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的风景》BY Color 【完结】
一暮春的下午,懒洋洋的阳光透进大玻璃窗,照在铺了红白方格台布的原木小桌子上,已是绿叶满枝的悬铃木的影子在桌上轻晃。一杯黑咖啡已经见底,但叶风并没有续杯的意思。
店里顾客不多,几对夫夫在絮语,三四个小姑娘也是说着悄悄话,系着小白围裙的服务小姐无聊地站着,不时倒着脚,背景音乐是轻缓柔和的钢琴曲,一曲曲徊漾着,更加深了慵懒的气氛。叶风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只有靠近门口的一桌客人有点不寻常。三个人叫了一桌的甜点饮料,但并没怎么动,好像也在等人。 两个装扮前卫的女子都涂了紫色的唇膏,头挨得很近一直在不停地说话,不时发出尖利的笑声。旁边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伸长身子斜倚在椅子上,正在抽烟。他的黑色短夹克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黑色紧身T恤。他那种坐姿正好充分显露出被紧身T恤和紧身牛仔裤强调出的一段腰肢,象鞭子一样强健柔韧的,危险又迷人,散发出毫不掩饰的性感。
发现叶风在看他,他嘴边露出一丝恶作剧的笑意。摁灭香烟,他起身走到叶风的桌边坐下。
“你好,想认识一下吗?”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跟他同桌的小姐们见怪不怪,只是现出一副等看好戏的神情。
叶风平静地抬眼看看他:“对不起,我不该失礼盯着你看。”
“没什么啊,我很高兴自己能引人注目。”
“哦,那我就没什么好道歉的了。”叶风说完,把目光转向窗外。
那人非但没走开,反而招手叫来了小姐。“给我来杯……”他伸头往叶风的杯子里看了看,“黑咖啡,再给这位先生续上。”
“不用客气,我是在等人。”叶风有点不耐烦。
那人往后一靠,又点上一支烟:“真希望那人是我。”
“很遗憾,不是。”
“我知道你肯定遗憾。来,认识一下吧。”那人把手伸过来,“本人郑青阳,在四十一中教体育。下次你可以等我了。”
叶风动也不动,“我并不想无礼,郑先生,我的确在等人。”
“我很高兴陪你一起等,请问芳名?”郑青阳端起咖啡,悠然地抿了一口。
叶风的眼里有了一丝怒意,“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郑先生。现在,可不可以不要再烦我?”
“那怎么行,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岂不是很吃亏?”
叶风一下子站了起来,准备出去,郑青阳长腿一伸,拦住了他。店里的人都感觉到了这边的紧张气氛,向这边看了过来。正在这时,和式风格的木格子门发出很大的声响,一阵风似的走进一个高个女子。她手提一包很大的东西,身穿一件穆斯林式的从头包到脚的灰色开司米长裙,肩上挂了一条彩色的披巾,耳上悬了一副快垂到肩头的碎钻镶银耳饰,虽然脸上脂粉不施,那异国风情的装扮却是明艳逼人,让店里的几个女人相形见拙。
她扫视一圈,见到叶风立即冲了过来。“叶风,等了很久了吧,有事耽搁了,抱歉。”
叶风还没说话,郑青阳插了进来:“叶风,叶风,很好听的名字嘛。”
那女子转头发现了郑青阳,一声惊呼,“哇,好个性感英俊的男人。”
“谢谢,你也一样迷人。请问女士芳名?”郑青阳殷勤地替她拉开椅子。
那女子一边坐下一边回答:“芳名林珂子,芳龄就别问了。咦,你是叶风的朋友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郑青阳别有用心地看着叶风:“呵呵,这得问他了。”
叶风不耐烦地打断他们:“好了林姐,东西都带来了吗?”
“喔,”林珂子把那只大包往叶风怀里一塞,“你开的单子,全买了。累死我了,还有,再补我六百元钱,你给的钱不够。”
“这么贵呀。”
林珂子挥手赶开服务小姐:“我什么都不要。”转脸对叶风说,“一分价钱一分货,我给你买的全是最好的,都是意大利的,发票在包里。看看就知道了。快把钱给我,外面车里还有人在等我呢。”
叶风犹豫了,“我这会身上没那么多钱呀,要不你等一会,我现在去银行拿去。”
“快去快去。我在这儿等着。”
叶风走出咖啡屋,向一个街区外的银行跑去。太阳刚刚落到高楼的后面,街灯将燃未燃,道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群。叶风不停地闪避着迎面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到银行门口,正看到铁栅栏在隆隆降下。
只晚了一步。
他发愁地站着,不知现在到哪去弄钱。也许是他脸上的神情打动了人吧,银行里面,正在关玻璃门的职员同情地问他:“是取钱吗?”
“嗯。”叶风点点头。
“到拐角处的取款机上去取吧。”那人指了指。
叶风感激地笑笑,转身去找取款机。刚走没几步,一阵嚣张的摩托车声在他身边响起,耳边又是那个郑青阳的愉快的声音:“嗨,叶风。”
叶风看也不看他,快步前进。
摩托车慢慢跟着他,“叶风,看看这是什么?”
叶风不上当。
“哇,是从香港买的颜料啊。叶风,原来你是画家啊。”
叶风猛地回过头:“我的东西怎么在你那里?”
郑青阳笑得好高兴:“我替你把钱付了啊。”
“你干嘛要多管闲事?”叶风禁不住自己的火气。
“嗨,叶风,这你就不对了嘛,林女士急着要走,你急着要东西,我当然要学学雷锋了。”
叶风此时已走到取款机前,有几个人正围着在取款。“我马上把钱给你,你把东西还给我。”
“好啊,不过,叶风啊,我看你今天拿不到钱呢。”郑青阳笑嘻嘻地说。
叶风不想理他,可是回头一看,那几个围着取款机的人并不是在取款,而是在围着出故障的取款机瞎捣鼓,取款机的深蓝色屏幕上,那一行“本机因故停止服务”的字晃来晃去,就是不消失。
叶风努力地深呼吸,不让自己发火。“谢谢你替我付钱,我明天会把钱送给你。现在请把东西给我好吗?”
“当然了,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嘛。”
“那么……”叶风伸出手。
“我说叶风啊,现在已经六点半了,你难道肚子不饿吗?”
“那是我的事。”叶风冷冷地说。
“我可是饿了。不如这样,你请我吃晚饭,权当我今天做的好人好事的回报,怎么样?”
深呼吸,深呼吸,东西还在他手里呢。叶风半晌才能平静地回答:“行,你说去哪吧。”
郑青阳诡秘地一笑,“上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叶风犹豫地看着他那辆大马力的雅马哈摩托车,银黑红眩眼的颜色,狂野的造型,象是蓄势待发的猛兽。
“上来啊,你又不是女人,还怕我带你去卖了啊。”
叶风不再迟疑,跨上摩托,双手搂住郑青阳的腰,摩托车狂吼一声,绝尘而去。 二
郑青阳的摩托车开得飞快,叶风坐在后面,只感觉到劲风刮面,头都伸不出来,只能闭眼任其驰骋。车子最终停在一家装修清雅的小饭店门前,竹刻填绿的匾额上是两个大字:蜀腴。郑青阳好像跟老板很熟,进去是老板亲自来招呼,带到一个最好的位置上。
郑青阳点的菜,问叶风要什么,叶风都淡淡地说随便。一路上,叶风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对郑青阳那么正经地生气。毕竟是他先盯着郑青阳看,才把他招惹过来;后来他又替他付了钱,不然照林珂子那个女人的脾气,她是可能要他一手拿钱一手才交货的,最近大家都在说林姐有点太爱钱了。至于郑青阳的态度,那是各人的个性啦,叶风为今天居然失态去与郑青阳计较深感惭愧。
总之,吃饭时叶风已经调整好,决心平心静气地对待郑青阳了。
两人坐下后,郑青阳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烟,但看到叶风皱眉后又掐了。叶风连忙解释:“没事,你抽吧,反正你不抽这里别人也在抽。”
“不,还是算了吧。”郑青阳自嘲地说,“知道是坏习惯,只是自己没有毅力去戒。”
叶风说:“我不抽烟是因为试过几次都觉得很难受。其实如果不影响到别人,抽不抽烟完全是个人的私事。”“现在提倡健康生活,抽烟者好像是过街老鼠,有低人一等的感觉。”郑青阳一边说一边替叶风把碗碟布好。
叶风不以为然:“抽烟也是一种感官的享受吧,一生中能让我们恣情肆意得到的享受太少了,牺牲点健康也值得的。”
“咦,你的见解倒真是新奇,烟草商会感激你的。”
叶风笑笑不答。
酒菜都上来了,二人边吃边聊。这样一来,倒发现郑青阳并不是个轻薄的人,他在咖啡馆时的调笑态度全收了起来,前后叛若两人。而且,叶风发现他还很细心,看到叶风对红油肚丝,灯影牛肉之类碰都不碰,只吃了几筷子清炒西兰花之后,郑青阳立即就又叫了几个清淡的菜。
叶风不怎么喝酒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陪着郑青阳。虽说话题都是郑青阳找的,但叶风并不是个个性别扭的人,所以冷场的情况也不多。
看看都差不多了,叶风趁机起身去结帐,郑青阳一把没拉住,向老板打了个手势,老板立即陪笑把叶风送了回来:“郑哥和朋友赏脸在我这里吃饭,我还要收钱,我这不是活回去了吗。”
叶风还要坚持,郑青阳把他拖了出去:“他高兴就让他出血吧,别跟他客气。”
“这哪算得上出血,就怕郑哥不来呢。”老板送出门口,一再让他们下次再来。
叶风疑惑地问:“他是你亲戚?”
“哈哈,不是。”郑青阳跨上摩托车,“走啦,送你回家。你住在哪?”
现在再说不用好像有点矫情,所以叶风也没推托。“西城群艺馆。”
郑青阳回过头来:“我还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在哪?”
“西城区群众艺术馆,我工作的地方,在原来的老文庙里。”叶风也跨上车。
“哦,明白了。真的,画家可不就在艺术馆里工作吗,我真傻。”确定叶风坐好后,郑青阳一脚踏下油门。
摩托车一路怒吼,从新城区的宽阔马路转到老城区的青石小巷,郑青阳几乎都不减速,叶风想让他慢点,每次伸头都被迎面的风给呛了回去。群艺馆所处的地方在老城的深处,没有大商场,没有娱乐场所,大规模的城市改建尚未触及这里,居民的生活方式也很古朴。所以这里几乎是个被遗忘的地方,象是都市里的村庄,才刚八点,街上已是家家关门闭户,只有路灯在安静地照着,偶而有一两辆车子行人经过。郑青阳的大马力摩托的引擎声听来格外的惊心。
群艺馆还能看出文庙的格局,但属于文庙的建筑也就只有个大殿还完好,其它都是这些年陆续新建的建筑。唯一有别于其它地方的是这里的森森古木,高大的树木投下重重阴影,显得这里凝重而冷僻。叶风引着郑青阳绕过大殿,来到后面的一幢三层小楼。小楼是五十年代的苏联风格建筑,有宽大的楼梯,宽大的走廊,木地板和木栏杆,叶风住在三楼西头的房间里。
一打开房门,郑青阳就被吸引住了。快三十平米的房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三面都有宽大低矮的窗台,墙上挂满了画,墙角也靠了不少幅。除了房子中间的一只大画架,靠墙还有另一只固定的画架。其它就是书柜衣橱。没有桌子,倒有一只大的石磨盘,上面盖了块玻璃板,周围扔了几只大花土布的坐垫。最引人注目的还有房子中间挂着的一只花盆,里面是生长茂盛的吊兰,长长的枝叶挂下来,几乎快要垂到地了。
“好漂亮的房间。”郑青阳真心地称赞。
“谢谢。”叶风一边说一边拉上厚重的窗帘。
郑青阳俯身敲敲石磨盘,“现在这个可不好找,简直是个文物了,你从哪弄来的?”
“在农村捡的。没人要的东西,没人意识到这也算是文物,记录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的东西。”叶风提起喷壶给吊兰喷水。
郑青阳一幅一幅地看着叶风的画,叶风由他去,插上电水壶烧水,同时自在地整理林珂子捎买的颜料画笔等。
半晌,郑青阳问道:“这都是你画的吗?”
“是的,你觉得怎么样?”叶风随口问道。
“哦,我很崇拜画家艺术家。”郑青阳说着,走到沙发处一P股坐下,不料那沙发极软,整个人一下子陷了进去。
“哇,你这是什么沙发?”郑青阳扎手扎脚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心人余悸地看着那张又宽又长又矮的沙发。
“沙发挺好的,习惯了特别舒服。”叶风头也不回地说。
郑青阳这次小心翼翼地坐下去,果然,沙发一下子就把人吸了进去,象水一样托着,四肢百骸无不烫贴。郑青阳感概地直摇头:“艺术家果然与众不同,你这里的东西都这么特别。”
“我可没觉得自己是艺术家,不过是个画画儿的罢了。水开了,你要喝水吗?”
“不了,”郑青阳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我该走了。”
“我明天把钱给你送过去。”
郑青阳站住了,“说到这个,我改主意了,你的钱不用还我,权当是我付的定金吧。”
叶风狐疑地挑高眉毛:“你什么意思?”
“你是个画家不是吗?我要从你这里买一幅画。”
“你喜欢我送你一幅,我的画还没卖出过呢。”
“我不要,白送的东西哪有好的。”
“你自己挑,行了吧。”
“你现有的我都不满意,我要定你将来的杰作。”
叶风笑笑,“你是故意的吧?”
“哪儿的话,我非常认真。”
叶风无奈地坚持:“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今天的钱我一定要还你。”
“你啊,这就不象个艺术家了,这么的古板拘谨。”郑青阳突然凑近他,“还是想把我打发掉,从此再也不要看见了吧。”
叶风被他说中心思而有点恼怒:“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也不喜欢欠人人情。”
郑青阳拍拍他的肩:“你欠我,我欠你,有什么关系啦,何必分得那么清?走了,再见。” 轻快的脚 步下楼去了。
摩托车停在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下,沉甸甸的花朵落了满地。 一朵花甚至落到了他的手上,他捡起这朵酒杯状的淡紫色花朵,往楼上看去,透过厚重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嗅嗅 这朵花,也一点香味没有,泡桐花已经把春天饮尽喝干了,但暮春的夜里,还是有浓烈的芳香,其它的草木,正在酿造它们的春天。 三
第二天下午,叶风还是去了四十一中。
五点多钟,学校的正课已经结束,毕业班还在补习,非毕业班的孩子们有的留在学校做做作业,有的在学校嬉玩打闹,来来往往的孩子们让叶风颇觉不自在。他停下来问两个站在花坛边说话的女孩子:“请问,我想找你们体育老师郑青阳,他在哪?”
“郑老师呀,他在逸夫楼吧。”一个女孩子人指着砌着金色大字的新楼说。
“谢谢。”
叶风刚要走,另一个女孩子兴奋地问:“你是记者吗?”
“不是,”叶风莫名其妙,“我为什么是记者?”
两个女孩子咯咯娇笑着跑开了。
叶风不明究竟,郑青阳是个名人吗?经常有记者来采访他?还是自己长得象个记者?女孩子,真是的,没有逻辑的动物。
逸夫楼里宽敞明亮,叶风走进去,立刻感觉到久违的那种学校特有的的气息,仿佛混合着粉笔和纸墨的气息,两边的宣传栏里是五颜六色的图片和文字,黑板上写着今天早操的各班出席情况,教研室来听课的通知等。楼里大部分办公室已关门,叶风一层层走,到三楼才看见一个老师模样的人。
“郑青阳呀,在四楼的体育组,不过,你这会去恐怕……”那人犹疑了一下,又说:“你去吧,一会他就要走了。”
叶风道了谢,刚上到四楼楼梯口就听见了郑青阳的声音,他在打电话。
“你少说这屁话,你认识我不是一天二天的了……怎么的,老子没什么可怕的……父亲,哼,十年前你就不是了,我可没忘我妈是怎么死的……你当我不知道你这老不死的在想什么哪……老子不吃你这一套……你有钱再去玩,再去嫖,再去娶嘛,关我屁事……你再敢打我电话试试……”
叶风不敢再往前走了,郑青阳的声音不是愤怒,而是严冷彻骨,使得门外的叶风都感到了他那透心的憎恨。怔在门外,叶风竟忘了自己一贯的明哲保身不管闲事的原则,为郑青阳而怀有了一丝哀怜。
正在犹豫,郑青阳开门出来了,脸上的表情一如他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还钱是吧?要是就把钱扔下快给我滚。”
“不是,”叶风平静地回答,“我是来看看你的。”
“噢,”郑青阳停了下,“进来吧。”
叶风跟着郑青阳走进办公室,郑青阳踢了把椅子给叶风坐,两人坐下,半晌相对无言。
郑青阳坐在椅上,放在桌角的手紧握成拳。叶风感觉到他的身体紧绷,情绪也是紧紧绷着。他不知怎么说什么好,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心软。只好漫不经心地游目四处观看。从窗子望去,楼后有排高大的白杨,杨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摇动,光滑的叶面反射着阳光,象是片片的银泊。操场上孩子们在踢球,叫喊声听来既模糊又真切,楼里一片沉寂,什么地方有人重重地关上了一扇门。
叶风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总是不得要领。郑青阳高大的身材一动不动地坐着,产生的压迫感使叶风觉得浅薄的安慰反而是个侮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了过来,门口伸进了个男孩子的头:“郑老师,他们都到了。”
郑青阳长出一口气,站了起来:“我得去给足球队上训练课了,你也来吧。”
“你有事,我还是走吧。”叶风也站起来。
“没什么,今天只是基础训练,活动活动身体一会就完。你来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画画儿的题材呢。”郑青阳关上门,把胳膊搭在男孩子的肩上,与叶风一起下楼。
抱着足球的男孩子比叶风都高,用崇拜的眼光看着郑青阳。
叶风听出郑青阳的情绪好多了,不禁也放下了心。于是坚持要走,郑青阳似笑不笑地看着他, 放开了那男孩,伸手搂住了叶风的肩头,“别这么急着走嘛,陪我一会。”
叶风浑身僵硬,当着男孩子的面,又不好与郑青阳争论,无奈地被拖去操场。
四十一中的操场很小,四百米的标准跑道,围着一个草皮斑斑驳驳足球场,外围是几层水泥看台。操场上,已经有不少孩子在踢球了。
郑青阳一到操场就放开了叶风,自去集合队员训话,叶风不愿在没打招呼的情况下离去,觉得那好像是偷溜,不太名誉。只好坐到最高一层上,傻傻地看郑青阳训练。
看得出,这些孩子们都很服郑青阳,个个站得笔挺的。郑青阳领着他们开始做热身,然后练体能,练技术动作,没有一个孩子不尽心尽力的。其它的孩子们一边在自己的半场玩,一边给这边的队员们叫好加油,队员们却不敢分心回应。还有几个女孩子本来也在水泥看台上,抱着书包在叫好,郑青阳眼光一扫,立既蔫了下来。叶风看着郑青阳高大的身材,威严的声音,不觉对他产生了敬意。他那从容镇静,指挥若定的神情,宛如万军统帅,有一种不可撼动的气势。
训练一直到天黑了才结束,郑青阳简单地洗了个脸,从楼下车棚里推出他的雅马哈摩托车,回头一看叶风,叶风就苦笑着自动地坐在他身后,车子狂吼而去,叶风叹着气,心里在检讨自己怎么这么快就有了个新习惯。
郑青阳这次没带叶风去“蜀腴”,而是来到了一家名叫“面面俱到”的面馆,自己要了一份牛肉面,给叶风要了一份荠菜馄饨。郑青阳没提电话的事,叶风自然不会去问,只是吃完饭郑青阳把叶风送到群艺馆之后,才又说起来。
郑青阳深陷在叶风的大沙发里,捧着叶风给泡的茶。看着叶风忙碌地整理房间,给吊兰喷水,突然说道:“那是我父亲。法律上的。”
叶风稍停了一下,看看他说:“不想说就别说。我不在意的。”
郑青阳叹口气,“我真的不想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别说了,除非你心里憋得不舒服。”
“好吧,不说,主要是在你这里不想说,太不协调了。”
叶风坐在画架前,开始画画。郑青阳好奇地看着,叶风画得是一组静物,超市里的塑料容器。
郑青阳不解地问:“你们干嘛老喜欢画这些瓶瓶罐罐的,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叶风边画边解释:“静物,首先是一种练习,物体的形状,结构,质地,材料,所组成的画面的结构,光与影的变化。这都需要大量的静物练习。”
“你还需要练习吗?”
叶风笑笑:“我也同样需要。连大师都在不断地画静物。不过这是给少年宫培训班用的静物示范教材。”
“哦。”郑青阳嘟嘟嚷嚷,“我还是喜欢有生命的东西,画静物也好,画点花呀苹果呀什么的不好吗?画这些无聊的瓶瓶罐罐。咦,苹果!”突然发现书架旁边多了两箱东西,“方便面?苹果?你买这么多干什么?不要告诉我你天天吃方便面过日子。”
叶风轻描淡写地说:“方便面很方便,再吃点苹果,维生素也有了,营养都够了。”
“你,”郑青阳被叶风的态度气着了,“你不怕死后变成木乃伊?方便面里全是防腐剂。再说了,那玩艺儿哪能长期当饭吃!你简直不要命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叶风还是轻飘飘的。
“穿过后面的巷子,就是电信局。他们的食堂不是挺好的吗?你去那里吃饭,不过就几百米远。”
“电信局的食堂只对内开放,而且要饭卡。”
“就因为这点事?”郑青阳猛地站起来,气哼哼地说:“走了。”
砰地带上门,一阵风似地下了楼。
叶风听着他的摩托车吼叫着冲出群艺馆,不觉得微微一笑。 四
“你真的不去?”林珂子问道,她坐在敞开的宽大窗台上,悠然地抽着烟。
“不去。”叶风头也不抬地回答,专心地画着画。
“其实不必用什么心,到这种考前班上课比你给少年宫上课要轻松得多。”
“这不是轻松不轻松的问题。我觉得他们不是真心地喜欢绘画,他们只是为了考试,拿绘画专长当敲门砖。”
“那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就是迂腐。其实他们都有相当的基础,有的都参加了好几次考试了。你只要去给他们再集中巩固一下,讲讲各个学校的出题特点,揣摸揣摸今年的美术考试走向,也就罢了。”林珂子弹弹烟灰,不以为然地说。“再说了,二个月的时间,起码可以挣个千把二千的零用钱。”
“我不喜欢的就是这点。我不喜欢这种逢迎钻谋的勾当。”
林珂子呵呵笑了:“说得真难听,什么叫勾当呀。”
正说着,有人敲门。林珂子看叶风没有动的意思,只好跳下窗台去开门。
门外站着郑青阳。
叶风只是抬眼淡淡地打个招呼,林珂子却是当胸抱住,大笑着说:“啊,是我最喜欢的男人呀。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迷人的女士。”郑青阳绅士风度地得体应答,轻轻地推开扑上来的林珂子。
林珂子今天中规中距地穿了件银灰色西服裤装,头发也盘成工工整整的发髻,象个商界女强人。可是贴身却没穿内衣,而只在颈中系了一把藏饰风格的细珊瑚珠的珠链。深深的开领,几乎完全露出的乳沟,让郑青阳不觉得有点尴尬。
林珂子却毫不扭捏,伸手从叶风的纸箱中挖出一只苹果,只用纸擦了擦就大啃起来。“还有件事,”她边啃苹果边对叶风说,“下个周末‘阿拉发特’要搞个聚会,庆祝他的画册出版,让我请你一定到场。”
“好的,我去。好久没看到他的新作了。聚会在哪?你的画廊还是他家?”
“怎么?林女士有家画廊?”正在叶风书架上乱翻的郑青阳插道。
“看着不象?什么时候去捧捧场,包你满意。想要什么类型的画都有。”
“喔,在哪呀?”
“让叶风带你去吧,在淮河路上,叫达利的花园。”
“达利花园?怎么听着象酒家或住宅小区的名字?”郑青阳玩笑地说。
“是达利的花园。达利,你听说过吗?你这个土人!”林珂子作势要拧郑青阳,却俯身对着郑青阳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郑青阳的脸一下子红了,难得发窘地说:“我可没这种嗜好,我也没地方挂它。”
林珂子大笑起来:“这也是艺术。连大师都画过的。”回手把苹果核往窗外一扔,对叶风说,“我该走了,回见,两位男人。”潇潇洒洒地飞了个吻,叶风司空见惯,郑青阳微笑摇头。
等林珂子走了,郑青阳关上门,从兜里掏出个卡片扔给叶风,自己回身倒在沙发上。
“这是什么?”叶风研究着手中的东西。
“电信局食堂的饭卡。”
“这个……这个……”叶风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个叫饭卡,里面有钱,买饭时钱从里刷走,用完了要再往里充。”郑青阳一本正经地解释。
叶风翻过来覆过去地把玩着那张卡,脸上的神情一百二十个不情愿。郑青阳怎么会看不出,于是不耐烦地说:“你这人真是不爽快。都说画家们最不拘小节,都是疯子,你这样子,比老夫子还老夫子,真让我对画家失望。”
叶风只好笑着说:“好了,我收下,谢谢你了。”
“这还差不多,不过,还是不象个画家。”
“怎么才叫象个画家?你听谁说画家都是疯子?”叶风起身走到北窗,北窗台上搭了块木板,几只麻雀落在上面蹦蹦跳跳。
“咦,不是有个外国画家,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送给情人。还有个中国画家,为了画马,就脱光衣服趴在镜子前装马。”郑青阳认真地说。
叶风扑嗤一声笑了,“都是哪来的胡说八道。你说的外国画家叫梵高,他割耳朵也不是为了送给了情人。”叶风从架上找出一本梵高画册,“给,你看看他画的画。”
郑青阳躺在沙发上翻着画册。叶风伸手进一只青花小罐里掏出小麦,一把把洒在北窗外的木板上,立刻,有好多只麻雀飞了过来,兴奋地啄着。
“你真有爱心。”郑青阳吃力地从那个陷井似的沙发起身站在叶风后面,看着越来越多的麻雀们。麻雀被他的动作惊飞了几只,盘旋一圈又落下。
叶风的唇边含着淡淡的笑,安详又恬然的,一副与世无争的神态。
门外传来猫叫声,还有爪子的抓挠。叶风急忙关上窗子,对郑青阳说,“等等,别慌开门。”
“这又是谁呀,你今天真是高朋满座。”郑青阳嘀咕着,打开门,一只黑白双色的大花猫高傲地走了进来。
大花猫对房里的两个人理都不理,径直跳上窗台,玻璃窗外的麻雀被猫吓得呼啦一下子飞走了。猫无聊地在窗台上踱了几步,打了个哈欠,躺下了。
郑青阳抓住猫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是你的猫吗?叫什么名字?”
“不是,楼下邻居的。名叫花花儿。它每天必来一次,总想要抓住窗外的麻雀,从来没抓到过。可怜的小东西。”叶风又坐下接着画画。
郑青阳抱着大花猫回到沙发,把猫翻过来,肚皮朝上,用手去挠它的爪子。“快看,叶风。”他喊了一声。
叶风不知他干什么,回头一看,猫儿禁不住骚痒,四个指头全部张开,连同掌心,象是五瓣梅花开放了,漂亮极了。叶风惊奇地说,“呀,真好玩,我从来没见过。”
郑青阳又把它翻过来,去抓它头上的毛,猫儿立即舒服地咪起眼睛,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小时候养过好多只猫,有好多玩猫的花样,让我教教你吧。”郑青阳说。
叶风摇头,“我当它是我的客人,它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它在这里有自己的尊严,我不喜欢玩弄它。”
“老夫子,唉,你真是个老夫子。”郑青阳无奈地认命。躺下去翻梵高画册,大花猫躺在他肚子上打呼。
半晌,郑青阳长叹一声:“我承认我是土人了,我理解不了高深的艺术。”
“怎么了?”叶风回头问道。
“你看看这幅,这是星空吗?”郑青阳不以为然地直摇头,“哪天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星空。”
“艺术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
郑青阳喃喃自语:“高深,真是高深。”忽然大叫一声:“啊哈,叶风,这是什么?”把画册递到了叶风的面前。
叶风莫名其妙地看看:“这是梵高在精神病院时画的画。”
“我说对了我说对了,他到底还是个疯子。”郑青阳胜利地喊道。
叶风哭笑不得。 五
郑青阳成了叶风的常客。没有课也不训练的时候,他总是赖在这里。浇花,喂鸟,逗猫,躺在沙发上听音乐,翻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叶风说话。叶风专心地画他的画,有时回答,有时不理他。
叶风的个性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内向,沉默,有点孤僻。平时与人交往时是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躲开此人”的态度。不是胆小,不是保守,只是他天性怕麻烦,懒得去为画画以外的事烦心。所以他从不主动去与人结识,更不用说是与人深交了,总是用礼貌与周围人保持着冷淡的距离。郑青阳这样的人强势地介入了他的生活,他也只好从开始的反感变成了现在的无奈认可。
这天下午,郑青阳来到群艺馆,意外地发现叶风竟然有个访客,一个染头发,穿耳环的男孩子,一副桀傲不驯的样子,却是在恭顺地在听叶风讲话。叶风把他的素描一张张订在画板上,正在为他分析评判。
不过他对郑青阳就没那么驯服了。
“叶老师,这人是谁呀?”男孩毫不客气地盯着他。
郑青阳根本不理他,径自躺到沙发上。
“哦,这是四十一中的郑老师。”叶风又继续给他分析每张素描的缺点和进步。男孩心不在焉地一边听一边不断地回头看郑青阳,终于又忍不住拉拉叶风的胳膊。
“叶老师,他是教什么的?”男孩子不知怎么突然显得有点畏缩。
“我正式为你们介绍一下吧,”叶风转身对郑青阳说,“这是小强,我的少年宫的学生,哦,该说是前少年宫的学生。小强,这是四十一中的郑老师,教体育的,郑青阳。”
“你……你……”男孩一下子又惊又喜,“你是原省队的郑青阳吧,风之子郑青阳?”
“我的省队呆过两年。”郑青阳懒洋洋的回答。
“耶!”小强一阵尖叫,叶风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小强兴奋不已地拽着叶风的胳膊,“叶老师叶老师,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风之子郑青阳啊。”
叶风更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小强看他不开窍,好不耐烦,“叶老师你不看足球啊,难怪你不知道呢。风之子郑青阳是原来省队最有名最有实力的前锋啊,那时留长头发,还扎发带,跑动起来长发飘飘,跟卡尼吉亚一样,帅呆了。我还记得你有一个进球,是对XX队,下半场四十分钟了,你直接带球,过半场,象马拉多纳一样,连过了对方好几个人,差不多零角度的打门,哇!”
小强看着郑青阳,声音低沉下去,“要不是那家伙踢你的那一脚,你现在一定也在国家队了。”
叶风看看他们两个,“你们说得都是什么呀?”
郑青阳无精打彩地说:“在说我的前世。”
小强满怀希冀地问:“你的腿真的不能再踢球了吗?”
郑青阳自嘲地说:“还能走路就算不错了。”
小强义愤填膺:“那个混帐王八蛋,当时只得了张红牌!不过,你也扳回来了。对那家伙就该那样,砸断他的狗腿,让他也玩儿完。可惜那时候我不在,要不然我把他另一条腿也砸断。”
郑青阳霍地一下子站起来, 一把揪过小强,“你给我听着,你以为报复是那么痛快的事啊,告诉你吧,这几年来,我没有一天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郑青阳松手一搡,小强登登登连退几步。
郑青阳重又坐下,掏出烟点上,“他也是个有才华的运动员,可是我们却为了一点无聊的意气之争,双双毁了自己的足球生涯。”停了一会,他又抬头吼道:“你看看我,跟我同时的运动员,有的在国家队,有的到国外踢球去了,唯有我们二个,连足球的边也沾不上。他现在连个消息也没有,我呢,哼。”
叶风看看小强,小强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叶风叹口气:“小强,你今天先回去吧。画上的事,记住我刚说的;为人处事,听听郑老师的。”
小强垂头丧气地走了。
叶风站在郑青阳对面,刚想说点什么,郑青阳打断了他:“别再来安慰我,早就无所谓了。”
叶风刚才真想安慰他,正在想词,听他这么一说反而冷冷地应道:“我干嘛要安慰你,你凭什么要我安慰。”
“哈,你对人真的是冷心冷面。”郑青阳苦笑一声。“喂,你从哪捡来这么个小阿飞?”
“小强不是阿飞,他父母离婚了,心里不痛快,才去染头发。结果还被少年宫开除了。”
“你对他倒挺关心的。”郑青阳酸溜溜地说。
“他是真心热爱绘画,又诚意来问我,我当然不能拒之门外。”
“那明儿我也拜你为师,学学绘画。”
叶风不答。径直走到画架前,架上是他已经画好的一幅画,他站在画前,细细地端详半天,最后长叹一声。
“怎么了?”郑青阳问道。
叶风苦恼地说:“画来画去,一幅比一幅差,没有进展,没有突破。”
“我瞧着挺好的。”郑青阳随口说。
叶风冷笑着:“你还是第一次评价我的画呢,可惜是敷衍之词。”
郑青阳也长叹一声:“我这人是土人啊。理解不了高深的艺术,怕一开口就贻笑大方。不过,”他也走到画前,认真地看着,“叶风,你这幅又是风景,我看你的画全是风景,没有一个人嘛。”
“我只喜欢画风景。”
“为什么?只有风景没有人多寂寞啊。你不这样觉得吗?”
“我从来不觉得寂寞。”叶风说完,不再理他,从床底拖出一只画箱,打开来往里整东西。
郑青阳又凑过来,“你要收拾东西到哪去?”
“明天去下乡写生。”
“去哪?我跟你一起去。”郑青阳雀跃不已。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出去。”
“啊呀,你不知道现在治安多么恶劣。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一个人出去呢?我义务提供保镖服务。”
叶风收拾好,站起来,去喂麻雀。“你胡说什么呀?我是到农村去,民风淳朴极了,哪有什么治安问题。”
郑青阳不死心地跟着他:“那也有车匪路霸,地痞流氓什么的。”
叶风见他又把初见面时的无赖劲拿出来,只好叹气:“好吧,你一定要去就去吧,很闷的。”
“我可以给你解闷啊。”郑青阳达到目的,喜笑颜开,“什么时候走?去哪条线?”
叶风掌上托着麦子伸出去,让麻雀们跳上他的手啄食,“我是说你会很闷的。我一般都是坐郊区公共汽车,一早就出发。”
“好极了,这次我骑摩托车带你去,我们还可以准备好多好吃的,顺便去野餐。呀,”郑青阳伸手把叶风的手拉了回来,“这些小东西嘴可尖了,你看你看,手心都红了吧。”
叶风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真是的,亲手喂喂鸟多有趣啊,你真煞风景。”
“煞风景比把手啄疼好。”郑青阳坚持说。 六
晚饭后,郑青阳一定要拉着叶风一起去买东西,他真的把明天的写生当成野餐了,买了一大堆的香肠,火腿,面包,果汁,矿泉水和啤酒,叶风怎么抗议也不听。郑青阳还盘算着要把钓鱼杆也带去,看到卖风筝的又跑过去要买风筝,叶风终于生气了,冷冷地说:“我是去写生不是去玩,要玩你就自己去。”
郑青阳这才乖乖地住了手。
因为明天要出去,所以郑青阳难得地才八点就从群艺馆回去了,平常他不厮缠到十点多是不动身的。
叶风站在窗边,听着摩托车声渐渐远去,心里想起下午郑青阳说的话:没有人的风景是寂寞的风景。他的风景寂寞吗?他以前并不觉得啊,清幽的宁静的风景一向是他心灵的栖息所,反而感到人群拥攘是一种不可容忍的烦扰。在叶风二十四年的岁月里,除了画,他从不对任何事物动心,没有任何东西会让他有强烈的喜憎,他冷静地小心地与周围的一切保持着相等的距离,从不花心力去营造普通人们所热心的人际关系、事业前程以及爱情,他的冷漠并不是无能为力,而是出于对自己的深刻了解,看得开,放得下,年轻的心湖一如古井。
但是最近,他的确感到对自己的画不再满足,他仍然深深地沉入画画的喜悦中,但完成的作品却总有不尽如意的地方,仿佛力不从心,他总觉得没有表达出心中的感觉。
轻叹一声,他突然怔住了,听到摩托车声又回来了。一定是郑青阳,叶风的嘴角露出自己都没能觉察的一丝笑意。
果然是郑青阳,叶风迎面打开了门,看到他一脸沮丧。
“我们明天去不成了,明天有一堂教学观观摩课。”郑青阳习惯性地往沙发上一倒。
听到这话,叶风有点轻松,又有点说不出的失望。然而他还是冷静地抱着胳膊站在郑青阳面前说:“错了,是你-你明天去不成了。我的计划照旧。”
“什么?不行,你想甩了我,门儿都没有。”
叶风一声轻笑,“你不觉得你摆出一副弃妇的样子很可笑吗?”
“可是你的确想甩了我啊。我们后天去吧。”郑青阳央求着。
“不行。”
“叶风,我跟你谈个条件,”郑青阳眼珠一转,“要不我们后天一起去,要不你一个人明天去,但为了补偿,今晚我们要去跳舞。”
叶风怀疑地看着他:“第一,我不会跳舞,因此不去;第二,就算我会跳舞,明天要出门,我还是不会去。你不是想借此让我累得明天出不了门吧?”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你要是不答应,你就真的出不了门了。”郑青阳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过叶风的画箱,以此作为要挟。
“你……”叶风真的败给这个孩子气的大男人了,“好好好,我去,但我声明,我是真的不会跳舞。”
“我们等着瞧吧。”郑青阳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笑嘻嘻的等着叶风。
“红猫”迪厅的外面,黑压压停了一大片车子,大部分都是摩托。进得门去,只见灯光乱闪,烟雾腾腾,打扮入时前卫的男男女女们挤在里面跳舞,呈现出半疯狂的状态。
震耳欲聋的音乐,喧闹嘈杂的人声,尽情挥洒的青春。
郑青阳今天穿了件贴身的黑色皮裤,黑色的无袖T恤,身材高大,体形完美,象是天生就属于这里,灯光闪过,他那英俊粗犷的脸有了一种危险的野性的色彩,让叶风感到些微的不安。
相比之下,叶风的白衬衫,休闲裤,显得与环境那么的格格不入,象个走错地方的天使,有点手足无措的。
“走,跳舞去。”郑青阳拉着叶风就要下舞池。
“就跟你说过我不会嘛。”
“没有不会的,跟着节奏扭就行了。”
“怕是结果会扭到脚脖子。”叶风坚决不去。
郑青阳只好说,“好吧,我先去热热身,你可不许先溜了。”
想了想,郑青阳又把自己的钱包和摩托车钥匙解下来交给叶风,“待会去帮我要二罐啤酒好吗?”
叶风看着郑青阳走下舞池,跟着音乐开始跳舞,刚一开始,郑青阳还在离叶风不远的地方,一边跳一边对着叶风微笑,可是不久,郑青阳俊酷的外表,与生俱来的节奏感,就吸引了跳舞的人们的注意,围绕着他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有个女孩子跟他对面跳着,几乎要贴上他了。
叶风感到不耐,于是走去吧台买了二罐啤酒和矿泉水,回到坐位一看,郑青阳也回来了,还有另一个女孩子,是第一次在咖啡馆见到的二个女子之一。还是初夏天气,她已经穿上了露脐的衣服,跟郑青阳一样,跳得满头是汗。郑青阳介绍说她叫丽丽。
“你好,叶大哥,听说你也来跳舞了,待会放慢曲的时候一定要跟我跳一曲呀。”她兴奋地说。
郑青阳拉开一罐啤酒,往嘴里倒。叶风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那个丽丽,同时回答说:“谢了,可我不会跳舞。”
丽丽很妩媚地笑了,“叶大哥真会开玩笑,阿阳哥说你是艺术家,哪有不会跳舞的。”
正说着,放了大半天的Disco停下了,改成了一支慢节奏的舞曲,灯光随即也变成了暗淡柔缓的调子,舞池里的人们抱在一起,随着音乐的节奏忘情地扭着。
丽丽立即要拉着叶风去跳舞,郑青阳不高兴地说,“丽丽别闹了,人家叶老师是正经人,不跳舞的。”
“嘻嘻,阿阳哥,别生气啦,我下一曲跟你跳还不行吗?”丽丽娇笑着,硬把叶风拽下了舞池。
丽丽的手搂在叶风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又要听音乐,又要注意脚下步伐,更是让他手忙脚乱,不一会就汗湿了衣服。
丽丽见叶风真的不会,笑着拉着他回到坐位。郑青阳却不在了。
“没事,阿阳哥在这里的朋友多,一定是哪个人把他拉走了。”丽丽见叶风在找什么,就对他说。
“是啊,他很会交际。”叶风应酬说。
“叶大哥不也是阿阳哥的朋友吗?”
“我?”叶风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郑青阳的朋友,或者自己算郑青阳的什么人。“我跟他不一样。”
“哟,那有什么关系,阿阳哥什么样的朋友都有。”
叶风想起蜀腴的老板来,就问道:“有个开饭店的……”
丽丽马上说:“是蜀腴的马哥吧,阿阳哥没告诉你吗?他是马哥的大恩人啊。”
“怎么回事?”叶风深感兴味。
丽丽兴致勃勃:“马哥原来是阿阳哥的球迷,阿阳哥腿断了住院的时候,马哥天天去看他,出院那天,正碰上踢断了阿阳哥腿的那家伙,喝醉了酒,开口骂骂咧咧,马哥一气之下,跟他打了起来,阿阳哥拉不住他,结果马哥把那人的腿砸断了。警察来的时候,阿阳哥把一切都自己揽下了,说是自己干的。”
“敞嘴聒舌的,又说什么哪?”郑青阳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怒气冲冲地看着两个说得投机的人。
“啊,你到哪去了,走,跳舞去。”丽丽立即拉住了郑青阳。
郑青阳示威地看了叶风一眼,搂着丽丽下去了。
两个人神态亲密,丽丽等于是挂在郑青阳身上,丰满的R房顶着郑青阳,边跳边说着什么,丽丽大笑起来,头往后一仰,露出纤长的脖子,郑青阳俯身对她说话,从叶风的角度看来,郑青阳就在吻丽丽。
叶风拉开一罐啤酒,一口一口地喝着。
舞池里,人头涌动,音乐热狂,青春不安地鼓动着,燃烧着。一片茫茫然! 七
写生回来后,郑青阳感到叶风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好像是容易烦燥,不象以前那样能在画架前一坐半天,自得其乐,深深地沉浸在绘画本身的快乐中,而是犹疑不定,缺乏自信,画面总是画了又铲,铲了又画的,修来改去,连郑青阳都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深为不满。
叶风以前的画都比较小幅,这次他准备画一幅大的,一米乘一米四的,可是架上的洁白的画布上只淡淡地勾了勾轮廓,却一直不见叶风动笔。他常常坐在画架前发呆,要不就是看着以前的画,一看一晚上。
郑青阳看出叶风在受着某种煎熬,却无法援手。最近学校在中考,足球队的训练都停了下来,郑青阳有更多的时间呆在群艺馆,叶风对他的存在已经习惯,郑青阳为他做一些事他也坦然接受。夏天将近,叶风的房间在最西头,西向的大窗子炎气逼人,郑青阳让人更换了经过一冬已破损的遮阳篷;又自做主张买来洁利三三,(注)给他涂在纱窗上。叶风看在眼里,并不道谢也不阻拦。叶风虽有电信局的饭卡,但最近情绪失常,又开始以方便面渡日,郑青阳也不强拉他去电信局吃饭,只是每到饭时便替他把饭菜买来。
这天,郑青阳来时看见画面终于有了点变化,叶风给画打了第一层底,下笔飞快,画笔一刷一片。郑青阳站在他身后看半天,还看不出画得是什么,但约略感到又是风景,于是笑问到:“又画风景吗?这次风景里有没有人?”
叶风停下手中的笔,怔怔在盯着郑青阳看。郑青阳不安地问:“怎么?我说错了什么?”
叶风什么也不说,又回过头去望着画布发呆。
郑青阳伸展双臂,正在训练花花儿从一边手掌经肩头走到另一边手掌,花花儿表现得比叶风还要高傲,有时赏脸走一次,有时径直跳下来,趴在窗台上渴望地凝视着窗外的麻雀。
半天过去了,叶风猛地扔下画笔,又把刚涂上的颜色统统给铲了。
郑青阳再也忍不住了,“叶风,别画了,要是一时画不出就别画了。”
叶风回头冲他喊着:“不是一时画不出,是永远也画不好了。我已经不会画画了。”
“不是的,叶风,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放松一下,不要太紧张。我不会画画,可我觉得有些道理是相通的,欲速则不达。情绪紧张,状态不好的时候比赛是打不好的。”
花花儿从窗台上跳下来,伸出爪子去扑吊兰长长的枝条。正在这时,郑青阳放在磨盘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把花花儿吓得窜入放在墙角的画后面。叶风抱起它,打开门把它放了出去。
“丽丽,什么事?怎么了怎么了?别哭呀,你老这么哭我哪弄得清?好好,我马上来,你在哪?你可别干傻事,我马上就到。”郑青阳关了手机,对叶风说:“是丽丽,又不知是怎么了?女人就是神经质。我得去一下。你也来吧,顺便透透气。”
叶风答应了。
丽丽坐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咖啡馆,仍然穿着入时,但没有化妆,一下子就显出憔悴,鼻翼两侧已看出毛孔,美丽的脸,年轻却粗糙。
看见郑青阳他们,咧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不是才二天不见吗?”郑青阳说。
“阿阳哥,怎么办?我怀孕了。”丽丽低声说。
叶风的心猛地一沉。
郑青阳直挠头,“怎么办?去做了吧。”
“我不干。阿阳哥你帮帮我。”丽丽苦苦哀求。
“我怎么帮你,你自己睁着眼睛往坑里跳,别人拉都拉不住。”
“阿阳哥,我是真心的,我是想重新做人,好好过日子的。”
“好好过日子你前几天还在迪厅乱蹦?打份得那么骚包?你这样子让别人怎么看你。”
“阿阳哥,求你了,我不到医院去,我不干。”丽丽说着哭出来。
“不干只有自己吃苦,怀孕也改变不了什么,你怎么这么傻呢。”郑青阳一副烦恼不已的样子。
叶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不干,我好不容易才怀上的。我要生下来。”
“那你就更傻了,玩不起这个游戏就别玩,玩了就要按规则玩到底。”郑青阳严厉地说。“你想拿怀孕来作要挟,你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人,你会赔个精光的。”
叶风忍不住插话:“你怎么这么说,丽丽现在正需要你安慰。”
“她现在需要打一顿P股,然后才能知道世界上的事不是她发发骚就能解决的。”
丽丽流泪央求:“叶老师,你帮我劝劝阿阳哥,求他帮帮我,现在只有他能帮我了,要不然我就死路一条了。求求你了。”
叶风还没说话,郑青阳不耐烦地打断他:“叶风,你别管这事,这与你不相干。”
叶风冷静地站起来,“很好,我本来也没打算管的,我是谁呀,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叶风,”郑青阳着急地拉住他,“你别误会,我是说你不了解情况。”
丽丽又来搅和:“阿阳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我都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来关心关心我?”
叶风甩脱郑青阳的手,“再见,你好好解决你的家务吧。”
“什么?哎呀,叶风你真误会了,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叶风恍若未闻,径直朝门外走去。郑青阳起身就去追,丽丽死死拉住他,“阿阳哥,你别不管我呀,我怎么办?”
“你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郑青阳说完跑了出去。往两边一看,叶风已走到公共汽车站了,正好有辆车进站,叶风回头看郑青阳追来,不加思索地上了车。
车门咣地关上了。
叶风从后窗看到郑青阳急跑着在追,车子渐渐加速了,郑青阳还在追,一百米,二百米,叶风狠心地转过头去,心想看你能追多远?
过了一会,再回头一看,后窗果然看不见人影了,叶风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刚想看看自己闭眼跳上的是几路车,车窗外传来熟悉的轰鸣声,郑青阳驾着摩托车追来了。 八
叶风知道摩托车会在前一站截住公交车,他也隐约感到事情不是象他想象的那样,事实上,如果丽丽是郑青阳的女友他才惊讶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郑青阳不会选择这么轻浮的女友。但这一阵子的绘画上的挫折让他的郁闷无处发泄,只有任性这么一下了。
车到站了,叶风看见郑青阳站在站台上,但他并不下车,反而更向车子的中部走去,混入人群中。
无奈的郑青阳上了车。
人很多,下班时间,挤得紧紧的,叶风的身前身后都是人,一个打着双辫的女学生被人群挤得与叶风紧贴在一起,有点羞涩地朝他笑笑,然后转过头去。
用眼角的余光扫去,可见郑青阳在人群的那一头,靠近车尾,因为挤不到叶风身边而频频向这边看,脸上满上焦急气愤,叶风看着窗外不理他。
车行着,穿过漫长的初夏黄昏,太阳在长街的尽头落下,疲累的,失去了热焰的,象个熟透的果实,轻易地掉入灰色暮霭之中。街灯次第燃起,霓虹竟相闪烁,橱窗里的一幕幕华美豪奢的场景也被点亮。城市,正进入一个充满魅惑的夜。
车子急刹了一下,后面的人猛地往前一冲,女孩子差不多整个人趴在他身上,赶快又撑起来,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叶风先是没注意,后来才感到有异,手往裤袋中一摸,钱包不见了,他疾地抓住那女孩的手,还没来得及转移的钱包一下被她扔到了地上。
她挣了一下没挣开,马上用高八度的嗓子大喊,“流氓,抓流氓!”
叶风仍然不放她,冷冷地说:“小女贼,你倒会倒打一耙。我们去派出所再说吧。”
“谁偷你钱包了,你证据在哪?你自己东西掉了怪我呀?”女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从旁边围上来二个男人,开始给女贼帮腔:“你放开,臭小子,敢在车上公开耍流氓,不想活了你。”
叶风看到郑青阳从车后使劲地挤过来,更是坚持不放,“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到派出所去弄清楚吧。”
“臭小子,给脸不要脸。”二个男贼开始大打出手,其中有一个抽出了一把刀子。周围的人纷纷闪避,原来挤得针插不进的车子突然空出好大的地方。
叶风躲避着那二个人,被迫放开了女贼。郑青阳赶到了,一把首先把叶风拉到身后护住,然后开始对付那二个人。铁拳到处,二个男贼枉自有刀子,却也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车上顿时尖叫声四起,有人喊着要司机把车子开到派出所去,车上的售票员却在尖叫:“要打架下去打!”
车到站了,急于逃跑的小偷们往车下跳,叶风和郑青阳也跟着下车追。叶风一把没拽住,女贼逃得飞快,跳上一辆出租车,也不顾男贼们,自己先溜了。
回头再看郑青阳,与二个男贼打得难解难分,男贼有刀,可是在郑青阳面前并占不了上风,郑青阳身高体壮,力大势猛,一人对付二个,绰绰有余,看见叶风要来帮忙,急忙制止,“小风,躲开。”
远远地传来了警笛声,大概是有人报了警,趁着拿刀的男贼正被郑青阳缠斗,另一个也想偷溜,叶风扑过去,揪住他的衣服不放,那人回身一拳,叶风偏头躲过;抬腿又是一脚,叶风又一躲,踹在了侧腹上,“小风!”身后传来郑青阳担心的叫声,原来他一直在分心看着这边。叶风咬牙不松手,郑青阳打倒自己的对手,赶了过来,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照脸就是一拳,叶风这才松开手,捂着腰忍痛抽气。
郑青阳狂怒不已,把那人踹在地上,用脚猛踢,叶风担心地直叫,“快住手,你要把他打死了。”
“我就是要打死这狗娘养的。”郑青阳不管不顾,还是照死下手。110警车来了,几个警察跳下车,郑青阳才停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警察看见现场事态已平静,二个人躺在地上,首先打起了官腔。周围看热闹的人立即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郑青阳谁也不看,走过来扶起叶风,“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
叶风慢慢站起身,强笑着:“没事,只是蹭了一下。”
“我看看,”郑青阳立即就要撩起他的衣服察看,叶风拍开他的手,“真的没事。不骗你。”
一个中年警察过来了,“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吧,聚众斗殴。啊。”
郑青阳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刚想把他堵回去,另一个小警察跑了过来:“呀,是郑老师啊,怎么是你呀?”
“嗯,”郑青阳认出了他,“你毕业了?”
“夏天毕业,现在在110实习。”小警察恭敬地回答。
有了熟人,事情立即有了戏剧性的变化,那两个被打倒在地的人被上了铐,叶风和郑青阳跟警车回到了110中心,说明情况,做笔录什么的,等到一切都结束,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小警察把他们恭送出来。
两人对看一眼,郑青阳关心地问;“你的伤处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没事,深吸气时有点疼。”
“我看看吧。”郑青阳又想伸手过来。
叶风躲开他,“你车子扔在路边呢。”
郑青阳再三确定:“你真的没事吗?不要上医院?”
叶风白了他一眼,“你真罗嗦,快去取车吧。晚了不要让人偷走了。”
两人打的过去拿摩托车,在出租车上,郑青阳对叶风说:“我们待会去蜀腴吃饭,我要让马胖子亲自跟你解释今天这件事。”
叶风轻轻一笑,“有什么好解释的?”
“当然要解释,要不然你当我是什么人呢?”
“我当你是什么人要紧吗?”
“非常要紧。”
“哦。”
“丽丽不是我女朋友,她肚子里的小孩也不是我的。”郑青阳异常认真地说。
“我知道。”
“你知道?知道你还……”郑青阳感到好像是被耍了。
“我怎么了?”叶风轻描淡写地问。
“你……”郑青阳一想,是啊,叶风什么也没说呀。
然而这更让郑青阳觉得气恼,他觉得他是真的让叶风给耍了。 九
八点多钟,吃饭的第一拔高峰已过去了。郑青阳和叶风坐在蜀腴,马老板陪着他们,胖胖的,脸上是小胖子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
郑青阳可没这好心情,他拿起啤酒,咕嘟嘟一口气下去一杯:“说说看,胖子,你和丽丽这事怎么了结?”
胖子无奈地一摊手:“哎呀,郑哥,我和丽丽的事你从一开头就知道,现在这样子,纯粹是她自找的。”
“就没有一点余地吗?”郑青阳说。
叶风在旁边喝可乐,似听似不听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画不出画的苦闷似乎有点散去了,他心里的灵机有一点小小的触动,不敢确定,他只想着要回去看一眼。是今天的事,今天郑青阳说的话,他的态度,让他对绘画有了点新的理解,还不能证实是什么,但确有,就像是一根火柴点燃时,短暂的光亮让他瞥见了前方的道路,现在他需要云开月出,真正看见道路就在脚下。
菜上来了,郑青阳替他布了一筷子白油鲜笋,胖子说,“郑哥说了,叶老师不喜欢吃辣的,我特意吩咐厨房上些不辣的,川菜也不是都辣。”
叶风点头笑笑。
胖子又回头对郑青阳说:“你想想,她一个月的化妆保养什么的就要两、三千,这种人我养的起吗?再说了,我爹妈知道我娶了个‘鸡’,不把我打死才怪呢。”
郑青阳说:“那你还让她怀上了?”
“哎呀,不要提这事,”胖子叫苦不迭,“我们俩一开始就说好的,就是玩玩,她对我说她吃了糖,我怕她玩鬼,还特意每次都戴套子,谁知还是着了道。我最烦玩这种心眼的女人了。别提了别提了。”胖子的胖手直挥。
“哎,女人哪,真麻烦。不过她的确是好长时间没出去坐台了。”郑青阳又替叶风把白灼虾的调料递过来。
“你说她改邪归正,其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次只跟叶老师跳了一次舞,就迷上了,拐弯抹角地跟我打听,当我不知道呢。”胖子不满地说。
“什么?”郑青阳看着叶风,“她胆子倒不小,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叶风,她后来找过你吗?”郑青阳气势汹汹地问。
叶风看着郑青阳的脸色浅笑说:“没有。”
“那是还没来得及。”胖子又好奇地问:“叶老师有女朋友吗?”
“没有。”叶风看了郑青阳一眼。
“叶老师这么漂亮的人,又在文艺界工作,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怕是眼光太高了吧?”
郑青阳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多管闲事。自己的P股还没擦干净呢。”
胖子乖乖地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又吞吞吐吐地说:“上个星期,伯父打了个电话来。”
郑青阳立即不高兴了:“这老不死的,他打电话来干嘛?还有,他怎么知道你的电话的?”
“他打到店里的,我也不知道他从哪查来的。”胖子委屈地说,“你又不接他的电话,又不在他身边,老头只好找我打听了,也挺可怜的。”
郑青阳把筷子一拍,“你今天怎么净找我的不痛快?他可怜,他活该!”
胖子一翻眼睛,做出个无语问苍天的表情。
把叶风送到楼下,郑青阳体贴地问:“我不上去了吧,你今天也挺累的,还挨了一脚,早点歇着。画画的事,来日方长呢,别急在一时。”
“你上来吧,我有事问你。”
“什么?”郑青阳惊喜莫名,这还是叶风的第一次主动行动呢。
叶风拉上窗帘,把所有有灯都打开,把所有的画都拿出来,排在墙边,对郑青阳说:“我要你好好地看看这些画,然后对我说你的意见。”
郑青阳的眼睛跟着叶风转,不明白他干什么,听了这话忙说:“叶风,我可是外行啊,什么都不懂的。”
叶风静静地看着他,那眼光直看进他心里去,低声说:“请你用心看,用心感觉,我要听你的真话。”
“你可别笑我。”
“永远不会。”
郑青阳开始一幅一幅地看叶风的画,认真地看着。叶风的画都是风景,构图平稳,设色柔和,画得都是宁静的山野景色,树,草地,流水,天空,不见丝毫人工痕迹。
叶风在忙着自己的事,竭力不去看郑青阳。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风扇在慢慢地转着。
窗外,虫声新透,蛙鸣初起,夏天正慢慢地成熟起来。
郑青阳看了好半天,才回过头来,叶风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你的画很漂亮,很美。”郑青阳说。
“哦,但是,”叶风接下去。“但是呢?”
郑青阳犹犹疑疑地:“但是不知怎么的,我不想到你画中去。”
“嗯?”
“很冷,你的画,没有人烟,没有人气。”
“我画的是风景啊。”
“我知道你画的是风景,但是你画的不是人间风景,是……”郑青阳找着词,“是一种……一种好像与世隔绝……不,也不是,是一种世界毁灭后的风景。是死的风景,凝固的风景。”
叶风如遭雷击,完全愣住了。
郑青阳慌了,“叶风,你别生气,我说错了,我胡说呢。”
“不,你说对了,”叶风喃喃地说,“说得真他妈对,真他妈准,你应该去当艺术评论家。”
“小风。”郑青阳担心地叫。
“没事,你说的对,我画得是我心中的风景,一潭死水的风景。我怕外界的风吹进来,所以希望风景是凝固的。”叶风抬起头说,对他微微一笑。
郑青阳还是有点担心,“其实你的画我也喜欢啦,就是太冷静了,太远离现实了。上次你拿给我看的那个外国疯子的画,虽然我看不懂,可是我觉得画里有热气,感得到画家的心用在画上,他希望看画的人看到他的心,他的热情。我觉得他虽然是疯子,可是他是热爱生活的。”
“我不热爱生活吗?”
“你害怕生活。”郑青阳铁口直断。
叶风掩饰着内心的震撼,玩笑着说:“刚才我想把你推荐到美协去,现在我又想建议你开心理诊所了。”
“你不生气吧?”郑青阳提心吊胆地问。
“不,当然不。”叶风笑得很灿烂,“你救了我。我要画一幅画送给你。”
“不用,我看你画就很高兴了。”郑青阳真诚地说。
“我一定要送,呀,我今天真的很高兴,”叶风有点雀跃的,郑青阳第一次看到这么高兴的叶风,他笑着对郑青阳说:“我这次要画一幅完全不一样的画,名字就叫‘太阳下的风景。’” 十
“喂,停一停吧,冰淇淋要化了。”郑青阳不耐烦地提醒着叶风。
叶风停下画笔,退了几步,眯起眼睛看看画面的效果,然后才放下手中的东西。绕过画架走出来。画架是背对门口的,郑青阳老想看看画的进展,可叶风一直不让他看,弄得他心里痒痒的。
这几天叶风觉得精神特别亢奋,心情特别轻快,没日没夜地一头扎进画里。画的进展也很快,大部效果已经出来,叶风很满意。
郑青阳也开始忙了,可他还是一有空就全部泡在群艺馆,知道他不来叶风是想不起来要休息的。
“你们二个怎么碰到一起的?”叶风看着郑青阳和站在他身旁的手捧冰淇淋的小强,小强站在崇拜的英雄身边,一脸幸福的要死的神情。
郑青阳递了一盒冰淇淋给叶风,“这小子跑到四十一中去找我的。”
“怎么?”
“闹着要转学,去四十一中参加足球队。”郑青阳不以为然地说。
“你都初三了,现在可别瞎闹,有本事考到四十一中去上高中不就行了吗?”叶风说。
“四十一中是重点,我可考不上。”小强很不高兴。
花花儿从窗台上跳下来,走过来蹭郑青阳的腿,不知怎么,它跟叶风相敬如宾,倒和经常折腾它的郑青阳玩得挺好。
“你也想吃呀,真是个馋猫。”郑青阳顺手把快吃完的一盒冰淇淋给了花花儿,花花儿坐下大吃起来。
几个人看着花花儿的吃相笑起来。
小强满心期盼地问郑青阳:“郑老师,你真的不想足球了吗?”
“想,怎么不想。只是没那个资格了。”
“你的腿,不能踢球,不能当裁判,但你可以当教练啊。要不然,你开一所足球学校也行啊。”
“你倒挺会出主意,办一所足球学校得多少钱,我现在可办不起。”郑青阳说。
小强犹豫了一下说:“听说永旺集团是你家的,你宝宝还是总裁,你怎么会没钱呢?”
叶风停下手中的冰淇淋,惊讶地看着郑青阳。
郑青阳皱起了眉,“你这都哪来的八卦消息,好好的孩子,去学长舌妇。”
“我从以前的报纸中找到的。我搜集了你的好多好多报道。”小强越说越兴奋。
郑青阳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脸色阴沉,要发火的样子。叶风见状连忙打断小强,“小强,迷上足球又没画画了吧?”
小强扫了兴,偷偷看一眼郑青阳,不吭声了。
郑青阳忽然想起来,“叶风,路上见到了林娘娘,她让我提醒你明晚去什么阿拉发特家聚会的事。”
“哦,你不提我还真忘了,你明天能和我一起去吗?”叶风说。
“我?”郑青阳没想到叶风会邀请他,一时惊喜得愣住了。
“是啊,你要是有事就算了。我主要是想蹭你的便车,阿拉发特住得挺远,打车都不方便。”叶风轻描淡写的说。
“我没事,我没事。”郑青阳连忙说。
“呀。”小强一声惊叫,把二个吓了一跳,原来是花花儿吃完冰淇淋正在洗脸,小强去拉它的尾巴,花花儿毫不客气地抓了小强。
小强直揉手,叶风连忙察看,幸好并没破皮。叶风笑着说:“啊呀,这猫脾气可大了,拽得跟个运动明星似的。”
“装什么大尾巴狼。去!”郑青阳也不知听没听出叶风的意思,抓起花花儿,把它扔了出去。
郑青阳嘴说没事,实际上下午有训练,直到七点半了才赶到群艺馆。
一进门就道歉,叶风并没在意,“没事,去主要是看看他的画,看一眼就走。”
郑青阳放下心来,摩托车载着叶风,一路向郊外驶去。
夏天的夜,越近郊外越能感受到生长茂盛的草木的青涩的气息,路边的水塘里夹杂着鱼腥的微微的凉气,田野水沟里,蛙鸣象沸腾了一样。
四十分钟后,郑青阳经叶风的指路绕来绕去才找到阿拉发特的住所,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刚刚涉及的远郊区。
第一眼看去,郑青阳被他的房子吓了一跳,从大致的样子可以看出完成了将是一所西班牙风格的别墅,可是现在二楼以上只是框架,一楼也只有部分房间能用,院子和车库倒是已经完工了。
院子很大,有草地、凉台和不知是不是有意栽种的灌木,别致草地灯和路灯这里那里,幽幽暗暗地亮着。院子里有慢调子的音乐,凉台上有人在跟着音乐跳舞。
郑青阳和叶风穿过院子,进了屋里,大客厅里,沙发上地上坐着有十几个人,个个奇形怪状,三五成群,正聊得欢。叶风一进去,里面有个半躺在沙发上的人就扬手招呼:“小叶,这里。”
叶风走了过去,一路人其它人随意地打着招呼,好奇地看着郑青阳,只是并不问什么。郑青阳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叫阿拉发特了,原来这人有个亮光光的秃顶,可是四周的头发却留得挺长,还扎了起来,看着特别滑稽。
阿拉发特并不起身,只是责备说,“小叶,真是难请啊,还来得这么晚,我们饭都吃完了。”
叶风笑笑说:“陈老师的邀请,荣辛之至,所以今天我再忙也要抽空来呢。看看陈老师,更主要是要好好欣赏欣赏您的大作。”
“啊哈,小叶越来越会说话了。”阿拉发特从茶几上一摞画册中拿了一本递给叶风,同时问道,“这是你的朋友吗?喝点什么?伏特加?威士忌?啤酒?”
“二锅头。”郑青阳粗声说。他一进来就不喜欢这里的气氛,他见惯了前卫的时尚的男女,这里的人却有点怪异,穿着打扮,举手投足,都是匪夷所思的。相比之下,阿拉发特还算正常。
“啊哈,我还真的有。”一招手,有个打扮成兔女郎的女孩子飘然过来,叶风冲她笑笑,转脸对郑青阳责备地说:“不行,你待会还得骑车呢。”
“那就啤酒。”女孩递上了一罐啤酒。叶风也取了一杯。
叶风翻着画册,郑青阳也伸过头去看,又大又厚的一本画册,印制精美,画他可就不知所云了。看了一会,就站起来溜走了。
叶风恭敬地翻完,阿拉发特说:“怎么样,喜欢吗?给你个最优惠的折扣,一百三十港元吧。”
“呀,港元耶,陈老师开始赚香港人的钱了嘛。”叶风不着边际地挡回去。
“美国人的钱我都开始赚了,”阿拉发特说,“看这一幅,就是个小鬼子买去的,可惜我那时还不懂开价,让他占了个便宜。”
弥勒佛似的坐在旁边的老头开口了:“小叶呀,秋天省里的双年展,你有信心吗?”
叶风说:“正在努力,张主席。”
对面有个大胡子忽然插嘴说:“叶风,你要是还画巴比松就算了吧,老掉牙的东西拿出来现什么眼呀。”
叶风冷冷地应道:“只有虚假的艺术,没有过时的艺术。”
“好好好,好个一本正经的理由。”那人冷笑道,“只怕是你连双年展的门坎也进不去。”
张主席打圆场说:“双年展前区里先要豫展,还有市里的,能不能参加省里的决定于很多因素。你们二们就别在这里争了,都争取能参加双年展吧。”
叶风冲大胡子轻轻点点头,那人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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