顾同顾如之,顾大部长,自然是他那同胞哥哥顾念顾思之,堂堂公国的内政部长,退踞崖州之后的第一任总理。
   顾家兄弟,老大是民主党元老,老三确实将民主党逐出大陆的兴农党高级将领,可即便是这样,也不妨碍他们家信互通外兼官运亨通。
   两大司令角力,并不妨碍郑飞彤装死,面对彭雪涛的质问,郑飞彤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裘致远半带嘲讽地笑:“欲加之罪啊,彭司令。”
   彭雪涛终于开怀:“没有十分的证据,你以为我能囚这个满门忠烈的遗孤?老裘,你维护他之前,怎么不想想你自己?”
   从“裘司令”换回“老裘”,声音里少了那些压迫感,如同低喃一般地吐字,彭雪涛将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展现得十分完:在万军丛中游刃有余的那种滑溜,在面对不同人所展现出来百般变化的神情。完全不同于裘致远的刚烈狂妄。
   就像是一条优雅威武的变色龙,从容地漫步在雨林之中,狡猾、安静,奇妙地极容易侵入他人的气场范围,不是裘致远那种强势介入的霸道气息,也不是薛天纵那种温和宽容让他人主动接受的气质,可却一样,能让人在不经意间,悄没声地直插人肺腑。
   裘致远被这种不经意间的进驻刺得震了一下,软下了强硬的气势,随即淡笑:“面见顾三,罪不至死吧?何况,那是我的授意。难道彭司令连我也要囚起来?” 裘致远抑扬顿挫,像是诗歌朗诵一般地,拖慢语速,带着挖苦讽刺的腔调。
   “老裘,维护下属是好事,可护短,实在不明智啊!如此这般,你究竟,是为了你自己,还是真的只是为了面子?”
   彭雪涛并不介意和裘致远近距离接触,相反,倒更像极其乐意,拍着裘致远的肩,顺手这么一抚,从背脊上爬下去的,不单单是手指,还有毛骨悚然的别扭。
   低低地附耳过去,彭雪涛只说了四个字。
   “东崖海战”,彭雪涛说的只是这四个字。
   
   裘致远彻底被震惊了。
   东崖海战,那一场惨烈的败退断后的战役,公国最后的国防军力损失大半,只不过是因为提前泄露了防御部署。
   不,内战最后阶段的节节败退,从厉江北一路退来,没有一次不是因为军事机密被泄,而东崖海战,不过是最明显最狼狈最惨烈最沉重的一仗。
   “东崖海战前夜,郑飞彤曾经出海,面见过顾三和另外一位兴农党高官,并且,当时的海域里还出现过东氏军舰和湄国军舰得踪迹。”简单的几句话,和宗政呈的申饬令吻合上了,也让裘致远不得不彻底放弃就这样带走郑飞彤。
   “他没说?”裘致远问得有些落井下石。
   “等着老裘你来问哪。”彭雪涛的滑溜,自然很难抓得到犄角。
   “军警部出来的人,不会连彭司令自己都不清楚,刑讯有没有效果吧?”裘致远一副惊讶的样子。
   “那倒未必然。”彭雪涛的笑极其古怪。
   “彭司令怎么不给我介绍介绍,郑飞彤都熬了什么刑?需要我怎么给加分量?”
   
   江山独秀。
   军警部的新刑罚,裘致远并不熟悉。
   不过,不熟悉并不代表意识不到杀伤力。
   尽管皮无损,可不代表内里也无损。
   仅凭郑飞彤如此萎靡的精神状态,裘致远就已经明了这江山独秀背后的痛苦。
   “军警部果然文雅。” 裘致远仿佛是受刺激了,并没有想出什么特别的招数,一声冷哼,决定了郑飞彤接下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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