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BY 北川秀宏 【完结】
第一章骑着瘦马一路赶来,花了整整十天时间才到了这个沙漠边缘的无名小镇。他是归心似箭,可惜这匹马力不从心。现在是申时,再怎幺努力也不可能在天黑前购买足够的物品上路,也的确累了,还是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再上路吧。
远远就看见胡杨林中黄土砌成的城墙上耸着高高的瞭望台,以及插在上面迎风飘扬的红旗--战争结束后,这些只是摆设而已。
翻身下马,方子山牵起缰绳慢慢穿过城门。
因为这个小镇最靠近沙漠,要穿越沙漠的商贾和旅客都会来这里补充淡水、食物,购买必需品,尤其是没有了战争,像他这样的异乡客很多。
大漠的房屋都是两排红柳、中间夹泥,以苇绳扎固外面抹泥筑成,整个小镇呈现荒芜的黄色,偶尔可见的几处绿色都是在沙漠也能顽强生长的胡杨、红柳、骆驼刺。
没走多久便看见一家客栈,绣着"悦来客栈"的蓝布店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门前一串大红灯笼早已在风吹日晒下褪色,落败的红色仿佛新婚就守寡的小媳妇,委委屈屈,哀哀怨怨。
"客官里面请。"一个五十多岁的清瘦老头笑脸盈盈地迎了出来,"客官是要用餐还是住店?"
"先吃饭,后住店……还有,老板,劳烦你瞧瞧,这匹马值多少。"
"呃?"老头不明所以地摸摸山羊胡子。
"我明天要穿过沙漠,这匹马撑不下去的。" 方子山一边说,一边爱怜地拍拍马头,毕竟这匹马陪伴他已有五年了。通人性的马仿佛知道主人将要离它而去,也低下头靠着他,发出轻微的嘶鸣。
"这个呀,客官,你也知道,在大漠,马值不了几个钱的。"
方子山点点头。
最后成交的价格很低,大概除去饭钱、房钱所剩无几。男人并不介意,他只希望为马儿找个好归宿,免得成为别人果腹之食。
马被小二牵走的时候还频频回首,方子山心中也颇为伤感,但是为了回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碗山糖米拌汤、几个茴香饼,再来一斤牛肉。除此之外方子山还预订了几个扇子饼做旅途点心。
正在吃,一个肥胖的女人从后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死老头,我告诉你,要是让我知道你再给那个婊子养的剩饭,我和你没完!"
老板脸上堆着笑,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
女人坐上外面等候的驴车,临走前还不忘再次警告。
她刚离开,店小二就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幺笑?再笑,扣你工钱!"老板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恶狠狠丢下一句没什幺威胁性的话。
小二耸耸肩,拿着抹布继续干活。在大漠边缘,就算你一天擦三十遍桌子,桌面还是会有薄薄一层黄沙。
方子山低下头,继续自己的晚饭。
吃一口饼再吃一口牛肉……哎,这大漠的食物自己怎幺都吃不惯。
还是怀念江南小吃,尤其是娘子做的梅干菜扣肉酥饼,刚烤好的时候香味就已经叫人垂涎欲滴了。趁热咬一口黄灿灿的饼,真是美味无比啊!
想起远在江南的家,男人忍不住陷入思乡情怀。
离家已经六、七年了,娘子是否还和当初一样折一支杨柳,每日站在村口的小河边等他归来呢?
放下筷子,抬起头,男人擦了一下变得酸酸的鼻子,思乡之情让他食不下咽。
不知道什幺时候门外站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他的身子靠在门上,只露出半个脸,正眼巴巴地瞧着他桌上的食物。
看他衣衫褴褛,脸上黑乎乎的,或许是个孤儿罢。
战争后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又有多少孩子失去双亲?
叹了一口气,方子山向他招招手,要他过来。
少年看了他一眼,却一动不动,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防备。
反正自己也吃不完,方子山叫来小二,要他把剩下的食物端给那个少年。
"客官你是个好人……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小二照他的吩咐做了,少年却始终不肯伸手。直到小二生气地说了他几句才接过食物,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
他才不是好人呢……所谓的好人,应该是会把自己都不够的食物分给需要的人,而他,只是因为吃不完。
趁着天还没有黑,方子山决定去市集买必需品--一个人穿过沙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向店小二打听了市集的位置,便离开客栈。
刚出门,他就发现少年一直地跟在自己身后。虽然很疑惑,但是方子山没有放在心上。
已是黄昏时分,市集还是有不少人,若是白天一定很热闹吧?
远远有几个人一直看着他,鬼鬼祟祟看样子就绝非善类。方子山留了个心眼,把钱袋捂得紧紧的,也尽量走人多的地方。还好直到他买好东西那群人都没有靠近。
少年依然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甚至他回到客栈少年也没有离去,坐在门口看着街上来去的人群。难道他也在打自己钱袋的注意?
那个店小二好像和他很熟的样子,方子山把他叫来,小声地问了几句。
小二"哦"了一声,然后告诉他,这里龙蛇混杂,地痞无赖很多。通常他们会偷盗单身旅客的钱财。因为少年一直跟着他,那群无赖才没有动手。
"不向镇上的人以及相关的人下手",是在这里的人都默默遵守的一个规矩。
少年跟着他是防止他被抢,也算是小小的报恩。
身强力壮的自己哪里需要那个瘦弱少年的"保护",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方子山是懂得的,那几个人看上去瘦弱,但若是动手,自己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这样想着他不由对少年多了几分好感。 天渐渐暗了,店里掌了灯,无事可做的方子山没有回客房,和老板、小二随意聊着天。
"客官是要回江南啊?"
门口的少年突然转过头,朦胧的灯光中看不清他眼中闪烁的光彩是什幺。
"对啊……"想到魂牵梦绕的故乡和久别的娘子,方子山点点头,"都快七年了,我终于攒够了钱。"
"嘿嘿,客官,在家乡是不是有温柔可人的小娘子在等着你啊?"
"你怎幺知道?"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是当然,若你的娘子和我们老板娘一样,是个母夜叉,你一定巴不得逃得远远的,怎幺可能回去嘛!"小二说完又"呵呵"地笑了。
老板气地吹胡子瞪眼:"你还在这里做什幺?还不去把后院的柴劈了?"
"下午就劈好了。" 小二懒懒地说。
"打水!"
"早上打的还没有用完,晚上的也足够用了。"
"你!"
"好啦,我上去整理客房。那么小气干什幺,开个玩笑嘛。"
遇上这么个小二,老板也很头疼吧。方子山苦笑着摇摇头。
老板拿出一壶酒,一碟花生米,邀方子山共饮。方子山也不推辞,满满斟了一杯,细细品味。
"唉,现在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就这么个破地方还有四、五家客栈,唉,我也想回老家啊!"
刚才经过市集时看到几家客栈,规模比这里大,设施比这里好,也难怪这里客人少了。
"老板是哪儿人啊?"
"我是从益州来的。离乡背井几十年,连乡音都改了,唉。"他砸砸嘴,"真想回去看看啊!可是你看我家那个恶婆娘……唉!"
方子山埋下头没有回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好他和娘子成亲后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啊……那个……客官,看得出你是个好人,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是否愿意帮忙。"
"什么事?若是在下力所能及……"方子山故意没有把话说完,不知道对方的请求是什么,还是给自己留有余地的好。免得一口应诺下来,到时候无法推辞。
"江南。"老板对着门口叫了一声,那少年慢慢直起身,靠在门口,迟疑地看着他们。
"过来呀!站在那里做什幺?"
少年不情愿地走过来,低着头站在老板身边。
"这孩子有个苦命的娘亲,他也是个苦命人,我想请客官把他带回江南……如果不是顺路我也拉不下老脸求你。他虽然不爱讲话,但是人很老实、手脚也勤快……你就帮帮忙吧!"
"他是江南人?"方子山仔细打量这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又瘦又小,脸上脏兮兮,却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知道他怎么会从江南到大漠。
"这孩子生在大漠,长在大漠。不过他的娘亲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老板喝了一口酒,扔了两颗花生米进嘴里,慢慢述说这个少年的身世。
"他叫江南,对,就是那个'江南好'的江南。他的娘亲是江南什么大家族的小姐,却爱上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你想想,那样的名门望族怎么可能同意自己的女儿下嫁一个居无定所、又没什么钱的商人?所以千方百计想拆散他们。
不过女人都是一样,喜欢上一个人便是死心塌地。于是她不顾家人的反对,离开家,和商人私奔,一路奔波到了大漠,打算在这里安家。没想到才刚落脚,那个男人就患了恶疾。莫名其妙的病,请了好多大夫都瞧不出原因,花了好多钱也没有能保住他的性命,不到半年时间就一命呜呼。
因为给男人治病,他们差不多用光所有积蓄,最可怜的还是她那时候已经身怀六甲,想回江南也不可能。江南出生后,母子俩靠着男人为数不多的遗产生活。不过,那点钱怎么可能够用?
她一个大小姐,从小娇生惯养,什么也不会,为了养活儿子和自己,只有卖身为娼。两年前的冬至,她也因病去世,只留下这个孩子。唉……"
方子山一边听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江南。
少年埋着头,一动不动,看不清楚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可怜的女人,为了爱情抛弃一切,却换来如此悲惨的结局,若是早料到会是这样,她一定不会离开江南吧?
老板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他的娘很后悔,一天到晚念叨着如果不离开江南就好了,还让儿子跟着自己姓'江',取名为'南'。就是临终前也还想着回江南,要儿子一定回去,把她的骨灰也带回去,也算是叶落归根。"
老板摇摇头,喝光杯子里的酒,又续上一杯。
"这孩子,从小就跟着他娘过苦日子,现在一个人无依无靠,又不愿意当贼,真不知道他的将来会怎么样。我是很想帮他,可是力不从心啊。方才你也看见了,我家那个母老虎……唉,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愿意帮忙就好了。"
死去的女人很可怜,这个孩子也很可怜,可是……一路长途跋涉,带个孩子在身边只会碍手碍脚。尤其是穿越沙漠,那可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
他还在犹豫,身上的盘缠足够他一个人回到江南,还有剩余给娘子,多一个人的话--勉强够,但这么一来,多年的积蓄就一点也不剩了。
他毕竟不是个好人。
他看了江南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年已经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朦朦胧胧,欲语还休。
心脏好像猛地被什么东西击中,一句话就这么不经过大脑冒了出来。
"他的家在江南什么地方呢?"
"江南,快把手绢给这位客官看看。"老板迫不及待地说。
少年却把头扭向一边。
老板脸色一变,站起来,径自把手伸进少年的怀里,掏出一张素色手绢地给方子山。
方子山接过一看,手绢是上好的丝绸。可能是少年的娘亲离开家乡时随身携带的吧。摊开一看,上面绣了一座大宅子,旁边一行小字:"周桐镇西,隆兴桥旁,红墙绿瓦,杨柳依依。"绣工精美,一针一线,俱凝情思。 周桐镇……离他家倒不远……而且也是顺路……这个孩子的身世的确很可怜,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再说都是江南人,也算是老乡吧,就当做善事好了……
方子山找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终于点头答应了。
老板高兴极了,不住用手背抹眼睛。少年却是一脸冷漠,好像这事与他无关似的。方子山心里颇不是滋味。这孩子,难道不懂感恩么?
听说江南一直住在娼馆的柴房,方子山便要他回去收拾收拾,晚上和自己一起住店。少年踌躇着,迟迟不肯走。
"你这个笨蛋,难得遇到这样的好人,你还在犹豫什么啊?留在这里做什么,回你的家乡去!那里有你的亲人,比在这里好!快去收拾东西,赶快回来!那个老女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听,要不有一天被她卖了你后悔也来不及。"老板把他推出门,少年这才离开。
"客官,你现在是要回房休息还是……"老板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是个好孩子,只是,只是不太爱说话,也不懂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其实是很感激你的,你别介意。"
"没关系。"
老板"嗯"了一声,"那我先回房了,有什么事叫二牛帮忙就好。"
"好,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回房也没什么事情做,他干脆走到后院透透气。
小二--二牛正在后院偷懒,看见他来了急忙起身,嘿嘿一笑:"客官有事么?"
"没事,出来透透气。"
抬头就看见满天星光灿烂,远方的娘子会不会也在仰望星空思念他呢?
"客官你真是个好人啊!"小二突然说道。
"嗯?"听小二这么说,方子山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好人。
"江南是很可怜,可是现在大家都自顾不暇,谁有精力去照顾一个毫无关系的孩子呢?"
"其实我觉得老板才是个好人啊,那个孩子和他非亲非故,他还这么照顾他……"他原本以为生意人都是很奸诈的。
"也只有你,才会听信老板那套说辞。所以说你是好人啦!"
"他说的都是骗人的?"方子山皱皱眉,如果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他绝对不会帮助那个少年。
"江南和他娘的事的确是真的,不过绝对没他说的那么简单啦!"小二摸摸后脑勺,又嘿嘿地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客官,我看你是个好人才说的,你可不要出卖我哦!"
"你说吧。"
"江南和老板不算是非亲非故啦!老板是江南的娘亲的恩客,以前还想收她做小。不过我们的老板娘怎么可能同意,她提着菜刀把老板追了三条街,直到老板对天发誓绝对不再动这个念头才饶过他。老板对江南好,是因为喜欢江南的娘啦。"
"那这么说……江南的娘亲去世后他还肯照顾江南,也算是不错了。"
"唉,客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江南的娘在临终前托老板好好照顾江南,还把毕生积蓄都给了老板,希望他能找人把江南带回去。可是这笔钱被老板娘全部拿走,一文钱都没有留给江南,还不准老板照顾他。那孩子,真的很命苦啊!
不过他也古怪得很,又不爱说话,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他娘去世,也不见他流一滴眼泪。他不肯当贼,娼馆的老鸨劝他接客他也抵死不从。每日就在客栈、饭馆讨点剩饭吃……"
"你说……接客?他是男孩吧?"
"哈哈,客官,你不会不知道龙阳余桃吧?只要长得好,管他是男是女噢!老实说江南的确长得好看,以前还有路过的商人看上他想买他当娈童,他一脚踢在对方命根子上……不过事后他也被商人的护卫打得半死不活……"
方子山默默地听着,心中坚定了带少年回江南的念头。
直到亥时江南才返回,背上背了个小小的包袱,里面不过两件破旧的衣服。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瓷瓶,小二说那是他娘亲骨灰的一半--另一半和他爹爹葬在一起。
走进客房,不用方子山动手,江南就勤快地为他端茶倒水。赶了好几天路,方子山真想好好洗个澡,可是在大漠水是最金贵的,他只用沾湿的布巾擦了一下身子。
看到少年脏污的脸,想到晚上两人要睡在一起,方子山便说:"你也去打水洗个脸吧。"
少年听话地离开,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擦干净脸,露出白皙的肌肤和精致的五官。
真是个清秀的孩子……方子山想,也难怪会有男人对他动心。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早点睡觉吧。明天太阳下山后出发。对了,你去过沙漠吗?"
江南摇摇头。
"嗯,我也只穿越过一次沙漠。不过当时有很多人,也有很充分的准备。"方子山突然闭上嘴。他不应该把已经封印的记忆解封。
"咳,那个,睡觉吧。今天就委屈一点,和我一起睡,还好这床够大。你放心,我睡觉很规矩的。"
少年脸色苍白地点点头。他走过去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然后坐在床沿,缓缓脱去身上的衣物,闭上眼睛躺在床上。
看着他纤瘦的身体,方子山一时没反应过来--难道这是他独特的睡觉方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少年的想法,顿时火冒三丈。
"你在做什么?你以为我帮你是为了做这种事情?!"
他想起小二说的话,世间的确有喜好男色的男人,也有抱着企图才对他好的人,可是他……
"我不是这样的人!"
方子山抓起少年放在床边的衣服狠狠摔在他身上。
"我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也对你的身体没有兴趣,如果你误会我的好心,那就算了,回到你的柴房去,明天也不要跟着我。"
少年抱着衣服跳下床,半跪在他的脚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唉……唉……
他也许真是个好人。
"算了,起来吧。"他扶起少年,想想他的身世,也难怪会误会自己。
"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想做好事。我的娘子在江南等我回去……她很美丽,也很温柔……我很爱她……"
吹进一阵秋风,少年的身体抖了一下。
"睡觉吧。如果你还担心,我睡地上好了。"他替少年披上衣服。
少年拉拉他的衣角,摇摇头。
"那好吧,我们一起睡。" 第二章
身体已经是疲惫不堪,方子山却无法入睡。
是因为不习惯客栈的硬木板床,还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或者是想到明日要穿越大漠而紧张?
躺在他旁边的少年好像也没睡着,身子僵硬,呼吸也不平稳。
即将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失眠也是难免。
咳了一声,方子山低声说道:"江南很漂亮。"
少年突然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中方子山看见他用不解的目光望着自己。
男人明白他又误会了,笑着说:"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是,你娘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江南没有大漠的荒凉,没有大漠的暴虐,没有大漠的死寂,也没有漫天飞舞的黄沙。
江南有的是小桥流水,灰瓦层叠的水边民宅,铺着青石板的街道,空中弥漫的是悦耳的吴侬软语。
……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忆江南》白居易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失去知觉的,也许过了好几个时辰吧?
睁开眼睛前,就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从鼻子直冲上脑门。身上到处都在痛,几乎无法动弹。强忍着想站起来,却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
莫名的液体顺着头发滑下,滑进眼睛……慢慢移动还有知觉的右手,支撑起身体,压在身上的东西掉了下来,勉强睁开眼睛一看,差点吐出来--从左肩到右下腹被斩成两半的尸体--或者应该说是尸块,内脏"哗哗"地流了出来。
用手背抹了一下脸,才发现之前的液体是血。他半眯着眼睛环顾四周,等看清楚一切后突然两脚发软……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人间地狱?!
阴沉的天空,放眼望去,空旷的战场伤都是……死人……自己人和敌人的尸体重叠着,他们流出的血液渗入土壤,染红了黄土。
一群群乌鸦黑压压地聚集在战场上,啄食尸体。
还有活着的人吗?用断掉的长矛支撑自己,拖着受伤的左腿走了几步,附近乌鸦的腾空飞起,发出刺耳的哀鸣。尸体被啄食地面目全非、令人作呕。他突然被绊倒了。低头一看,竟然是、竟然是将军的头颅。
骁勇善战的将军,平时对士兵关怀备至,打仗时率领众人冲锋陷阵,深受士兵爱戴。因为功勋显著,还被皇帝封为"镇远大将军"……竟然连他都丢了性命。
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把将军的头捧起……心中的感受已经不是悲痛可以形容的了。
这是场多么激烈、残酷的战役?而幸运的他成为唯一的生还者。
仰天长啸,有谁能听到他的哀嚎?又有谁能知道他此刻的心境?
"啊!"
方子山猛地直起身体,大口喘气,冷汗淋漓。
他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没有血。再环顾四周,简陋的房间,挂在墙上的字画被夜风吹得翩翩起舞。
这里是……客栈。
没有战鼓硝烟,没有尸体。
这里不是战场。
稍微平静下来,方子山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为什么又梦到那场悲壮的战役?
因为太刻骨铭心吧……
可他实在不愿再想起……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忘记吗?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背。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回到江南的家,安抚从梦魇中惊醒的他的是娘子……
他对脸上明显挂着担心的少年道谢:"吓着你了吧?我只是……只是做了个噩梦。"
如果只是梦,就好了……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虽然他这么说了,少年还是没有放手。反而像怀抱婴儿一样搂着他的头,嘴里还咿咿呀呀哼唱着什么。
方子山第一次听见少年发出声音,有点吃惊,不过更吃惊的还是,他哼唱的曲调委婉优美,竟是江南小调。
大概少年的娘亲曾经把这曲子当催眠曲哄孩子睡觉吧?少年记得调子,却不懂歌词。
但是对于离家已久的男人,在偏远的大漠听到熟悉的家乡小调,思乡之情无法抑制,鼻子一酸,急忙将头埋得更低。
然后,他在少年柔软低沉的嗓音中沉沉睡去,一觉到天明。
七年前为了平息边境叛乱,官府征兵,新婚燕尔的方子山应征入伍,离开了家乡和娘子,随着"震远大将军"到了离家万里的大漠。他只盼望早日克敌,胜利回师。岂料他们遭遇了抵抗顽强的敌人,最后几乎全军覆没,两军数万人,竟只有他一个生还者,而且还身受重伤。
在战斗中左脚被倒下的马车压断,身上都是刀伤,血流不止,从衣服上扯下布条包裹伤口,不一会儿就被血浸透,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动弹。
他绝望地躺在草地上,看着空中盘旋的苍鹰,他会死在这里吗?因为出血过多,或是因为饥饿。然后将沦为这些飞禽的腹中食吧?
死了便一了百了,可是……娘子还在家乡等他归去。
每日每日,折一枝杨柳,守在村外的小桥边,默默等待自己。
眼泪顺着眼角滑下。
他答应过娘子,一定要回去,回到她身边……
方子山强提着一口气,拖着重伤的身体离开尸横遍野的战场,后来晕倒在山下。
在颠簸中醒来,张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红扑扑的女孩的脸蛋,还听见轮声辘辘。
"你醒啦?"女孩看上去很高兴,"爹,爹!他醒了,醒了!"
这是在哪儿?
颠簸突然停止了,四处打量,自己好像躺在大篷车里,盔甲放在角落。身上的伤……有人用白布包扎,看来已经止血了。只有左脚还是很痛。 一个男人走进来,四十开外,身体并不高却很强壮,脸上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你终于醒了,还担心你就这么昏睡不醒呢。"
看来是他命不该绝,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了。
"谢谢……我……"
"来,喝点水吧。" 男人扶起他。
"谢谢。"接过皮囊,喝了一小口润喉,才发现自己口渴的厉害,方子山不客气地仰头将水一口气喝光。
"还好吧?你身上的刀伤上了糖,已经没有流血了,不过脚伤很严重,等回到村子再请大夫好好看看吧。"
"这怎么好意思……"
"你是平息叛乱的士兵吧?你们为了保护我们连生命都可以舍去,我帮你不过是尽绵薄之力。"
想到战死沙场的战友,方子山点点头,接受了男人的好意。
男人叫苏正宇,那个女孩是他的女儿芸香。虽然是中原人,但是十几年前就迁居到草原,以牧羊为生。五年前他的娘子去世,留下父女相依为命。
虽然方子山很想回到江南,但是自己现在一身伤痛,治病要紧,所以他跟着苏氏父女回到他们的村庄。
篷车再次停下,苏正宇小心扶着方子山下车。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美丽壮观: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天空一片湛蓝,成群的牛羊散布在草地上。
方子山突然有了哭的冲动--他活下来了,所以才有机会看见这令人心醉的美景。
苏正宇请了村子里唯一的大夫替方子山看病。由于他左脚伤势太重,加上没有及时治疗,所以拖了大半年才好。
这段时间他不好意思吃白食,虽然脚伤不能做重活,但是他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因为在军队当过军医的助手,他还顺便帮大夫整理草糖。大夫看他悟性高,又有兴趣,便教他识别草糖,学习基本糖理。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方子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所以脚伤痊愈后,他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留在草原帮苏氏父女牧羊
一方面是为了报答恩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挣回家的路费。
方子山继续学医,在大夫的倾囊相授下,除了常见病,也学会了一些疑难杂症的治疗方法。帮别人看病抓糖,还慢慢攒下一笔小钱。
在草原的生活还算不错,白天牧羊,如果有牧民头痛发热就跟着师傅去看病。夜里和苏正宇把酒言欢,两个男人天南海北地聊天,不过谈论最多的话题还是远在江南的娘子。
苏正宇不只一次羡慕地说,你活着还有个盼头。为了回到江南,为了见到娘子,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而自己,活着就是为了等死。如果不是为了女儿,娘子咽气后他会马上了断自己的性命。
每次听到这里,方子山都庆幸自己还活着。
除了对娘子和故乡的思念,还有一件让方子山手足无措的事。
小女孩苏芸香情窦初开,偏偏喜欢上方子山。在方子山卧床养伤的时候照顾地无微不至,还绣荷包送给他。之后更是口口声声非君不嫁。不但完全不介意他已经成亲,愿意做偏房,甚至还建议他留在草原不要回江南。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方子山眼中芸香只是个小姑娘、小妹妹,何况他心中只有娘子,再容不下其他人。
无论他如何解释,芸香都不接受,还使出女人惯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他头疼不已,就连苏正宇也拿他的宝贝女儿没辙,背地里劝说方子山干脆答应好了。
"我并不介意你叫我岳父,认识这么久,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女儿交给你我也放心。"
方子山苦笑着摇摇头:"苏大哥,你知道我心里只有娘子,就像你对嫂子一样。倘若现在有人给你说媒,你会答应么?"
苏正宇听了沉思片刻:"我知道了。兄弟,真是对不起,我那个女儿从小就被宠坏了,你别放在心上。"
"芸香还小,她只是一时昏了头,等她长大了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方子山暗地打算尽早离开草原回江南,等他离开,芸香也会慢慢忘记他。
然而动身前,苏正宇因为突如其来的风寒卧床不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许是积劳成疾,一向健康的男人竟然一病不起,方子山和师傅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有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衰弱下去。
临终前,苏正宇把女儿托付给方子山。
"你不要伤心,终于可以见到娘子了,我很高兴啊!子山,我知道你思乡心切,可是,我就这么个女儿,我死了以后留下她一个人该怎么生活啊?就是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安心啊,娘子她也会怪我没有把女儿照顾好……子山,算是为兄求你,答应我这个最后的自私请求,暂时留下来照顾她吧!"
不能拒绝恩人的请求,也不能扔下女孩不管,方子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失去双亲的女孩变了个人似的,整日不吃不喝,方子山看了心里难受,只能慢慢开导她,同时也努力帮她寻找合适的夫家。
没想到这一拖竟然耽搁了三年之久,等到芸香成亲、踏上归途,他已经离家整整七年了。
七年来他杳无音信,娘子一定很担心吧?但是看到自己平安归来,也会很开心吧?
当初若是没有苏氏父女的帮忙,自己也许已经死了,所以现在,就让他来帮江南!。
如果说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那么认识江南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第二天方子山醒来,江南已经准备好洗脸水还有早餐,规规矩矩坐在桌子旁等他。想起昨天自己竟然被这个小孩安抚,方子山多少有点尴尬。
要和江南两个人一起穿越沙漠,昨日买的东西显然不够用。方子山带上少年一起去集市。
集市比昨天晚上热闹多了,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小贩大声吆喝的声音南腔北调都有,贩卖的物品更是令人眼花缭乱,既有江南的丝绸也有西域来的香料,还有专门卖骆驼的。
穿越大漠,骆驼可以说是必不可少。只是这里骆驼的价格是沙漠对面的数十倍,当你成功穿越大漠到了下一个城镇,骆驼贩子会疯狂压低价格,因为对于他这样的旅人,离开沙漠后骆驼便毫无用处,只能低价把骆驼卖给那些贩子。而骆驼贩子再以高价卖给其他穿越沙漠的旅人。
方子山本来打算买下一匹骆驼,即使贱价卖出也有足够的盘缠回江南。但是现在多了一个人,他只有放弃。
水袋、干粮、夜晚降温时必需的毛毯……在一个卖饰品的小摊前方子山停住了脚步。
一支白玉发簪吸引了他的目光。
古朴别致的造型应该很适合娘子那一头青丝--明明就该精打细算,可他还是忍不住买下这支发簪。
离家七年,还是给娘子带点什么好。
他把发簪用红布包上,小心翼翼放进怀里。
回头看看一直默默跟在自己后面的少年,身上那破旧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想了一下,他最终决定给少年买了一套新衣衫。
虽然只是粗布衣服值不了几个钱,可少年捧着衣服的表情就像捧着无价之宝,那感激的神情让方子山有点难为情。
在沙漠要尽量昼伏夜出,避免高温,所以方子山决定下午出发,这样一来,到了大漠就差不多是黄昏了。
他和少年又回到客栈。
老板娘已经回来了,看到江南走进客栈她的脸立刻拉长三尺,凶神恶煞地说:"你这个婊子养的小贱货,还敢进来?当我们这里是娼馆啊?"
站在方子山旁边的小二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里要是娼馆也没人会来。"还好老板娘没有听见,不然一定会大发雷霆。
"你来一下……"老板想把她拉开,反被一掌推倒在地,"哎哟哎哟"直叫痛。
"滚出去!小贱货!"她挥舞着双手上前一步。
方子山急忙挡在江南身前:"老板娘,他是和我一起的。"
"什么?"
老板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附在女人耳边说了几句话,女人点点头,先前凶恶的表情马上变成不屑一顾。
"哟,才一天时间就钓到恩客啦?真是和你娘一样下贱,天生被人上的命!哼,看起来人模人样,没想到是个喜欢走旱路的,呸!早知道是这样的人,老娘才不做你生意呢!"
方子山皱皱眉,这女人,还真是无理取闹啊。不过看着愁眉苦脸的老板在她身后不停作揖,他也不好发火。
"江南,我们上楼吧。"
少年点点头。
收拾好行李,时辰还早,方子山走到窗口,看着昏黄的天空,不确定地再次询问:"沙漠很危险,我们极有可能死在那里……你想好了吗?"
荒凉的大漠蕴藏着无数危机,方子山也不能确定自己一定可以活着离开,更何况还带着孩子。
江南坚定地点点头。 "这次离开你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吗?"
少年埋下头,好像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拉着方子山的手向外走去。
"去哪儿啊?"
可是少年并不回答。
跟着他走出城门,爬上一座光秃秃的山,看见山上矮矮的坟冢,方子山才恍然大悟。
他是要在离开前再来看看自己的爹娘啊。
坟冢周围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小小的墓碑上刻着"故显考陈家顺 故显妣陈江氏之墓"。
江南长跪坟前,一动不动。
方子山陪着他,直到太阳西下,才说:"时候不早了,准备出发吧。"
少年慢慢起身,和他一起离开。
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儿子,带他回江南,请你们放心。
虽然不认为死人能听见他的心声,方子山还是在心底对少年的爹娘保证。
结帐的时候老板娘无故多收了他一两银子,方子山不愿和女人争执,便给了她。他们的东西很少,可是没有骆驼,必不可缺的水只能靠自己背负。
但是他们走出城门后,老板突然追了上来。
"你们……走得真快。"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然后递给方子山一个钱袋,里面装着几两碎银
"你们也知道,我那个死婆娘……"老板捶了一下大腿,摇摇头,"这是……我这两年偷偷攒的私房钱……客官你拿着,就当是江南的盘缠吧……我知道肯定不够,可是我只有这些。"
想起昨晚小二说的事,方子山也不推辞,直接把钱收下。
老板转向江南:"我知道你怨我,可是孩子,我也有难言之隐啊……"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娘,也是真心想娶她……可是……我那个死婆娘……我对不起你娘……我明明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的……"说到这里他竟然语带呜咽。
"孩子……原谅我……"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江南的手。看他没有躲开,脸上又露出欣慰的表情。
"我看着你长大,心里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要离开我当然舍不得……可是,你留下我也不能照顾你,还是回自己家乡的好。至少那里有你的亲人,他们会好好疼你的。你路上要听这位客官的话,凡事要小心……"
老板喋喋不休地交待,还真像个关心即将远行的孩子的父亲……可是现在说这些不是太晚了吗?之前为什么不对江南好一点?
方子山在心底嗤之以鼻。
第三章
方子山离开家乡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回头,总想多看一眼自己可爱的家乡。可是江南离开自己出生长大、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镇,竟然一次回头也没有。
是生性冷漠还是因为对那里毫无眷念?少年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入满目苍凉的沙漠了。方子山示意少年用宽大的白布裹着头和脸部,只露出两只眼睛。这样可以有效地保护眼睛,也可以避免来自地面的炙热烘烤他们的面部。然后方子山找出一件旧衣服,撕碎了把自己和少年的鞋子以及脚踝周围严密地包扎起来,以防止细小的沙粒流入造成伤害。做好一切防护措施后,他们才继续赶路。
虽然此时太阳已经落下,但是从沙漠蒸发出来的热气,仍然让人无法忍受。
没过多久,热气就被刺骨的寒气代替。
沙漠的夜晚很静,也很冷,裹上厚厚的毛毯也不能御寒。虽然江南什么也没说,方子山还是发现他冷得发抖。
"很冷吗?你过来。"方子山解开身上的毛毯,将瘦弱的少年一起包裹。两张毛毯加上他的体温,应该足够了吧?
又走了两个时辰,紧紧靠着他的少年脚步开始蹒跚。
"还能走吗?"方子山担心地问。
江南抬头看着他。
"若是能坚持就继续走吧,趁着晚上多走一点,没办法啊,这是在沙漠。"
少年咬着下唇点点头。
"要不咱们休息一下?"
少年迟疑着摇摇头。
明白他是在逞强,方子山笑着拍拍他的头:"休息一下吧。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他们席地而坐,头顶是灿烂星空。
喝一点水,吃了半块饼,方子山指着满天星斗对江南说:"你看,那几颗星星,一、二、三、四、五、六、七……象不象一把勺子?在勺子的末端就是北辰星。只要朝着和它相反的方向走,就是南方了。"
少年靠在他肩上,点点头。
"差不多了,我们继续走吧。"方子山拉起少年,拍拍两人身上沾着的沙粒。他们还要继续长途跋涉。
在大漠,五更不到天就亮了,走了一夜,他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登沙坡的时候,常常是走一步,退两步,方子山还要随时注意江南,生怕他不小心滑下去。不一会儿,两人就汗流浃背。一阵风吹来,汗水很快就干了,带给他们短暂的凉爽,但是更多的还是难耐的燥热。
午后的沙漠被烈日烤得炙热,犹如一座滚烫的火炉,毫无生气的大漠只有千奇百怪的风蚀巨石。
明晃晃的阳光下他们举步维艰。又热又累,却不能在灼热的阳光下休息。
又走了一刻,前面突然出现一片胡杨林,金黄、金红、金棕、金紫的胡杨树与湛蓝的天空竟相辉映。
"再坚持一下,走到胡杨林我们就可以休息了。"这句话从方子山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不知道是说给江南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耐热、耐旱、耐风沙的胡杨树有顽强的生命,即使树干被风沙削去一半,剩下的部分还是生长出茂盛的树叶。难怪有"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说法。
方子山和江南坐在胡杨树林休息,等夜幕降临再继续上路。虽然口干舌燥,方子山还是克制自己只喝了一点点水。如果不节省,他们带的水很可能撑不到他们离开沙漠。这真是体力和精神的双重考验。方子山担心连自己都吃不消,那个孩子能支持下去吗?
想着想着,他靠着胡杨树睡着了。
希望梦里能回到江南,见到娘子……
睡得正香,方子山突然被江南摇醒了。
抬头看天,毒辣的太阳还挂在空中。"等太阳落山我们再继续赶路,你也好好休息吧!"
少年摇摇头,指着不远处。
一群长相奇怪的虫正慢慢接近他们--暗红色的身体,还长着八只脚。看清怪虫的样子,方子山咽了一口口水,他拉起江南,背上行李迅速离开这片胡杨林。
那是沙漠中特有的毒虫,叫"草蜱子"。它的嘴就想锯子一样,把人的皮肤切开,整个脑袋伸进皮肤里吸血。本来只有绿豆大小的虫子,吸血以后身体会膨胀好几倍。人若是被咬了,几个时辰内就会全身发热,抽搐而亡。如果不是江南叫醒他,后果不堪设想。方子山又一次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
白天的高温和烈日,夜晚的寒冷,吃的东西只有必须节省的水和难以下咽的干粮,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还要背负重物不停地赶路,如果不是娘子在心中支持着他,他也撑不下去吧?
可是看似柔弱的少年却连一句叫苦的话都没有,默默跟在他身后。
支撑他的有是什么呢?是娘亲的遗言?还是遥远江南从未谋面的家人?
第五天的夜晚,夜色笼罩着茫茫沙海,这五天的赶路,方子山的脚板已经磨出血泡,江南的情况也不太好。升起一堆火,极度疲倦的两人默默地啃着干粮。
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片无垠的沙漠啊!
突然,江南发出一声尖叫,一脸恐惧地扑进方子山怀里。
"怎么了?"是什么让他吓成这样?好奇地看过去,原来是一个骷髅头,大概是死在沙漠的旅客吧。
"不用怕、不用怕。"他轻拍孩子的背,就像当初江南安抚他那样。
他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尽管性子冷漠,尽管表现地坚强地像个大人。方子山突然笑了,他喜欢像个孩子的江南。
"对了,江南,你会说话吧?"他听过江南哼唱江南小调,刚才也听到他尖叫的声音,"为什么你不说话呢?"
一个人的旅途难免孤单寂寞,可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还是每日自言自语,多无聊啊。
少年从他怀里抬起头,星光下那双大眼睛因为恐惧变得雾气蒙蒙,方子山突然心跳加快……这是怎么了? "你不喜欢说话吗?"
少年点点头,毛茸茸的头在他胸前摩擦。
"也不喜欢和我说话吗?"
少年的头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一个人很无聊,你愿意和我聊天吗?"
少年埋着头一动不动,算是默认了吧。
"离开小镇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少年摇摇头。
"为什么?你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啊!"
少年没有动作,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没有办法用点头或者摇头回答。
方子山也没有追问,他把交错的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江南才缓缓地说:"因为……没有可以留恋的……"
不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却是第一次听见他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是第一次听清少年特有的嘶哑嗓音。
方子山睁开眼,江南正看着自己。
清澈的眼睛……没来由一阵心慌,方子山急忙把头转向一边。
那个小镇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有的只是不好的回忆……
方子山心想自己大概能理解少年的心情。
"那你很想去江南吗?"
出人意料地,少年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毕竟穿越沙漠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啊!"
方子山不明白了。如果只是想离开那座小镇,他可以去别的大漠小镇啊。
少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
"因为娘叫我去。"
"就因为这样?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方子山温柔地摸摸少年的头发。
因为风沙太大,而且没有水清洗,原本柔滑的头发结在一起,还夹杂了很多沙粒。
"娘说……一定要回江南,要把她的骨灰埋在祖坟里;娘说,要听那个老头的话、他会照顾我;娘说,不能做贼、不能和她一样卖身;娘还说,她死了以后不能哭,男子汉顶天立地,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哭……可是……我的心好痛,就像裂开了一样,我好想哭……可是娘说不能哭呀……"
江南把头埋在方子山胸口,小声地说着,到了最后,他的声音呜咽了。
相依为命的娘亲去世,他怎么可能不难受?却因为娘的一句话,要强忍悲哀。方子山叹了一口气,这个可怜的孩子啊。
"不要难过了,你是为了你的娘亲的遗愿而努力,你娘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慰籍的。"
顿了一下,他又说:"其实我和你差不多,你是为了娘亲,我呢,是为了我的娘子……她一直在江南等我……"
提到心爱的娘子,方子山的嘴角便不由自主上扬。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庙会……对了,江南,你知道庙会吗?"
看到少年疑惑的表情,他笑着解释:"每年三月十五日,城隍庙都有很大的庙会。从镇子到寺庙,沿途都是商贩。杂耍百戏、风味小吃一应俱全。游客云集,盛况非凡。三月也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粉嫩的桃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不过,最美丽的,还是她……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喜欢上她了。她穿着桃红小袖短襦,白色长裙,依靠在桃树下,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和娘子生活的点点滴滴,直到阵阵倦意袭来。低头一看,江南早就蜷缩在他怀里裹紧毛毯睡着了。
怀着对故乡的思念和对娘子的爱,他一定会坚强地走下去。可是江南呢?从未见过的故乡,只在娘亲回忆中存在的亲人,为了完成娘亲的遗愿千里迢迢回到江南……他能习惯那里的生活吗?回去对他真的好吗?
连绵不断的沙丘在烈日照射下已经失去它本有的金黄色,变成了极其眩目的灰白色,蜿蜒起伏,无边无际。肩上的行李轻了,却不是一件好事。天知道还有多久才能走出沙漠?剩下的水究竟够不够他们走出沙漠?
缺水的情况下,必须少量多饮,每次一小口,这样才能保证身体不缺水,水分也不会随着尿液大量排出。
因为吃东西会消耗更多的水,他们连干粮也很少吃。步履艰难的方子山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没有余力照顾跟在自己身后的江南。
在爬一座沙丘的时候,走到一半,江南突然脚下一软,滚了下去。方子山见状急忙追过去,因为速度太快他连滚带爬地赶到少年身边。
少年倒在沙丘下,尽管地面的温度高得吓人,他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事吧?"方子山把江南抱在怀里,这才发现他已经昏迷,而且身体很烫,体温跟炙热的地面差不多了。
"该死,是中暑!"
可恶,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发现这孩子的不对劲?
这孩子也真是的,中暑到昏迷之前可能会有痉挛、恶心、头晕、虚冷的症状,身体不舒服也不告诉他--他就这么讨厌说话?
或者是……怕自己担心?
唉……叹了一口气,方子山把江南抱到沙丘背面阴凉的地方,把毛毯和衣服铺在地上隔热,再把他放上去。
在沙漠里中暑可是有可能丧命的。
他脱下少年的衣服,将所剩不多的水泼在少年的身体和四肢上,然后用衣服扇风,以此达到降温的目的。
光这样还不够,补充身体缺少的水分才是最重要的。
方子山在水袋里放了一点盐,然后扶起少年,小心翼翼地灌水。
可是昏迷中的少年喝不进水。
心里斗争了很久,方子山才决定用极端一点的方法--他含了一口水,然后用嘴把水渡给少年。
感觉到少年干裂的嘴唇,方子山又忍不住自责,他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
反复的降温和哺水,太阳下山前江南终于醒了。方子山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了。
少年眨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点没有?"方子山伸手探他的额头,嗯,已经不烫了。
"你中暑晕倒了……还好没事。以后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要马上告诉我,听见了吗?"他摸摸江南的头--方子山很喜欢摸他的头,因为喜欢看少年微眯着眼睛仿佛享受他抚摸的表情
江南点点头。
"再休息一下,等太阳下山我们就出发吧。"
进入沙漠的第八天,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维系生命的水只剩半袋了。
如果当初买了骆驼就好了--他们不会这么辛苦,不会缺水,最关键的是,骆驼会寻找水源。
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烈日炎炎,缺水少粮,为了保存体力和水分,他们在正午前挖了一个沙坑,捡了几根枯枝撑起毛毯抵挡正午最猛的阳光,然后坐在坑底静静等待黄昏。
虽然做了防护,裸露在外的肌肤还是被阳光灼伤,又红又脱皮;脚上全是血泡,磨破了又长起来;饥肠辘辘,有干粮却不能吃;最无法忍受的还是口渴。
嘴唇完全干裂,好像张开嘴喉咙就会冒出火,连说话都很困难。
"再坚持一下吧!已经不远了。"他安慰少年,也是安慰自己--尽管是连自己都怀疑的话,自欺欺人也是种安慰。
虽然不太确定现在的方位,也不确定还有几天才能离开沙漠,不过方子山相信他们已经穿越沙漠最危险的中心地带。
已经到了这里,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只要穿过沙漠,未来的旅途就会顺利很多。
少年虚弱地靠在他身上,双手牢牢抓住他的衣服。
方子山发现江南变得很依赖自己,赶路的时候一定牵着他的手,睡觉的时候也会蜷在他的怀里。
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也不坏。 而且这样一来支撑他的除了远在江南等待的娘子,还有带少年走出沙漠的重任,他更不能轻言放弃。
自己也就算了,反正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可是江南才十七岁,他要带他娘亲的骨灰回江南,那里还有他从未谋面的外公外婆。
闭目养神,他想起在草原的生活。每日劳动、学习,日子过得很充实。一望无际的草原,天高气爽、芳草如茵、山清水秀,那是不同于江南的辽阔的美。
在草原他最感激的除了苏大哥就是教给他很多东西的大夫--除了医理,还有生活的态度,包括穿越沙漠要注意的事项。虽然跟着军队穿过大漠,但那时候有足够的补给。如果没有大夫的教导,对大漠所知甚少的他也没有把握一个人穿越还带个孩子。
"喝点水吧。"从清晨到现在,他们休息了两个时辰还没有喝过水。虽然没有活动,也没有被太阳直射,但是周围的温度这么高,他们体内的水分还是在流失。
少年接过水袋,喝了一口,又递给他。
虽然很渴,方子山还是很克制地喝了一点--只是润润干裂嘴唇的程度。
没办法啊,要靠这么一些水走完剩下的路,不节约怎么行?而且他打定主意,若是水喝光了,就让江南喝自己的血好了--当然,那也是逼不得已的办法。
小心地把盖子盖上,江南突然抢过水袋,仰头就是一大口。
要节制啊,水已经不多了……这样的话方子山说不出来。孩子嘛,难免……他的表现已经很好了。
没想到的是,少年突然凑近方子山,然后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上他的唇……直到嘴里渗进甘冽的水,方子山这才明白少年在用嘴喂他喝水。
猛地推开他,少年重心不稳,手里的水袋掉在地上,最重要的水洒了出来,瞬间被滚热的沙粒吸收。
少年尖叫一声,迅速捡起水袋,然后一把抓起湿沙凑在嘴边吸吮。
"不要。"方子山拉开他的手,仔细查看他的嘴,还好没有受伤。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那种事只有、只有亲密的人才能做。"
暴晒于阳光下的少年疑惑地看着他:"你……也这样喂我喝水。"
说的是他中暑的那次吧?
"那是因为你喝不下水,我才……才那样做的。"
"……因为……你不喝水。"
"我有喝。"
少年的眼睛里充满怀疑。
"我喝了,只是……只是……"可恶,面对那样纯真清澈的眼睛他无法撒谎,"只是喝得比较少……而已……你快进来,太阳很毒。"
少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喝水的,你快进来。"
竟然让一个孩子为自己操心……唉……
本来就少的水还洒了一半在地上,现在就算想喝也没得喝。
只希望他们能尽快走出沙漠,或是菩萨保佑他们找到传说中的沙漠绿洲。
在他们面前的还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茫茫沙海,极目远眺也看不见一丝绿色。
他们会因为缺水死在大漠吗?
水袋只剩下最后一口水,他们推来让去谁也舍不得喝。
隔一会儿江南就会伸出舌尖舔舔因为干渴布满血丝的嘴唇,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意喝水。
脚沉重地抬不起来,每走一步都是靠顽强的意志。
不能就这样认输,坚持、坚持下去!
握紧江南的手,方子山突然觉得还好他在自己身边。
如果是孤单一人面对这样的困境,他会因为缺水、干渴、炙热而焦虑、失望,甚至会因为无助、绝望而精神崩溃吧。
仿佛感受到他的心境,江南也握紧他的手。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或者说他们的运气真的很好,在走进沙漠的第十天清晨,发现了一丛丛开着白花、生长茂密的芦苇。
"感谢老天!"方子山喜极而泣,这丛在狂风中婆娑起舞的芦苇就是他们的生命之源。
芦苇生长的地方一定有水源,果不其然,向下挖了一会儿就看见湿润的泥土层。
可惜沙漠中的水大多是苦涩、难以下咽的盐碱水。不过方子山并不灰心。
因为他们发现的是芦苇,而不是红柳或是骆驼刺。
芦苇根可以食用,而且含有大量水分,可以暂时代替干粮和水。
方子山刨出很多芦苇根,选了一个最大的扔给江南,自己也拿起一个,擦擦泥土,啃了起来。
淡淡的甜,略带清香,既能果腹,又能补充水分。
江南也学着他,小老鼠一样吃着芦苇根,嘴角挂着微微的、满足的笑。
他笑起来真好看……方子山看得有点呆了。
吃饱以后,方子山把剩下的芦苇根装进口袋,接下来的路程可要靠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活命。
之后他抓紧时间挖了一个湿土坑,拉着江南坐进去休息。和沙坑不一样,土里含水,所以坑里很凉快。
真希望能尽快走出沙漠,方子山在心底祈祷。
第四章
怎么也走不出这片沙漠吗?
头脑仿佛失去了思维的功能,只是拖着疲惫的步履习一刻不停朝着自以为的目标走过去。
行走成为习惯。
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背后是纷乱的脚印,然而一阵狂风之后,那证明自己经历过的脚印便隐去,不留一丝痕迹。
方向应该没有错才是,那为何放眼望去还是茫茫沙海?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沙漠的尽头?
沙漠上蒸腾着滚滚热浪,太阳照射在沙砾上反射的黄光更加让人烦躁,若不是身边还有一个人,方子山也许无法继续下去。他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穿越沙漠?
江南摇摇晃晃的身体让他担心,可是少年既不叫苦也不叫累,方子山觉得自己还不如这个孩子。
整个沙漠除了沙砾就是干枯的胡杨树,活着的生命只有他们两个人。
干渴和疲惫侵蚀他们的身体……
会死在这里吗?
方子山不由担心。
少年突然拉拉他的手,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里仿佛有一座城池。
用手搭凉棚,遮住晃眼的阳光,方子山依然不敢确定那里真的是城镇。他听过沙漠中有一种奇特的现象,叫做海市蜃楼--在沙漠中行走的人,会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有绿树、有城镇,当他们满怀喜悦的心情奔过去,才发现只是幻象。
若那是真的城镇就好了--可以喝水、可以休息、还可以问路。
"我们去看看吧。"
少年点点头。
离那里越近,方子山越觉得希望渺茫。
城墙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海市蜃楼,可是走近一点就可以看见小城旁边是大片干枯的胡杨林,四周的墙垣也有多处坍塌,怎么看都不像有人居住。
方子山停下脚步,走过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江南好像不愿意放弃。
"去也没有用,那里不会有人的。"
江南一边摇头一边拉着方子山的手表示要走过去。
拗不过他,方子山只好跟着他继续前进。
走进城门,果然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城中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以用草绳捆绑加固的芦苇杆和红柳枝为屋墙建造的房屋在风沙的肆虐下不是被掀走了屋顶就是吹到了墙壁。看来已经荒废了很久。
不愿意相信这里没人的江南在城里到处乱转,方子山也不管他,径自走着、看着--少年很快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座死城的。
这是座四方的小城,规模不大,但是从房屋建造来看,必然有过一段辉煌时期吧?城中有一条早已干涸的河道,因为水源枯竭这里的居民才背井离乡吧?
城中最高的建筑是中央的一座佛塔,墙砖上有着精美的雕刻,可见小城的居民建造佛塔时花了多少心思。只可惜佛没有保佑它的信徒--没有水的地方便没有生命也不会有人。
江南从一座已经倒塌一半的房子走出来,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向他招手。
"你发现什么了?"
走进放房屋就看见被主人遗留的物品上都覆盖着厚厚的黄沙,穿过厨房来到院子里,江南正笑眯眯地站在一口土井旁边。
他一定没有确认井里有没有水就把自己叫来了。
方子山走过去。不出他所料,土井上轱辘、井绳都在,可是井里没有水。
一口枯井。
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后江南两脚一软,跪在地上,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走吧。"
可是江南没有握住方子山的伸出的手。
"怎么了?"他半蹲下身体。
江南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累了?"
少年还是摇头。
"那我们快走吧。"方子山想拉起他。
江南却躲开了。他埋着头,不肯看方子山。
"……对不起……我以为……这里会有水。"
没想到他第一次主动说话竟然是道歉。 "傻孩子,如此说来,我才应该说'对不起',这么多天了,我们还没有走出沙漠。"他抬起少年的头,"我不停安慰你、安慰自己,快了、快了……可是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你会怨我吗?后悔跟我走吗?"
江南拼命摇头。
"那就行了,我们一定会走出去的。"
江南抓住方子山的衣襟,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他在做什么?方子山不解地看着少年。
大概是他许久没有反应,江南干脆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他是在撒娇?
方子山这才明白,他笑着抱紧这个不会用言语表白自己的孩子,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发。
"我们,一定会走出沙漠的。"
又走了一天,一直空旷寂静的沙漠中突然传来阵阵清脆悦耳的驼铃声。回头一看,是一支骆驼商旅。
中原的商人把丝绸、铜镜、漆器、瓷器、茶叶贩卖到西域,再把西域特产的香料、宝石、皮革带回来,用生命赚钱。
他们遇见的这支商旅规模不小,有十几个人和几十匹骆驼,骆驼身上挂着用油漆麻布和皮革装裹的货物。
商旅缓缓经过时,一个男人停在他们身边。
他可能是首领,因为他停下后,其他人也没有继续前进。
方子山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他皮肤黝黑,留着八字胡,穿着翻领、对襟、窄袖的胡服,腰间佩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弯刀。脸被头巾遮去一大半,看不清楚。
是中原人,还是西域商人?
"你们在干什么?"
听他说话,方子山确定他是中原人。可是,他不是在明知故问么?走在沙漠中的人当然是要穿越沙漠。
不等他回答,男人又问:"你们的骆驼呢?"
"没有。"男人的话语有带着不怒而威的尊严,方子山被他的气势压倒,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们是要穿越沙漠还是送死?居然连骆驼都没有?难道真的是不知者无畏?"男人哈哈大笑,"不过,我喜欢。也很佩服你们,只凭双脚也能走到这里。"
"我们的方向……没错吧?"看起来他很有经验。
"没错,不过继续走下去,至少还有六天才能走出沙漠。"
六天?他们的体力还有精神力都无法再支撑六天吧?还有所剩不多的芦苇根……
"跟我一起走吧!我会带你们走出这片死亡沙漠。"
方子山没有回答。看男人的穿着和商旅的规模,他们应该不是沙漠中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盗贼,可是,带上他们两个累赘,对这个男人有什么好处?
"怎么?不愿意?如果遇到沙暴你们怎么办?你也就算了,难道还要连累你身后的人?跟我走,至少可以保证你们平安离开这里。"
男人说的没错,假如遇到沙漠中最可怕的沙暴,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方子山低头思索着。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来头,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愿意帮助他们。难道是他突然大发善心?
不过他们两个人身上也没几个钱,男人也别想在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而且,跟着骆驼商旅,穿越沙漠就容易多了。
"谢谢……可是我们无以为报。"
"哈哈,看你们的样子也没有办法报答我,我也不需要什么回报。前面有一个绿洲,我们去那里休息一晚,明天继续上路吧。阿铁,把货物收拾收拾,找两只骆驼来。"
一个身体如铁塔般强壮的男子从商旅中走了出来,他的左脸颊上有道刀疤,伤痕横过左眼直到额头,眼神中冷冽的骇人光芒让人遍体生寒。
"爷。"他唤了一声,好像不能接受男人的命令。
"怎么?"
"怎么能让来历不明的人跟我们走。"
方子山苦笑一下,他怀疑别人的动机,对方还嫌他们来历不明呢。
"阿铁?"男人提高了声音,"我的决定用得着你质疑?"
"对不起,爷……我知错了。"阿铁立刻跪在滚烫的沙砾上。
"算了,你快准备。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是、爷。"阿铁站起来指挥其他人把两匹骆驼上的行李取了一些下来,加在别的骆驼上。随着他的一声吆喝,两匹骆驼应声蹲下。等方子山和江南骑到驼背上两块驼峰之间,阿铁又是一声吆喝,骆驼便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瞬间摇动的幅度很大,方子山怀疑自己会摔下去,他抱紧驼峰,勉强保持平衡。骆驼迈开步伐,跟在商旅后面。方子山也慢慢习惯了,骑在骆驼上的确比走路轻松。他回头看了一眼江南,为首的男人跟在他身边说着什么,可是向来沉默寡言的少年完全没有回应。
沙漠绿洲……方子山不止一次听说,却一直怀疑沙漠中是否真的有碧波荡漾、绿树成荫的绿洲。
毕竟在浩瀚的沙漠走了这么多天,除了那丛芦苇,他们只看见红柳、沙拐李这样的耐寒植物。
远远看见东一丛、西一丛的芨芨草,再看过去,竟然是一大片水草丰盈的绿洲。湖水碧绿宛如翡翠,岸畔芦苇摇曳,数十棵红柳、胡杨华荫如盖,甚至还有野鸭在湖中浮水嬉戏。
"就在这里休息,明天继续赶路。"
"是。"
旷野大漠中这片绿洲简直是上苍的恩赐。
就在方子山感慨的时候,江南已经从骆驼上下来,朝着绿洲奔去,一边跑一边解开自己的头巾扔在一旁,来不及脱下衣服便跳进湖里,惊起几只野鸭。
少年在水中嬉戏,愉悦的笑容和晶莹剔透的水花一起在阳光下闪耀。
那偶尔才表现出的孩子气让方子山打从心底高兴。
孩子就应该有个孩子样啊!
其他人在阿铁的指挥下卸下骆驼身上的货物,然后搭帐篷、生火,一切井然有序。方子山完全插不上手,只好把骆驼牵到湖边饮水,然后坐在树荫下看江南戏水。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走到他身边。
"原来是男孩啊。"
突兀的一句话,方子山过了一会儿才明白。
"你是说江南?"
少年脱下衣服,露出白皙的肌肤和单薄的胸膛。也许是一直生活在缺水的地方吧,他不会游泳,所以只是在湖边玩耍。
"哈哈,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刚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是私奔的小情人呢。"
江南模样清秀,再加上缠裹着头巾,被误会也不奇怪吧?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呢?兄弟?还是……父子?"
父子?这又太夸张了吧?他看起来这么老吗?方子山摸摸下巴上的胡子,离开草原后就没有剃过了,等会儿一定要借把刀……
他大概讲了一下和江南相遇的经过,最后他说:"还没有请教阁下大名。我姓方,方子山。"
"我姓冷,冷奕秋。我年纪比你大,你叫我冷大哥好了。"
"是。"认识不到半天就称兄道弟,方子山实在不太习惯。不过别人都这么说了,他也只有照做。不过冷奕秋……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是在哪儿呢?
此刻男人已经取下头巾,他有着不同于一般商人的狂放,骨子带着孤傲。直觉他绝非常人。
"这么说来,你们的目的地就是江南?"
"对。"
"嗯,江南好地方啊!要经过京城对吧?"
"是的。"
"我家就在京城附近,你们不妨先到我家做客。"
"这……怎么好意思呢?"
"哈哈哈。"冷奕秋摸摸胡子,"在这茫茫大漠能相遇,说明你我有缘。既然是有缘人,在我家住几天、休息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当然不是……那,就叨扰了。"
"好!我过去看看,你好好休息。"
方子山躺在柔软的沙地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点点光斑,湖面上吹来清凉的风,让人昏昏欲睡。他把手枕在脑后,打了个呵欠,慢慢沉入许久不曾有过的甜蜜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他才悠然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江南举着毯子为他遮挡阳光。
原来随着太阳移动,树荫早已偏离他睡觉的地方。 "你累了吧?"他起身,接过少年手中的毛毯,装在行李中。
方子山找阿铁借了一把弯刀,蹲在湖边,看着水中的倒影,慢慢刮胡子。
之后江南歪着头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已经没有胡子的下巴。
"怎么了?很奇怪吗?我不过是刮了胡子。"还因为不习惯用弯刀,在脸上留下几个伤口。
江南捧着他的脸,用柔嫩的舌尖舔舐他脸颊的伤口。
"你……做什么?"僵硬着身子推开他,方子山尴尬不已。
"……手指流血……娘是这样做的。"
"呃……以后这种事情只能和亲密的人做……知道了吗?"
带着迷惑的神情,少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跟着他们,很快就能越过沙漠。离开沙漠以后,就轻松多了。"不停赶路会很累,但不像在沙漠里随时有生命危险。
"你们在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冷奕秋走了过来。江南马上站在方子山身后转开头--他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男人。
夜幕降临,商人们升起了篝火。阿铁抓了不少野鸭,已经剖膛,洗得干干净净放,在胸膛里放入香料,再泥土包裹,放在柴火堆中煨烤。约半个时辰后取出,敲开泥壳,鸭毛便随着脱落,香气四溢。
冷亦秋还拿出一个酒袋与方子山共享里面装的上好的葡萄酒。取下塞子便酒香扑鼻。
"可惜没有夜光杯来配着好酒啊!"冷亦秋不无遗憾地说,"所谓'酒逢知己',这酒的知己就是酒杯。如同宝刀赠英雄,美酒没有合适的酒杯也是一种辜负啊!"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方子山端着盛在瓷碗里的美酒,感慨地说。
"啊,你可曾记得七年前边境的那场战役?'镇远大将军'李翰亲自作战,可是全军覆没。他最爱的就是这西域的葡萄酒。"
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方子山声音低沉地说:"我……就是跟着李将军出征……"他说得没错,李将军是个爱酒却不贪杯的人。
"嗯?你参加过那次战役?可是朝廷说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啊!"
方子山苦笑着回答:"的确是全军覆没……只有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是唯一的生还者。"
冷亦秋举起手中瓷碗:"为为国捐躯的李将军,还有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干杯。"
方子山默默地将碗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还能喝到如此美酒,他已经满足了。
第二天还要继续赶路,他们便早早歇息了。
因为帐篷不够,所以方子山和江南同冷亦秋睡在同一个帐篷。
或许是下午睡太久,半夜方子山就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害怕吵醒睡在自己怀里的江南,他小心地起身。夜晚的沙漠温度极低,即使在帐篷里也很冷。替江南盖上厚厚的毛毯,方子山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帐篷。
走出去就看见星光灿烂的夜空,四周异常寂静,只听见草丛中的虫鸣。
呵了一口白气,果然还是很冷啊!方子山坐在已经熄灭的火堆旁,掏出火折子,点燃篝火。
耀眼的火光将周围照亮,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清晰可闻,脸被一簇簇跳动的火苗烤得发烫。
很快就要离开大漠,他的心中反而有一股失落感。方子山埋着头,拨动了一下火堆。
娘子……现在在做什么呢?一定就寝了吧?她在做梦吗?会梦到自己吗?
终于不那么冷了,但是面对旷野四周的寂寞几乎要将他吞噬。
湖边有这么多帐篷,帐篷里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他还是感到寂寞呢?
背后好像有什么声音,方子山还没来得及回头,便有一个人"嘭"地坐在他身边,紧紧靠着他的身体。
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他半转过身体把江南抱在怀里。
"你也睡不着吗?"
害怕他消失似的少年紧抓他的前襟,还用头顶摩挲他的下巴。
"冷吗?"
少年摇头。
"马上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可我居然有点不舍……我是不是很奇怪?"
江南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还是更想早点回到江南。"他摸摸少年的头,"江南水乡可是和这里截然不同,灵秀、清雅、幽静、平和……我想你也会喜欢的……"
被人依偎、感受到人的体温,他好像没那么寂寞了。
"我一直都很喜欢小孩……我不要太多,两个就好,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女孩呢,要像我娘子,男孩嘛,像你就好了,又听话又懂事……"他努力勾画自己的未来,有娘子、女儿还有儿子,可是……
"我想,就算你回家了,我们也能见面吧?周桐镇离我家并不远,逢年过节大家还可以串串门。嗯,你一定要尝尝我娘子做的梅干菜扣肉酥饼……"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直到天边泛白。
因为骑在骆驼上,方子山才有闲情逸致欣赏浩瀚的戈壁大漠。层层荡开的沙纹如同波浪,阳光洒在弧形的沙丘上,蔓延着纯净的金黄色。突然,天空暗了下来,狂风突起,黄沙蔽天。天边被龙卷风卷起的沙柱正在迅速逼近。大漠露出可以毁灭一切的狰狞面目。
"沙暴!"
队伍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叫了出来,方子山心里一沉,没想到在快要离开的时候遇到了沙漠中最可怕的沙暴。
"大家不要慌!"
冷亦秋沉着冷静地指挥手下牵着骆驼到迎风坡,让骆驼围成一圈,人就躲在圈里。方子山把江南护在自己身下,身体埋得低低的。
狂风卷着沙粒从山下往上吹,打在脸上隐隐作痛,眼睛无法睁开,身体和衣服的空隙都被沙粒填满。
假如没有遇到冷亦秋,他们遇到沙暴只有死路一条吧!想到这里方子山就不免后怕。
沙暴来时惊天动地,沙暴离去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晴空万里,一丝风都没有。抖动着身上的沙粒,抬头一看,面前的景象和沙暴前完全不同,沙丘好像在狂风中移动了位置。
"大家没事吧?"
清点货物发现只丢失了一箱糖材、一箱香料,损失不大。劫后余生的人们重振精神,再次踏上归途。
第三天的傍晚,看到漫漫无边的黄沙渐渐被翠绿色代替的时候,方子山愣住了。
终于走出大漠,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兴奋,更多的还是怅然所失。
回头一看,如血的残阳照射在沙漠上,苍凉、凄美。
落日的沙漠是最美的……不过,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了。
再见,大漠。
第五章
离开沙漠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戌时左右一行人终于抵达小镇。最后,他们在一座宅子前停下了。
垂花门楼的门楣上刻有匾额,黑色的字匾上以金漆写着"四秀苑"。门房看见商队,立刻上前向冷亦秋请安。
"冷爷,您终于到了,四姑娘正在担心呢。"
"嗯,路上耽误了,快进去通报吧!"
门房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去报信。
过了一会儿出来十几个仆人,齐刷刷地向冷亦秋请安后便和商旅的人一道卸货。
一些货物被抬进宅子,剩下的装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运到别的地方。
"快进来,不要拘束。就当自己家一样。这个别馆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小……"冷亦秋热情地招呼他们。
这样还小啊?
方子山不由在心底咂舌。夜里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不过隐约中也能看出屋宇造型端庄秀美,花园假山独具匠心,比自己家好太多了--就这样还只是别馆而已!
穿过雕花长廊,来到灯火辉煌的大厅。面前站着四个妙龄少女,见到冷亦秋,动作整齐地福了一福。
"冷爷,欢迎回来。"
四位少女面目清丽、窈窕多姿,仔细一看,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穿着。四个人一人着翠绿,一人着大红,一人穿浅褐,一人穿洁白。连站在方子山身后的江南也诧异地上下打量她们。
"这个别馆由春华、夏荷、秋月、冬雪四姐妹打理。她们是四胞胎,自然长相一样。"冷亦秋笑着解释。
这大概就是"四秀苑"的来历吧!方子山猜测。
"嗯,通知夫人她们没有?"
"门房来禀报的时候我们就放出信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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