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hhhh 发表于 2024-10-10 13:21:51

《叶凉的故事》 BY 佚名 【完结】


你没办法想象,你们都没办法想象, 叶凉从他父亲那架二十九寸的自行车上直摔下来裹一身泥的情景。 他是整个松脂厂最瘦最单薄的,拉的那一箩筐灰砖却不比别人少一块。 他常常走着走着就一脚软下来栽到地上起不来,车歪在路边,他歪在车旁。尘土扑面,他就这么黑得发灰的坐着。

你们谁能想象?

连我都不能。

我那时还在北方念大学,脑子里长满花花草草,半粒粮食不长,一心一意朦胧着。

你们同样没办法想象——叶凉,单薄瘦弱的叶凉,在松脂厂做个收购工的叶凉,一月只挣两百元靠这钱挣一家的命的叶凉——他进过大学,还是数得上名的大学。考进去的时候出了死力,凑学费的时候出了死力,却只在里头念到二年级的末尾,就退学了。吃得万般苦,耐得万般罪的叶凉为何从他出了死力才进去的大学退学,伤了的兔子一般的冲回这个荒凉的家,没人知道。除了叶凉他自己。

叶凉什么也不说,问多了,他就变成一只蚌,死了的,用开水煮也煮不开口。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来他是准备带到坟墓里去了。

叶凉一直沉默着。早上五点起,起了就用冷水冰冰脸,将七个馒头或是七个发糕连一军水壶水一起放进收松脂的筐里,再把竹筐放上单车后架,然后就走进清晨的雾水里,上路了。这套动作,他做了四年,一千四百六十一天,没有节假日,过年也得去,假是绝对不敢请的——临时工一个,谁谁看不顺眼了都能叫你滚蛋!就这样,一月拿两百,2005年年末,外面甚至都能听见2006年走到门槛边上的声音了,两百,饭都吃不饱。

如果有人告诉你,这年头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半点时运,单凭一张高中毕业证出来白手打天下就能成事,那你可别当真。叶凉挺想相信的,关于那些白手起家的神话,不过现实就是这样:每天清晨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到红旗坡,七点左右钟,他停在坡口处低低的喘着,抬头望一眼坡顶上红凸凸圆鼓鼓的太阳,然后把车推到坡顶上的茶棚旁边,寻个座,坐下发愣。茶棚夏天卖凉茶:百花蛇舌草、车前草、矢车菊、雷公根,加了“内容”的,因这内容摘来采去须费许多工夫,也医得些头疼脑热,就卖三毛一杯;绿豆糖水,两毛一杯;什么也没有的白开水也要一毛一杯。叶凉自然不是坐下来喝茶棚里的东西的。他怕花钱。他坐在茶棚里只是占个早,没什么人来,店家也不赶他,就让他歇在这里。他要半天才缓过来。匀下气息,呆也发完了,太阳从绒绒一团变得有些刺眼的时候,他才从竹筐里取出一块馒头或是发面糕,就着军水壶里的凉水吃下去,这才算吃过了早餐。夏天好些,到了冬天,水就冷得直冰胃,他的胃病就是那时侯养起来的。

用过早饭,叶凉通常会再坐上个把分钟,让自己的脑子空下来,什么也不想,配合起脸上的表情这么茫然一阵,就又该上路了。

一直走,边走边收。两年了,这条路上哪户人家采松脂哪户人家不采他早就烂熟于心,凭惯性走下去,凭惯性支撑,只是渐渐满起来的松脂的重量感让他有些吃不消。中午,叶凉会歇在牛头山下的一个小村庄,村边有条溪经过,若是正当时令,走累了的叶凉要卷起裤管踩入溪水里好好清凉一把,从山上流下的水带了一路的凉意冰得叶凉眯起眼——这个时候,你看他,那才是他那个年岁人该有的表情啊。

午饭是这样的,庄户人家心都善,十几家人轮着每天供他一碗滚烫的米汤,米是不多,不过吃起来就很舒服了.三个馒头或发面糕配一碗烫米汤,叶凉的满足其实很简单.最后还要剩下两个馒头或发面糕留到晚上吃。

可到了晚上,他就累得什么也吃不下了,连水都喝不下。每每在这时候他要想起他阿公(祖父)——得了食道癌,开始只是怕油腥,接着就吃不下东西,最后连水都喝不进,挺了半年,整个喉管都被瘤堵死了,半点气也吸不进,走的时候憋气憋得指甲乌青,死相极惨淡。

叶凉带着他阿公惨淡的死相跌入睡眠,累得连梦都没有。

kkct 发表于 2024-10-10 13:30:50



叶凉没什么梦做,但一梦起来就是噩梦。地上爬的,天上下的,都是一团团的蛇。他站在梦中间一动不敢动。那些蛇爬向他,他怕,竟用一块大木板把那堆蛇拍成扁平一叶,又放火烧,以为从此太平,没想到那变成一叶的一堆蛇竟抽成一个人,焦黑的面目,是谁呢……

脸从一片焦黑里浮上来了。

面熟……

他想起来了……

那面目拼图一般,一块块完整起来,他总在拼到最后一块时就醒,一身湿冷的汗。不敢再睡下去,可“累”附在他的每根骨头上,睡与不睡都不由自主。所以叶凉宁愿不要梦。

但梦累积太多了,它一来就像是种补偿,暴雨倾盆,不依不饶。它会把他准备带到坟墓里去的东西挖出来,丢得到处都是,任它们扯着他的悲伤恐惧欢蹦乱跳。

是,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的,再剧烈的伤痛,那么多时间一过,它就不再完整,剩下一些碎片,清醒的时候人会很仔细的把这碎片收拾好。可是梦最擅长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揭起旧伤,把碎片拾起一块来,恐惧和喜悦都被放大,于是记忆失真,徘徊在事实与夸张之间,无依无靠无能为力。

叶凉的梦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前半部分总是超现实梦魇,惊醒来上半夜刚好过完。下半夜却是重复现实,太过真实,连感觉都被复制,没有半点遗漏。几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刻了一道太深的痕在他的大脑皮层上,深到“生死相许”,连梦都要拿它做文章。

梦中的叶凉跌了一跤,伤在膝上,磨去一层皮,血和肉糊成一片.伤的那下倒不是很疼,不过后劲大,他忍不住轻轻"咝"了几口气,静静呆着,等那阵痛过了,他慢慢扶着墙撑起身,想去找点蓝糖水涂上。

“叶凉!”有人叫他。可他记得这会儿所有人都去看比赛了。

“叶凉你脚破啦?!”

那时暮色四合,光就那么一束,这人的面目被暗与光切割成一块块拼图,拼拼凑凑,永远也不能完整。岁月一年一年从这头流转到那头,叶凉的记忆融在岁月里,所剩无几,而最先消解的就是这张脸,接着是胳膊、躯体、动作,到最后只剩下一根舌头,一根滚烫的舌头……

那时这人的动作带着慢镜头的长影,飘荡着,弯下腰低下身,低到和叶凉的膝盖平齐。

然后,叶凉觉得伤口又热又痒,像一片湿热的蚂蝗粘到他绽裂开毫无保护的神经上。他低头,发现,这不是什么蚂蝗,是一根滚烫的舌头……

惊跳。“跳”是他想象中的动作。他跳不起来了,实际上。一双温度惊人的手正烙在他的大腿上,一路烙上去,势如破竹,一直到了他的大腿根部。

“雷振宇……帮我拿那边那瓶蓝糖水过来好吗……”

叶凉的腿抖得比声音厉害。

“啊?……我……我……我还以为没有了……今天早上明明没有了的……我怕你得破伤风……听说人的口水能消毒,所以我就……那个……”

这人越说越快,终于无话可说,脸上红霞飞起,还是带了点儿动作被窥破后的羞耻的。还嫩着呢,十八九岁,胆子再大,知道自己的欲望见不得人时还会遮遮掩掩的搪塞。再过个十年,把那点羞耻心一扔,这人疯起来连鬼都怕。

叶凉已很想哭了。可是他不会,他连哭该怎么开始——是从咧嘴开始,还是从掉泪开始——都忘了。因他不会应付,不知道该怎么做,自然而然就有了最原始的反应:心脏狂跳像要爆开,血管一根根从内部炸裂,太阳穴突突起伏,所有一切最后都逼到眼眶周围,想要从那里找一个发泄的口。眼看就要溃决了,主人却忘了他出生那刻就该识得的东西。这是叶凉的悲哀。你们是不会知道的:一个人如果连哭都忘了,那他还能剩下些什么。

哭的冲动平抑下去之后,叶凉又陷入了惶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碰到这种情况是装傻?沉默?还是、还是其他什么的?……

叶凉只会应付他应付惯了的东西,例如饥饿,他知道学校后面的一条深巷中有家面食店,里头的馒头拳头大却只要两毛一个,逢周三下午五点至七点去吃还能打五折;他知道校东门南路有从郊区过来赶早卖菜的农民,凌晨五点的时候过去,会有一摊卖腌菜泡菜的,一坛两元,送馒头可以吃三个月……

他在娘胎里就开始受饿,十九年来,饥饿如影随形如蛆跗骨,看看他细瘦的身杆与不时露出的饥色就知道了。年长日久的受着,他也习惯了,应付起来是游刃有余。

叶凉是凡人,和其他凡人一样,“熟能”。做惯了的凭惯性做下去,之前从未做过的,碰到就要手忙脚乱一阵。可这种事情不要指望叶凉能够“熟能”,他会害怕的。

梦里头的叶凉看着这人拿来蓝糖水,预备把他已撩起的裤管再撩上去,不由自主的就往后靠,后头就是一面墙了,他已无处可去,于是硬逼着自己去开这个口:"我自己来就好……我够得着的……其实没有多疼……谢谢你了……”

这人看见叶凉死死抵着墙,脸色比墙还白,整个人变成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就有些措手不及:原来叶凉你多少还是晓得一些了的……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晓得……

他用一种又湿又热的目光直直看了叶凉一阵,轻轻将糖放在叶凉面前,转身走了……

叶凉是他家的老二,本应是老三的,上头那个活到三岁,一夜发高烧把人给烧没了,刚落地的老三就成了老二。上头一个姐,下头一个弟,中不溜秋。本来还该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的,幺弟落地后,叶凉他爸就被搞计划生育搞得疯里疯癫的“劳改头”(村支书的外号)捉去骟了,“骟”得挺干净,彻底断绝了老四老五老六老七出现在地球上的可能性。

叶凉和姐是同父异母,总是隔了一层,怎么也亲不起来,幺弟虽也和姐是同父异母,可他会装会撒娇,装与撒娇的时机与劲头都拿捏得准,屋里屋外都讨喜。再看看叶凉,那就太“闷”了,一天到晚头低低不知在想什么,连进出个家门都蹑手蹑脚的,变成空气变成尘埃最好,不然变成墙角那只石盅也行,轻易不会有人注意,他最怕受人注意,在家也一样。有年过年,农历二十八阿爸阿妈就领着姐和幺弟去扯新衣办年货了,那天正好姨舅让他上门去领条鱼回家,提着鱼进家,没半个人在,他就自己把早餐剩的那点粥热热吃了,吃完也不知去哪,就躺在床上睡,睡到傍晚起来烧灶生火,将饭坐上灶后,他搬了张矮凳到门口等。他其实知道阿爸阿妈大姐幺弟他们是上街去了,办年货扯新衣,街也不远,平山镇今天赶集,二十分钟脚程就到了的,可他就是不敢跟过去。他始终觉着自己欠了这个家一笔债。直觉而已。这直觉却像生了根,他做事终是被绑着手脚,不敢上不敢下。因这直觉,他忍耐:大姐要,那先紧着大姐的吧;幺弟要,那先紧着幺弟的吧。自己?脚上那双胶鞋穿了四年,早就勒脚了,鞋头也断了几次,他总是用把烧得发红的火钳将断了的鞋头融掉一些,粘上,接着穿。叶凉他就是这样忍着让着,成了一种习惯以后,他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要求”。那年到了年三十晚,姐和幺弟都穿上新衣,一家五口坐下准备吃晚饭了,阿爸阿妈才发现漏了这么一个不声不响的二儿。阿爸叹了一口气:“阿凉,你做么事不言声呢?我和你阿妈还以为多出二十几块钱……全花掉买年货了……唉……”剩下三人不则声,把眼睛从鱼啊肉啊那头掉转到叶凉脸上,叶凉的脸很快就红过了他面前的那碗油焖河虾“我……我不要紧……大姐和幺弟有就好了嘛……”阿妈阿爸大姐都不吱声,剩下幺弟一个人在嚷嚷:“二哥明年你买套四十块的衣服补回来就是了……”阿妈拿眼瞪他,把他剩下的话瞪回肚子里去。于是五个人围坐着闷头吃喝,这顿饭把叶凉吃堵了,吞下去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味,饭啊菜啊从胃一直满到喉咙,硬硬的撑在那里不肯下去,每回心里不舒服就会连累到胃,而每回受人关注他就会心里不舒服。

这样一个不争不抢的叶凉,连怎么“要求”都不知道的叶凉,在阿妈开口要他别去上大学省下钱给幺弟念高中时,却哭得天要塌下来一般!怎么回事?!叶凉你不是忍惯了让惯了吗?!让你让给幺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阿爸阿妈幺弟都给你哭出一股气来:怎么这么不懂事!

幺弟先摔门而去,阿爸走到门外拿起水烟筒往里头填烟叶,每回有事闹得他心不定他都要抽烟。房里就剩叶凉和阿妈了。阿妈闷着嘴看他哭。他哭过后只低低吐出一句话:“我要去上学……”

第二天他就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偷偷跟上人家到广东去打工找钱的人。走了。走时身上带着平时积起来的分分角角,一共五快六毛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到的广东。

叶凉那年十七岁,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离他家十九公里的县城。他也真敢。一走就走到一千公里以外的广州。该怎么走都不知道的他,千难万难也总算在一家工地上立住了脚。原本包工头死活不肯收的——看看叶凉细细瘦瘦一杆人,风吹就倒,看着就像混个白饭吃的,做得工才有鬼!

亏得一群人里叫“叶姐”的女人,泼辣辣甩出一句:“操你妈个球蛋!人是老娘带来的你卖不卖这个面子吧!”

“你今天不把你话里的屎挤巴干净看你今后还挨不挨得近老娘的身!”

这些话里枝节横生,当下就把包工头叉住了,脸红红白白几度,勉勉强强点头,叶凉就算呆下来了。

张小CC 发表于 2024-10-10 13:38:31

“咱们是同姓,五百年前一家人,我总不能看着本家挨欺负吧!”女人是工地上的煮饭婆,三十挂零,老家在陕西,总把“我”说成“饿”,话里就和人一样天生一股剽悍与爽直,说是见叶凉见得顺眼,一头认了做干弟,也不管人愿不愿,反正就这么给照顾与看管下来了。也亏得女人的照管,不然,照叶凉这种“省”法,还没把学费给省出来,命先就得给送掉!有什么法子呢,眼看就八月底叶凉省得不能再省也只存下那么千把块钱,可到大学报到就要两千五百。两千学费,五百住宿,还不算车费伙食。他急得嘴上起泡,偷偷摸摸想把晚饭也省出来,一天就吃一餐,早上六点上工要干到晚上十点,有时还得加班加到凌晨两三点,钱没省下多少,他倒是从脚手架上跌下来,他头给碰破了,幸好只在第二层,不然摔死都有他的份!他满头是血的被抬回工棚里,包工头后脚就跟进来要他滚蛋,结果,被叶姐一路点着一口一个“JB”给骂了回去。

把一群人给轰干净以后,叶姐将门带上,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烟,找火柴点上,吞吞吐吐出半屋子烟雾,她开口:“饿(我)说小王八蛋!喂不熟是啊?!这么拼命拼来那点钱预备买寿材是不是?!挣钱回家给媳妇买给爹妈买给弟妹买给自个儿买?!你说哇你准备给谁用?!啊?!亏得你不是女娃娃,不然一张脸这么给破相了将来悔死你?!哑巴啦?!我平时给你买东西吃的钱呢?!拽粪坑里啦?!

叶凉很费力的从长裤里缝着的一个贴身小口袋里掏出一堆五元十元的钱,举着,那意思是:还你。

她笑了,走上前去站在叶凉举起的那只手旁边左看右看,然后一巴掌把钱狠狠扇到地上”出息啊!叶姐我三十大几什么场面没混过能惹得我出火的这些年越发没几个了你叶凉硬要算得上一个!行!“她把一双高跟鞋蹬得山响,往外走 “姐……”她停下,看叶凉的眼神有些复杂,没人这么叫过她。叶凉也窘,心里一路发虚自顾自的把话往下说:“给我自己用……”

“哈?!”

“我说攒钱给我自己做学费用……”

“学费?”

“恩……我九月十四要去学校报到,要两千五……”

“大学?”

“大学……”

“出——息啊!我弟硬是出息!姐给你三千!不!五千!你好好念!”女人语无伦次。她知道的,在她自小生长的那个村子里,人人都这么传:上得大学的人,在古代就是进士,是才子,是天仙下凡哩!

三十上下的女人,浪漫首先是浪漫不起来了,熬了三十年的浪漫早就酸臭,剩下的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再加上初初时给人坏了身子,早就把浪漫和做梦当一层皮褪了,她吃男人男人吃他,千帆过尽,却碰不着一个可以靠着的,于是益发狠起来把钱当儿子当男人当良心,日里靠着夜里枕着,那才安心!

她开这个口要把防身钱交给一个认了才两个来月的干弟,一交就是五千,看似不单纯,其实却是她这三十几年来一笔笔纵横交错的关系中最单纯的一笔。就是一种补偿:她打小念的书不多,家里没钱供,自己也没心念。自己没有的拿不到够不着的,叶凉有了拿到了够着了。那他的出息就是自己的出息。这也是浪漫的一种呢,掺了大半现实的浪漫,很动人。

然而叶凉却不受她这“浪漫”。因他多少知道她这钱的来路。皮肉钱,挣来要遭多少罪!光光是把自己交出去这一步就得过多少道心坎啊……

叶凉铁了心不受。女人张了几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过后也不提了。心兆不宣,彼此都能明白。她只是让包工头多派些轻松又来钱稍多的活给他,早午晚三顿,顿顿用个保温饭煲拎过来压着他吃下去。

转眼便是九月初,二号这天结了八月的工钱,叶凉点了又点算了又算,连零头都卡掐死,除这去那加上存折里的那些,还差一千。一千。你上哪里要去,除了压榨自己,你能想到别的吗——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你做不来的,叶凉。

那怎么办?叶凉头低低的走在1997年九月二日下午三点的太阳里,看着存折上有些残忍的一千五,头上一把火心里一把火,都要把人烤死了……

叶凉对这所的执着,理由,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一次听同学闲聊,有人无意间冒出一句:“你们知道吗这大学有两百五十多万册藏书呢!”听者有心如叶凉从此就记下了。无心者如你我,基本没办法理解叶凉为何能把书当成救世主当成浮木当成稻草,信得如此虔诚。

人之间总有那么一部分你是没办法理解或了解的。就像1997年九月二日下午五点半的叶凉没办法理解那个一直跟在他后面的男人一样。

叶凉没办法理解的东西,再早个四五年我也没办法理解。可这毕竟只是个假设,我在写叶凉观察叶凉真正想去了解叶凉之前就已经知道世上有那么一群人的存在了。

其实,叶凉的长相离让人“惊艳”还远得很。平淡,这两个字就足可以概括他五官组合后的效果。但他有“味道”——你明白吗?那种特质。就像我们部门那个女部长,总是吸引比她小个十几岁的追求者,还有我舅,向他告白的总是小他一年的女孩,统统个头娇小,鹅蛋脸高鼻梁大眼睛活脱脱一古典美人——一样的,叶凉。

时光无法倒流,十七岁的叶凉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我永远无法凭想象再把这个掺杂了将近十年岁月风尘的叶凉还原成那个,十七岁的那个。时间先一步把岁月斩断,甚至把每个缝隙都用尘埃堵上,我这个后来的窥探者被严严实实的挡在外面,只能看着面前这个二十六岁的男人的眼睛,臆想着它们是如何在1997年九月二日那个下午,用满满两眼可以入画的忧伤将一个男人勾得魂不守舍一路尾随。

说实话,这个尾随者胆子够大。赌的可能就是九分胆气,一分运气。他想过没?万一跟到的是只“老虎”呢?打个半死不算还要把身上的钱都讹走,报警?你嫌丑不嫌?!

可惜,叶凉是只兔子,还是只缺钱缺到发疯的兔子,逼得急到火烧眉毛还不知去咬人的兔子,说不清楚有多容易“梳弄”。

叶凉就这么落在了这个尾随者手上。

叶凉跟着那个男人走进这间路边随处可见的“野鸡”店之前究竟还有过怎样的枝枝节节——不好意思,我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必须得承认我能力的上限——这是往事,对往事本来就有太多人力不及的地方。人是活动的,场景是活动的,连记忆都是活动的,单凭一本死日记,你想你能把它还原到什么程度?甚至叶凉自己,对那个人的记忆,也就只剩下他食草动物一般温驯的眼神了。至于他带给自己的惊吓,还有那天下午发疯一般的撞出来跑在街上的情形都因有了后来更多更大的惊吓而淡成了一条薄薄的线。

其实叶凉是最不经吓的——那男人伸过来的一只手就已把他吓出一身薄薄的汗了。那手什么也没干,不过是送过来一杯茶。那天天气大热,茶泡好后边冒热气边散出一股老酸味来,叶凉的手湿得差点捧不住茶杯。看看,那男人就不紧张?紧张。紧张得要死!紧张得没话找话说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狠吞了口烟,吐出来到半路的时候来上这么一句,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一听就知道是“生手”,出来玩成老油子了的,话里话外都是调侃,对方答的东西就是应景而已,叫张三李四都行,叫唐伯虎也无所谓,本就不指望对方给句实话,哪像他一样带怎么多真的?

“……叶凉”

你怎么偏偏就说了实话呢?!撒谎这项人活在世间必须习得的东西叶凉你似乎从来就没学会过。

谁能想到那男人后来竟然凭着名字追到工地上去呢?

这是场太不象话的交易,买者和卖者都过于天真,一个对于“银货两讫,桥还桥,路还路”的交易规则无所觉悟,一个还云里雾里的不太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名字问完了,干的什么活儿问完了,家里有几口人也问完了……

无话可说,难道就这么枯坐了?

没有这么便宜。

交易,本质上就是这男人图着叶凉有着的,叶凉图着这男人有的,你付出他回报。

可他们前面的谈话已使“交易”变得面目全非,有着在闲话家常的假象,所以,真正的交易行为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显得突兀。

叶凉的日记本上,对1997年9月2日的描述是这样的:

今天是很可怕的一天!

连标点在内,十个字,文字已不新鲜,真正鲜活的东西在叶凉的记忆里——那些动作——那个有着食草动物般温驯的眼神的男人,出手时却是食肉动物的狠与准,就在叶凉放松那么一点的当口,他抢过他的手含进了嘴里……

叶凉被吓懵了!

大约过了两三秒,那个男人温热的口腔和粘湿的唾液都被他感知到以后——他才惊跳起来,使劲的想从这双兽夹一般的手中挣脱。

这时,从那男人眼里可以读出很多东西,比如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比如说“长安一片月”,比如说“锦瑟无端五十弦”,这都是爱情,太满了关不住溢出来的。

你惨了叶凉,你碰到的是最难缠的那类人……

这些是后来那男人追到工地上去后他才晓得的。

那个时候,叶凉和那男人在拼气力。他已倒在他身上手脚并用的制住了他。单看手与手之间争来抢去。男人的手就像七八月间的太阳,咬住一点水分就不肯收,吸干了才甘心似的,无赖死了!他无赖的拖着叶凉的手往下探,探,接着叶凉就摸到了一个滚烫的东西。它在他手里膨胀、变大——好一阵叶凉才觉察出来那是个什么。

是那男人的生殖器。

叶凉他晚熟,加上营养跟不上,还没有机会认识到这“东西”除了用来排尿之外还可以用来什么,怎么干……

他认识的底限就这么被突破了。底限就是常规,就像我们都知道人的头能转180度,若是见着有个人的头转了360度,我们的底限就被突破,突破后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惊吓,之后就是本能,是尖叫是逃跑是拿起手边够得着的东西往死里打去都是本能。反正不可能乖乖站在那儿。

叶凉也是,他瞪着眼看那个男人喘着粗气的头一点一点靠向自己,憋红了一张脸左右扭动,实在避不开了,那男人带着烟臭味的嘴唇贴上来的时候,他就张口使劲的咬过去,那么用力,差点把那男人半片嘴唇都咬下来。

他痛得要死!

力下松了一点点,这一点点就足够了,叶凉出尽全身力把他冲开,撞开门,疯一般跑出街上,一直跑到三公里外的一个公园脚下还不敢停,怕他追上来。

当时,连叶凉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这一路,一边跑一边掉泪,湿了满脸了。

QQq88 发表于 2024-10-10 13:39:49

那男人找到叶凉的那天,是个太阳晴好的正午,叶凉正在往二楼抛砖,汗水顺着他被盐分浸出黑色斑点的背心流成一路。抛砖这个活儿吃的不仅仅是手力,还有精神,稍稍不注意抛出的砖就可能失了准头。叶凉的心都放在砖头和上面接砖的人身上了,周围有什么动静他是半点没留心。

“叶凉!!!”

叶凉手上的砖直直掉落。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这把声他刻骨铭心。

那男人上来就把叶凉往出拽。

叶凉倔在那里,手臂被汗一裹,漉漉的滑,男人一时也拖不出个结果倒是把看热闹的引过来了——五楼以下的都伸出个脑壳来,瞪瞪的看着,位子他们是不敢离,怕包工头口钱,可手上的活计缓一缓,眼睛透透风他们还是做得来的。

“嘿!你们看!怎么像老光棍追着大姑娘啊!”

调侃的那个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纯粹胡搞,可叶凉心里有鬼,听了这么一句,脸色“唰”的一下惨白,脚底下也活动了,那男人就这么把他给拽出工地,有段距离了才停下来。一停,叶凉就想把他的手甩开,可他就这么死钳着,生怕叶凉生了翅膀给飞了。

“你……你先放开不行吗……”

“不!行!”

男人牙咬得都要碎了。

叶凉奈何不了他,低下头去一语不发,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你得把该我的给我!”

“……”

你让叶凉说什么?

“走!咱们现在就去!房我都订好了!从这里过三个街口就是!”

“……”

汗水从额角漏进眼睛里,腌得叶凉不得不一再抬起那只闲的手去擦。

“你哭什么?!嫌钱少是吗?!存折我都带来了密码是897869!都是你的!”

那男人硬把存折塞往他手里,用他的手来翻,用他的手举到他自己眼前。

“你看看!看清楚!这是多少——八千!!全都是你的!走!你跟我过去!”

原来自己在哭……

原来那不是汗……

“怎么?!还嫌少?!你去看看市价——二三十块钱一次的都有!不然这样好了——我包了你!怎样?你什么我都包了!!……”

“大哥……”

叶凉的声音弱弱的。

“我……不卖……”

“不卖?!不卖那天你跟我过去干什么?!你看看!你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想干净了——没这么便宜!!”

那男人痛极了就恨恨声,叶凉的手快断在他那里了。

“我……我真的不是……”

叶凉不会要求,更不懂得如何拒绝。是,他就说是;不是,他就说不是;能,他就说能;不能,他就说不能——从不曲里拐弯,没有半根花花肠子。

结果,把那男人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还想怎样……索性都说了吧……要衣服,要房子,要车子……你开口……”

“……我不是……”

叶凉又成了一只死蚌,逼急了才出来三个字,你让他分辩,他更不知道该如何了——那天的确是自己为了那一千块才跟了他去的……

总之,叶凉觉着理不在他这边,话也不敢说。那男人见状,凉凉的笑了一声,威胁他:

“……你今天要么跟我走,要么……反正我也不要脸了给你闹起来你也别想好过!!”

“……”

“你走不走?!”

“……”

叶凉的手在那男人拖他的时候凭本能巴住了一根木桩。这样就拉锯上了。

那男人用劲,叶凉也用劲,两头这么一扯,就听一声脆脆的“咔!”——是叶凉他手脱臼了!按说一般人的手该是能承受点拉力的,可叶凉他给饿“坏”了,整个身架都比较脆,经不起两头用劲的。

这声脆脆的“咔”太突然,两人都还有点儿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呆楞,一秒钟过后,叶凉的神经清清楚楚的接受到一种感觉——叫“痛”。一分钟过后,叶凉痛得发颤的指尖微微的抖动被那男人感知,分析——他放开他了。

男人惊恐又无辜的看着叶凉抱着手慢慢蹲了下去。

叶凉抱着手慢慢蹲了下来,他在看地板,想借看地板分散这要人命的痛。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自己断了头的一双胶鞋,胶鞋旁边落满的被自己抠下来的木屑,一群正从木屑上翻过的蚂蚁,自己一滴一滴的汗将几只蚂蚁淹死在里边……

最后,是一双正踩在自己瘦瘦薄薄的影子上的皮鞋,叶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男人的脚——他有点儿被吓疯了,看见这双脚的主人弯下腰来,那影子把自己瘦瘦薄薄的影弄得没了天日,顾不上痛,他抱着手就跳到边上去,凭的,也完全是本能。

他这么一跳,刚好撞到一个人身上。

谁?

叶姐。

叶姐出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是刻意的,她是急了。她打这男人一进工地就盯上了他,看他叫叶凉,看他拽叶凉,本以为是家里亲戚来找这小混蛋,找到了待送回爹妈身边去团圆的,谁知看到后来,看他把叶凉弄坐在地上了!

叶姐嘴里呼哧呼哧地喘(她一生气就这样),双手一叉,就这么把叶凉护在身后,一张嘴就是她存了一路的脏话,那都是陕西最老最辣最下流的骂人话,骂!骂起来气贯长虹,气吞山河,连个喘气的间隙都不用。

一开始那男人还有点儿着慌,一来二去,他的脸就木了,只剩双眼睛在热辣辣的追着被她护在身后的叶凉跑。

就这么一会子,看热闹的就圈上来了。苍蝇叮上狗血,拨都拨不开,挤挤挨挨。

“你说!你凭什么打人!啊?!我X死你小姑大姐!!你凭什么?!”

yrxyfxyfcyfcy 发表于 2024-10-10 13:43:23

“……我没打他……”

那男人说得很慢,嘴角轻轻往上一扯,扯出一个纹路——极是视死如归。

“你倒是问问他……他做了什么……”

“哼!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吓住呀!我叶姐是什么人你打听打听去!他能对你干什么?你现在没瘸没瞎好得发瘟的站在这里他怎么你啦?!”

叶姐口气凶得很,凭她对叶凉的了解,叶凉就算穷疯了也是个文文静静的疯子!——那团肉脾气,别人不欺负他就好了,他欺负别人?!反了天了还!

“他……偷了我的东西……”

那男人是这样轻轻的投下一颗炸弹的。

人群里马上就“应声”有了反应。

“想不到哇……”

“怎么就……”

叶姐被炸得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她差点就要冲上去揪那男人的衣领,结果被包工头拦腰抱住,只好在原地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他偷你什么?!”

“嘿嘿……你还真要我说?……反正我是宝贝丢了,什么脸啊皮啊的我统统可以不要——反正我来这儿讨东西时候就没打算带着张好脸回去!——可你们……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好了……”

叶凉听了他的话,怕啊!更让他怕的是那男人的动作神态——像是要把他抢过去剥了吞了似的!

痛和怕占走了叶凉大半心神,所以,当叶姐那个巴掌劈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半点防备也没有,就这么带着五个红手印和一只脱臼的手直直跌到地面上去了。

叶姐其实比叶凉更没防备。她是气疯了。一巴掌过去也不知道轻重,所以,她看见叶凉瘦瘦的身子飞出去的时候,心一下就被搓成皱皱一团,直想抽几个大大的嘴巴子,碍着旁边那堆看热闹的,碍着那比天还大的面子,她抽不下手,气憋在那里出不来,转过头去硬着头皮跟那男人“扛”:

“你说呀!你说呀!!他偷你什么?!说得出来我带你去掘地三尺给你赔出来!”

叶姐喊完一气后,看见那男人脸上浮出一种不知道是什么表情的表情。

表情不是冲她,是冲叶凉去的。

这表情里有毒。

叶姐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她毕竟是在这“行当”里滚惯了的,知道男人在什么时候拿什么表情去看女人。可……可叶凉是男孩儿呀!他怎么能用这种看女孩儿的表情做派去看他!

那种充满企图——一戳就破的企图——的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熟到烂在骨头上了的,十几二十年前,她被坏了身子的那个晚上,那个四十大几的男人看她时用的就是这表情。那男人几年前就进了黄泥洞了,可她今天居然在另个男人脸上见着这表情!没用多久,鸡皮就在她胳膊上繁繁盛盛的发开了。

不行!

得走!

想走?走得了么?!那男人现在是条疯狗,逮着什么咬什么!

“你们都不打算给他留面子啦?”他嘿嘿笑了几声,接着说道:“前几天下午,他拦住我说他缺一千块学费,问我要不要‘买’他——你们知道吗?!这家伙像‘野鸡’一样在街上拦男人‘卖’呀!……”

叶凉瞪大眼睛看那男人,耳朵有一瞬失聪。他不明白,人不都该是诚实的吗?不该“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的吗?怎么……

叶凉混乱了。也难怪,我们哪一个不是从小受的“诚实”教育?从“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开始,一直到老到死,总是那套道德焦化。我们把它好好的摆在记忆里,要自律,要自束,靠的就是这些。可撒谎是人的本能,是你在这世上活下去的“必需”。人一辈子几十年,几万天,不论善意恶意,谎总是要撒的,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是良心放两边,“需要”摆中间,没有哪个像十七岁的叶凉把“诚实”当金科玉律,死死的放在中间的。

“血口喷人?”

“信口雌黄?”

“人不可貌相?”

“海水不可斗量?”

不论叶姐和那群看热闹的路人是怎么想的,怎么骂的,叶凉就这么隔山隔水的站着,耳朵也钝了,接着的话时有时无断断续续。

“叶凉!……你说话呀!有没有这回事儿?!啊?!……”

“姐算白疼你了!……”

“你说实话叶凉!!……”

“是不是他吓你了?!莫怕……”

“他敢动你我揍死他小舅子!!……”

叶凉就这么沉默着,你让她怎么想?!“一千块”、“学费”,不是的话那男人怎么知道,怎么找上来?!

她急,急了就扯着几棍子打不出闷屁来的叶凉连珠炮的问,恨不得再轰个巴掌上去轰醒他!

耗了有那么十来分钟,周围的人连叶姐在内都信了那男人的话——不是?!不是,那么大个丑事你就不会跳起来申辩?!扇那男的巴掌走他扁去那才真!你叶凉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言声,不是承认了是什么?!什么人不言声?死人不言声!你是个大活人!大活人给人家拿粪浇你头上了你还不动弹你不是心虚不是理亏是什么?!

最心痛的是叶姐,她当叶凉是块白得清凉的白璧!她当叶凉是她弟一清二白的弟!从不似她一身脏污的弟!她当叶凉是天仙下凡,不论今后叶凉记不记得她,她都希望他顺顺利利进了大学,出来有份体面的工,一辈子一帆风顺,长命百岁,福多禄多……

可你看,叶凉的沉默重重伤了她。

她多想叶凉跟她说一句,就一句,三个字“我没有”就足够了,她就能冲上去把那男人的嘴撕烂,把他的脸抓破!

可叶凉沉默了……

这个就算自己脏死了也要空下一块白的把他给掩起来的女人——给他伤死了。

两弯泪水在女人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她哭了。

这条街上的人看过这女人笑,看过这女人闹,看过这女人骂,就没看过她哭,都觉得希奇,一下子,一大帮人就从苍蝇变做哑巴。

“他偷了你一千块钱是吗?……我赔你三千,行了吧……”

叶姐声音软了,却在这安静里砸出个坑,把自己给陷了进去。

“哼!钱?……我有!稀罕你那三千?!再说,他也没偷我三千块钱……”

“那是多少?!你别卖乖啊!!”叶姐呼哧呼哧的喘着。

“他偷了我这儿……”男人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他玩了我……他当我是那么好玩的么……”

叶姐被他酸不叽叽的文艺腔给恶心得像吞了一嘴苍蝇。

“这么说他没偷你的钱了?!是你自己不要脸追上来死缠的咯?!”

说到最后一句,叶姐的脑子一下就清楚了,眼泪干了,脾气也上来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死抓住他这句话,堵死他!

要知道,在这群市井小民眼里,钱是最重要的,钱来钱往就关系到“人品”,既然你没偷钱,那你就还是个“好人”,其他的,你以为那个时候的人能把“男人”拦“男人”想出什么花头来?

这,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顶多是在媳妇们抱着大孩子,奶着小孩子,剥着新鲜蚕豆挤做一头的时候来上那么一句:“哎~你们知道么,煮饭婆叶姐认的那个干弟,被个男人追得到处乱逃呢!”这里头带了“味道”的其实是叶姐,颇有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意思,且话多半会在进行了两三句后改弦易辙,变成“那女人如何如何浪,两腿间如何如何离不开男人”。

叶凉这点风月,过上这么半个多一个月,气味散了,别的事儿掩上去,人们看他就还是原来那个人——沉默寡言,细细瘦瘦,吃苦耐劳,待人和善——见了面人家照样会热情的招呼:“吃了吗?”

叶姐正是看死了这点,松下来的气全部张牙舞爪的朝那 男人去了。

她冲上去揪那男人的衣领,要扇他要抓他,还没闹得尽够呢,包工头就上来搀和了:“早跟你说过了这种人不能要到工地上来做工!你偏不听!惹出事来了吧?回去我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你就回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他忘了叶凉是连铺盖都没有的,来的时候就是两身衣服,一个人。

她正在火头上,这么劝,劝得回来才有鬼!你看:

“丢你妈个JB!”

叶姐蛮力和蛮气上来了就先给包工头一个嘴巴吃“敢拦老娘回去一屁股坐死你!”

包工头暗自叫苦——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些年这女人的泼他可没少领教,所以他拼了命给那男人打眼风,让他差不多了就赶紧走,可他,还那么木木的站,赖死了在那里!包工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小小声说了句:“娟儿(叶姐的名),你还怀着孩子呢……你忘啦……”他那意思是让她小心点儿,别像上回一样因这暴脾气把个男孩儿给流了。她正在气头上,谁过来谁倒霉“怀你妈个头!你放手!你放不放!!”

眼看着场面就没法控制了,急得他直对“罪魁”叶凉使眼色让他上来挡一把,叶凉整个都懵了,压根儿没接着他丢的眼色。幸好他跟着叶姐过来时还挑了几个壮实的泥水工一起,看看面前的三个,木的木,疯的疯,懵的懵,不能指望了,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这么没个头的闹下去吧?干脆快刀斩乱麻,几个人把叶姐和叶凉拖回去,几个人把那男人挡在那里。

结果,“刀”是够快了,叶姐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 被他们架走了,走了有那么几米长短才缓过来,一半骂那男人,一半骂包工头和架着她的泥水工。

叶凉头都不敢回。

那男人梗着脖子盯死了他的背影,静静的。见他走远了,忽然爆了声:“叶凉!!我不饶你!!”

一街人都听见了那叫声,一街人心惊肉跳。

有许多人,甚至包括我,都会情不自禁的做这样一个假设:如果那天叶凉跟那男人走,后面那些事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apple520 发表于 2024-10-10 13:52:40

谁能说清楚今天这个结果是好是不好?其实你我都明白,所谓假设就是人的那么一点儿不甘和好奇在作祟 ,似乎不靠想象填补就不够圆满。我们要想,而且还要这样想:叶凉若是去了,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不是么?顺了他一回,人就淡了——哦,不过如此!越是躲越是推,他就越追。得不到的永远最好。

可是我们到底是要“浪漫”的,总是要往“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那头靠。这想象或者说这假设在一分钟后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俗烂的肥皂剧里才有的情节,做为一个负责任的叙述者,我其实不该做这种过分平庸的想象,可后来叶凉再次落到那男人的手上时,他受的那些折腾你该怎么去圆?难道就是爱就是恨就完了?非黑即白,楚河汉界,世界上哪来这么多的黑白分明?多数时候都是黑白混杂,兼而有之的。当然,这是后话,现在,叶凉正坐在回家的火车上,看着叶姐一个劲的朝他挥手,然后越退越小,越退越远。心中除了离别的感伤,更多的是前途未卜的忧虑和学费无着的愁苦。真正是缺钱的人才知道心疼钱。他坐在这硬座上,在忧虑与愁苦的间隙,还要心疼那原本可以省下的几十块钱。他去买火车票的时候静悄悄的,想等把票买下来后再告诉叶姐和其他几个在工地上处得比较好的。可叶姐还没等他动作就把一张硬座票塞他手里,死也不准他掏钱。叶凉知道没有他分辩的余地,就收了下来,打算下午去把票退了,换张站票。

可他没机会了。

那男人下午就来了,不只他一个,后面还跟了一帮,进了工地就四处闯,场面混乱得很,街面上看热闹的人七传八传把这场混乱的起因传得面目全非,说“讨债”的有,说来“抢”叶姐的也有,就是没人想到叶凉头上。

叶姐带了叶凉沿着这城市迷宫一样的街道往火车站跑,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就有了逃难的味道了。到了火车站,叶姐慌张张掏钱买下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发车的那班的票,又急匆匆买了一大堆饼干方便面话梅塞做两大包,跟着叶凉冲到剪票口,检过票,送他上车的时候把这两大包往他手上一拽,他想放回来也不行了,火车开了。

这两人连分别的话都没说上几句,离情别绪连酝酿的机会都没有,离别就开始了。

这三个月,留在叶凉手上的痕迹,除了那一千五百块钱,就是这张小小的字条了,上面写的是叶姐老家的地址和电话。

叶凉到家了。

他到家的时候正是秋雨盛时,雨一大串一大串打下来,把石榴树上发黄的残花全扫落在泥里,小石榴清涩的绿与叶片老了的绿拼在一起,一副被太阳灼伤又被雨灌饱的表情。

西南才有的景。

他的确是到家了。

首先看见叶凉进家的啊妈发出一声惨叫——那里面的情感太复杂了,谁也没办法一下子穷尽。三个月前叶凉的那次出走彻底吓怕了这一家子。尤其是阿爸阿妈——谁能想到你个叶凉静静的静静的居然有这么烈的性子!一开始那个晚上全村的人都去找,找了三天三夜,影都没见一个!两个老的都快哭死了,以为这个忍惯了让惯了的二儿这回没忍住投进河里不愿浮上来,七月十四那天还给他放了盏灯,又烧了好多纸钱,让他好生投胎去。结果!他回来了!又黑又瘦,风尘满面……

阿妈硬硬忍住那阵哽咽一把扑过来抓住他,摸来摸去,摸到算个数,知他是个真人了,才细细颤颤的喊出一声:“叶凉爸哎!……”

阿爸出来了。咧嘴就哭。碰到场面事儿的时候阿爸他就是个孩子,惊也哭喜也哭,哭起来惊天动地!

他一哭,叶凉的鼻子也跟着酸,来时路上想好的那些话:“阿凉不孝,让阿爸阿妈操心……” “阿凉是去挣学费的,走的时候怕你们拦,没敢告诉你们,是阿凉不好……”——全堵在嗓子里,闷做一团哭出来,你也哭他也哭,再加上阿妈一个场面就要塌了,怎么办?当然只能靠阿妈去撑了,她劝好了这个劝那个,可算是把事情将息了。

然后张罗饭菜,上桌的时候只有三人。不见了大姐和幺弟。叶凉你离家只三月,家中就变天变地了。也是刚才一惊一乍的把一家子人的精神耗个精光,阿妈只是淡淡的说着这些变化——大姐二十几天前嫁给村长的四儿久泰了,幺弟拿着家里那点“底”到县里上高中去了……

叶凉扒着饭,听着阿妈的家长里短,有种被风刮下四处飘零的叶子终于落地的塌实感。

毕竟是回来头一天,还有那么一点零散的心思去想闲事,再过去两三天,最现实的问题浮上来了:学费。剩下那一千五你待怎样?

阿爸阿妈见叶凉那么静的一个人现在整日里坐不住,猜也猜到是为了什么——总算是自己生养的,不怎么贴心却也是心头一块肉!猜是猜到了,却不好开口解决,因家里那点儿“底”都让幺儿带走了,去哪里挤一千五这么大一笔数?!叶凉他懂,这个永远不懂怎么开口去要求的叶凉啊……只会心焦,熬着自己,实在熬得要干了就在夜深了的时候拿被子压了头偷偷闷闷的哭,哭还不敢哭长了,怕第二天早起眼肿让阿爸阿妈看出来,唉……

这天是1997年9月7日,离录取通知书上写定的日期还有一个礼拜……

叶凉起得很早,生火煮了些地瓜稀饭,招呼阿爸阿妈上桌来吃,他自己快快扒完一碗,告声:阿爸阿妈你们慢吃,就走到门口将木屐换下,穿上那双断头胶鞋,轻轻说了句:“阿爸阿妈……我出去会子……”

“去哪儿?!”

阿妈这句关心憋了几天,一时没管好就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去外面……转转……”

阿妈她看见叶凉飘飘空空的眼神,心都要碎了。她明白,叶凉你还能往哪里去?不就是往那些手头宽裕些,对人还算客气的家户里去借?!

“阿凉……”她想“你对世道人情还‘生’,你不明白……这世上什么都借得,就是钱借不得啊……借了人家就要骑到你头上去,欺负你,看低你……“她想拦着他,可却不能够,这时候谁拦得住那样一个叶凉?

下雨了。这儿到了九月,雨就稀稀拉拉的下,叶凉失魂落魄的出了门,连个雨具都没带,不大不小的雨浇烂了地浇湿了衣,于是,当他带着裹了一腿的泥点,湿去一片的衣服半只落汤鸡样的站在村长家门口时,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村长就是叶凉大姐的婆家,二十几天前才嫁过来的新妇,娘家人居然就上门借钱了!——你想那家子人的脸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村长两公婆本就觉着这门亲是你们家高攀了,若不是久泰死活要娶,这两家怎么能够凑一块儿呢?!像大儿媳,老镇长的孙女,二儿媳,东头村村支书的侄女儿,三儿媳,镇上管财务的老胡的女儿,门当户对,娘家那头的势力也大,对自己男人的事业颇有助益。再看看这个四儿媳,小门小户也就罢了,连公婆也不会伺候,还没使唤上就撒气!架子摆得天大,脸臭出窗外——哼!像什么话!

也是,叶凉那个大姐在家就霸道惯了,动不动就像原先在家中一般摆脸色,心想:你们家久泰窝囊的要死,能娶着我这个高中毕业的儿媳妇就是天大造化了,这两个老货居然还敢嫌东嫌西?!

唉,怎么说的?

做人家儿媳靠的就是熬,做人家公婆也要看得开,这两边,一边熬不得,一边看不开,这不,才嫁过来一月不到就恶山恶水。也算叶凉倒霉,偏偏让他赶上了。

谁都知道村长家有钱,两栋四层小楼加上一围四合院式的平屋,楼房给四个儿子儿媳,平屋给两个老的,这阵势,没钱才怪!可人家愿借你不愿?!这两天两个老的心里正窝着一股火气没处撒呢,这下算是捞着了。他们把叶凉让进屋,专等满满一屋人都齐了的时候,一下子捅出这个裹了一腿泥点湿去一片衣服又黑又瘦的男孩儿是四媳叶瑞琼的弟,且,他是来借钱的。

相人相衣冠。叶凉那一副上不得台面的蔫样儿马上就让妯娌几个掩口切切。叶凉大姐那么暴的脾气怎么受得了这种当面撕她脸的衅头?!马上就把面前的碗筷摔摔打打的这么一推,蹬蹬蹬走了出去。

胜了!

婆婆尤其得意,还要在言语上再讨讨便宜:

“像什么话!都说穷人家的女孩儿晓得心疼粮食,晓得节俭操持,有些人偏当自己是大户小姐!不吃?!不吃就罢!没人求着你吃!不吃我省下来喂狗狗还晓得摇摇几下尾巴省下来喂猪猪还能长几斤膘!……”

“阿妈!”四儿久泰无可奈何的阻了她一句“少说两句吧!有客人在呢!”

“客人?!”婆婆乜斜着眼扫一扫叶凉“有客人就不能说了?!你宝贝就那么金贵呀?!就不许人说呀?!啊?!”久泰默默放下碗筷,也走了出去。婆婆刚平下一点儿的气马上又被他惹起来了“不吃!不吃死了算了!养你个没用的货!怕宝贝怕成这样!……想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养着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命苦呵!”

又开始了,一唱三叹。几个儿子儿媳暗暗叹气,少不得上前去劝,把叶凉不冷不热的晾到一边去。

叶凉伤心其实更甚于尴尬,倒不是伤那一千五,他是心疼他姐。才刚嫁来一月不到就不讨喜,以后可怎么办啊……

向村长家借钱是没指望了。

叶凉一脚高一脚低的趟在泥水里往回走,整个身形都塌了下来,灰败灰败的。

再没人可借……

村长那儿本就是最后一家,厚了脸皮鼓了不知多大勇气才进去的……罢了吧,借钱这事原就不该存太多指望……

他走到一个偏僻的水塘边上就再也走不动了。在那蹲了一天。拼了命去哭,要把日后的份也哭干净,眼眶边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像是要借了这哭让自己认命:一千五,富户家里一双鞋而已,可放在他这里,没有就是没有——为了上学这点钱,他不知遭了多少罪,临到头了却卡死在这一千五上……

我不知道叶凉他蹲在那水塘边哭着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后悔那天从那男人的身下脱逃。

因为,那毕竟是他离大学最“近”的时刻。

艾克斯 发表于 2024-10-10 14:01:29

这几天叶凉都在埋头整理他那些书,大部分是课本,有那么两三本是大姐用过不要的《高中作文选》、《高中英语语法》、《高中数学满分方略》……。扫净浮尘,然后一本一本装进编织袋,再塞进他那个小木箱里锁好,再不要拿出来。眼看着没指望了的东西,还要放在跟前惹伤心做什么?

整整完,抬头看墙上的钟:才十点挂零,他就站起来,拿了一顶越南帽(圆锥形草帽,从越南那头传过来的,故名),想到锯木长看看——那里今天招工。才跨出门槛,阿妈进来了,牵起他就走。叶凉一点准备也没有,被她牵得磕磕绊绊的。止不住叫起来“阿妈……做么事走得这么急?阿妈!……你慢些!……”阿妈不理,依旧牵着他磕磕绊绊的走,走了不知有多久,两人停在一排瓦房外头,阿妈朝里头喊:“阿香!阿香!”叶凉看这地方眼生得很,越发摸不着阿妈究竟带他到这里做什么了。也是新鲜,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上上下下溜起来,正在他看的当口,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女人,那女人的衣装该长的长,该短的短——不象面前这对母子,一截长一截短,披挂在身上,还没开口就先短了样子。阿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一个劲的抹开脸:“看!光顾着给你阿香姨买东头李家的芝麻酱了!一大早就去排队排到九点多的光景才买上!衣服也没来得及换!”这下叶凉和那女人都注意到她手上的网兜了——东头产全国最好的芝麻酱,东头最好的又是“李家”,少,一天只五十瓶,都不够卖的,那就贵,一小瓶十几二十块钱。

叶凉心里咯噔一下。

那叫阿香的女人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侧了侧身子把他们让了进去。

坐下的时候叶凉和阿妈明显有了局促和不安,尤其是阿妈,汗珠就没停过,话也扯得勉强,从人问到猪,问到今秋收成,问到“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没什么可问了就扭几扭换个坐向,还想再赖出点儿什么来,那女人到底看不下去了,说,阿兰,有什么事就直说了罢,能帮的我就帮了,不能的,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阿妈一听就笑了,笑得很费力,像是从挂历上抠下来的一张笑脸。顿了几顿,她开口“那我也好直说了……小弟(指叶凉)考上大学,报名费还缺了一点……想求你向你公爹说一声……哦!钱我们会尽快还上!过了明春……家里那几口猪出了栏就好了……” 颠三倒四的,可倒也把意思露出来了。那女人也不做声,只是拿住手上的毛线团翻翻弄弄。静极了。这当口一静就是尴尬。这对母子受的煎熬,可想而知。阿妈本就是“面子皇帝大”的人,人家这么拿住她,她就怯了,终于在肚子里挖起告辞的话,可那头反倒响了:“阿兰……你要明白……儿媳毕竟比不得亲闺女,话,我也不敢说死,只能给你说说……” 阿妈的脸上立马显出一种夸张的感恩戴德。麻烦你了麻烦你了。阿妈说。那女人不再说什么,蔫蔫的往后院走。这么一走就难免有些宿命的味道了。叶凉后来上得去这大学,和她这一“走”有重大关联。她那公爹以前总是一大早出门,过了夜饭时分才从锯木厂回来的,那天,鬼使神差,偏就在家。像是天意。 当然,以上是浪漫主义的说法。还有种现实的。那是1997年,离那倒霉的“大扩招”、“教育产业化”还有那么两年,男大在那会子的人们的眼里还不是“用扫帚一扫一大把”的“烂货”,还有几分金贵,唬得住人。这钱借出去也是个有去有回的样子。 天时地利人和,也该叶凉走运一回了。

叶凉坐在松脂厂往县城送成脂的拖拉机上,算是个“顺风”吧。到了县城再转车去省城。然后才有去往那座北方城市的火车。

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我考上大学那年。父母,亲戚,坐了飞机过去,陪我住了一个礼拜。他们回来时我摘心摘肺的哭,而后是一天数个的长话,是逢五一十一坐上飞机往家跑……

人和人之间就可以差那么多。

OK,神爱世人,众生平等。

可在叶凉那里“陪”是种奢侈。你说到底谁是骗子?

叶凉孤零零的一路行去,扛了一个大包袱,里面是被褥衣裳饭盆牙刷口盅水壶。陪了他一路的是阿妈的那个“笑”。她跟三叔公借钱时脸上的“笑”。那么费力。岁月在这个费力的笑里毫无保留的爬到了她的脸上。硬掉了的笑,把她脸上的纹路也一起硬在那里,夹的是叶凉的心。这个学还没上就让他觉着有大把的债要欠——很让他惶恐了。那感觉一上来,气都喘不得,他那记忆偏又执拗,自虐似的将出门那几天的事反反复复的放,弄得就在眼前一般,特别真。时光在那里动不动就倒流。

先是阿妈替他拣行李,怎么拣当然是要依去的地方定。北方。天寒地冻。衣服要厚,被要厚。阿爸当过几年兵,有件棉大衣和一床军被,复员回来以后这边热得没法说,东西就宝贝着压箱底,在那里沤,十多年都有了,发潮,边边角角上都有给虫蛀过的痕迹,拆拆洗洗缝缝补补后,阿妈在前一天晚上给他装进一个手缝的大布袋里,唠唠叨叨的说着:“国家的东西就是好……别看十几年了,这些絮子还暖和得很!……天一冷你就要拿出来穿拿出来盖不要瞎宝贝!东西本来就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听到没有?!……”

叶凉“呃呃”应着,喉咙却堵上了,调走得一塌糊涂。幸好阿妈正在忙头上,没听出来,还在絮叨。叶凉静静的听,再不敢把自己走了调嗓音亮出来。阿妈一世都没说过这么多话,她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下来,什么也不说,先做,能做好的就好,做不好就扛。这一点,叶凉真是像完了她。母亲不爱说,儿子不会说,两下里这么沉默着,隔阂一日日增长,从这边长到那边,终于望不到头。但在那个晚上,两人心里都泛起一层酸酸的泡沫,很温柔了。这爱情于他们都太陌生,都快不知所措了,人就变得琐碎起来,总是能想起很多,陈谷子烂芝麻拉拉杂杂一大堆,线一样牵牵连连,没完没了的。

“时间过的真是快!”阿妈这句话一完就戛然而止,没了下文。夜很深沉了。她拿出一根记号笔做最后一项工——在叶凉的军布书包外头粗粗划上了一组电话号码——是隔邻小卖店里的电话。怕叶凉忘。

“到了就打个电话过来,我和老板娘讲过了……晚了,你睡下吧,明早还要早起呢……”

叶凉答应的声音被关在门里,过了一歇,门重又启开,阿妈探个身子进来“到了那边记得打个电话回来哦……缺什么也打个电话回来……家这边你不用记挂,你大姐能顾顾我们这边的……好了,你睡吧、睡啊……我不吵你了……”

阿妈她把安慰的话说得这么太平,叶凉怎能不觉得自己在“欠”?

他最怕欠了。谁的他都欠不起。只想要个不欠不亏,平平抵过去就行。一下子就让他知道自己欠了那么多,他怎么能心安?魂都不好好呆着了,天马行空,几天的车程睡也不见他睡多少,眼神都虚了,茶点儿就坐过了站。糊着头脸下车来,被人潮冲着,冲到出站大厅里了,一看墙上挂着的钟:才凌晨两点多,去哪儿?学校?三更半夜到了外头连个问的人都找不着!旅社?钱呢?

哪儿也不能去。叶凉站到大厅里的一个柱子下头看着人群潮涨潮落,很快就剩几点零星的人了。他们都滑三滑四的,绕过乘警的眼皮,随便倒在哪张候车椅上,运气好的一觉就是个囫囵,不好的乘警就几次三番的过来捅醒了,赶出去。叶凉困得都“粘”了,一路上欠下的睡眠这时都伸手向他讨,眼皮间平成一条缝,他透过这条缝看见那些谁得正在兴头上的人,心里想得要命,脚却定在那里,根都长起来了。他不敢过去。难看。毕竟是来这儿上学的呀。

这样,他站着就谁着了。背靠一根柱子,人一谁,脑子一松,身子就软,往下滑,往边儿滑,总是在他睡得恰好的时候给他“滑”醒过来。醒了也是醒在梦里,站站好又睡开了。他最后一次从那根柱子上歪到一边歪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把自己那包东西扶好,走到站外,准备开口问人,那所大学往哪个方向走——不是“坐” 几路车,是怎么“走”——叶凉打算走过去,不管多远。除了车费,学费,剩下的就不多了,一分一厘都得往狠里掐。刚出站就看见有几个人举了大大的横幅,上面是“XX大学欢迎新同学!”。正是他要找的那个,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犹犹豫豫的上去问了边上那个女孩儿,简单交接完,她就问:”哪专业?” “历史。” “雷振宇!”她头一扭就招呼过来一个人“你师弟!管好了啊!替人家把东西接一接带到咱学校车上去!哎!快点快点!车要开了!停!停!停一下!”三个人乱做一团,冲到车门口,叶凉人上去了,东西却太大包,急起来竟塞不过那车门!又是一番推推挤挤拉拉扯扯,好,尘埃落定,屁股粘在椅子上了,他才白着脸想起来一件事儿:他没钱付车费!

“停车!停车!!让我下去!!”一车子的人都瞪大了眼还以为他什么东西漏下面了。结果叶凉一路挤到司机跟前涨红一张脸,小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没钱交车费……不能坐……让我下去好了……” “轰”的一下一车人都笑开了,笑声从前边传到后边,从左边传到右边,此起彼伏,把他都笑懵了!司机好容易止住,按着肚子说:“你就呆着吧!不要钱!往年啊的确有像你这样的,今年特意防着,在门口那欢迎条幅旁边杵了个大大的‘校车接送免费!’,没看见?今年你是第一个!”说完又笑开了。一车子人都觉着这人有意思。有意思就有意思呗,这印象浅薄得很,来得快去得也快,车开出有一段,车上的人都忙着搭新同学新关系了,就看叶凉兀自脸红。

车到地方,车上的人都被各自系里专业里的师兄师姐领走了,叶凉还在脸红。他红着脸跟在人家身后,一个劲的在想刚才刚才那件尴尬事。其实也就是没经过事儿,总以为别人会把这点儿生人的芝麻绿豆放心上,说到底,谁顾得上谁呢?事不关己忘得最快。这道理叶凉他过了快十年还没明白过来,在意来在意去的,倒把自己给委屈了。 那都是后话,现在,他正走在这老宿舍被透过来的阳光染成金红金红的走廊里。走向他的那间。宿舍都是按学号编的,九七年上的是九七届,学号以九七开头,接着是学院编号,下来是系,最后是专业。八位数。随机这么一调,六个人配成一间。叶凉走进他那间,把肩上扛的放地上,忙着跟人家道谢道别还有喘气,等差不多了回过身子一看,五张床都满了,还剩一张。上铺。等他摇摇晃晃爬上去,把东西摆好,天时就过午了。他还不知道,是肚子告诉他的,饿得都“绞”了——他从上面爬下来,从军书包里摸出两个发糕一个鸡蛋,把军水壶也摆出来了。就着水一阵吃喝,蛋黄和发糕粘性都强,哽得他用水直往下冲。吃吃完,这一顿就算对付了。从打开的包口看进去——都没多少了——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吃得那么费!叶凉有点儿悔,再摇摇军水壶里的水,也不多。吃完这些,再吃就得动到家里的钱…… 想到这一层他就不敢再往下想去,只是暗暗给自己定了条管嘴的规矩——多吃青菜多吃面,少吃米饭,少吃肉。能省一分是一分,再看看外头有什么活儿能做没有,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用家里的钱——那钱得存下来,阿爸肾痛,三不五时就得吃糖,糖又贵得让人眼晕,没点儿钱垫底,到时候事情来了天都要塌下来的。他打算完,准备把军书包挂好,这一眼就溜到包上那一串数字上“哎呀!忘记了!”他忘记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了!你看看,人的脑袋就是这么不经用,一件事就装满了,要不是这一眼,可能还要拖到晚上呢!他赶紧拿上一元钱就往外跑。宿舍旁边有个学生食堂,食堂里有个小卖店,店里有公话,三毛钱一分钟——比现在还贵。一元钱,能打三分钟吧。叶凉快快就把号码拨了——其实号码哪里用他刻意去记?不知不觉就刻在心上,怎么磨也磨不掉了,要知道,这数字就是一根线,这头是他,那头是家。虽然这“家”是要过了别人手的:他听见小卖店的老板娘高高的叫阿妈的名字,听到狗吠听到摩托车跑过听到有人过来买酱油,熟悉得一摸就能摸着,人却在千里之外,异乡异客人生地不熟。他鼻酸,忍得很辛苦,阿妈一句长长悠悠的“喂——”却把他惹哭了。没有声音的那种,只看泪珠大滴大滴的往下砸。 “阿凉啊?是阿凉啵?” “是……”声音都变了,叶凉赶紧咳几声,把变了的音清掉“哎——阿妈!……我到了…………恩,都挺好的……六个人一间……恩恩,满敞亮的……没有,这头还热着,真的!我没骗你!你听见锅头(知了)叫不?没有?这头真的很热,北方人叫‘秋老虎’嘛……恩,天冷了我会穿……家里怎样?哦哦……那阿爸呢?哦……”叶凉看着表盘上的数字长了腿一般的 往三靠去,狠了狠心让话断了,心里却藕断丝连,牵着扯的疼,疼到肝里去。

叶凉把话筒合上,“嘀”一声响得清脆,他和家就这么断了…… 忧伤把他团团围住,坐在电话机前怎么也起不来了。

“一块一!零头给你抹啦!”那声音跟打雷一个样儿,看把叶凉给搅的,羞都羞死了!自己流的那些泪都让人看去了!多丢人!都上大学了还哭家!

“小子嘿!想家啦!大个人啦!小子小子怎么能跟没离过家的姑娘一样!”说完就嘎嘎的笑,笑得花白眉毛一抖一抖的,叶凉烧着脸,蹭过去把一元搁玻璃柜台上,转身就落荒而逃了。

也好,这么一搅,起码不那么难过,不然,他一个人什么时候能把那团忧伤化开?

习惯罢,习惯就好了……

有好多东西是要靠习惯来的,比如孤独。

叶凉是那种不擅言辞的人,加上心上有事,低着头进进出出,和同屋的交往也是淡淡的。其实,一个新的集体在组合初期,就是成员之间的相互试探期,有点儿投石问路的意思,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收好刺,把最好的那面亮出来——一个月,一个月就差不多了,试探完毕,知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看看你像个大而化之的,在你面前就能放开了,就能热起来——像叶凉这种,少言少语,整个人都神神道道的,一天都没多少时间见得着:一早人就没影儿了,晚上又晚晚才摸进来,轻手轻脚的洗漱,轻手轻脚的铺床,轻手轻脚的翻身,把人都活隐形了。

活成隐形的人,谁能和他热得起来?热不起来你就成了个“X”。未知数。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的反应基本有两种:一种是好奇,死粘上去要看个究竟;另种是敬而远之,保持距离以策安全。见面点头,转身以后相敬如宾。开学俩月以后,这宿舍里的格局差不多就定了。和谁谁去上自习,和谁谁去嘬一顿,和谁谁去“泡”谁谁去“钓”,都定了。结果叶凉哪组也没“和”进去。他就这么独来独往,有课的时候早早去教室里头蹲着看书,课本也有,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也有,边看边等开课。早饭是不吃的,省下了。没课的时候,他就往两个地方去,要么图书馆,要么走街串巷翻箱倒柜的找——找吃的,找活儿干。

学校东门南路的早市,就是这时候让他翻出来的。附近的农人想躲着城管躲着工商挣两个钱,天还黑抹抹的就摆出来,菜啊蛋啊鱼啊肉啊都还“睡”着呢,新鲜。去买的都是“知道”的,早早去,一是新鲜,二是便宜——比市面上便宜一半还多!叶凉最常上那儿买的是腌菜,两元一坛,就着馒头,这就是生活了。

在动手写叶凉充满饥饿的男大活时,我刚好看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那里面对于饥饿的描述让我所有的想象都苍白无比。

我从未受过饿。

饥饿离我太远,我能给出的仅仅是“叙述”,外观,表面,没血没肉,离心还远着呢。感觉是很难“换位”的,在这方面,想象永远不是真情实感的对手。所以,我回避了叶凉在遭遇饥饿与拮据时的情感和心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现在,我和这男人面对面坐着,外面有轮船过江的呜呜声,他垂着头,下巴在讲述时一点一点的往胸前挂,声音平静无波——那是淡定生活养出来的。整个访谈过程中,他都勾着头,我眼神一错,他又成了十七。那个勾着头在寻寻觅觅叶凉。我搞不懂他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人。他也是。我们都不敢往“来路”看。虽然我们现在正在谈论“过去”。

有时候,彻底的把一个人的来龙去脉挖出来,摊开,放在面前仔细去寻找他的成长和变化是件很可怕的事。

那些成长太“寂寞”了。

“寂寞”太多太久就成了孤独。

我们可以忍受寂寞,却没办法忍受孤独。

我相信,十七岁的叶凉——把自己活得“孤独”的叶凉,他也有“热闹”的欲望。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别人当他是独行特立,独来独往的独行侠,潇洒得很。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啊……,你总有想说的时候,说的时候还不能自言自语,得有听众,至少要有一位——不是猫,不是狗,是人,是你的同类。叶凉也是人,他当然会有憋着满肚子话想说的时候,可他又不会主动上去“搭”人家,几十个同学都是点头之交而已,这些苦闷都是隐秘的,怎么好倒给 “点头之交”?家里倒是有听众,阿爸阿妈都会静静听他说,可是代价太高,他付不起。叶凉就这么“孤独”着。他所有的幸福都集中在“书”这死物上了。

那所大学里有三个图书馆,两百五十万册,还说少了。叶凉他最常去的是老图,老图老图,老房子了,用青石板造的,外表寻常得很,进去就知道舒服,冬暖夏凉。先是一个大门厅,往左右舒展,连着一排一排的大窗户,夏天的时候,门口几十棵白杨都长好了,叶子墨绿,互相碰着擦出海的声音。树海。特别是傍晚,残阳斜照过来,把枝叶的影子都剪到窗上,再过了窗贴到书架上,书本上,桌椅上,甚至人身上。叶凉是老图里最后走的那几个,他在等太阳下山把叶的影子贴到自己身上。那些时刻,他心里平静如水,堵着的心事退潮一样散掉,空了,只有那些树啊、光啊、影啊——很幸福的。

playboyart 发表于 2024-10-10 14:05:59

尽管前面还有一堆的孤独,心事,饥饿等着他,但这幸福是实实在在的。如此一来,叶凉怎么能不死死抓住这浮木这稻草这上帝?你说不清他“信”得有多虔诚,都恨不能让书把自己埋了!看的时候下狠力——他偏好那些有“重量感”的书。厚重,大量的字——这实际上是肉体的饥饿反射到精神里的效果——看这些厚书,像是吃一顿饱饭,囫囵下去能是个“饱”。他照三顿这么上图书馆,坐着看,坐累了就挪到最后一排书架后面——那儿对着一个大湖——慢悠悠的走着看,也能歇歇眼,看到要紧的时候便站住,咬紧了那些字,单着脚站着,左脚累了换右脚,右脚累了换左脚。他只顾着收书上的风景,哪里想到自己也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说实话,这大学里上万个学生,一个有心把自己遮起来的人哪那么容易就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都是有由头的。首先是照面的次数,要够;其次是这人的行为,多少得有些特点,不是惹眼,是“特点”;最后,把人家收成风景的那个,要有心,就是心够细。

雷振宇注意上叶凉并不是在车站那第一面。他从九月初开始就在车站接新生,半个多月,接的师弟师妹多了去了,谁记得谁啊!叶凉也没张出众的皮,印象是留不下的。后来系里分派这些个高出一两届的下去探新生,他进了叶凉那间,一屋子人东拉西扯盖天盖地,热闹着呢,就看叶凉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偶尔抬起头看看他们,眼睛亮亮的,都笑的时候他也捧场做个笑——是个怕生的……——这才是第一印象。而后是中秋,师兄师姐下来拖师弟师妹去“团圆”,又是他去叶凉那屋。五个家伙都跑了,剩叶凉孤零零一个正往自己床上搬那些洗晒好的铺盖,床和书桌中间的空子太窄,正好卡那儿了,憋得他,要进进不得要退退不了,雷振宇一来,解围,抱住铺盖让叶凉往上接,他看了几眼抱在鼻子底下的铺盖——花红柳绿的被套,过时过远了的。一团乡气。

他站在底下边说出来意,边等叶凉理好床上那堆东西,只见叶凉越理越慢,越理越慢。他也不急,笑笑的仰头看他,意思是,时间多得很我等你。叶凉抿住嘴,左边出来一个小酒窝,这酒窝在他脸上时断时续的配合出一个表情:为难……

他偷眼看了看雷振宇——没什么走的意思,就无奈的把嘴唇摆好,酒窝收回去,嗫嚅着冒出一句:“我还要看书……不好去了……谢谢……”

这话回的!连他自己都觉着不地道,于是又牵扯出后面的话来,想到一句说一句,越扯越多,破绽就这么被他的话一个个送出来,雷振宇就站在下面笑:“去吧!热闹热闹!那么怕生以后怎么混!” 他也不点出他是在敷衍,就这么四两拨千金。再拒绝就是你叶凉不会做人了。叶凉垂下头,又摆出几个酒窝,终于从床上爬下来,跟着雷振宇走了。

他们去的地方是个西餐厅,那晚包场,整层楼都是他们专业的,一到四,全齐。热闹果然是热闹,先是混场面,一群一群的认识,然后是一小群一小群的坐下谈,再几个几个出去谈,都忙着混脸熟、搭关系。该奉承的奉承该说笑的说笑,叶凉缩在角落里,想躲,备不住雷振宇拉了几拨人过来,师弟师妹师兄师姐的叫,给他撑场面,想他多少也能结识几个,可他就会坐着、脸红。雷振宇叹了口气:还真是怕生……

这样折腾,雷振宇那些好意倒是让叶凉受足了罪。人来人往几拨后,再没人过来这头了,好了,消停了。雷振宇一想,线他也牵了,场面他也撑了,一个学长在这场合该做的他都半点折扣没打的做了——人各有脾性,慢慢来吧。过去嘱咐叶凉几句,他也忙自己的去了。经过这两次,他算是把人和名字搭一起了,和这些一道存在记忆里的是那个“怕生”。就这么多。

足够了。

够让事情发展下去了。

叶凉沉默是沉默,在某些事却做得一板一眼的,比如“叫人”。这么沉默的他让他开口打打招呼“叫人”,不太容易的。可是他有张嘴叫人的习惯——小学六年让老师养出来的。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根深蒂固。不叫他就觉得心上过不去,难受。尽管这个口开得千难万难,他还是开了,声如蚊呐,叫“XX老师好”, “XX学姐好”,“XX学长好”,记得姓的他就加上姓一起叫,不记得的就只是老师学长学姐这么叫。他声音真的太小,好些人给他叫过后都没听见就这么过去了,没给他应声。他脸红红的,可下次还叫,声音仍是那样小。

雷振宇也让他叫过。那天他和外系一个同学往主楼上上课,已然是迟了,两个人飞一样往前窜,他们上,叶凉下——显然是看见他们了,叶凉赶紧暗暗清了清嗓子,叫了两声“学长好”,雷振宇在前边,什么也没听着,倒是后面那个耳尖,回给他一个挥手,算是告诉他听见了,两三秒而已,人早没了。两个人在教室里坐定,上课,上到中途无聊,一个就说了:“哎!刚才你学弟叫咱们呢!真新鲜,我都上三年了不见有人这么叫……”

“啊?谁?”

“啧!那个啊!不爱说话,人瘦瘦的!”

“哦……”雷振宇嘴巴应了一声,心里就知道了——那个怕生的……

“你小子傲得很哪!人家开口叫一句多不容易!你还不应!摆明了打击人家积极性!”

“啊?他说什么了?我没听见,跑太快了……”

“没什么,叫‘学长好’,两声,下次你给点心啊!学弟都这么懂事了学长也得象话不是!”

“哦。”雷振宇忙着做笔记,应得很简单,心倒留了。

“哎,你那学弟是南边人吧……他说‘学长好’的调子特有意思,下次你注意听,真的……”

“哦。”

这是个小插曲,那一个在下一秒就由说话的调子引到礼拜天和女生宿舍搞联谊那头去了。就是上课上到犯困时的调剂嘛,谁也没真往心里去。雷振宇只是想着下次见到了仔细听听。

机会总是不会缺的,同个专业,有些课得合起来上,再加上一些公共课,上上下下,总有碰见的时候。那天晚上果然又见着了,叶凉还是声音小小的叫,雷振宇可是事先留了心去听的,当然听到了。那调子,生生涩涩的,居然还有点点天真……

以后,两人路上碰见了,都叶凉先开口,雷振宇应声。习惯已经养成。有那么一两次,雷振宇得了凑巧仔仔细细看了叶凉从“预备”到“开口”的一段过程:先是不小心把要他“叫”的那个人给瞧见了,然后抿出左边一个酒窝来,眼神左右游移,要走又走不掉的那种为难,接着,看“目标”一步步近了,他手攥紧了掌心里的笔,慢慢迎上去,多痛苦似的,脸都熬红了,“目标”终于到来到跟前,他勾了头慌慌张张叫一声,人家回完他,错开身子走掉了,他攥紧的手才一点一点的松开……

看够了,雷振宇浅浅笑了一下,他决定,下次坏了叶凉养起来的习惯。

这次他先开口,他说:“叶凉!”

叶凉傻了。一脸的意外灾难。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学长好……”,以为雷振宇跟往常一样,回完就走,谁知他不走了!站在那里就说,滔滔不绝,叶凉顿时手忙脚乱,都不知怎么站才好了。

“这人可真有意思!”雷振宇想。

你一旦觉得一个人有意思就收不住了,开始可能是无心的,慢慢慢慢,从无到有,就刻意了。

先是发现他上课的时候很喜欢坐第三排的角落,仔细看看,这位子很有些讲究在里面,它能把课听得一清二楚又不至于惹来任课老师的提问。再着是发现他上课时总是把那个孤零零的酒窝给露出来,死死盯着讲台上那个人看,多深情似的,眼神都是实的,简直把人家当本活动的书去听,从不管讲着的那人讲得有多糟(你得承认人在表达上天生有差别,有的人一肚子精彩,笔下步步生莲花,经过那张嘴再出来却成了和稀泥),有好几次,那些表达有“少许”障碍,讨不来好的给他眼神一鼓励,就不顾一切了,一讲两堂课,中间都没带歇的,底下睡倒一大片算什么,又不是为他们讲,为着听的人讲!往往到最后,就剩小猫两三只,他的头就成了向日葵,讲的人走到哪儿他转到哪儿。雷振宇就在下面浅浅的笑,再见到他的时候带着笑,有时走在路上,冷不丁就想起了也是笑——怪有意思的。那时他还没想到一见一个人就要笑意味着什么。

雷振宇这人,怎么说呢?聪明,从容不迫的那种,不动声色,做得特别到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你在前边惹麻烦,他在后边滴水不漏替你收拾,完后还让你觉着自己帮忙帮得特别是时候。真的,聪明……。不然叶凉后来也不会归了他。他那时十九,聪明够多了,就是缺经验,经的事少,再加上这种事,等于是在他的生命里劈开一道叉,该往左还是往右?往右是原来那条:实际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会走,时间到了该结婚结婚该养孩子养孩子,他本来就不是个轰轰烈烈的人,小百姓就好,平安。他上了大学不久就有告白的,也难怪,他皮相首先不错,身量高大,家里条件好得很,这三个,你很难说清楚人家冲哪个去的,或者哪个也不冲,冲那些虚的,什么谈吐、气质之类。总之,“滋味”他是早早尝过了,你情我愿的时候。不过也没定,三年以来就这么逛荡着,却不见有说他“花”的,会做得很。回家的时候,有些热心的“叔伯辈”隐隐约约提起,,口气也不似以前那么玩笑,有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意思,想他大学毕业先把家给“齐”了,要干什么再干,他也不驳人家面子,就笑笑的,游刃有余的样子。不急。人家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至于左边那条,真是意外。是意外就要费思量——百分之十不到的人走的那条,太险了,选上了离“常态”就越来越远。所有的选择都附带着风险,我们大多数人偏偏是风险厌恶者,这厌恶会反映在行动的犹豫和思量上。思量耗的是时间,犹豫耗的是机会。一思量一犹豫就什么都过去了,机会一过他疯起来有些事情就做得过了头,把个兔子样的叶凉吓跑了……

每当我听见有人把话说死的时候,我就特别想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像雷振宇,你怎么知道这个万一来不来,什么时候来?

叶凉,你原是“万一”来的。

那时的雷振宇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照样笑笑的,照样该上课上课该K书K书该去“野”去野。最普通的大三生活。这是旁人的判断。问题是真正的变化不是我们用肉眼就能看得见的,它特别细致,埋得又深,真到给你看见的时候,事情就到收都收不起来的地步了。那时连雷振宇都觉得自己过得很不错,一切正常。他自己都知觉不了的东西,指望别人?真是奢侈!

他没发现,他的笑容和巧合都太多了。有些泛滥,笑在脸上挂挂没什么——他本来就惯笑:好的时候给个笑,就会意了就赞赏了就喜幸了;不好的时候还给个笑,用来掩水挡土,多尴尬多糊涂的事这么一笑就过去了。这笑啊,有有意义的,也有没意义的,没意义的就权当松松面部八块肌——什么笑该用在什么地方,有理智的人都该知道怎么去分配。可你看雷振宇,他竟把每个笑都笑出意义来,这么笑着笑着就蹊跷了,不理智的苗头开始冒出来。表现在哪?就在“巧合”的次数上。他和叶凉常碰巧在图书馆在上课时甚至在路上撞见,不为什么,就为看看叶凉见他次数多了以后是不是还那么怕“生”。叶凉的反应每次都让他觉得好笑——不管有准备没准备他都手忙脚乱,什么时候都不敢正脸看他,只是眼角边不由自主流出一丝无可奈何来,问他,他也答,点头,摇头,实在不行就出来一个单音节“恩”、“哦”、 “是”——行了,不论如何,比起以前好多了,慢慢来吧。他放他一马,看着他像兔子一般落荒而逃,又笑开了。

那天他远远看见叶凉手上抱了几本书匆匆往老图方向去,忽然想起自己借的的那几本书也该到期了,就拐回宿舍拿。进了老图,他把书往还书处一放就过去了——该写中期报告了的,看看有什么可借的没有。他在书架与书架间闲闲的逛,看到差不多的,把代书牌往书中间一插,随手抽出来翻两页,行的拿上手,不行的放回去。他刚晃到第四排,眼角的余光就把叶凉给瞟见了。他正站在一排“库本”面前一心一意的发愁——你们可能不知道这“库本”是什么,它是这大学里造出来的一个专有名词,也是书,不过有些人借得有些人借不得。像叶凉这类,本科生,顶多能在里头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看,借出来是不行的。上了硕的,上了博的,当了这学校的教师的才有“资格”借出来。他愁得眉毛都拧了,把那本厚厚的书掂在手上,翻来翻去,想放回去了,放了一半又给抽出来,蹲在地上看起来。雷振宇笑微微的,想到平时混在一起的那班哥们儿,里面多得是能把这本书弄出来的……

可没过两天,他居然看见叶凉抱着这本书坐在教室里啃了!

那书是谁的?

这样想着他就走上去了,叶凉用功用得与世隔绝,给他吓得身体一震,人连忙往边上让“学长坐……”

“叶凉,这书不错!图书馆借的?”他问这话的时候,已明知不可能,因整个大学图书馆里唯一的一本就在他手上。投石问路而已。

“不是……是……是我跟王老师借的……图书馆的,本科生不让借……”

他?雷振宇意外了。这人名气大得很,学生里面不少是冲他来的。他脾气和名气一样大,本科阶段没几个敢选他的课。其他教授都不屑跟本科生计较,嫌为难本科生没水平,他偏不,让你写个论文,他可以露头露脸的把你剥出来批,从不给面子,照他的说法,人只有“脸”都不要了才能把学问做出来,你是本科生又怎样?!本科生就有资格多犯错了?!

现在上到大二大三大四的那些,当初天真得很,图新鲜选了他的课,最后生生脱掉一层皮!给吓得,看见“王”打头的课都不敢下手选了。

这样一个学生看见了都要绕道走的“鬼见愁”,那样一个胆小的叶凉,他居然就从他手上把书给借了?!有点儿“天方夜谭”的味道不是!

其实,哪里是天方夜谭那么简单的?

叶凉活那么些年就大胆了那一次。

先是叶凉跟了他好长一段,等他快出校门了,才急出勇气来。这人教书这么多年,没看见哪个大一新生敢半路叫下他跟他搭话的。他索性停下来听听他说什么。他一停,那学生简直要吓死了!脸埋着,大概是红了,一直烧到耳朵根上,好容易开口说了,声音又细得比蚊子好不到哪去,他听了好几次才听清楚,借书。他有点愣,单这书的厚度就能把大半人读它的心情给丧掉!他再细看一下,这学生他好象认得——节节课上头像向日葵样的学生,加上几篇报告写得还可以,名字也给他记住了,好象叫叶凉吧……

他愣的时间稍为长了点,那学生就有些着急了,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行字,支支吾吾说着:“老师……我……我二十天以后还给你……上面是我宿舍的电话……地址……”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尴尬得要命,简直要死了的……

他也没给什么正面答复,只是第二天就把书拿过来交到他手上去了。

这就是教职者啊!对“好学生”总是存了一份怜惜,总能上心。那是后天培养出来的本能。

然后,叶凉的第一次“斗胆”和一位教授的教职者本能,把雷振宇的一次机会给流掉了。

只是当时谁又曾把这机会当成“机会”呢?雷振宇看看叶凉手上已经有了,就把那本还回去算了,言语上连一星半点也没透露。叶凉捧着这本书看得十分幸福,边看边写,到第二十天,写了有十七八页,还书的时候,他连一本本子一起摆了进去——他不好意思放在面上,那本子是十六开的软皮抄,黄草纸做的封皮上先是一弯 “XX队红星松脂厂笔记簿”,接着用章盖了个大大的“奖”。那还是叶凉上初中时候的东西,那年学校组织了个收松脂比赛(其实就是人手不够了,以比赛名义凑),叶凉得第一,厂里发了本本子做赏,一直没舍得用。毕竟是初中的东西,本子扉页上的语句在昭告天下,他不想老师一眼就给看到,有点怕被笑话……

叶凉把本子放进去以后在底下紧张了两天,第三天有他的课。这次课叶凉上得心不在焉,心上忐忑着呢,好不容易捱到下课,他把他叫过去,“用波浪线标起来的地方改一改,这几页重新读一读,星期五给我”,然后递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页数——就让他走了。话不多,叶凉的气却松下一口来,不用卡得那么辛苦了。出来以后他没回宿舍,找了间空着的教室坐进去,打开本子就看。十五六页的纸都是勾勾划划的痕迹,他看看写写翻翻,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外面就是一片早夜景色了。他收拾着往回走,走出来的时候觉出冷了,这几天温度降得厉害,明天把棉衣收一收,可以上身了,他想。

回到宿舍,人都出去光了。他拿起饭盒匆匆往食堂走,想碰一碰看看能不能赶上个尾巴。

果然是尾得不能再尾,好些窗口都关上了,里面人也没一个,剩那么几个,东西也不多,叶凉用饭卡打了两个馒头,处理的,便宜些,三毛钱就得。他拿到旁边的桌椅上就着刚刚拨拉进饭盒的酸菜慢慢吃了起来。天冷,馒头凉得快,一凉就硬,石头一样,他往旁边的开水壶挪了挪,接点儿开水泡着酸菜,把馒头掰开放进去,泡得软了就往嘴巴里头送。这种东西,就是骗胃用的,叶凉只想快快把来自肉体的烦扰解决掉,他的人在做着一种叫“吞咽”的动作,心却不在了。心还合在书里放在宿舍,没跟着一块儿来。

小777 发表于 2024-10-10 14:12:33

他还在迷迷糊糊吃着的时候,一阵嘈杂,一大拨人带着高门大嗓进来了“我说!你小子说请客就食堂是啊?!” “操!也不知道是谁害的!不是你磨磨叽叽那馆子的座儿能被订完?!受着吧你!”接着就有劝的“食堂就食堂,凑合一次把,下回我请!”

叶凉不抬还好,一抬头满班都是他那个系的,一堆学长学姐,他都傻了,东西塞在嘴里忘了咽,他来了个条件反射,慢慢把身子侧过去,脸埋在饭盒里,一大帮人往前面过去,他就想他们快点儿过,都过到最后几个了,一学姐眼尖,大叫一声:“叶凉!!”声音里漫山遍野的惊喜。然后那帮人“呼啦”一下又回来了,把他团团围住。他没敢抬头,讷讷叫了一声:“学长们好……学姐们好……”脸就红了。谁理会他的礼貌,咋呼着就上来了:“叶凉!怎么吃这个!难怪这么瘦!过来和我们一道吃!”完后就上手扯,就差扛了,一帮人众星拱月样把他拥上二楼的食堂饭店里。雷振宇也在里面,他退到人群里,暗暗看着。叶凉被两个膀阔腰圆的学长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怕他跑了——从头到尾都没敢抬过头,没闹清楚那天到底有多少个学长学姐,都是谁。他的心思都在不断满起来的饭碗和不断砸过来的问题上了。

“哎!我说叶凉!过得这么紧巴也不跟师兄言语一声!当你是白叫这声‘师兄’的啊?!”

“就是就是!以后吃饭我们包了!包你‘一日三餐有鱼虾,长期下来,心也宽、体也胖,路也走不动,山也不能够爬!’”这位还来了段改版《沙家浜》!

他们都是好意,叶凉明白。

可这好意却不是人人受得起的。你敢说这不是同情?同情是种大爱没错,却是带了傲慢的,有点仗了自己优势还不自觉的意思。叶凉怕热闹,怕受人注目,怕这种带了傲慢的同情。他宁愿安安静静的吃他的酸菜泡水和馒头,那在他看来就是种幸福了。

根本不是现在这样,不得不吃,一堆人围着他看他吃。

结果,那个晚上,又把他给吃堵了,胃里一阵阵难受。

那顿饭吃吃闹闹,直到十点才散。叶凉给撑过头了。席间一直有人嚷嚷:“叶凉!你吃啊!赶紧吃!不吃待会剩下了一锅拿去倒掉!多暴殄天物!”他没办法,这么好的饭菜拿去倒掉简直造孽!只好硬往下塞。这帮人吃吃喝喝嘴巴还不闲着,拿叶凉开“涮”。

“我说兄弟!上来也快一学期了,有了没?”叶凉压根儿就没听明白他那“有了没”指什么,傻傻问了声:“有什么?”人家看他那眼神天真得!赶紧憋住一气笑,用种“你白活了”的严重神色关照他“完了吧你!看这架势肯定是只‘童子’没错!”叶凉给他说的云遮雾罩,一脸弄不明白的呆滞。“嗨!他是说你居然还没GF!赶紧让他给你张罗一个不完了吗?!”这下明白了,不明白都不行。多要命,这么羞人的事他们居然摆到台面上来说……

也难怪,人家七平八常的事情,放到叶凉家那带就郑重得不得了。先有媒人牵线,再就双方家里准备好,女方派人到男方家来“相家”,既相硬件又相软件,人品哪,家世哪,几间房几口人有些什么进项,看对眼了,媒人来往几次,男女就相亲,相中了就下聘,定下以后到正式结婚之前两人都不怎么见面,见面见多了要让人笑话的,笑男的急娶女的热嫁。这样看看,叶凉那边的婚嫁像是倒退了一个多两个世纪,七媒八聘,麻烦死了!可存在即合理,在他们那边每对把日子过到一块儿去的人都有死心塌地地过一辈子的准备,细水常流,稳。叶凉知道自己有天也会有这么一个人,等大学毕业了,找份还可以的工,起码饭能吃饱,有钱治阿爸的肾痛,能给阿妈买台洗衣机……到时候自然会有媒人上门给他说事,他也不挑,能两个人一道吃苦,扶持到老的就行……

现在居然有人跟他提这个!太早。早得让他措手不及。他要年尾才进十八,熟得是晚多了,一般男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苗子(性欲)不知旺到哪儿去了!连头发根上竖的都是“青春”。叶凉他却是到了十八岁口子上的某个晚上才第一次梦遗,还是给吓的……

叶凉惶恐得不得了。那些学长学姐们又一个劲的闹他“叶凉!哥给你串串线!你看看同是你一屋的那几个兔崽子都有了!你动作这么慢不怕招笑?!” “就是的叶凉,有看中的没有?有的话不怕麻烦,写几个字学姐给你跑一趟!” “我看咱专业大一这批就不错,素质挺高的,那叫‘王佩’的!不然,咱兔子不吃窝边草也行——外院,外院那些也不错!”叶凉成了只“兔子”没错,不过不关 “吃窝边草”什么事儿,他是掉陷阱里头使劲蹦达也够不到边儿上的兔子!都四面楚歌了。他手梢儿在发抖,奢望他们能快把这闹劲过过去。没人依他饶他,还闹着。然后半空就有个轻笑,突兀得很,跟着就是一串话,“学长学姐,你们都偏心,我从大一上到现在,孤家寡人,年年情人节都寂寞得要死,怎么不见你们热心替我也张罗一个?!” 这话要圆是圆,要扁是扁,八面玲珑。那群人一下子没给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就嚎成一片“不好了!天要塌下来了!咱雷帅(雷大男人的简称)落到过期西红柿的地步了!!贱卖贱卖!!明天给你买到末摘花那儿去!(末摘花是一女生外号,因鼻头通红,酷似〈源氏〉里的“末摘花”,故名)叶凉这时才注意到雷振宇也在这群人里面。他这一搅把叶凉感激得!投了个上课专用的目光过去,不小心就给“深情”了。雷振宇接过去,有节制的笑了笑,表现出一个学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度与宽容,然后接着“下地狱”。 ”那哪儿成?!贱也不是这种贱法!怎么也该深田恭子那类的!”

“得了吧你!还当自个儿是樱桃草莓呢!有个‘末摘花’就算客气了!”

很顺利。雷振宇笑笑的。他明白叶凉不能闹得太过,闹过了下次连碰头的机会他都不给你了,看见就躲。

这样一来一去,各自揭短损人,中间,话是再也没转到叶凉那头去过。不知不觉就十点,有人把单买了,出来就散。

叶凉的罪可算是受到头了。陪着他们走走停停,真正到宿舍已经快十一点。那晚等于什么也没干。他遗憾着,睡下了,想好明天早起。

第二天是立冬,气温骤降七八度,大冷。叶凉起得早早的,本来想到湖边去晨读,结果给冷在那儿了,垂头丧气的找了间教室坐下接着啃那本书。他到第三节才有课,头两节啃完,太阳起到差不多了,还有那么点儿暖,他回宿舍把棉衣抱出去见太阳,然后上课,下课,够点吃饭,他拿好饭盒饭卡出去,还没到食堂就给人 “劫”了。是昨天一学长,叶凉只当他是玩笑,没想到真的作势要包他一日三餐“你小子没吃早餐的习惯?!在食堂门口等半天没见人看你师兄我给冻的!走走走!咱们‘一日三餐有鱼虾’去!”叶凉脸上苦苦的“学长……我……那个……”

“那个啥那个!你当你师兄连个人都养不起啊?!你放心!师兄花的是自个儿的钱没拿爸妈的在摆阔砸人!走吧!拉拉扯扯像什么话!啧!你到底给不给这个面子!”叶凉无法,头低低的给他拖进食堂里去了。“吃吃吃!食堂东西就这便宜!六七碟菜才十三块钱!快吃!不够再叫!”他哪里知道,他那“这便宜”的一餐把叶凉快半个月的伙食都吃掉了……

他很明显是不喜欢食堂的菜,每道都蜻蜓点水就过去了,大堆东西摆在那里,叶凉怕浪费只好忍住胃部的不适,慢慢往肚子里划拉。结果不用说,把叶凉都吃孬了。

那顿过后,叶凉就留了点儿小心,再见那学长就绕道。可下一顿人家又换了一个等在门口,真是苦不堪言。叶凉一到近午近晚就紧张,想着怎么夺路而逃。要是碰到和高年级合上的课就惨定了,逃都没路逃!北方人天生比南方人有人种优势,几个学长都人高马大,往门口一杵,想跑?门都没有!他胆战心惊的躲躲逃逃,一顿饭都不得安生。累死了!有顿没给他们逮着的,那是叶凉打了馒头,急匆匆倒了开水跑到老图三层最背里的那个楼梯间里吃去了,他吃得很慢,把每粒碎馒头都嚼到了,多满足似的。吃完他慢慢晃去一间没人的教室去睡觉,路上都云淡风轻了。下午是王教授的课,这对师生已有些沉默的默契,他列书单,叶凉到图书馆找,找了看,隔那么一两个礼拜交给他一份东西,他改,改完再给叶凉,叶凉再看再改……。图书馆找不到的他就直接拿给他,照这样下去,叶凉也该是个青年才俊的,他有这个天分。有这个态度。你看看现在这世道不把读书做研究置换成等价货币的人还有几个?教育都产业化了嘛!产业产业不做成钱做成什么?

那天下课,叶凉得了教授的书单,直接就往图书馆去了。老图和新图都好找,管理员管得严,看见有不用代书牌的就过去训,每本书都按存在电脑里的顺序码过去,有与没有一到地方就清楚了。经院(经济学院)的不行,书横着竖着的架在上面,乱七八糟,电脑检书也白检,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叶凉只好一本一本一排一排的看,一直找到人家闭馆,还有两本没下落。出来,又是早夜景色了。他没敢回宿舍上食堂,鬼鬼祟祟的闪到学生会旁边一个小教室里。那儿是这大学里唯一一个没装暖气的教室,人少得可怜——冷都冷死了,谁有心情坐在那里看书!

叶凉很安心的拿出包在塑料袋里的两个馒头——他早有准备,中午那顿就多打了两个馒头预备晚上。他刚啃了没几口,有人推门进来,带着串冷风,冻得他一缩脖子。

“三位同学过来帮个忙,裁一下明天英语节上要用的节目单……哎!叶凉也在哪?那正好。”叶凉把东西收好的间隙偷眼看了看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儿蛛丝马迹来 ——关于陷阱的。可他一张脸板板正正,公事公办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叶凉于是放了心的跟着他走,学弟帮学长的忙,天经地义。几个人坐在学生会烧了暖气的办公室里裁起纸来。其他那两个和雷振宇不一会儿就混熟了,什么都谈,从学校制度谈到美国总统,从今冬土豆涨价谈到宏观调控,叶凉就在旁边静静听着,这些话题他永远插不上嘴。

裁到差不多的时候,又进来一个人,左手拎了几个快餐盒,右手是几包软饮料,雷振宇一见他就笑骂开了“好家伙!你再不过来饿瘦了我我可要‘杀’到你‘宝贝’ 那儿去了!”那人面上红了几红,被人逮着小辫子,告饶似的说:“行了吧雷帅!你膘肥体壮的轻易饿不死!” “嚯!饿不死我饿着人家几个师弟怎么办?!还不快拿过来我看看吃的什么?切!扬州炒饭!冰红茶!你小子把‘预算’黑了吧!老大(指老师)说的可是‘三星级 ’的!” “得了吧!‘三星’?三块钱一盒不就‘三星’了吗?我还配了一星冰红茶上来,知足吧你!”两个人笑笑闹闹,把东西分了,分到叶凉的面前,看他早坐立不安了,就轻轻说了句“吃吧,英语节是学校拨下来的钱,帮了忙的得份三块钱的盒饭应该的,‘老大’已经交代过了,有让人家做白工的一律‘咔嚓’!”雷振宇吊起眼睛做了个杀头的姿势,叶凉就把身子松下去了。

薄情小哥哥 发表于 2024-10-10 14:20:37

叶凉挺好骗的其实。一听见“老师交代的”就安定了。默默接下,打开饭盒,火腿丁、蛋碎、胡萝卜丁、牛肉丁混在饱满的饭粒中间,看起来丰满富裕却不夸张,是在底气里的殷实。看他吃得小心翼翼,雷振宇嘴角又弯起来了。真是不辱使命。看看他不动声色的聪明吧,各方面都照顾到了。可说实话,他的聪明有时挺让我胆寒的,这种聪明,到了“疯”起来的时候是会不择手段的啊!

那天其实是轮到雷振宇包干叶凉的伙食,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他完成得出色,有点儿神不知鬼不觉的,那几个学长叶凉都给认着脸了,看见就跑,只不躲雷振宇,一伙人一致认为雷振宇这小子行!有一套!就把“担子”放他身上了,说好钱大家分摊,集起来拍到雷振宇手上的时候他们多少有些不服气:一顿你能整着他,两顿三顿呢?就不信你往后都这么顺溜!

人哪,最怕的不是别人始终高你一头,而是某天“别”的一下,一个跟你一路的猛的窜上去了,把你撇下边,修养好些的就惊讶,稍为咬牙的就不上道儿了,差的就像他们这样,抱着膀子不知不觉中把好好一个“希望工程”变做一场酸不拉叽的“看好戏”。雷振宇也不做什么反应。聪明的人在这时候都不该有反应。钱收下,路我给你通到罗马就成了!

再说,对叶凉,有谁比他看得更细?这些就是“依凭”,没有“依凭”的聪明是“耍”出来的,没大用。他拿书做“依凭”,一点就点中叶凉死穴。间隙他很会拿捏,隔那么两三天,吃的东西就更是了,都是价位偏低但内容实惠的。开始是,雷振宇留意到叶凉一篇论文发在系刊上了——这在一般时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儿,系刊而已嘛——可撂在那个段点上不就是个机会吗?于是特意挑个将晚不晚的时间碰见他,把巧合弄得跟真的似的。那个时候食堂里的窗口都关了的,再说说自己还没吃晚饭,正好,边吃边谈,然后领了人就往学校东门那条街走——街上的摊多是些“流动人”摆的,出不下大本钱,加上地方局促,只几张小桌小椅放在那里,卖起来就便宜了。叶凉对这地方亲:有一段他常来,因馒头价比学校的还往下。他到了这里挺放松的,谈的时候话比平时多了一点点,且,他又是那号认真得不行的人,雷振宇到结帐那会儿都用话架着他,脑子没余裕,吃完出来还谈,谈着谈着就回去了……

光这篇东西就够他们讨论几次的,之后呢?只要话还缠在“书”上,就不愁没材料。后来“开始是”就变成“通常是”了。到变成“通常是”的时候,雷振宇就渐渐留小心,他看出叶凉已“吃”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在某顿饭进行到付帐的时候,他也让他掏钱包,只等他要把人民币交出去的时候,轻轻一挡“你有打工吧?现在是月中,月底领了工钱再请我得了。”有这一句话垫着就平等了。平等才能让人安心。叶凉就不再动作,一心一意的等着月底。

叶凉的工是不久前找到的。找得很辛苦。沿着一条大路一直走下去,一家一家的进,然后一家一家的问。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做过,但我切实的知道,我不行。我的头“高贵”得不得了,让我低下来去求去折腰,完全不能想象。所以我说难。

叶凉他可以谦卑但尊严的活着。这就是我最服气最欣赏的地方。

每个礼拜二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礼拜六早上七点半到下午六点半、礼拜天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叶凉去工作。他是保洁工。公司按钟点派人去雇主那儿清理。多数时候做高层楼面清洁,挺危险的,二十多三十层高的楼,人坐着绳子从上面垂下来,命就系在一根几股麻绳捻就的绳结上,一疏忽就万劫不复。照说叶凉是个生手,没有干高层清洁的资格,可人家看他“便宜”呀敢干呀——合同上把责任撇得干净着呢,摔死摔残人家不负任何法律责任(那时还没有“事实雇佣”这一说,合同白纸黑字,钻法律空子钻大发了!)。

他本来有很多做轻工的机会的,家教,销售,不行派传单也好。可他做不来,怕生,口木,内向。宁愿对着这些死物,省心,不熬他。叶凉就那样挂在高楼外面,一层一层的擦下来,大冬天里也满头满身的汗,浑身粘腻,身体都重了一圈,累个半死回去就只想洗。

洗澡却着实让叶凉犯难,澡堂每回五角,他舍不得,来了这么长了,他一直都是拿着个塑料桶从热水间里打半桶热水提回宿舍厕所或水房洗。那时,这学校还没把热水管子通到各宿舍去,想打热水的都要走好远到那边,他累了一天,脚酸手乏,提到半路就要歇几次,歇的时候他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去找天上的星星,结果没找到几颗,他就直起身子把桶吊在手上回去了。澡堂他其实是进去过的,一次,半只脚。那次热水没了,他难受得坐立不安,咬咬牙拿上五毛钱就去了,正好把半只脚放进去,帘子一掀他就傻了——一堆的人肉!黑黑白白,大大小小……

叶凉他一直特天真的以为澡堂应该是隔开的,有门的,像厕所,根本不是这样,一眼过到底,十几二十个喷头之间坦坦荡荡。他吓得把踏进去的半只脚收回来,退出去。那次以后他再不敢过去,天气越来越冷,还在水房或厕所要冻坏的,洗一次就一连串喷嚏了,可他不去就是不去,咬牙硬挺着。那两年冬天,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细细瘦瘦的,提着大半桶热水走在校道上,红着脸,埋头走得很快,这样一来人家就只能看到个盖住了眼的眼皮,双得特别厉害。

关于北方的澡堂,真是让南方人特别无言的一件物事。

我刚过去上学的时候就有风闻,可头个星期在酒店里住着,标准间三床配单独卫浴,水龙头里流出来的都是温泉,什么感觉也没有。爸妈回去以后刚过一天就不行了,在家有每天都洗的习惯,收拾好东西,拿学生证买票进去,进去后人就不清不楚了,白茫茫一片——天老爷!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地方!无数个感叹号之后人出来了,白白浪费一张澡票!主要是矜持,觉得这么一大箩筐人裸着身子挤来挤去太不象话!回去以后去提水,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臭着洗——这样矜持才不会洗掉。现在看来,就是天还没到冷的时候,天冷起来厕所冷风飕飕的,冷死个人!矜持在这当口显得狗屁不通!又进去了,有一有二就有三,适应以后居然还有余裕四处观察起来,看着一些人劈开腿彻底把羞处露出来洗,还是有那么一点无言——这就没办法了,我神经就只能粗到这程度,再多就会过头的。叶凉和我不同,经济问题是一方面,南方人的习惯是一方面,1997年9月2日下午发生的事对他还是有影响了的,他的害怕不干不净的跟着他。那些害怕是肉体的害怕,精神或者说记忆可以有选择,实在不行了可以失忆,整个的删掉。肉体不行。它忠实记录着人一路行来的所有,想逃都逃不掉,它引出来的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它甚至会驱使大脑发出某些指令,或趋或避。叶凉避开澡堂,打一壶热水,等到夜深沉、没什么人在水房活动的时候,把那里的灯拉了,窗口关上,门掩着,不那么太冷的样子快快洗一遍就了事了。

我真怕叶凉这样洗迟早得把“万一”给洗出来。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啊。

事情发生那天叶凉上了礼拜六的班,六点放工,老板让会计把每个人的工钱都装一信封里,点着名字去领。他把他的那份打开一看,三百,人就激动了——还不太够一个月呢!居然有三百!高兴坏了。好死不死的脸上憋出一个带生的笑来,头低低就往学校赶。他记着呢,请雷振宇的客。请完客,留完伙食,他要把剩下那些往回寄。晚上回去打个电话细问问阿妈家里头的地址,别错了,他想。

那天也是,往前那么多个礼拜六雷振宇都早早就出去了,这个,他居然在。叶凉敲门他去开的时候闻到一股汗味儿,接着就明白叶凉来找他干什么了。他笑笑的听他千难万难的邀请,听完就披上衣服和他出去了。

还是校东门那条街,吃的是面食,炒两个菜,白菜肉片、清炒土豆丝,一共是六块五。

吃完其实就不早了,两个人却都没有直接回去,又谈上了,还是谈书,叶凉那个晚上高兴了话就多些,但多数时候还是雷振宇讲,他听。他们不远不近的并着走,绕湖走了几圈一看表,快十一点了。就散。叶凉回去后往家里拨电话,牵牵扯扯的说完,要下地址,挂了。回到宿舍,静悄悄的——这宿舍里六个有三个是本地的,逢六日回家,最近的那个基本不怎么往这儿沾,就是睡个午觉而已,还有两个到这时候一般都有节目,通宵是常事儿。叶凉总是被剩在宿舍里的那个。

下午太高兴没觉出来,现在静了身上一阵阵发粘,他把桶拿上走往热水房,去的时候是小跑去的,那里十一点半关门停水,已经十一点十分了,跑到就二十,接水,刚接完人家就开始往外轰人了。他把桶吊在手上,回去的时候走就走得慢了,还不时歇两下,拿眼睛往天上找,这城市污染不算轻了其实,水里头的漂白粉味他到现在还没喝习惯,树少,空气、水都带着颜色,哪里找得到什么星星。他就是趁晚上没什么人的时候把头抬起来,仔细看看这个世界,没别的了。

宿舍到这个时候基本就没什么活动的了,出去的出去,没出去的也睡觉睡糊涂了。叶凉把水提到水房,窗户关上,衣服放好,灯拉了,门掩好,开始洗了。洗到快好的时候,就有人推门进来了,把他给吓得差不多。也难怪,他在这儿洗,这么久了都没撞见过什么人,因这宿舍里有四个水房,余裕着呢,他挑的是出水最小人最少的那个。

门被推开以后,光就爬进来了,叶凉还不适应光,那人还不惯黑,过了一两下都看得见了——原来都是认识的。

雷振宇。

叶凉。

你说这么些事怎么就巧到一块儿去了?雷振宇住的是老宿舍,傍晚开始停水预备明天修管道,他回去以后收拾了一把手脏着,去洗,水管咕嘟几声不见出水的,他就往外走,带着块香皂,找了个最近宿舍的最近的那个水房就进去了。然后,就这么不尴不尬的。

雷振宇就站在黑里开水洗手,想弄个笑话出来,可是又觉得不妥,他知道叶凉是开不起玩笑的,于是就平常下去“怎么不去澡堂?在这儿洗当心感冒,感起来可不是一两块钱就能过去的哦。”他眼角的余光把叶凉飚红起来的一张脸给看到了——怪有意思的。再听他小小声说“不习惯……”他就想笑,一不小心就把对面那个人影给看得过分仔细了。

身上比脸白那么一点点。冬天一到就能把人捂成这样。夏天在他短了一截没遮到的脚踝那里留下的痕迹都灰飞烟灭了,白得有些浑然一体,像个人造光源……

雷振宇这把手是洗得太久了些,叶凉裸着,冻出一层层的鸡皮疙瘩来,他一下一下的偷瞄对面,看他洗好没有,根本不晓得对面也在看他,实在受不住了,他低叫一声“学长……让、让……我……拿下我的衣服……”

原来整间水房只有入口左侧有个木架子能放衣服,雷振宇正好堵住了。他听见,往旁边挪一挪,边笑笑的看他手忙脚乱的往身上套,边说“记得上澡堂啊,下次……”。

叶凉胡乱答应着,拿起水桶就往外逃。

真够尴尬的。那个晚上。叶凉再见到雷振宇的时候就有了要避的意思。你想想看,你和一个人打交道的时候——同事、同学、校友、客户等等等等——在这些不远不近的关系和身份上,大家都是保留了的,脸是混熟了没错,提到不同名字的时候往不同的脸上一挂,得了。那你把名字往人上挂的时候会挂个裸的吗?能想象得出吗?这些人挂到名字上去的时候都是衣冠整齐的,有点儿像身份证上用的标准照,五官、脖子、顶多加个衣领。人家是这么挂我们的,我们也是这样挂人家的,天经地义。叶凉经了那晚,他就觉着有什么东西给坏了,不太舒服。不知道见了雷振宇后该摆个什么脸。这些雷振宇都一清二楚,当然不会由着叶凉避。他知道尴尬要靠时间去化,靠平常去融,尽管脑子里什么都存下了,表面上得“家常”,装得越家常越好。自然,他自然了叶凉才会当他什么也没存下,然后才有“以后”。雷振宇真正可怕的地方在这里,他看得很准。所以,后来叶凉会逃走真的是个意外——他有太多东西绑着,大堆债欠着,雷振宇真的没料到他敢不管不顾的就跑了。他居然有这个胆。其实,雷振宇那时已依稀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就是在思量。也不急,知道压你叶凉的东西多着呢,你咬牙也得撑下来,不然还能怎样?思量是思量,人他得拖着,见到叶凉想避,他就直直迎上去“怎么,见到学长就跑哇,以前还会打个招呼的。” 逗他。 “……”叶凉心虚了,答不上话来,眼神游来游去。 “你上次不是说还缺两本书没找着吗?巧了嘿,正好在我眼皮底下,顺手给你拿了,怎么样,谢我吧。” 叶凉眼神游来游去你当他在捞什么呢——他是看着那两本书的封皮了,有几个字给雷振宇的手盖住,是又不是的,他就拿眼睛晃,想把书名晃清楚,结果雷振宇上来就把底揭了,把他高兴得!想着人家运气就是好,自己在经院图书馆转了好几天也没转出来的书,人家一找就着!你想这会是巧合吗?这书根本不在经院,它在经济系的专业资料室里,学生凭学生证进出,非经济系的,别说是借出来了,连进你都进不去!雷振宇修的是双学位,一历史,一经济,他当然进得去。是不是巧合,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叶凉又把左边那个酒窝摆出来——这回是笑的——说,谢谢学长…… 多希奇,这酒窝竟还会以别的方式出现,雷振宇认识叶凉两个多三个月了,印象里叶凉他和“笑”这个字从没挂上过钩。他没见过。没见过的东西挺有迷惑性的,他看了以后就觉得:我居然还看不透你…… 真有意思。雷振宇笑。笑着“家常”下去:“这两本书占了我借书证的百分之四十呢,我进经院本来想给自己借的,你运气好,占了,我倒没了,你怎么赔?” “啊?!”叶凉愣在那里,他想不了那么远。雷振宇看他这呀那呀的为难了半天,觉得是火候了,就说:“要不你跟我再跑趟经院,我把我要的书拿了,你过去借。” “哦、哦!好……”叶凉头点得又快又猛。然后两个人就过去了,雷振宇在里边磨磨蹭蹭的找,找到差二十分钟闭馆,六点四十的时候,他出来了,叶凉接了书拿着自己的借书证过去排队,那天人多,都排完,也闭馆了。七点。食堂刚好没饭。叶凉不停看表,他急,想赶紧回去把晚饭打了。雷振宇不,神清气爽的把那几本书夹在手边,引着叶凉走。看准了叶凉不好意思先开口去要。差不多了他就说:“饿死了!吃饭去!哟!都这点儿啦!食堂肯定没饭了!走吧,我们去东门。”叶凉怎么好去?吃一顿两顿不妨事,三顿四顿脸皮得厚了,隔三差五那么吃,又都是人家请,他脸皮还没厚到家,于是想也没想句说“谢谢……不用了……我吃过的……” 雷振宇也不说什么,光笑,笑到叶凉心里面丢盔弃甲了才说“哦,四点就吃啦?”里面是有潜台词的:四点食堂连窗口都没开,你去哪儿吃的? “那,吃的什么?” “馒头……” 雷振宇又笑——四点,馒头的心还硬着呢。 “还有呢?” “白菜……” “哦。” 这对话是没法进行下去了,就沉默。 “ 得了”雷振宇头一扬“陪陪我吧,我热闹惯了,一个人吃不下去。” 这话听着就有点耍赖的意思了。痞。叶凉不动,左右为难。雷振宇过来搂他,一只手要松不紧的拦在他肩膀上,勾着搭着就走起来了。叶凉给他圈着,觉出那只手的分量——他走得开了一点,有要“走脱”的迹象了,那手就紧,紧到让他把头靠回那个肩膀去为止。这么靠着叶凉真不习惯,雷振宇的味道嚣张嚣张的弥漫,他觉得有点呛,不知不觉眉头就堆上去了。他这点小表情没逃过雷振宇的眼——他就故意不动声色,还那么勾着搭着的走,两人给“勾搭”出一股“哥儿们”味来。这“勾搭”那时流行,在外人眼里可勾出“对象”、“哥儿们”、“姐儿们”这几种关系,哪种都不惹眼,很能掩饰些什么的。

九月、十月、十一、十二、一,一月一到,年就近了。年之前,学生也有学生要过的年关。考。平时是不怎么考,都大学了嘛,爱学学不学拉倒,年前一考,死不死就那么回事了。考试周来临之前那一两个礼拜,能把心归下来书钉进脑子里的地方都人满为患了,老图、新图、主楼、电教、一教、二教、三教、阶梯,就连学生会旁边那间没暖气的小教室都有十几个拿了“暖手宝”的坐了进去。枕戈待旦。到处都能看见眼圈青紫蓬头垢面的家伙,他们早六点在老图门口排起长队(那是全天开放的,得一个座位可以占一天),拿借书证去换,一人一个代书牌,百十个座位眨眼就没,拿不到的连叹气的时间都没有又奔往别的地儿了,手上抱本书,瞅见空的往桌子上一扔,——占座儿!占到的就可以回去吃饭了,没占着的接着跑,跑到有为止,人上人下的,互相递个信儿“XX满了,去了也白去,XX还有位子赶紧过去”。囫囵完早饭,脑子都还没醒过来,书钉来钉去还在那几页,于是着急,满脸的强迫记忆。两个考试周有如地狱一般,再碰到些难缠的科目难缠的老师,那人都可以“梦游”了——走着都能睡着——没办法,被“当”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想到被当以后的重修,和低自己一级的弟弟妹妹们同堂上课,人家亲亲热热喊你“学长学姐”或是“师兄师姐”的时候,听着就别扭,像意有所指。面子问题,大意不得。还有大一一班菜鸟,来这儿之前在自己地方上都是拔尖人物,自尊心给老师学生养大了,别说被“当”,“垫底”都够他耻的!于是,这大学里几千号一到四学生大两个考试周渲染得愁云惨雾,空气里都能看见一点儿眼圈的青紫色。

可时间毕竟是用来过的,那两周再艰难也就是些分分秒秒,三百多小时罢了。考完就阳光灿烂,解放区的天果然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很喜欢——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撑过来的,还不是头晕脑胀的时候想入非非:等考完了老子怎样怎样……!狂欢的计划早早就拟订出来单等考完那天付诸实践。有恋家的,考最后一门的前一个晚上就把包袱拣好了,写完,交完,书一拽,攥上包袱就跑。也是,年味儿一天一天浓起来,这城市里披红挂绿的地方一天比一天多,把人埋在心里的家的种种好处都勾起来了,一丝一丝的,心痒,脚下生风,背上长翅,恨不得一头扎回去。回家路上连做梦都是香气扑鼻的八宝饭、粘粘糯糯的年糕、父母烧的好饭菜……

叶凉不走。来回路费是个坎,更牵心的是家的“味道”。家里每年在年二十二的时候要去扫祖坟,摆好酒菜拜拜完,就请香。(老人入土以后在坟边上种点艾草,拜完了收干净,又埋一些待来年。收艾草不说收,要说请,以示尊敬)香收回来以后,挂在门两边,佑平安用,艾草的气生生的,满屋都是这味道,从他记事起就陪在他身边,它和家是勾在一起的,闻着特别安全。离家的人就这矛盾,思乡又怯乡。叶凉怕往家里一走,被家的味道一搂一抱,脚下就要生出根须来把人给扯住,分不开离不掉了……

电话他是事先给家里打了的,告诉说年不回去过了,寄了点钱回去让阿妈记得查收,领出来买点儿需要的。阿妈在那头静了好久,话筒里“嗤拉嗤拉”的,最后才说:“钱你不准寄回来!……年那几天自己加点菜……不要舍不得吃,家里的猪前几天刚出栏,有钱!听见啵!你敢寄回来我就拿去丢掉!”叶凉眼睛湿湿的,一不小心就把表盘上的数字给模糊了,那天的电话打了有十好几分钟,身上的钱差点不够付。

学校里的人一天天少下来,每年总有那么几十个学生回不去或者不回去过年的,食堂、澡堂和主楼还为他们开着,只是图书馆闭了。叶凉有些痛苦,因他从图书馆借出来的那五本书都看完了,翻来覆去的看,字也熟句也熟,精力集中不起来,一不小心神就走开了,走着走着寂寞就从两边爬上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就出去走,早早的起来,去东门那路早市去转,那时夜长昼短,天麻麻黑,人脸都看不清楚,只听他们说话,讨价还价,家长里短。什么都不买,就是热闹一阵就回去了,回去坐到下午他才开始忙——他想把下一年的学费和伙食挣出来,多接了一个工,年尾了,这城市里不少家户要清整房子,都不想自己动手了,花点钱找人来扫,自己在旁边立着看,指点指点。叶凉他肯花力气不打折扣,少言少语不会争,给多给少都不嫌,人家就热看他,介绍着让他去,活儿倒是不少的。他算了一下,除掉给家里寄的,自己的伙食,平常的一些零散小用,存五百多六百该是可以的。好好干,明年九月就可以不用向家里要了……

叶凉盘算着往宿舍左边的车棚走去。他有辆自行车了,是明年要毕业的一个学姐送的,那学姐在家那边把工找好了,年一过就直接过去工作,学分是修完了的,论文提前交了,就等答辩的时候才回来,用不着了,就送他。他爱护着呢,找了机油把每个结口都抹了好几遍,放也专门找遮阳避雨的地方放,一般时候还不太舍得骑,只是雇主家里实在远得没法的时候才蹬上它。

粉红的女式二十六寸,配上叶凉,怪里怪气的。他打扫完,已经是晚上8点多9点光景,骑着车穿过那条中心街的时候,寂寞突然就来了,是让周围的热闹给衬的,尤其看不得那一家大小抱的抱牵的牵团团圆圆的样子,一看,家的味道就要往他身上发,挡都挡不住。他低着头快蹬一气就过去了,回到宿舍,10点。把中午剩下的一点菜和馒头泡在开水里吃下去。累了。想洗洗就睡。他先拿了几张旧报纸过去把那水房透风的窗缝糊好上,糊完了再回去抱衣服,进房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斜在左边的床架上,背影而已,就吓他好大一跳,定定眼把人看清楚了“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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