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7qwe 发表于 2024-10-10 12:56:53

《千金买骨》 BY 王十一 【完结】

「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呵呵,当真如此吗?常留瑟确实大仇得报了,可却又不甘如此死去。因为他舍不得那个踏雪而来,将他拥入怀中的男人。

垂丝君,天下第一刺客。
他踏雪而来,将常留瑟留在身边,却不是因为爱。
在他眼里,爱未出口便已逝去,余下来的生命他只是为了杀一个人而活。
而常留瑟,就是他的「兵器」!他不会对兵器萌生怜惜,更不会爱上兵器。
常留瑟的告白尚未出口,却惊闻垂丝君爱的竟是一具尸骨!

当有情人遇见了无情心,他不是不恨,却更舍不得放弃。
于是,表面冷漠而内心柔软的鲤鱼精朱离、
被情感与理智双重折磨的摩诃和尚,
还有那凄美艳丽的小季,
一切都成为了常留瑟小慧智计中的点缀。
他小心翼翼地经营,只为赢得垂丝君那颗执著的心!
(下)
是否无论他如何算计,终究无法得到垂丝君?
讨来的冰精,又被男人变着法子拿了回去,
竟是为了生不同寝死却同穴的双棺作冰饰……
可笑自己的多情成了垂丝君眼中的无聊!
那就割袍断义,再不纠缠!
可天涯茫茫,常留瑟又能往何处去?

归尘主人「碰巧」招待了他,又「碰巧」给了他提点。
他常留瑟可不是听话的主,
只不过一下山就被尸陀林主带回去当了明妃,
最初为了垂丝君而想手刃之人就在眼前,
还居然成了收容自己、提供自己无虑衣食的伴侣!
这原本就与自己无仇怨的人物,
真就要成了常留瑟后半生的依托了吗?

得知常留瑟投奔令自己恨红了双眼的仇人,
垂丝君怒不可遏,仗剑就杀入了尸陀林……
大仇能得报否?与小常的爱恨又如何解清?
难道真要落得最终,散尽千金,只得一抱情人的尸骨?
第一章
  良驹芒青扬起一行雪尘,鞍上的英俊男人微扬双眉。

  预言中的树林近在眼前,他翻身下马。

  白的雪,紫的林,不远处有一抹暗红。

  竟然毋需寻找,那人就倒在林中空地上,一身大红喜服虽残损,但霞披华丽,依旧暗示了豪门新妇的身份。

  男人拴了马,走近那雪地里的红衣,预言提及此人应是男性,但若是寻常男子,又怎会身披嫁衣,昏倒在这雪地冰天之中。

  在他低头思索的同时,红衣突然醒了,伸出一只带血的手,牢牢捉住男人下摆的裘皮。

  「救我……」虽略嫌青涩,但的确是青年男子的声音。

  红衣间乱发披纷的人抬头,露出一张半褪浓妆的脸。

  精致太过,反而呆板如同人偶,玉簪粉未褪的地方,白素颜则冻成了青紫。

  再加上似血点的口脂,只觉得像凄厉女鬼,没有半点美好的影子。

  「救我罢!给你钱……很多钱。」

  像女鬼的青年拽着男人,许给他百两黄金来救自己的性命。

  策马而来的男人沉默一会,俯身将他抱起。

  北国的冬日很冷,在明白自己获救以后,青年再度失去知觉,男人想脱下自己的狐裘替他保暖,摆弄对方衣物时发现青年腹部有一道新鲜的血口,而腰上紧紧束着个染血的包袱。

  包袱上的血干涸发黑,显然不属于青年。

  事后男人解开了包袱,里面滚出一粒人头。

  ***

  「百两黄金?那自然是骗人的。」

  五天后,养伤的青年端着碗靠在床上笑道。

  「挨不到小半个时辰我就会冻死,不骗人就只能去骗鬼了。」

  青年笑得好看,精致的五官生龙起来,像朵开错了时节的榴花。

  他叫常留瑟。

  足月椿堂先叙,足岁萱堂病亡,三年前阿姐被郡守捉去行乐后投井自尽,一路坎坷走来,方二八年华已是孑然孤身。

  常留瑟六岁拜入武林小门,十余年所习的挚脚功夫,便都用在了复仇上。

  那个冬夜,他扮作太守新纳的姬妾混进府中,又带着仇人的头颅负伤逃亡,被踏雪而来的垂丝君所救。

  垂丝君,句芒轻骑、依循预言而来的男人。

  天下第一刺客,无人知晓他的真名姓,仅以垂丝君代之。

  「我救你,非是为钱。」

  垂丝君正色回答常留瑟。

  他是天下第一刺客,也收天下第一的酬金,这其中有真金白银、珠宝玉器,也有神兵利器、字画古玩。

  垂丝君觉得没有炫耀的必要。

  但就算是隐瞒了三分的数量,也让常留瑟咂舌。

  「我会将你练成下一任天下无双的刺客。财产也会分你一半。」男人许诺,「只要你答应与我一起除掉尸陀林主。」

  尸陀林主并非是那传说中的死神,而是与死神齐名的人。

  当朝崇仰密宗,二十年前尸陀林主护送密宗佛像西来,后遁入江湖自成邪派尸陀林,以扭曲教义,行血腥术怯为营,死于其手上的男女不知凡几。

  「堂堂垂丝君尚不能解决之人,在下草莽芥子,又如何能够帮得上忙?」常留瑟匆忙吃掉碗里最后一枚莲子。

  「还请趁早另找高明吧。」

  垂丝君不语,只从怀里取出一张檀纸,递到常留瑟面前。

  「望之夜玄武之野,火燃紫木,得此子相助可焚尸陀之林。」

  常留瑟读完,舔去唇上残留的糖霜。

  「就凭这张草纸,垂丝君便救了在下一条性命?」

  男人点头,「就凭这张草纸,换了我一斗夜明珠。」

  他同时伸出一掌翻了番。

  「东极预言顶上的仙家,能知未来,但极顶天险,仙家亦索要不菲,是故百年来登顶问仙之人,仅十指之数。」

  常留瑟讶异道:「竟有如此高明之神仙,那你有没有问刺杀尸陀林主后,是否能全身而退?」

  垂丝君顿了顿,「大仇得报,虽死而无憾。」

  「你竟然是为了报仇?」常留瑟好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荣幸,让垂丝君不计酬劳地替他报仇?」

  垂丝君毫无预兆地沉了脸,道:「你若答应,我自然会择日告知。」

  常留瑟看出他不悦,却也没有胆怯的意思。

  「若是我不同意呢?」

  「你若不同意,我只能再将你扔回雪地里。」垂丝君回答得坦诚,「或者你拿出百两黄金来赎命。」

  「我倒是真的已经大仇得报,死而无憾了。」常留瑟学着口气回答,「家人恐怕还在转轮司前等着我呢。」

  垂丝君冷笑。

  「既然毫无留恋,那日又为何要我救你?」

  「为了那粒人头啊。我当时还不知应该怎么处置,现在好了。」

  顿了顿,常留瑟又问了一遍,「那粒人头真的处置了么?」

  垂丝君点头。「片了颊上的肉条入太守府厨房的肉糜里,剩下那个骷髅就摆在你门外晾着,想必是有别的用处,所以你还是舍不得死。」

  被说中了心思,真留瑟干笑两声伸手去拨垂到额前的长发。

  他的手细瘦森白而骨节分明,发却黑亮,交错在一起竟真然有了些禅意的对比。

  他最后说道:「大仇已报,以后本就打算混吃等死,不过若能与垂丝君在一起,我亦觉得荣幸。」

  于是这毫无选择的选择,便在没有应承的应承中决定下来。

  ***

  凭着年轻,常留瑟的刀伤恢复得快,七日后垂丝君便要开始教他武功。

  武功不只是简单的教与学,常留瑟内力贫弱,心法漏洞百出,即便日后苦修,恐怕亦无臻进的余地。

  是以垂丝君决定先破后立,让他散功。

  散功是极艰苦的过程,常留瑟功底虽弱,过程却仍需得七七四十九日。

  此间每隅七日服一次散功丹,并糖浴两个时辰。

  昼夜运功,不得间断超过一个时辰。

  于是刚下地的人,又回到了塌上,催动内息将十余年来的功体一点点从血髓中逼出。

  其感觉就像是敲碎骨头,从内里榨出汁液来。

  垂丝君用功护住了常留瑟的心脉,同时在他口中塞了软木,饶是如此,半个月下来,那沉檀木的浴桶沿上还是被常留瑟细细十指抠出了三寸长的深痕。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的……就是这么回事?」被垂丝君从浴桶里赤条条捞出来,绵软无力的常留瑟只剩双唇尚能蠕动。

  于是索性窝在垂丝君身上全力以赴地碎念,直到被抢白了一句。

  「从没有见过如你这般聒噪的人。」

  「这叫自来熟。」

  常留瑟脸色虽白却依旧能笑,他微敛了眼睫,很是受用垂丝君怀中的温度。

  「人生本就是苦,又为何要再战战兢兢的活。大不过被你一把掐死,可是你又舍不得。」

  垂丝君听了他的胡言乱语,也只是眉头微蹙,抓起布巾将青年雪白的身躯擦干。

  深山里的宅院,只有四五个上年纪的老朴,以及三名心智障碍的粗使。

  常留瑟因为散功而暂时成了瘫子,垂丝君便经常亲自过问他的起居。

  后来的十来天里,还隔日带常留瑟去寒泉,籍由寒气麻痹疼痛,闭合体内随功力散出而被冲破的细小伤口。

  或许这也算是练功的一部分,垂丝君没有怨言。

  相反,他很是佩服于常留瑟的超常的耐性。

  散功比照剐肉凌迟亦不为逊色,然而青年只是面色灰败、偶有痉挛抽搐,却从未出声求饶,或者落下半滴眼泪。

  甚至在糖效稍退的时候,还有心情与垂丝君作些调笑。

  若是仅从这一点上看,他便已经胜过某些江湖老手几分。

  四十九日的散功终于挨了过去,那天垂丝君将自己的内力灌入常留瑟印堂,只觉得阻挡之力消失,青年的身躯如同中空囊袋,将内力尽数吸纳。

  「这下就算你赶我走,我也决计不走了。」

  常留瑟笑道。

  又在床上调养了十日,青年能握起重物的第二天,垂丝君将他领到了后院的练功场上。

  垂丝君的宅院,只不过是修筑在无名深山中连缀的十数间木房,从式样上来似乎是古已有之,垂丝君只是拿来做了修缮,所谓的练功场,竟是三面环着峭壁的一个深潭,上面浮一大片竹捧,排角用铁链牵了钉在岩石上,却依旧余了很大的空间得以摇动。

  常留瑟是大病初愈的身体,一站到排上就发晕,于是每每要倒在垂丝君怀里。

  然而垂丝君只扶了几次,便站到边上由他自己折腾。

  「喂,你不是要教我武功的么?」常留瑟大窘。

  垂丝君悠然道:「先在排上站稳了,再计较下一步。」

  于是常留瑟就花费了三日学习在排上躲闪腾挪的技巧,倒为日后轻功的研习奠定了不错的基础。

  三日后垂丝君开始在竹排上教授他基础武学,这其中大部分常留瑟都曾研习,颇有些心得,是故精进迅速。

  月末垂丝君便让常留瑟选择兵器。

  常留瑟选择剑,理由无他,仅仅是因为看见垂丝君随身携带的那柄宝剑,心中忍不住地喜欢。

  那柄宝剑是垂丝君最惯常的兵器,不知是用何种材质锻造而成,通体呈现由青至蓝的明艳渐变。

  剑首上用银铸了小尊衔灵芝的凤凰,此剑也因此有了「太凤惊蓝」的美名。

  然而常留瑟上手的第一柄剑却是木制,仅用来摆招式而已。

  或许是因为「求之而不得」的心情,常留瑟决心用心研习剑招。

  毕竟出了这座深山,他也不知应该往何处去。

  现在这种关系虽然古怪,但至少一年两载并不会断绝。

  常留瑟心想这或许就是命数,谁知道数年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垂丝君教授他的是一套行剑,并不需要太过深厚的内力,反而依靠敏捷精准与随机应变的能力取得上游。

  常留瑟是聪明人,很有些武学上的天赋。

  一套剑招二十式,一旬下来已经耍得行云流水。

  只是力道与精准尚欠,但对于初学者来说已是难得。

  从第二月开始,垂丝君便安排常留瑟上午练剑法,下午练轻功提纵,夜里熟记各种武功心法及江湖要诀,睡前再服下一枚倍增功体的珍贵丹糖,再一个月下来,饶是常留瑟本人,亦能觉察出精进之迅速。

  每隔一旬垂丝君都会特意安排一日休息,着宅子里的老仆教导常留瑟一些修炼耐性的技艺。

  常留瑟不曾想见,那些看似垂垂老矣的仆人,各个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并非武学,而是书法棋艺,总之是那些需要静心凝神、或者慢得可以的本事。

  而听说垂丝君本人对垂钓之术亦十分精通,甚至能将那细小的鱼钩,化为瞬息之间取人性命的利器。

  他那「垂丝」的雅号,便是一次在以鱼钩连取七人性命之后响彻江湖。

  垂丝君要常留瑟在书法,棋弈、茶道与垂钓中选择一项。

  然而常留瑟对这些都兴趣缺缺,只是被垂丝君逼得紧了,胡乱捡了书法来学。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这运笔中的一撇一捺,都是呼应着剑招的起落,收势起势,其力道都能够化作剑舞,得以融会贯通。

  而每次看到常留瑟将所悟心得揉进剑招之中,垂丝君眼中的赞赏就会加深几分。

  若说开始相处的那个月仅仅是常留瑟单方面的自来熟,那么此后的二人,便是真正进入了亦师亦友的磨合期。

  不知不觉之中,北国的冬季就快要过去。

地塞 发表于 2024-10-10 12:58:28

入春,虽然还有些料峭,但人心似乎已经循着时令鲜活起来,垂丝君布在江湖上的眼线开始为他呈来源源不断的名册,他要做的只不过是动笔,圈上几个有兴趣的人名,再由飞鸽送回线人的手中,叫他们与那些雇主谈价钱。

  在垂丝君口中,接单杀人叫做「放生」。

  常留瑟曾经在书房里见过一口牛皮大箱,里面迭着三厚本娟面线装名册,便是这十年来,垂丝君「放生」的记录。

  男人的脾性,不接雇主不明的「放生」,所有名册都横过来批成四列,分别记录着雇主、猎物、酬金以及其它一些简要记录。

  常留瑟粗略地看了几页,在雇主那行上,竟然不乏当今武林上有名的角色,及朝廷之中执牛耳的人物。

  「朝堂与江湖同样,待到一定境界便会起风浪。然而身处于引人瞩目的高位,总有些事不便身体力行,却又不安心交给那些平庸之流,找我,亦只是时间的问题。」

  事后,常留瑟毫不避讳地问了垂丝君,男人非但没有介意他随章翻动自己的物品,反而这般解释。

  常留瑟追问,「难道他们不觉得将身份暴露给你,会是更大的不安全?」

  「其一,十数年来,我不曾将名册中的任何人物公之于众,其二,名册里所欲除去之人,大多极为机敏,一旦失手便再无补救之可能,其威胁远胜于我将来揭发的可能。」

  垂丝君继续解释道:「其三,这名册之中,因为第一次所托非人,以致刺杀失手而慌忙补救之人,亦不在少数。」

  常留瑟耐心听完,笑道:「还真多亏了那些草包,让你赚到了现在的金山银山……说不定等你以后杀不动了,还能拿这些名册来勒索,一笔一个,也能赚个瓢满钵满吧。」

  常留瑟一向胆大,这番话中更是带着些讥削,垂丝君听了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第二日练习提纵之时,常留瑟方才惊觉绑腿里的铅块竟被换成了同样大小、只是重上许多的金条。

  然而过了数日之后,就算是再大一点的金条,也不足以妨碍常留瑟腾空,越过一人多高的游墙。

  慢慢地春暖花开。

  这天傍晚,常留瑟练完功,照例去找垂丝君研习心法。

  走到书房,看见男人又拿着紫玉龙毫在线人寄来的飞书上圈点。

  青年嬉笑着凑了过去,道:「你倒像是皇帝那样威风,朱笔圈着几个就是几个。」

  垂丝君见了他,最后舔了舔笔把信批完,晾到一边,同时示意常留瑟将架上的心法秘籍取下。

  两人在案前落座,但没有立刻切入正题。

  「再过几日,我会出山去西陵峡。」垂丝君道,「月后回程,这期间茶叟棋叟会督促你练功,旬假也不准在山里乱跑。宅院外的山道上都有机拓,不知诀窍者立毙。可听仔细?」

  常留瑟讶异道:「你都已经有了那么多宝贝,竟然还要继续敛财?」

  垂丝君道:「砥砺而刃锋,非不磨无以成宝剑,更何况……」他补充,「我现在取得的酬金,不还有一半是要付给你的么?」

  常留瑟显然极其受用这后半句话,凡是提到钱财,整个人顿时精神许多,水磨似的脸上甚至要放出光来。

  他右手托住脸颊,伸出食指轻轻拍打。

  「既然是要去西陵峡,那可否帮我带一件礼物回来?」

  垂丝君不意他得寸进尺,皱眉道:「麻烦!你又不是三岁小儿,何须自己哄骗自己。」

  「我岂不是孩童!」常留瑟瞪圆了黑水银丸似的双眼道:「我尚未加冠,也没有表字,不是孩童,那是什么!」

  垂丝君听得好笑,却又抵不过他无赖,只好问他要带什么。

  常留瑟嬉皮笑脸地贴上来道:「听过蛤蟆碚没有?」

  「没有。」

  常留瑟解释:「那是我听阿姐说起过的地方,就在西陵峡明月峰下,说是靠水的洞里,像蛤蟆的岩石后面生一股清泉,沁甜无比。你若是去西陵峡,记得帮我带一壶回来可好?」

  垂丝君听了,心想若是真有这个地方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常留瑟这眼睛里一贯只有财宝的,怎么突然附庸风雅了起来。

  「是茶叟,上次看我私藏了几块练功用的金条,结果晚上就在我搽的糖酒里加了米椒。痛得我找地方洗浴,却被他一扫帚打入寒潭……」常留瑟一面抱怨着,竟然跟着发起抖来,「第二天一早还要继续练功,总之被他操死。还不赶紧找桶好水让他玩儿去,恐怕迟早是要死在他手里。」

  垂丝君听了,眉蹙得愈发紧:「这说到底还是你的过错,岂有让我帮着补救的道理?」

  常留瑟被他指责,却也不解释,反而愈发忝着脸道:「我也是想亲手补偿过错,可谁叫宅院前后的水源都入不了茶叟的眼。而你却警告我不能随意出入深山哪。」

  垂丝君心想那就让你咎由自取,低头却见常留瑟撑着头的手上衣袖层层倒落,露出一截藕似的小臂,上面横着一大片海棠色瘢痕。

  「罢了,就帮你这一回。」

  看了这截手臂,垂丝君也认为茶叟做得有些过,便不再与常留瑟计较,直接从取来的秘籍中抽出一张皮纸,交代他接下来的事。

  常留瑟偏过头去看那张纸,原来是整片宅院的瞰图。

  「这里面标着号子的十二间屋子,被我用不同的方法锁住。」垂丝君伸手在图上指点,「里面都放了不同的珍宝。你每推开一间,里面的物品就尽数归你。此外推开南面首间,我带你出游三日,推开北首,放你独自出山一次,推开西首,我便告知你为谁复仇,且满足一你一个愿望。推开东首,赠你一柄神兵。」

  话尚不及听完,常留瑟整个人几乎就要发出光芒来。

  他从垂丝君手里抢过瞰图,捧着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接着满足地叹息一声,小心迭好了贴肉收藏起来。

  其郑重的模样,反而让有心为难他的垂丝君哭笑不得。

  ***

  第三天垂丝君果然出发去了西陵峡,常留瑟依言取出瞰图在宅里四处走动,最后攀到了后院地势最高的瀑布龙嘴上,这才将几个号子与房屋一个一个对起来。

  十二间屋子呈十字星匀婷分布,除去东向四间搭建在后山水泊之上,另八间都依地形而建。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特别。

  「主人吩咐,常公于开门时一定需要老朽在场,否则打开的一律不作数。」

  棋叟和书叟自从垂丝君走后便跟着常留瑟,茶叟则被垂丝君有意支开。

  这两位老仆,人手一簿一笔,就等着记录常留瑟如何破开那主人布下的关卡。

  「这四面头里的屋子定是最难解决。如此便从十字中心开始。」

  常留瑟自言自语,在心里规定自己每天至少打开一扇门。

  不过实际的情形,却比预期糟糕了许多。

  东边水阁考验轻功,南面考验剑术,西方考验智力,余下北向考验体能。

  垂丝君分别在这四面屋子里下了不同类型、不同轻重的机拓。

  常留瑟试了两天才打开西边第一个机关,屋子里端正放着个沉檀木的小匣,迫不及特地过去打开,满满一匣东珠琥珀,直看得常留瑟怔在了原地。

  「这是我,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件财产!」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匣子,手还有些微微的颤。

  「主人说,这是常公子辛苦练功应得的,更大的甜头还在后面。」棋叟在一旁笑道。

  ***

  西陵峡下确有蛤蟆碚。

  垂丝君原本要在「放生」后去寻那泉水,然而早了两日抵达西陵,做完必要的打点,便突然起了兴,要沿那明月峡脚下一路寻来。

  他去时晨光熹微,路上只遇见几个担水的老妪,有的手上还拿着些香烛供果,想来是还要到附近的缘觉寺里去听早课。

  渐行渐远,行人便不见了。

  蛤蟆碚生在一个天然溶洞中,是块通钵青绿的奇石,因酷肖蛤蟆而得名。

  那挂清泉便由蛤蜞背上流出,在其后形成温润清冽一泓小潭。

  洞外分明江风猎猎,洞内却意外温暖宜人。

  洞中有人。

  垂丝君在洞壁边上见到了堆燃过的枯叶,杏黄色一个包袱,钵盂及声杖。

  这些总总的边上,蒲团上坐着个不到三十岁的和尚。

  和尚虽未上年纪,但面容清格出尘、凝重沉稳,眉心一点银朱天目,甚有庄严肃穆之相,再看那身躯,显然经过武学的历练,匀实而健美,绝非一般吃菜人的瘦弱。

  他袈裟褴褛,仿佛行了很长的路,蛤蟆碚或许只是他歇脚过夜之地。

  垂丝君不意在洞中遇见这等人物,脚下硌了块石子,发出轻微「嗑辣「一声。

  和尚听见响动,便缓缓睁开了炯炯的眼。

  垂丝君点头行礼,关怀道:「大师为何不去缘觉寺休憩。」

  和尚同样顿了首,开口却是反诘:「贫僧与施主素未谋面,遑论传授禅意,施主为何唤贫僧为大师?」

  垂丝君略一思付,明白话中有禅不宜直接做答,也是反问道:「我不曾布施过香火与大师,大师又为何唤我『施主』?」

  和尚听了,点头微笑道:「施主今日这灵思间的回答,在十年之前曾花去了贫僧一月有寻求答案。」

  垂丝君道:「那是大师佛性高深,认真治学。方才我只是答不上来,勉强作些搪塞,算不上解答。」

  和尚轻吁,叹道:「过多的认真乃是我执。自溺于所囚定的樊笼,反失却了至性的真。不复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华,最终回头感叹。却是白白行了好大一段歧路。」

  这句话说得深奥,垂丝君一时不能了悟。

  低头思索之间和尚已从蒲团上立起,他双手合十,宜一声佛号道:「施主慧根独具,只是眉宇间肃杀之气郁结。若能够静思得悟,仅三世轮回即能得证阿罗汉果。」

  听到这里,垂丝君心中「咯噔」一响,修果位须得出家。

  原来说了半天,这和尚只是要拉人入教,想到这里沉思的心情立刻烟散了去。

  他敛住不悦的神情道:「明日之事在下尚未能窥见,更不敢奢望三生后的福祉。唯眼前三丈软红之中尤在缠缚,只怕要拂了大师的一番美意。」

  那和尚也是耳聪目明的,见垂丝君如此也不强求,反而收拾了东西拿着声杖要走。临行前告诉垂丝君自己法号「摩诃」。

  摩诃乃梵语,意即「大」。之所以用梵语作为法号,乃是因为和尚的度牒领自兽心崖下摩尼寺,是三百年前由十位天竺那烂陀寺的高僧西行建造的名刹。

  出于礼节,垂丝君也化名商人崔思君自报了家门,二人在蛤蟆碚边道别。

  和尚转身行走时候身上响起一阵细碎的金石音。

  却非是那声杖,垂丝君低头,查见那声响来自于和尚足踝,是一挂暗红色、锈迹斑斑的铁链。

  ***

  自从打开了头间屋子,常留瑟就像找到了诀窍,后面五天接连破开六扇大门,其中东西二面分占其儿,南北边则仅各开一间。

  而棋叟给他的评价,却是「智力有余,风吹得跑,体力不足,绣花稻草。」

  常留瑟表面对上老头子的讥诮不屑一顾,然而心里还是恨得痒痒。倒不是小肚鸡肠去计较口舌,反而是因为明白老头子踩住了他的痛脚。

  于是他决计狠下心来练功,就算是为了那剩下六间屋子里的宝贝,几个许诺的条件,以及垂丝君惊讶或赞许的神情。

  常留瑟本是丝毫不懂精进之道的人,只以为将武学没日没夜的操练,再加上牛嚼那些十全大补丸便能成事。

  岂料任性胡来了七日之后,竟自觉内息紊乱气血上涌。

  第二天清早又坚持耍了一套剑招后,口里突然疾喷出鲜血来。

  棋书二叟赶忙上前将青年架下竹捧,几个老头中有通医理的,一番诊断后才知道是糖猛血热,急火攻心,这样一折腾,非但没有任何长进,反而将已精进的修为倒退掉了三成。

  于是原本有条不紊的修习,被常留瑟硬生生掰成了卧床静养。

  一个月时间很快便过去,西陵那边飞鸽来说垂丝君已经回程。

  常留瑟明白这下自己绝不会摊上什么好事,加上棋书茶三个老头在他耳边撺掇,说垂丝君最恨人浪费他的灵糖,茶棋书叟之外原来还有个琴叟,就是因为浪费了两粒丹糖而被垂丝君错手击杀。

  于是剩下的几天里,青年除了吃睡休养,就是想着如何紧紧皮肉,好挨过垂丝君的惩罚。

  两天后,垂丝君果然带着一个乌木箱与一坛泉水返回了山中。

  回来正是未时,却没有看见常留瑟在水泊上练功的影子。

  问棋叟后才知道出了这么回事。

  他猜到常留瑟必定会提心吊胆的等候自己回来,却反倒不急着去问罪,而是悠然饮尽一壶香茗,又沐浴涤尘。

gjjyjhgay 发表于 2024-10-10 13:05:18

末了方悠然往常留瑟的住处去了。

  从回来到现在,不下大半个时辰。

  棋叟和书叟想必已经将稍息支给了常留瑟。

  垂丝君料想依照青年狡诈的性格,绝不会乖乖儿俯首帖耳。还不知道会耍出什么花样逃避责罚。

  可就算是有了准备,却还是被推门见到的景象怔了一怔。

  常留瑟躺尸似的仰在床上,周边一片珠光。

  他竟然把得手的六箱宝贝尽数铺在身边,这其中还有些是能穿戴的对象,于是垂丝君就看见常留瑟头戴獬豸冠、身披紫金深衣,下围湘夫人水火裙,就连足趾上都套了亮闪闪的戒指。

  那模样,非但不好看,反而像足了趣怪的一只大粽子。

  垂丝君心中虽然好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是做什么?」

  常留瑟见来的是垂丝君,硬梆梆就要挺着身子站起来。无奈身上压的宝贝太重,只能扁了扁嘴,哀声道:「我知道我急功近利,我知道我任性妄为,你要为那些十全大补丹报仇,但请给我留个全尸,我还要拿这些来陪葬,好歹也算是这些月的辛苦钱。」

  说着,乌黑的眼里硬生生蒸出一抹云气来,倒挂眉毛做出我见犹怜的模样。

  垂丝君明白常留瑟性格狡狯,这自然又是一场哀兵之计。

  其实常留瑟应该比谁都清楚,垂死君绝不可能伤他性命,却偏还要得了便宜再卖乖,妄想扮个丑角,将所有的责罚都推掉。

  「我不杀你。」男人推开一片宝贝,在床沿上坐了,皮笑肉不笑道,「但也不会叫你好过。我看你的伤已无大碍,明天便与我入山,摘了草糖赎回过失。」

  又提醒道,「山上蛇虫八脚,过惊蛰就都醒了。晚些你去找棋叟要些防护,偷懒是你自己倒霉。」

  这几天来,常留瑟因为亏了功体而懊丧,索性瘫着叫人服侍,甚至连饭都在床上凑合。

  然而垂丝君归来,随手一掂就知道了他的斤两。他便也只能乖乖打起精神来应对。

  到前厅吃了晚饭,垂丝君说今夜不讲武学,常留瑟便摸黑回屋。

  他沿横贯宅院的游廊走着,半路上想起采糖的事,便要去找棋叟讨防护。可到了老头子的屋前,却又听茶叟说人在书房。于是再一路寻到书房,老远就看见里面亮着灯,剪出两个人影儿。

  是棋叟与垂丝君。

  从西陵带回的乌木箱子打开摊在桌上,内衬金色漳绒,里面再整齐地码着大小扁长六个匣子。

  垂丝君坐在案边的太师椅上,看棋叟一样样清查。

  常留瑟听见了箱子开启的声音,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凑到门缝上,正看见那六个匣子被棒出来验看。

  一尊小臂高的翡翠佛像、两盒四十锭十两的黄金,一卷名家字画、一株七宝玲珑珊瑚盆景以及一溜六个琉璃内画小瓶。

  棋叟一一拿来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鉴定了。

  最后带着几分疑惑,拈起其中一个小瓶来。

  「主人,这瓶子并不在酬单上。」老头子边说,又掂了掂分量,「里面似乎还有些东西。」

  垂丝君「哦」一声,吩咐道:「仔细打开。」

  棋叟应了,戴上鹿皮手套将琉璃瓶拿出一段距离,瓶盖子很轻松便被拔开,没什么异常动静,常留瑟不知道棋叟做了什么动作,突然「哎哟」地叫骂了一声,道:「安的什么心,竟送这种荒唐的东西过来!」

  另一边,垂丝君也取了一瓶拿在手里,却只是看了眼内画,就又搁下了。

  他对棋叟道:「你一定是老花了罢,这内容都在瓶身上画着,何必去验。」

  棋叟听了,再眯起眼睛去看自己手上的瓶子,当即「啊」了一声,尴尬地扭过头去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从常留瑟这边看不清楚瓶子上的花样,这愈发激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猜想着什么东西才是应该「非礼勿视」。

  这时候,他又听垂丝君道:「这次的雇主,本就是荒唐至极,想来是个要与我搞好关系,却又不幸以己度人的蠢材。这东西我留着没有用处,你且处理了。」

  棋臭点头应了,却又勾起了关于另一件事的想法:「主人,您真的还要为陆公子报仇?」

  垂丝君立刻变脸色,低喝道:「这事我已做出决定,不需再提。」

  屋外,常留瑟听明白了垂丝君是要替一位姓「陆」的男子报仇。

  然而详情却没有再听人提起。

  正好奇难耐之际,书房里的人突然说要散,常留瑟缓慢翻身躲进一旁的树丛里,接着就见书房灯灭,垂丝君与棋叟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开。

  棋叟手中正捧着那六个准备处理的小瓶,常留瑟权衡片刻,便跟在了老头子的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后门头的竹林里,老头子停下,取了火镰再将瓶子看了看,叹气道:「物是好物,可惜我家主人心中只有一个陆公子,这东西以前不能用,今后也用不着,我老头子更消受不了,你们就且躺在这林子里,直待有缘人吧。」

  说着,便蹲下身子扒开一层薄土,将盒子埋了进去。

  踩实以后又看了看周围茂盛的竹林,自言自语地笑道:「不知道那些竹笋会不会生到瓶子里去,若是有更多鲜笋可吃倒也算一件好事。」

  常留瑟听棋叟莫名其妙的一席话,心里已经痒得像猫抓,老头子一走,他就迫不及特地冲出来刨开薄土,抱着那细长的盒子逃回自己屋里。

  回了屋,挑亮灯。

  常留瑟打开盒子看,里面六个琉璃内画小瓶温润可爱,青年先是庆幸捡到了宝贝,再细看第二眼,却将整张脸羞成了通红。

  原来那六个瓶子上的内画是春宫图。

  工笔的假山树木之间,一对对成衣衫半褪,或赤裸露体的人形交抱,以各种姿态行云雨之事。

  常留瑟大骇,终子明白了所谓「非礼勿视」的意思。

  既然装饰如此,那么瓶子里的东西,不用想也就猜得到了。

  青年原本雀跃的心霎时失落,然而少年心性,正是好奇这些云雨之事。

  于是虽然脸红得不行,却还是要看。

  而且看着看着,就全然忘记了脸红,变成了一派忘我的讶异。

  这些春宫图中,除了两幅是男女交媾之外,另外的竟然都是男子间的合欢。

  其私密处纤毫毕现,更有甚者,其中一瓶画着三个男人连缀在一起,常留瑟初时觉得不可思议,待看清楚了其交合的方式,却又觉得新奇而刺激。

  他原本是在江湖小派中长大,师兄弟间嬉闹,也有私相授受一些男女之事,甚至偷偷传阅不知来历的禁书。然而龙阳之好余桃之癖,却还算是头一遭撞见。

  常留瑟怔怔地看着,心里突然像被针尖扎了一下。

  刚才棋叟说过什么。

  物是好物……可惜……主人心中只有一个……陆公子。

  只一个陆公子。

  垂丝君心里头有个男人,一个放在心里喜欢的男人。

  那人被尸陀林主害死,所以垂丝君才会不计报酬地要去报仇,甚至是怀着「死而无憾」的心情。

  常留瑟心中那尖尖的针,忽然将所有零碎的片断串联起来。

  他手里捏着琉璃小瓶,看上面画着的员外少年,竟然模模糊糊变成了垂丝君与那「陆公子」纠缠的模样。

  这算是什么情状,常留瑟靠在床边上呆呆地想。

  似乎是应该得意自己聪慧过人,料事如神罢,可胸中哪有半丝雀跃。

  反而觉得闷堵,更胜过那六箱子宝物压在身上。

  定了定神,他再低头去看那内画上的小官娈童,脸皮红了红,又下意识地往桌上的铜鉴里看自己的模样。只觉得那画中人一个个如肉剥老鼠那般丑陋,哪里比得上自己神采飞扬。

  他就这样痴痴地坐在床上,一会儿看小瓶,怔怔,再去看铜鉴。

  来回十余次方才觉得荒唐,嗤了一声将手里的瓶子狠狠扔到后窗下水池里,吹了灯蒙上被子倒头要睡。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中,常留瑟都只是辗转反侧,就好像穿起片断的那根针,同样也穿过了他的心尖儿。

  突然间他又摸黑一骨碌下了床,将那剩下的五个小瓶重新装匣,仔细地塞进床下。

  是夜,常留瑟怪梦连连。

  子时后就不能入眠,干脆呆坐着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膳时候,茶叟笑着说,宝库里不欠狮皮豹皮,正想请主人去蜀地捉一只食铁兽来,这宅子里就自己出了一头。
第二章
  「啊呀,我忘记拿防护了。」

  看着垂丝君手上的竹棍,常留瑟拍头,「我把上山的事忘得干净,你且等我一会,我去要了来便走。」

  说着他便要跑去找棋叟,却被垂丝君一把捏住手腕,阻止道:「我昨日就知会你了,你不理会是咎由自取,不需要准备了,就这样上山。」

  言毕,不由分说地将糖篓塞进地怀里拖着就走。

  而仅仅被捉住了手腕的常留瑟,则破天荒地红脸,乖乖儿由他摆布。

  垂丝君说起宅外的山中有机拓,但后山却没有。

  因为后山的另一头是百丈断崖,崖下云缭雾绕,传说是老龙潭穴,从未有人靠近。

  山上一条小路,垂丝君走在前面道:「这山上不常有人走动,糖材生得极多。你这次跟着我走,若有下次便一人上来。」

  相对于常留瑟的寻常穿着,垂丝君则显得审慎很多。

  他头戴竹笠,扎紧了领口袖口,加厚了绑腿,并穿了特制的厚鞋。

  「这山里的蛇喜欢上树,也就容易从树上掉下来。所以才需要戴斗笠,以防它们挂在脖子上。」

  宝剑换成了柴刀,顺手砍下一裁细竹让常留瑟当拐杖,垂丝君不动生色地吓唬道,「我这里有点雄黄,你先抹在脖子上罢。」

  说着拿出一袋金黄色粉末来。

  常留瑟是极怕蛇的,一听如此,便立刻夺过袋子将雄黄粉和着叶片上的雾水抹匀。不仅仅脖子,便是脸上也照顾周全,好端端一个精致神气的青年成了花脸猫,看得垂丝君既好气又想笑。

  二人在山里向上走着,这路本就是采糖时所开辟,通向的便多是糖材丛生之处,垂丝君让常留瑟将常见的草糖记在心里,他本来没有认真期望能采到什么正儿八经的草糖,反倒是常留瑟,左一块何首乌右一条野山参,将那野番薯与土萝卜装了满满一篓,压得自己走三步喘一喘。

  垂丝君也正想教训一下他的贪婪,于是决定下山之后再点破他。

  二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山上,眼前便没了路,多迈几步净是氤氲的浓雾。

  垂丝君说那雾气是从崖底龙穴里起来。

  时辰算来正是晌午,常留瑟的肚子准时叫了起来。他背上的糖篓里放了几块糕点,便不待垂丝君吩咐,直接找了块岩石坐了大嚼起来。

  垂丝君见状也不去阻止,只是同坐在岩石上,取了鹿皮水囊喝水。

  常留瑟突然想起了前几天棋叟书叟吓唬他的那件事,没头没尾地问道:「你真的杀了那个琴叟么?」

  「什么?」垂丝君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什么禽兽?」

  常留瑟撇嘴一笑,道:「果然是他们诓我的。」于是将那棋叟骗人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岂料他说得来劲,垂丝君却看穿了他的把戏,淡淡道:「你这状告得倒是巧妙。若不是看过你如何对待仇人的脑袋,还真的要以为你是个隐忍委屈的角色。」

  被他不着痕迹地数落,常留瑟却也不生气,只是在嘴里嘟囔道:「谁说我不良,只是有仇必报而已。」

  又在岩石上坐了一会儿,垂丝君起身,常留瑟原以为总应该可以沿路下山,却没料到男人反而又朝雾气深处迈近了一步,回头让常留瑟跟上。

  「把糖篓留在这里便可,你人过来。」

  常留瑟虽然有些狐疑,却还是站了过去。

  那边雾更大,但还是看得清楚一步开外便是悬崖,他正猜想垂丝君葫芦里卖什么糖,却突然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揽进怀中紧紧箍了起来。

  「这、这是……」他还来不及做出联想与反应,耳边就传来呼呼的风声。

  垂丝君竟然抱着他,一跃翻下了深崖!因为疾速落下而产生的痛痒在身体里爆发,常留瑟难以控制地发出叫喊。

  与此同时,他竭尽全力扒住垂丝君的肩膀,最后甚至连双脚都要缠上去,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在周围霭霭浓雾之中,这积极的求生动作,却给垂丝君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危机。

  男人本是想要运起轻功下到谷底,百余丈的深度,即便使高手也需得三、四个转承与落脚的基点。

  然而常留瑟此刻蛇一样缠住了垂丝君的双脚,即便有再上乘的轻功,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垂丝君蹙眉,低头去看那埋首于自己胸前的青年,看来解决之道仅有一条——展掌为刀,直击向常留瑟的后颈。

  青年闷哼一声,随即浑身瘫软下来。

  ***

奎聚楼卡不卡 发表于 2024-10-10 13:06:58

  

  常留瑟再度醒来时,却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因为周围雾气氤氲,全部都是水水水。

  脚下是一人来宽的夯土,将一泓碧潭团团割成五丈见方的鱼辨形状,夯土交界处,水面下是用鹅卵石砌出的桥洞,水便能够在片片鱼鳞之间不停流动。

  周围很安静,因为雾大,常留瑟看不见更多的景物,只有听着风声水声,看碧水中偶尔游过几尾小鱼。

  「垂丝君……」青年很快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经历,这里应该是谷底的龙穴,然而将他带到这里的垂丝君却不见踪影,常留瑟站起身来踽踽而行,四处寻找男人的踪迹。

  青年天生有些恐水,却似乎注定要与水结一辈子的孽缘。

  他的父亲是出海遇难的,姐姐也是在浣纱时被郡守捉去。

  所以常留瑟一看见水就有些发怵,原先站在竹筏上练功就已经很勉强,更不消说是沿这一人来宽的夯土行走。

  才走了十来步,他便觉得发晕,于是蹲下身子,将脑袋整个儿埋进臂弯中休息。

  就在这时候,从远处的鱼鳞水塘中隐约飘过来一个金红色的影子。

  「常留瑟……你醒了?」听见呼唤的常留瑟怔怔儿抬起头来,说话的人并不是垂丝君。

  他循着声音向远处看,自然见到了那片金红——此刻已经变成了个身披金色长衣的男子,在水中朝他走了过来。

  现下正是仲春时节,天气虽已经回暖,但水中依旧微寒。

  此入竟然只穿一袭薄衣,便能在这寒潭中行动自如,常留瑟心中不由觉得诧异。

  来者近了,原来是位仙气出尘的青年隐土,他自介道:「我叫殷朱离,是这龙潭的主人。垂丝君有事走开,让我等着你醒来。」

  说着,扬手一挥,周围的雾霭竟都乖顺地退散下去。

  于是露出了三面环绕的峭壁,以及不远处旱地上丛生着的奇花异草。

  然而,让常留瑟惊讶的,还是殷朱离那浸没在水中的下半身。

  那是一条鱼尾。

  垂丝君捧着几个锦盒从洞中出来,抬眼就见常留瑟立在水塘中央,神情紧张地望着水里的殷朱离,青年右手到腰间摸索,似乎是在寻着佩戴的木剑。

  害怕常留瑟会做出伤害殷朱离的举动,垂丝君连忙紧走几步喝道:「人都道求仙成仙,正经看到仙人却反而不认识了。朱离是住在崖底的鲤鱼仙人,不要胡来。」

  听到垂丝君的声音,常留瑟顿时有了生气,再去看面前的殷朱离,一派温和的笑模样,哪里有半点危险的影子。

  「我这哪里是害怕,只是以前没见过仙人,有些小意外罢了。」

  青年立刻狡赖起来,同时蹲下身将手探进水里去摸了一下朱离金红色的鱼尾,果然如鲤鱼那般光滑冰冷,半是惊讶半是装疯卖傻,他大声地喊道:「真的是鱼尾,我这算是摸到仙人了罢!」

  被常留瑟突然摸到的殷朱离,只是微微笑了笑,反倒是垂丝君隔着几丈的距离狠狠剐了青年一眼,又耸了耸手上那迭锦盒,说道:「闲言少叙,都上岸来吧。」

  三人分别到了鱼鳞塘边缘的旱地上,殷朱离离了水便只能在轮椅上行动。

  垂丝君将锦盘堆在一张石桌上,对朱离说道:「这些糖材也麻烦做成仙醴石髓,端阳前给我就可以。」

  殷朱离笑着回答:「上次配的那一葫芦就吃完了么?你可不是那种暴殄天物的人。」

  常留瑟听出来这是在说上次被他胡乱吃掉的那些丹糖,于是有些羞愧想要避开,却被垂丝君一把扯住胳膊道:「带你下崖非是为了观光,跟我来。」

  言毕起身,与朱离用目光作了示意,径自再朝山壁走去,常留瑟自然紧紧跟上,同样往前走了一箭之地,方才看清楚崖壁上两丈的地方竟有一个二人大小的洞口。

  这原来是一个葫芦嘴形状的深穴,洞口虽然狭窄,内里却颇为宽敞。

  常留瑟发现这是一片如同蜂巢一殷互相联通的大小洞穴,几乎将整个山体蛀空,正中央走廊似的一条大道,壁上每走几步就嵌着用于照明的夜明珠,如此排场,这洞穴里一定有更为昂贵的事物存在。

  说不定,就是垂丝君存储宝藏的所在。

  果然,垂丝君手指左右,道:「两边就是我二十年来的酬资。等到刺杀了尸陀林主,由你任选一边拿走。」

  常留瑟寻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光线可及的地上被层层青膏泥与木炭隔离了潮气,隐约露出朱漆箱子的一角,却好像尤抱琵琶的的美人,勾引着他的脚步。

  垂丝君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拐着弯回来警告青年:「那里也有我布下的机拓,乖乖跟着我走。」

  石洞甬道的尽头,竟豁然开朗。

  这是间足三丈高度,十余丈见方的石屋。

  中间一泓碧潭,后面石壁上凿着「听醴」二字,想来就是这口潭水的名字。

  垂丝君就在听醴潭前停步,扭头吩咐常留瑟道:「宽衣下水。」

  常留瑟不解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洗澡?」

  垂丝君蹙眉道:「此潭水与朱离炼丹池相连通,在潭水中运动,对恢复功体良有稗益。」

  听了这潭水的神奇之功,常留瑟也知道应该泡一泡,如是他便两三下扒掉外袍,除掉中衣,只是对待亵衣时却又有点异常的扭捏,甚至转过头去看垂丝君的反应。

  其实垂丝君根本没有朝他这边看过半眼。

  听醴潭果真是有些气特的,虽然不见有热气腾起,但是潭水却是温热。

  比较寻常水流而凝重,微滑腻,最重要的是带着一股不易觉察,却沁入心脾的糖香。

  常留瑟尝试运功,方一小周天便觉得大有不同,他讶异道,「果真是神潭。」于是继续往深水处小心地挪了挪,问垂丝君道:「你既然识得朱离这样的神仙朋友,又为什么要作刺客,为何要亲自报仇?」

  男人立在潭外,意外的垂了眼帘,道:「仙人便是仙人,非是杀人的兵器。既然是友人,又怎么能够假他之手报私仇,而且朱离修行之道,贵在与天地造化同一,修内丹之路,并没有那种能够自人于死地的法术,正相反,他之所以隐居在这崖下,也是为了躲避人群。」

  常留瑟把这些一席话听完,怔怔然道:「这倒和我听到的那些传说故事都不一样,那封神演义里面呼风唤雨的,爱情都是胡诌?」

  垂丝君知道常留瑟在装傻,蹙了蹙眉没去理他,只是又吩咐道:「以后每个一旬带你过来一次,现在专心运功,不待我回来不许懈怠。」

  话毕,他便到辅洞中取了些物什,转身走出了洞穴。

  「这是给你的感谢。」

  垂丝君出了洞,将个乌木箱子放在殷朱离面前的石桌上。

  鲤鱼将轮椅推近,开了箱子,里面全部是十两重,成色极好的金锭子,只有角落里摆着个象牙雕的小瓶,似乎是贮着酒的摸样。

  鲤鱼看得这满眼的金光,也只是恬淡地翘了翘嘴角,道:「还是你知晓我的爱好。」

  这话听起来三分像是称赞,然而垂丝君听了却不领情地摇头道:「我只道你喜爱黄金白银与美酒,却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

  鲤鱼道:「你别的宝贝虽然也是好物,但我却不懂得鉴赏,日后若再与别人兑换成金银,只怕是要吃亏。还不如直接要金银来得干脆。而酒浆只是单纯爱好罢了。」

  垂丝君并不理解那些金银对于鲤鱼的作用。

  「你一个出世修行之人,要这么多金银做什么。就算是那五湖四海的龙君们,得了珍品大多也是摆来欣赏,却没听说过拿来花销的。」

  位列仙班的淡水龙族,全部是由得道的鲤鱼跃龙门而成,当年与殷朱离同在洞庭遨游的鲤鱼中,半数都已经跃过龙门,飞身成龙。

  殷朱离非是无能,却总是抱守着某个不明的缘由留在地上。

  他道:「我是地仙,只要一日踏足在这土址上,那些金银终究会有用的一天。我也不理解你为何要留着那么许多财宝。但你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这话说中了垂丝君的心思。

  朱离顿了顿,又道:「你带来的那个青年,并非如表面上那么单纯。我虽无甚法力,却还粗通面相术数,他眉疏而秀长,主机敏聪慧,眼细深长,却又带着些邪气,而再者双唇薄而嘴角微坠,又分明是刻薄寡恩的情形。相由心生,你又怎可不提防。」

  垂丝君默默听完鲤鱼的话,也不辩驳,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事我有分寸。」

  殷朱离自知撼动不了他的决定,也惟有苦笑着看他再走回洞中。

  垂丝君刚走进洞中,便听见听醴潭那边一阵窸窣的自言自语,于是猜想着常留瑟是不是在偷懒,便加紧了步伐要进去监督。也正是因为心中有了想法,垂丝君并没有发觉在他的脚边,有一道从听醴潭悄悄带出,又匆匆赶回的水痕。

  「我并没有躲懒!」常留瑟泡在水里委屈道,「方才运功行了一个大周天,之后就感觉筋脉胀痛,也不敢再擅自作主张,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你回来呢!」

  垂丝君听了他的描述,明白这是真气漫溢,不宜再行运功,便将衣物抛给了常留瑟,让他上岸。

  常留瑟拿了衣物,直接用亵衣抹了身子,穿上中衣与外袍。他手上利索,嘴上也不闲着,看似随性地问道;「你出去与殷朱离说了些什么?」

  「与你无关。」垂丝君白了他一眼,「多事。」

  挨了刮的常留瑟也不气恼,一边已经将衣服穿好,自言自语道:「谁想知道你的事,我整天对着那几个老头都快看出茧来了,好不容易遇到个美丽的仙人,自然想要亲近亲近。」

  他说话的声音不轻,自然传进了垂丝君的耳朵里。

  男人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常留瑟一眼,脱下自己身上的银氅披到他肩上。

  「回山已经靠晚,风大。小心把补回来的功体都吹走了。」

  ***

小柯xk 发表于 2024-10-10 13:12:49

与殷朱离话了别,依旧是垂丝君带常留瑟上了悬崖。

  此时天色向晚,回到宅子门口,正看见书叟拿着个包袱,说是要告假下山去看他足岁的小孙子。

  「我还以为刺客的周围只会出现孤家寡人,却没想见刺客之王倒留了个三个同堂的老爷子在身边。」

  晚饭之后,常留瑟嘴里塞根签子,就拿这件事磨起了牙。

  「那些只留孤家寡人的,非是害怕惹祸上身。」垂丝君难得回应道,「而是担心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过多的人。」

  常留瑟有些意外他会耐心回答。相处久了他就看出垂丝君的冷情,越是朝夕相处的人就越不亲热,从散功时的无微不至到现下的冷淡言语,若不是常留瑟是个实皮实骨的角色,恐怕早就以为男人是多么不待见自己了。

  「原来刺客不仅要懂得杀人,还要保护别人,真正不容易。」常留瑟稀奇道,「恐怕也只有垂丝君这样的高手吃得消吧?」

  「我也以为我可以……」垂丝君的声音沉了下去,在昏黄烛火下甚至有些阴森。「所以才落到这替人报仇的田地。」

  常留瑟心头一涩,明白是指「陆公子」的事。

  自从那天独自揣摩出了个端倪之后,他便极讨厌从垂丝君口中听到任何关于那人的点滴。

  于是当下就嘻嘻笑起来,改了口道:「书叟孙子生辰,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阿姐说过我的生辰也就是在春天。」

  垂丝君回过头来望着常留瑟的脸,问道:「可是你十六岁的生辰?」

  「正是。」常留瑟笑道:「只不过家徒四壁,长到现在就连寿面都没吃过一碗。」

  垂丝君听了略有所思,过了会几再问道:「可曾记明白是春季的哪一日?」

  「具体记不得了。」常留瑟蹙眉,「只知道阿姐常说我是天母寿星,若是女子可为命妇,但偏生成了男子,却是命薄福寡的路了。」

  垂丝君听到这里,便点头表示已经明白,当天也不再做晚训,只是叫常留瑟自己温习心法,待第二日晨起之后才恢复了惯常的操练,从前旬假时的修养生息,也都暂时改成了去听醴潭吐纳修习,如是有条不紊、周而复始的过去了一个月。

  季春时节,后山上杜鹃火一般开了遍野。

  常留瑟糟蹋掉的功力终于被完全补救回来,这天他依旧在竹筏上习剑,垂丝君拿着一柄铁剑走过来说道:「依你现在的功力已经配得上这把剑,拿去习惯一下轻重。三日后带你出山。」

  「出山做什么?」常留瑟收下剑,不解道:「难道就要去杀尸陀林主了么?」

  垂丝君也不立刻回答,而是再将常留瑟看得脊背发毛之后,才淡淡地答了一句:「三日后就是你的生辰。」

  下山去做什么?垂丝君说全由常留瑟做主。

  只是不许他单独行动,于是取了套名唤「青蚨」的宝物,其中一串涂了青蚨母血的铜钱由垂丝君收了,另一枚子丹则让常留瑟吞下,说是青蚨母子不离,服了丹糖的常留瑟,同样不能离开垂丝君百步。

  而即便是这有拘束的自由,也让常留瑟兴奋,以致夜夜把玩着屋子外面那粒头骨,设想着将它摆上郡守府正堂的情形。

  两日之期很快过去,那日垂丝君给了常留瑟一匹枣红骏马,两人做布衣打扮下山而来,按常留瑟的主意是要去他的家乡,与郡守的骷髅作最后的计较。

  从垂丝君隐居的深山到常留瑟故乡有一日路程。这其中青年如出笼鸟雀,处处走马观花,仿佛是经年关在大牢之中,净捡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虽然耽误了不少辰光,但念及常留瑟少年心性,垂丝君也不去计较。

  两人停停走走,戌时初才到了郡城外。城门已关,他们便在郊野一间驿站落脚。

  这驿站位置虽偏,进门却是座无虚席,挤满了各色人等。

  「客官您远道而来,不知道明儿个上巳节,这郡城外的封河里有郡主带着本地名嫒行兰汤辟邪之仪式,更兼那些姑娘小伙借着春腥花开谈情说爱。这不,场面可比春节都不逊色。」

  店小二如是说,又转身看了眼牌架子,抱歉道,「二位,敝店地小,盛事当前便只剩得一向客房,您二位看……」话音未落,垂丝君便将订金搁在了他面前。

  剩下的这间客房在二楼正对着楼下大堂,喧闹嘈杂得很,也难怪会迟迟租不出去。

  常留瑟沐浴后坐在屋外走廊里的扶手上,脚跟后搁了瓶酒,他散着头发遮住半张脸,又随性敞了怀露出雪白胸膛,直看得楼下几个酒徒嘘声不断。

  直到垂丝君在房门口皱了眉才走回来。

  「没想见你也是个好酒之人。」垂丝君见常留瑟提着酒,壶里已经有了七分空洞的声响。「酒乃是穿肠毒,要有度。」

  常留瑟这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只吃吃笑着辩解道:「我不贪杯,只在心情好时小酌一番。酒是好物,没有它你今晚上都不会和我说话。」

  「浑话。」

  垂丝君冷笑一声后就不再搭理,常留瑟于是自言自语起来:「上巳节……不过是个淫日,借节庆名号行男女苟且之事……」话音未落又突然自扇了一记嘴巴子,啐道:「不对,好歹也是我的生辰,可不是好日子!普天同庆的好日子。」

  这话真巧钩起了垂丝君的一桩疑问。

  「你阿姐说你是天母寿星,此乃沿海渔人风俗。这样说来你该是沿海人士,家乡又为何在这内陆中。你可有诓骗欺瞒什么?」

  常留瑟酡红着一张俊脸,双眼已然有些迷离。直到垂丝君让出床铺与他躺舒服了,方才懒洋洋地回答:「瞧着城外的封河没有?通着长江。听说还没我的时候,爹娘和阿姐住在江口,后来阿爹没了,阿娘便带着我们沿着水路回了娘家。」

  垂丝君「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反倒是常留瑟借着酒兴突臭起来。

  「懂事后我只有一个念想,便可着劲儿的存钱,买船带着阿姐出海去找阿爹。可是海船太贵,我又怕水,而且钱尚没存够,阿姐就先去了……」他仰躺着,右手压到额上遮住烛光,长长地叹了一口酒气。

  郊外小店夜里微寒,常留瑟也不去拉被子,反朝坐在床沿的垂丝君后腰窝去。

  男人同样轻叹了一口气,取来被子要替常留瑟盖上,回头却看见青年已经弓成一团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城门开了,内里果然热闹非凡。

  人流大多数是冲着封河边的节日而去,红男绿女一时沸反盈天。

  昨夜常留瑟虽然沾了酒,但醒得却极快,早起洗漱时已无半点不适,辰时初刻,二人便牵着马走进郡城。

  因为距离郡守遇刺之日尚不过数月时光,墙上依旧贴着缉拿常留瑟的通告,虽然画像只似三分,垂丝君还是早就让青年用姜黄涂了脸,又作了些伪装才走到了路上。

  郡城里的街巷,常留瑟最热悉,于是垂丝君就任他领着迂回,不消一会儿便看见了远处宅第大院的琉璃瓦顶。

  常留瑟下了马,对垂丝君道,「郡守匹夫虽死,但其家眷依旧留在城中,刚好把这个骷髅给他们做节日贺礼,上巳节庆宅中必定人少,白天行动也有不差黑夜的巧妙。」

  垂丝君听了分析,也觉得他还是有些头脑的,虽然这宅里的护卫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对手,但男人依旧耐心地听完青年对于闯宅的分配。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就像垂丝君迟迟不向常留瑟提起复仇的缘由,常留瑟也不打算让男人介入自己的恩仇。

  只是顾忌到青蚨丹糖的效力,而将垂丝君安排在与自己的活动范围不到百步的花园之内。

  两人灵巧地翻墙而入,互相使了眼色便分道扬镳。

  常留瑟背着郡守的骷髅,先朝后园佛堂闯去。

  郡守虽是一方豪富,其宅院却始终脱不了中等官吏的建制。佛堂凑合修在后花园里,也是这肮脏地上唯一的净土。

  只里面又供着郡守的牌位,常留瑟就是要将那牌位取了来,套上郡守的骷髅摆在正厅里。

  常留瑟熟悉府中地形,转眼便开了佛堂后门,绕过抄经室与佛龛,就照见放着府中先人牌位的地方。

  郡守的牌位供在案桌主位,地上一个蒲团,又有木鱼与未焚尽的檀香,看来是有僧人被请来做超度,说不定郡守死不忘作色鬼,要闹得自己家都不消停。

  常留瑟刚上前拿了色鬼的牌位,左侧的门帘就被掀开,从内堂走出来一个三十上下的高大和尚,眉心一线丹珠天目庄严肃穆。

  常留瑟这时正将色鬼的牌位倒提在手上,和尚见了自然蹙眉,宣了声佛号道,「这位施主,冤冤相报不如放下屠刀。此家太君丧子之痛夜不能寐,施主又于心何忍?」

  常留瑟听不惯和尚的说教,只冷冷笑道:「你倒知道我就是那个取了狗官性命的人?那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取他性命?老春婆哭他死鬼儿子你于心不忍,那她帮着儿子把那些糟蹋过的姑娘扔进井里,你又于心何忍。」

  和尚显然不知究里,面上几分惊讶,却还是固执著要收回灵位。

  常留瑟不愿与他废话,一手拿了灵位另一手扫向他的后颈,却没料到被和尚轻易闪过,倒收了念珠反手来拘。

  常留瑟格挡,同时右脚横扫,但撼不动和尚稳如盘石的下盘。

  如是一来二去,已经过了十招,常留瑟慢慢觉出和尚不简单,他无心恋战,便蹂身出了佛堂朝正厅奔去。

  他这一逃,却觉出了个古怪。

  和尚虽然武功不弱,走起路来却不甚灵便。

  常留瑟也不去仔细计较,一路绕到前厅,看见已经有几个护院闻讯围了过来。

  粗略一数便有六七人,这其中很有几人是在雪地里追杀过常留瑟的,青年虽然略上了伪装,却还是被认了出来。

  「地狱无门闯进来!」那些与常留瑟交过手的,都以为他还是数月前的底子。上次让他逃遁,府里就赏了好一顿刑责,眼下泄愤的机会怎能错过。

  常留瑟听了这句狠话,只是从嘴角漾出了一朵冰凉冰凉的笑。这笑像朵莲花,慢慢在抹成姜黄色的脸皮上绽开,是风情,是惊恐,亦是嗜血的挑衅。

  他将灵位丢在地上,握剑。

  舞的是垂丝君交给他的行剑,只见半空中银花朵朵,明晃晃的刃锋在其间点、格、洗、截,不消片刻哀号与殷红并起,那些宅里豢养的庸夫,又如何与垂丝君细心培养的菁才抗衡。

  常留瑟没有立夺这些人的性命,反而是用各种手段分别剐了眼、耳、鼻,断了手脚与经脉,一人有一人的花招,但都是毫无补救的残了,重的则生不如死。

  片刻之后常留瑟停下来,脸上依旧擎着朵红莲似的笑,身后传来了刚才那和尚的沉痛呼声。

  「吾佛慈悲……」

  垂丝君应了常留瑟的要求,立在园中大树上旁观。

  他知道常留瑟不是那种善于潜行与偷袭的人,果然不消一刻,郡守府里便嘈杂起来,他将位置换到正厅屋顶上,看青年与那几个护院格斗。

  然后便意外地看见了蛤蟆碚里的摩诃和尚。

  常留瑟显然看不惯这个和尚,一语不合提剑便砍。

  垂丝君正想试试摩诃功力深浅,这下正合了心意,然而只看了两三招,他就知道不妙。

  和尚手上没有兵器,然而掌风强劲,更比常留瑟的杀剑浑厚,武功架式一看便知并非凡俗,很可能是自西天传来的武学,与中原大相径庭。

  这边垂丝君有了几分担心,常留瑟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杀红了眼,硬顶着和尚要分个高下。三十招之后宅外突然一阵车马喧嚣,接着便听见有家仆喊,说老太君夫人小姐要回来了。

  和尚与常留瑟都分了心去听外头的响动,但交手却一刻未停。结果自然是年轻阅历浅的落了下风,常留瑟被和尚隔空一掌打中左胸,当下口吐艳红,然而摩诃祭出的另一掌也已经照面打来。

  垂丝君眼见不妙,立刻翻身跃下,同时右手翻出一粒银锭子将和尚的手撞开。

  摩诃不意有人,扭头却见是垂丝君。

  一时间也怔怔然垂手立在一旁。

  而这时,常留瑟突然抓了地上的牌位站起身来,咬着牙朝车马喧闹的地方飞奔而去,而垂丝君也惦着青蚨糖丸的效力,急忙跟了过去。

  片刻后,只余下摩诃和尚立在一片哀号的家丁护院之间,看了那两道远去的背影,又低头凝视自己脚上的镣铐,幽幽地叹了口气。

  常留瑟运起轻功,轻松跃上了郡守府的游墙。

  府外小街尽头处车马与轿挤成一片,想来是家丁通报了危险,老春婆一行便不敢接近。

  人齐也有好处,常留瑟三两步跃上街口酒家的楼顶。

  让脚下家丁与护卫都瞧见他的踪影,便举起手里的牌位喝道;「要保这牌位,就叫老春婆滚出来谢罪!」下面人都知道「老春婆」所指郡守太君,但又有谁胆敢挑明了去请。

  这时候人群里出来一个穿着考究的护卫,远远与常留瑟打了照面。

  常留瑟见了这人,顿时变了神色。

  垂丝君隐在他身后,只见青年握拳,打摆子似地颤。

  那穿得考究的护卫原来是郡府总管,认出常留瑟之后却不惊怒,只是回头命人去将情况禀报给太君,老妇人胡人出身,体格硬朗,又是彪悍性格,立时由一干护卫簇拥着来到了楼下,常留瑟见了老妇,脸上又绽出那种邪极魅极的红色笑容。

guy6969 发表于 2024-10-10 13:17:37

他暂且将灵位扔到脚下,一边解开背后的包袱一边道:「老春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细长五指便提出了她儿子白生生的脑壳来。

  郡守的这粒骷髅,被常留没事抹了几笔墨汁,正面歪歪扭扭钩出一张丑角的脸谱。

  旁人瞧着是说不出的丑怪,看在老妇人眼里,却只成了道撕心裂肺的疼痛,化作一声狂叫迸发出来。

  郡守的遗孀听见婆婆的哀号,也慌忙奔了出来。

  下面顿时乱作一团,这时候也有几个护卫趁乱爬上了楼顶,却都被常留瑟扫断了胫骨丢下楼去,自始至终,只有卫总管立在楼下,远望着常留瑟。

  垂丝君几次与他眼神变错,却意外地看不出包含的情绪,或是复杂得无以厘清。

  楼顶,常留瑟提着那粒骷髅又往前走了几步,再冲下面笑道:「老春婆,要不要我将你龟儿子的脑袋还你?」

  那老妇人本来已气急攻心,听了常留瑟这句话,更是又哀又怒。儿子的脑袋自然想要,可又不知道常留瑟会出什么花腔。

  好在常留瑟也不喜欢卖关子,直接说道:「叫你龟儿子的媳妇来接着,摔坏了可不是我的事儿。」

  听了他这句话,郡守夫人煞白了一张纸糊的脸,无奈抵不过老太君恶狠狠的几眼,哭丧着来接。

  常留瑟却不急着丢,反而嬉笑道:「你收了这颗头,晚上它就来找你。睡在你枕边,咬着你的头发往耳朵孔里伸舌头吹凉气儿!」

  那郡守夫人本就是与郡守无甚爱情的人,见了骷髅就变了颜色,这下更抖得如秋叶一般。

  偏那常留瑟本来就不准备让她接住,只是稍稍向左偏了一偏,不仅将那骷髅掉得粉碎,就连小脚的郡守夫人也重心不稳,跌了个极不优雅的嘴啃泥。

  那老妇人见儿子的脑袋砸成了碎片,气得当下冲到媳妇面前,也顾不得家教威严,左右开弓「劈劈啪啪」甩了十几个耳刮子,直打得郡守夫人双颊艳若桃花,嘴角血流不止。

  郡守夫府下百来号主子家仆几乎都在场,这其中还有郡守生前娶回来的十七房小妾,明里不敢计较,暗中却都较着劲儿。

  大夫人在这干人面前受了羞辱,憋着气就要去投井,府里大夫人的势力自然跟去劝解,反留下那十七个小妾暗自窃喜。

  然而瞧见这团乱麻似的场面,最舒心的人自然要数常留瑟,他施施然又取了灵位在手,往下面问道:「接下来这木头,哪位姨太太来抱一抱?」

  那十七个小妾想起大夫人受的那十几个耳光,顿时缩了脖子。

  老太君刚才打完了媳妇便抱着儿子的脑袋坐在一边儿喘,这下子又狠狠地抬起头来,咬牙发誓要啃了常留瑟的皮肉,又说明日就送那些小妾入山去做姑子。

  常留瑟听了正又要发作,却听见身后垂丝君清咳一声,抛了粒石子儿到他的左边。

  青年向左看,远处校场黑压压跑来一队弓弩手。

  他自知尚未练成箭阵脱身的本事,也只能咬了咬牙可惜道:「老春婆这灵位倒捧不烂,你便自己留着罢,正面刻你龟儿子,反面就刻你自己。」

  说着正好搜搜刮刮将嘴里被摩诃和尚打出的鲜血吐到灵牌上,然后不顾老妇人的尖叫怒骂,扬手丢到了楼下角落,那里正栓着只看店的黄狗,闻了血腥气就来舔。

  老妇人看了终于哀号一声背过气去,人群愈发乱作一团。

  只有那护卫总管,始终只站着不动,反倒好像靶子一样惹人注目。

  常留瑟就这在沸反盈天之中转身退了几步,垂丝君以为他要走,却没料到青年只是暗自下了个决心,突然又转身回到屋檐前,腻着嗓子叫了声:「李大哥!」他的脸上分明只横着一派残酷,声音却似掺了蜜糖,叫人听了觉得销了魂的心寒。

  众人都还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常留瑟手中的利剑便作长枪般飞刺面出。

  正中那护卫总管的前胸,血液泉涌,那男人顿时面如金纸没了气息。

  人群中再一阵骚动,四散奔逃,常留瑟却还立在檐上,一直守到那总管没了气息方才离开屋顶,与垂丝君一同进了小巷骑了马,闯过城门关卡而走。

  闹完事已近正午时分,二人策马出了城,一路便照深山而去。

  句芒青与常留瑟胯下的红马都是良驹,大半个时辰便笃定脱出了追缉。

  未时初刻,垂丝君决定离开官道遁入草莽,常留瑟也终于闷哼一声从马上栽了下去。

  垂丝君急忙吁住了句芒青过去查看,只见常留瑟牙关紧咬,面容灰败,再切脉而观,果然是摩诃那掌震伤了内腑。

  青年一直以惊人的耐力闭锁了经脉,直到脱离险境才发作起来。

  大约摸清了状况,垂丝君便将常留瑟抱到一边的软草甸上。

  喂他吞下一粒丹糖,又推着他的脊背运功一小周天。

  过会儿常留瑟的脸色终于挽回几分,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可一有知觉便觉得胸口火烧火燎。

  方才记起受伤的来龙去脉,索性苦着脸瘫在垂丝君怀里,学着他的口气道:「我现在是大仇得报,虽死而无憾……只是负你一片痴心,无以为报,惟有来生结草衔环……」

  「你离死期还早了一点。」垂丝君白了他一眼道:「这马你独自骑不得了。先和我一起回山里再作计较。」

  说着,打横儿就将常留瑟抱了起来。

  常留瑟倒很是享受这样的贴近,不过嘴上却嚷嚷着要把红马鞍边的褡裢也带上。

  垂丝君拗不过他,拿了褡裢再扶他上了句芒青,常留瑟就窝在他的怀里,猫儿一股乖巧,哪里还有方才郡城里的那股狠劲。

  马承了双人的重量,就有些放慢了脚程,加之垂丝君估计到常留瑟内腑的伤,也放弃了些颠簸的捷径,以致于向晚时分才行了一半路程,所幸垂丝君昨夜在客栈采买了些干粮,于是就选了处空地停下来休息。

  晚上野外有几分凉意,垂丝君远远地生了堆火,铺好树枝与新叶让常留瑟躺倒上面,自己去马上找那包干粮。

  背后,传来青年幽幽的询问声:「不问我为何要杀那个护院总管?」

  垂丝君手上的动作略停了停,随意道:「你愿说便说,嘴长在你自己身上。」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干笑一声道:「那人是我阿姐文定的夫君,若非遇着这档横祸,只怕我已经管这个懦夫叫姐夫,你说是不是夭寿得要命!」

  垂丝君摸着了那包干粮,与鹿皮水囊一并拿了过来,同时看了眼常留瑟,淡淡地说道:「有些话我说了你未必听,然而刚才你在郡城里报复,那个李护卫始终没有回避过半步,若真是懦夫,只怕早躲到天边去了。」

  常留瑟听了虽然有些触动,却还是不肯承认,只是快快道:「一定是那懦夫害怕得挪不了窝了。」

  垂丝君知道他喜欢抬杠,只是将水和干粮袋递给了常留瑟,看青年还在思索着自己的话,这才再开口补充道:「你是血热的急性子,一切都已说了作了为痛快,还有很多人并非你这种脾性,具体的你自己琢磨,但往往所见的远非是全部的事实。」

  常留瑟听他说教,头立刻痛了起来,索性不再去细想,笑骂道:「你以前说话是发闷,最近却越来越有了些玄机。鼎鼎大名的垂丝君恐怕入了空门,也当得了天下第一的和尚。」

  说完,手上也已经解开了干粮的袋子,借着火光低头拿了块,看在跟里却惊了一跳。

  那袋子里的并不是寻常糕点,而是四五个逼真可爱的寿桃。

  「这袋寿桃,抵你一袋子东珠。」垂丝君坐在一边拨动篝火,面不改色地说。

  常留瑟满眼净是寿桃,拿着袋子的手突然重重地抖了一记,竟然像个孩子似地扑到垂丝君怀里,拖了他的腰不动不嚎,只死死地磨着粘着。

  垂丝君本来看惯了常留瑟的矫情,此刻却被这无言所感动,不由自主地可怜起他来。然而脑中又恍惚了一下,浮现出白日里青年脸上那朵红莲也似的妖艳笑容。

  二人歇息了会子再次上路,回到山中已是子夜。垂丝君再替常留瑟仔细检视了伤势,确定并无大碍,只是免去了后五日的操练。

  当天夜里,常留瑟沐浴后坐在窗前,细细梳着一头黑缎般的长发。

  再去看自己那双白如雪塑的手,心里想着今天就是用这手彻底了结了过去的纠葛,整个人便渐渐蜕去了油滑生龙的模样,反而黯着面色回想空空也似的过去,所有爱恨,都无法做主地看着去了。

  他再往深里想,一十六年的人生像是突然被蛀了偌大的一个虫洞,空了。

  他日一死,便不再会有人知道自己曾活过,说过、做过什么。

  这种将来的空虚让他既怕又恨,只有慌忙取来那一袋子寿桃,狠命地揣进怀里。

  第二天醒来一看,整袋子的寿枕已经烘得裂了口子。
第三章
  日子流逝,快得就像寿桃裂开口子的过程。

  转眼孟春挟带雨水打来,常留瑟便穿了油绢袍子在竹捧上截那自天而落的晶帘。

  潭边山壁项上生了株梨树,正开着满枝娇弱的白花。

  被山风一扫,扑簌簌雪落似地飘下来。

  常留瑟便用他那柄木剑将花瓣片片接了,再一枚枚甩到潭里小红鱼的额前。

  如是雨声风声剑舞声花落声唼噪声,声声相映。

  这只是他一时无聊的消遣,倒惹得棋书几个老头子雅兴大发,日日抱着琴到潭边喝茶赏花。

  起了兴致更是击节且歌,不亦乐乎。

  一片惬意之中,却不见垂丝君的身影。

  男人依旧去「放生」。

  短则四五天,长逾半月。

  期间,常留瑟依旧按旬下到崖底听醴潭练功。

  垂丝君不再作陪,只是往悬崖下垂了根一指粗的银丝,叫常留瑟自己攀着上下,开头两次甚为惊险,等到又磨练了一阵子轻功,也就不觉得是难事了。

  下到崖底,自然会遇上殷朱离。

  常留瑟一直殷勤讨好着殷朱离,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是对待美人的自觉使然。

  不过殷朱离却偏是真的不待见他。

  平时见面尚能一团和气,但绝不会去容忍常留瑟的装疯卖傻,一旦看来出有点儿话痨的苗头,便讪讪托词炼丹而逃遁。

  常留瑟清楚殷朱离对于自己的态度,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终会辗转进入垂丝君的耳朵。

  只是养成的趣味不容易修改,就好像猫儿见了鱼,不趟一下水始终不得满足。

  这天他下到崖底,背后还多背了个竹篓。

  殷朱离见了他就想逃开,无奈轮椅快不过双腿,被常留瑟硬生生扯住衣袖推到石桌边上,从背篓里取了样东西放在面前。

  「酒,我从家乡打的好酒。」

  常留瑟将酒坛子上的红布扯下,拍了泥封就将口子凑到鲤鱼面前,殷勤地叫他来试酒香。

  殷朱离蹙着眉过去嗅了,那仅是十分寻常的小曲白酒,只夹杂着股诱人的青梅香气。

  正思索间,就听常留瑟得意道来:「这酒虽不是琼浆玉液,却也算家乡名产,最适宜浸泡青梅。我早就看好后山有梅树,回来后将酒埋在土里,等梅子长大了,摘下来拿盐微渍,与冰糖一起丢进酒坛子,又封了坛一直埋到现在。」

  梅子酒的制法股朱离并不感兴趣,反倒是其间的用心让他有了些感触。

  常留瑟何等机敏的人物,见到鲤鱼眼里有了些感想,便立刻又从篓子里取山碗倒了两盎,极为虔诚地双手捧着送到殷朱离面前。

  鲤鱼碍不过面子啜了一口,触舌却意外爽利,兼具了酒液的辛辣芳香与青梅恰到好处的酸甜。

  虽始终不过平民之饮,却别有村舍中的一番野趣。

5022chen 发表于 2024-10-10 13:27:25

意外之喜,殷朱离面上不由飞起一层红光,瞧在常留瑟眼中,便知道可了他的心意,于是便悄悄滑到他身边,忝着脸央求道:「殷大哥可否看在这坛子心意的份上,告诉我一些、就一些关于垂丝君的小事?」

  殷朱离这才道他是求而来,顿时放下了酒碗,正色道:「他人私事,我也不方便置喙,若是真能告诉你的,只去问本人岂不是更爽快?」

  常留瑟干脆趴在石桌上,苦着脸道:「垂丝君他几乎天天都去『放生』。面都见不到,遑论说话。人都快要闷死了,我只想知道一些琐事,也方便以后和他相处。」

  殷朱离低头看着那碗酒,浅浅琥珀波光里沉着孤零零一粒翡翠似的青梅。

  他本不是心如磐石的人,相反却很有点善感,这下也软了心肠,说道:「好罢,我就告诉你一些,但别抱希望。因为我所知的,亦不过是皮毛而己。」

  接着他略斟酌,只捡了些无关痛痒地说了。

  常留瑟丝毫不觉乏味,只把双眼瞪圆,末了还意犹未尽道:「殷大哥的教诲,我一字一句记下了。不过还想请教一下、也就一下下……关于垂丝君要为他报仇的那位陆公子,殷大哥可有认识?」

  殷朱离听了大骇,连忙掐了话头,抢白他一句:「这是得寸进尺了。谁告诉你陆公子的事?」

  常留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半天只是一味地吐舌,死活不肯说出来由。

  过了会儿却又自己主动凑了过去,献宝似地抖露了心里的秘密:「实不相瞒,我想我是有点儿喜欢垂丝君的了。」

  他闷着声音红了脸,坦白道:「不是那种称兄道弟的那种喜欢。是……是男女爱慕的喜欢,我有时候,常常想要抱着他,亲……亲亲他,又或者……总之我是害怕垂丝君喜欢了别人,所以想问了确定。」

  殷朱离被他的狂语惊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在确定垂丝君是否喜欢别人之前,你应该确定他是否有龙阳之好。据我所知,他并不喜欢被人抱着搂着,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听了这番话,常留瑟顿时有点吃瘪,快快地自言自语道:「我亦不介意让他搂着抱着,只是在我以为,垂丝君决不会主动抱我,又或者殷大哥有没有好的法儿……」

  殷朱离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人,最忌这些「抱来抱去」的俗事,常留瑟口气又痴又粘,直让他听出一身寒栗,再顾不上什么待见不待见,只慌忙逃到河边,脱了轮椅水遁而走。

  留下常留瑟一人似笑非笑地收拾了碗坛,坐在岸边发呆。

  又过了近十日,垂丝君「放生」归来,殷朱离便把常留瑟的这番痴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了他听。

  男人脸色异彩纷呈,但最终归为一派波澜不兴的沉稳。

  殷朱离读不出他的心思,只依旧在一边抱怨道:「我说过他不是易与之人,你不听,现在偏惹来这朵滥桃花,倒看你如何收拾。」

  垂丝君显然没有这些顾虑,摇头道:「他喜欢我,这乃是个人的自由。反倒能助长日后与我行动的默契,只是……」他转而蹙一蹙眉,「陆青侯之事,不知他是听谁说起的。」

  殷朱离知道这事敏感,恐他迁怒于宅中仆役,连忙劝解道:「大凡人说话,总有走了风的时候。常留瑟知道的并不多,这事便不必仔细了。只去想如何应付那人精就是。」

  于是垂丝君怀着心思回到崖项上,夜里停了晚课,将宅里的差使都叫到了后门竹林里,再次重申对于陆青侯的忌讳。

  第二天见了常留瑟反倒没什么动作,甚至连一句追问都没有。

  而以常留瑟的厚颜程度,更是再不提起对鲤鱼精吐露的心思,只一味追着垂丝君,讨一些小盒的宝物与金银叶子,那模样倒让男人有些招架不住。

  所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怕只怕以常留瑟这般细水长流,不待陆公子大仇得报,崖下洞里的宝藏就已经所剩无多了。

  好在春季正是「放生」的佳节,垂丝君只又在山中留了几日便脱走避难。

  余下常留瑟暗自欣喜于那番婉转的告白,并没有招来男人多大的反感。

  青年与殷朱离的对谈并非纯粹的率性之言。

  爱摹垂丝君的心其实是早就有了的,初时复杂且微,并不能立刻悟出其中的渴切,然而日久天长,尤其是经过了那袋子寿桃之事后,常留瑟就完全肯定了自己的心思。

  喜欢垂丝君,要做彼此最重要的伴儿,至于你侬我侬也好,打情骂爱也罢,总之是要比现在更贴近的关系。

  想要把这事挑明了说,却又怕不知深浅坏了好事,便想到利用鲤鱼做个声筒,去看垂丝君的反应,若不好了就当作毫不知情,若是好了……再作下面的计较。

  而现在的情况,应该可以再近一步了罢。

  所有春日的痴想,仅存在于垂丝君留在山中的那短暂日子,独自的练功终究是乏闷,好在棋叟及时向常留瑟重提了那十六间机拓屋的事。

  第二天早上,青年作了些整备再次尝试,竟轻松地达到了月前难以企及的程度。

  四间重赏木屋之中,首先打开的是考验轻功的水阁。

  剑阁也已经攻到了第三间。

  棘手的是考验体力的机拓。

  而门口缀满了机巧锁具的西面屋子,也让青年屡屡束手无策。

  他甚至曾经一度想着先去看看屋子里究竟有什么宝贝,若是寻常,便不再去浪费气力。

  一夜满月,他耐不住好奇,将来打开的那几个屋的窗纸统统舔了洞。

  朝里面张望。

  所有的屋里都是黑漆漆,空荡荡,至多是放着点杂物木箱。

  唯独西边头里那间不同。

  常留瑟遛到那里时已近子夜,月也偏到山那边去了,唯这屋里却透着一片青光。

  青年在崖下洞里熟悉了这颜色,知道屋里有夜明珠,可凑近去看,却还是吃了一惊。

  那竟是间布置奢华的卧室。

  因是夜晚,月光将一切都清减了换成素雅的浓淡,却依旧掩不住陈设的光华。

  精帘玉床真珠帷,看得常留瑟双眼发直,恨不得立时搬了就走。

  然而一片奢华中最引人瞩目的,却还是搁在床正中央,漳绒绣品檀木架上的一架凤首箜篌。

  常留瑟所见的青色光芒便是从这架箜篌上发出,他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箜篌,甚至说不清这究竟还算不算乐器。

  器身通体不知由何种材料铸成,呈现由青至蓝的渐变,琴盘两侧各嵌七粒夜明珠,其间又用白银镂出藤蔓花叶,边上系着银丝穿了、绾成三串的琉璃宝珠,颇具西域风情。

  琴首则是一尊细腻打造的白银凤凰,口衔灵芝的造型却有几分似曾相识。

  常留瑟痴痴地看着,心里那久违的刺痛感突然又跳了出来。

  因为他记得,那尊银凤凰同样出现在垂丝君的配剑「太凤惊蓝」上。

  同样的色泽,同样的装饰,这架箜篌与「太凤惊蓝」应该凑作一对。

  即便不是一人所铸,也应该是事后有心照着样子配合而成,只是不知谁先谁后,这其中又有什么典故。

  常留瑟扒着窗沿的手慢慢滑落。

  他思索,垂丝君对他说过,开了这屋子的门,便能知道关于那陆公子的故事,那么这琴,怕也是属于那陆公子的物品罢?他怔怔地想着,突然又扑到门前去看这间屋子的机拓。

  那仅是一把紫金十环密码锁。

  每个环面上又都有十个汉字。

  常留瑟隐约明白需要将这十字拼成一句话方能开门。

  但这其中包含了成千上万的可能,若直接去试又谈何容易!于是常留瑟时刻留心垂丝君的言语,甚至潜入过男人的卧室书房翻找笔记,然而却始终找不出那简单的十个字。

  如是天长日久,青年便逐渐有了个认识:这十个字只刻在垂丝君心上,且绝不会被忘记。

  男人从未想过将它告诉给别人。

  而这间上了锁的卧房,也永远不会为了除陆公子之外的旁人而开启。

  将这伤人的道理想通的时候,常留瑟已在门外坐了半宿。

  起身自觉双腿麻痹痹,初夏降了夜露,冷僻角落又滋生青苔,青年不留神滑一跤,手臂上被石块划了道四寸有余的口子。

  却也没顾着疼痛,只轻叹口气回了房。

  「这么大了走路还会跌交,害不害臊!」第二天早上,还是棋叟拿了伤糖替常留瑟处理。

  青年耍赖呻吟之际,「放生」归来的垂丝君竟如神兵天降,且身后还多出个比常留瑟略小的布衣少年。

  那青年生得浓眉大眼,虽不是顶俊俏,倒也称得上讨喜。

  常留瑟瞪着眼珠子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三遍,突然「噗哧」一声笑道,「我真不知道垂丝君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儿子。乖,叫声阿叔来听听?」

  那少年性格比外表要腼腆许多,竟被常留瑟三言两语逗红了脸,直往垂丝君身后躲。

  常留瑟可见不得这般亲昵,便半真半假地要起身拿人,却被垂丝君一把按回椅子上,指着少年对他说道:「这是小芹,日后就由他照顾你的起居。」

  小芹是垂丝君意外「捡」到的,长工出生,家里长辈被人害了个干净,偏他又是个逆来顺受的个性,还给仇人家里做奴才,而今仇人全家被垂丝君「放生」,小芹便孤零零无处可去,正好被男人带来与常留瑟做伴。

  常留瑟知道了来龙去脉,也乐得收了小芹,至少不用再听老头子的碎念,或是自己处理那乱得一团糟糕的卧室了。

  两个年纪相仿的,立时就在人前打成了一片,小芹虽腼腆,腿脚却勤快,常留瑟也不把他当下人,至于私底下,常留瑟虽也不亏待小芹,却是喜欢时时欺负他一下两下,有心无心地用自己的聪明打压小芹的木讷。

  而小芹也就认了命似地由他搓圆压扁,很快就成了常留瑟的头一个「股肱心腹」。

  日子愈向六月推近,天气便见炎热。

  夏季里「放生」的单子少,垂丝君便有泰半的时间留在山里。

  常留瑟所练剑法已小有成就,却毕竟是从前人手上照搬来的招式,保不得被人轻松破解。

  于是这些天来,垂丝君便一直观察着青年的操练,要依照他的特质,量体裁衣,专门打造出一套剑法来。

  相处的机会多了,常留瑟便时刻不忘向垂丝君示好,可也不知是口气过于迂回婉转,或是垂丝君铁了心视而不见,始终未有青年所期待的进展。

  那天夜里窥见宝帐箜篌的事,确实困扰了常留瑟一段日子,然他本不是自怨自艾的个性,开始的确牙酸了几天,到现在却只想着该如何利用这个发现,将垂丝君用在陆公子身上的心意,慢慢儿转移到自己身上。

  「公子。」

  小芹奉了杯柚子茶到常留瑟面前,再挖两勺蜂蜜添进去。

  「听说垂丝君后日要出山,接到有意思的单子了。」

  常留瑟拿过茶啜了一口,眼睛突然亮了亮。

  ***

wrybfdgjn 发表于 2024-10-10 13:29:14

「说起那十六间屋子的事,我已开了大半。棋叟都做了证的。南首那间换出游三日,你就带我去『放生』罢?我只保证了不给你捅娄子就是。」常留瑟当天晚上在饭桌上央告,只是垂丝君早就被炼出了铁石心肠,任由他耍赖许诺,就是不放半点口风。

  末了,倒是棋叟给说了点儿好话,却是许了常留瑟一天的假日,让他带着小芹到山外附近的城镇去散心。

  第三日清晨,垂丝君前脚出外「放生」,后脚常留瑟便也带着小芹下了山。

  主仆二人照着垂丝君所指的路线避开机拓,一路上说笑,巳时末方到了近的小城。

  青年许是真的高兴了,一扫平日贪财吝啬的嘴脸,率先拿着一袋东珠,换了些小钱元宝,又叫人把大头换成足十两的足金,整整齐齐码了一箱子。

  箱子暂且托放在钱庄,人先去遛街,常留瑟带小芹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城里最好的酒楼,要了临街二楼雅座,好酒好菜地用着,也当是给小芹补了个「洗尘」。

  二人不分主仆地坐着,大快朵颐有一阵子,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节奏的金石之音,常留瑟漫不经心地朝楼下扫了眼,正撞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掌着声杖四处化缘。

  常留瑟认得他是在郡守府做超度的和尚,自然也忘不了那一掌之仇。

  却恨自己暂不是和尚的对手。

  思前想后,倒出了个恶法子来羞辱他。

  「那位大师请留步!」店小二端着个瓷盆走到摩诃和尚面前,「这是楼上公子请您用的。」

  说着将白瓷盆按到和尚手上,又匆匆走开。

  摩诃和尚低头看那盆,加了盖子又有些温热,想是刚做的菜肴。

  他有点疑感,寻常化缘时也曾偶遇过虔诚的居士,却没有人特意烧了等着和尚来化缘。

  再闻那莱香,心里已经将锅子的内容猜了八九不离十。

  开盖,是一盆子白煮肉片,边上放一张纸,写得歪歪扭扭几个字:秃驴吃秃驴。

  楼上,常留瑟见摩诃和尚开了盖子,立刻趴在桌上闷笑,盘子里的是驴肉,字是他教小芹写的,又给伙计打了赏让送去,只等着看楼下青得发黑的脸色,却没料到摩诃和尚早已听见了二楼的响动。

  极有气势地宣了声佛号道:「楼上那位公子,既然有心结缘,又为何必而不见,如是且让贫僧上来一会。」

  说着声杖轻点,抬足便立在二楼檐上。

  施施然垂眼看了雅座上的人,叹息道「阿弥陀佛。是你。」

  常留瑟只知打不过摩诃,也不愿在小芹面前露怯,依旧嘴硬道:「大和尚好轻功,只是带着镣铐,不然还真能作了朝廷的鹰犬。」

  摩诃和尚低声道:「我非是官差,也不宜多管这红尘中的纷杂。只愿施主能够放下屠刀,自善其身,不要再执迷不悟……」

  话未说完,便被常留瑟不耐地打断了道:「你不叫那老春婆放下屠刀,看那府里一个投井,十七个作姑子,一群挨鞭子的,你就得过了?」

  和尚道:「阿弥陀佛,事后郡守太君病了场,便大彻大悟,舍了尘世间的一切,出家做了比丘尼。」

  常留瑟怏怏地听了,狠笑道:「这老春婆,以为遁入空门就能一了百了?」突然咬了牙又问:「那家的护卫总管,是不是立时就死了?」

  摩诃道:「贫僧只在佛堂超度,并不知郡守府之俗事。施主若是有意关心,不如自己回去看个真切。」

  常留瑟立即板起脸来嗤了一声,摩诃和尚也无意与他计较,原本将那锅驴肉放了就要离开。

  忽又记起垂丝君的事,转头说道,「若施主有心,请转告与你同行的那位施主,说年后贫僧将回到摩尼寺内,日后若有省悟,便可到寺里找我。」

  顿了顿,又说,「施主若有需要,亦可来找贫僧。」

  常留瑟听了这话,心里冷笑会去找他才怪,一双锋刃似的薄唇里又吐出了句刻薄话:「我若是有了需要,自然会入窑子点个甜姐儿解决了,又怎么敢劳动大和尚?」

  摩诃和尚领教过他的毒舌,只一心清静并不计较,径自推门下楼。

  待那大和尚走远了,小芹瞪着黑亮的眼睛,从常留瑟背后站出来,天真问道:「公子真的进过窑子么?」

  常留瑟一口茶险些喷在地上,回手给了小芹一个暴粟道:「呆子!」

  从酒楼里出来,常留瑟又领着小芹在城里闲逛,挑着最高雅的店铺,帮棋书几叟各自备办了上等礼品,未时中来至一家名唤「丝竹盟」的店门前,进去才知取是售卖丝竹乐器,兼调教乐坊的。

  常留瑟女装混进郡守府时就跟了一支乐坊,对于乐器并无陌生,是故一眼就瞧见了里头放着的箜篌,虽不是凤首,却也估量着店里该有懂行之人。

  果不其然,掌柜是个三十出头、长髯清雅的秀士,听常留瑟问起凤首箜篌,便源源不绝地进来。

  青年难得有耐心听了仔细,末了才打听道:「先生可曾听说过当朝几年来,有位陆姓箜篌好手?」

  长髯秀士道:「怎么不知道,泉周陆氏箜篌名门,若是近几年来的箜篌圣手,自属陆青侯当之无愧。」

  常留瑟听有了眉目,忙央请秀士说些详细,更表示要买架箜篌回去研习。

  那秀士听有生意,便知无不言,只差把那陆青侯的生辰八字找了来,然而此间种种,常留瑟只留意记下了三件事。

  其一,陆青侯虽为乐师,却乐于江湖结交,所开乐坊一度为武林荟萃之薮,其二,陆青侯以届而立,娶妻生子。其三,陆青侯下落不明。

  听了这些,常留瑟认定陆青侯便是垂丝君心中所系。

  垂丝君呵垂丝君,他在心中笑道,你原是爱上个娶妻生子的正常男人。

  从「丝竹盟」出来,小芹手里鬼使神差地多了一架箜篌,用白绸子包了小心放在青竹架子里,常留瑟听长髯秀士说,那夜他所见的华贵箜筷应该不过是样摆设,繁复的装饰反而抹煞了优越的音色。

  黄昏日落,青年恍惚地笑了起来,原来那一整间的宝帐玉床,也不过是垂丝君心中的一场镜花水月,摆在那里的阵设,锁起来触碰不得,然而他常留瑟,却要将自己美梦,亲手变成真实。

  这天出游时双手空空,回程倒多了不少物品,常留瑟甚至还买了马专驮那一箱黄金。

  次日,青年便着小芹将礼品一一分发,委实可了那几个老头子的心意。

  至于那箱子黄金,则用一根结实的绳子垂到崖底,由常留瑟亲手赠给了殷朱离。

  买了箜篌,赠了琴谱,那长髯秀士又教了简单指法,常留瑟便又多一桩闲事。

  他本无心,弹出的曲子自然刺耳。

  所幸最初仅在深夜尝试,惊扰的也只有外间的小芹,过了些日子琴技横竖有些进步,青年自傲起来,也开始在白日有了些动静。

  宅里的老头子逐渐听到了响动。

  虽然有心阻拦,但每每上门,却都要被常留瑟反刨一番旧事。

  几次下来,也只能在心里央告神佛,求垂丝君不要发现这荒唐的事才好。

  ***

  常留瑟本是计算好的,只在垂丝君外出时动箜篌,可凡事却偏不能完全遂了人的心愿。

  小狐汔济,濡其尾,不久之后常留瑟第一次尝了它的滋味。

  天已过夏至,山外渐热起来,垂丝君外出「放生」正在回程,按他走水路的惯例,至少今日酉时末方能回到山里。

  然而这次路上也不知得了什么顺风,竟早了大半天的辰光,人已在了宅子外面。

  常留瑟并不知这变故,这天上午例习了剑术后便照旧歇息。

  天热,下午操练自未时中起,这期间的一个半时辰甚为宽裕。

  青年一入夏就变成了猫舌,只吃点冰镇清凉的小点心,省了那些热烘烘正餐的时间,正好拿来摆弄那架箜篌。

  「丝竹盟」秀士送的是一整本琴谱,然而常留瑟却独锤情于一曲「思长留」。

  思长留者,思常留,或作丝常留。

  既暗合了二人的名姓,又寓以美意。

  最要紧的是曲调质朴,耗不得多少神思。

  常留瑟平日虽笑闹不端,但正经做事却又异常严肃。

  再加之卧房距离大门与正堂皆有一段距寓,是故垂丝君归来的响动竟没有半丝传到他耳朵里,也算是冥冥中有这个波折,也好教他省清自己的处境,不要贸然造次。

  棋书二叟见垂丝君提早归来,立刻相迎上去。

  男人风尘仆仆,也被正午骄阳炙了一路。

  进了正堂不唤沐浴更衣,倒先吩咐着要了碗冰雪荔枝膏,棋叟得了吩咐便去厨房,书叟在一旁打扇,垂丝君稍微压了压燥火,却听见一种异响。

  声音轻微,该是隔了相当的距离,若非有一定武学修为未必能察觉,垂丝君蹙了蹙眉,更用心地去听,这下子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绝不会听错,是箜篌。

  边上的书叟见主子无端变了颜色,他虽听不见箜篌声,心里头兜了几圈却还是省明白了怎么一会子事。

  陆青侯虽是箜篌圣手,然而自他出事之后垂丝君便再听不得箜篌之音。

  常留瑟平日待他这个老头子不薄,他也想把这个道理说给常留瑟听,却又怕日后被垂丝君定了连坐,到了这时候,自然也只能替青年捏一把冷汗。

  恰这时小芹吃了饭从门口经过,棋叟立刻使眼色,要他赶去知会常留瑟,可小芹偏是个不接令子的实心眼,倒是垂丝君黑着脸猛地推门而出,脚下轻功一起,便朝常留瑟的卧房而去。

  棋叟这才匆忙跟了出来,猛敲了小芹的脑袋叫道:「快,快去帮着把你家主子,要出人命了!」

  小芹被老头子这么一唬,方才如梦初醒地飞奔起来。
第四章
  常留瑟正弹得起兴,丝毫不查有人奔来,等隐约听见小芹「公子、公子」的叫唤,就已是迟了。

  未作准备大门已被一脚踹开,先进来的却是午时刺眼的光线,常留瑟只见黑压压一个高大的人影闯到面前,气势汹汹来操他手上的箜篌。

  他匆忙将箜篌搁在桌上,转身便与黑影对上,毋容喘息与思索的片刻之间,二人已过十数招,常留瑟惊觉来人招式熟悉,慌忙收了内力唤道:「垂、垂丝君!」这边男人已经黑青了脸色,外界的声响只是置若罔闻。

  常留瑟已撤了招式,可他却依旧飞起一脚,正踢中青年脸颊。

  常留瑟自觉得身子轻飘飘飞了起来,撞到身后桌子上,箜篌自是未能幸免于难,茶壶杯盏也混着断木残渣碎了一地。

  青年在这一片狼藉中落了地,又滚出四五步之距,天热衣裳穿得薄,手肘上净是划出的血痕。

  随后赶来的小芹惊得叫了起来,几个老头子也只有在屋外叹气,唯常留瑟一人反倒没事似地摇晃着立了起来,竟还微笑着想对垂丝君说些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口鼻之中却涔涔地冒出血来,止也止不住。

  垂丝君这时又恢复了理智,见常留瑟好端端一张清秀的脸竟被糟踏成这般模样,不由得也皱了眉。

  可目光流连到那架箜篌身上时,却又变得阴暗而坚硬。

  小芹哭着扑到主子面前,被常留瑟轻轻推开了去。

  「没事……」他安慰少年道,兀自伸手捂住了口鼻,可血还是顺着指缝滚下来溅在地上。

  于是干脆猛吸一下鼻子,然后低着头,闭了眼睛朝屋外走出去。

  屋内,只余垂丝君一人,面对满室凌乱并一把破琴。

  地上琴谱依旧摊开着,被茶水泼湿晕开的地方,「思长留」三个字已经花得认不出了。

  ***

嘻嘻哈哈霍霍 发表于 2024-10-10 13:33:04

「这事不能稀里糊涂地剩着。」

  殷朱离敲下手里最后一枚棋子儿,斩钉截铁道,「垂丝君最忌讳那东西,你捅了这娄子,他自会去找出告诉你箜篌之事的人。你这不是害人么?」

  常留瑟委屈道:「我真是自己琢磨的,与人无关,要是有人点拨,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说着,又伸手去抹脸上的血迹。

  口鼻的血已止住,暗红色粘了两个袖子,自己都觉得腌臜,只是殷朱离死活不让他下到龙鳞水塘作清洗,便只能花着一张脸坐在水边,怔怔地出神。

  殷朱离看出他的茫然,主动道:「你还是趁早回去把事澄清了。」

  常留瑟听了,哆嗦道:「现在叫我回去,你叫我拿什么对着垂丝君?就是已经挨了打,我也不知道触了那一根逆鳞!」

  殷朱离不知该不该告诉他过去的事,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你们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只让你别再害人。」

  常留瑟愈发委屈,蹙紧了眉怒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只是喜欢他,一门心思要可他的心意,马屁偏拍到了马腿上。你们谁都不帮我,由着我一人摸黑,出了事一味指责我……」

  他说得气苦,宛如控诉,「又有谁来问我,被他踢的那一脚重不重,你甚至只顾着那塘破水,不许我清洗身上的血污!」

  殷朱离被这番话说得脸上阵红阵白,心里也的确有了一丝不忍。故意转移话题道:「谁说没人关心你,你看不见崖顶,可那里刚才就站着个少年,以为你想不开跳了崖,正哭得肝肠寸断。」

  常留瑟怔了怔,立刻意识到是小芹。

  面子上没有立刻的反应,倒是等殷朱离回去水府修炼丹糖之后悄悄上了山崖。

  果然见到少年跪在一旁,边哭边向着崖底磕头。

  回想过去种种,这竟是头一道有人为他哭泣,常留瑟不仅苦笑着叹气道:「痴儿,你这是在折我的寿么?」

  小芹这才抬起头来,既惊又喜。哽咽半天才扑过来,扯下衣袖替常留瑟仔细擦拭面颊,又捧着他受伤的胳膊落了几滴眼泪,直到被常留瑟嘲笑是只哭作猫儿,才勉强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这几日我都要待在崖下,你也不要说见过我的事。」

  常留瑟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若是想见我,就每天亥时后再到这里来,带点吃的。这事儿自然也不能跟宅子里的任何人说。」

  小芹点了头,又问道:「那如果他们问起你的事儿呢?」

  常留瑟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脸颊,「哭你还不会?给我可了劲儿地哭。哭到他们腻烦为止。」

  小芹点头应了,刚才常留瑟掐得重了,他眼睛里又沁出水汽来,常留瑟忙帮他擦了,又反过来哄了几句,这才依旧回了崖下,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或是真领了那箱金锭的情,抑或出于别种考量,殷朱离面上虽冷淡,却还是指了个地方让常留瑟住下。

  那其实只算个附在山脚下的耳穴,常留瑟自己摘了枝叶铺了地,夏日里倒也不觉多么艰难。

  常留瑟虽身在崖下,日里却依旧练功毫无懈怠。

  因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在纯粹逃避,而是另作一场补救的戏给殷朱离看,只要他信了,垂丝君那边多半也有得补救。

  于是他愈发刻苦操练,并且一改平日的嬉闹变得沉默寡言。

  在殷朱离面前他只吃从谷里找到的野果树芽,等入夜之后再上到崖顶吃点小芹带来的正经粮食。

  饶是如此,一旬下来,青年也还是明显消瘦,逐渐有了些腰点飞龙的意趣。

  这段时间里,垂丝君看似从未下崖,然而从常留瑟刻意放置于塘间要道的草木灰上看来,每隔数日,崖上总会有人漏夜前来,穿过水塘直向殷朱离的水府,偶尔也会在自己蜷缩的草洞前面驻足。

  又过了几天,脚印渐多了,常留瑟便逐渐意识到,回宅的日子近了。

  第二旬的一天夜里,他吃完小芹送的食物,正要躺下来休息,忽然听见半空一阵猎猎衣裳响动,不由好奇垂丝君今夜为何提早前来,便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殷朱离的水府在龙瓣水塘尽头,从外面看仅是间被紫藤缠绕的石室。

  常留瑟见垂丝君运起轻功沾着水面飘进水阁,便也大着胆子踩着石块去看。

  可谁料到,靠近水府的最后一块垫脚石竟无故松动了,常留瑟刚踩上去就开始摇晃。

  他忙提起轻功想要躲闪,一只脚却已陷进水里,夜间水塘冰寒刺骨,青年的小腿立刻抽搐不止,连带着他站立不稳,整个人踉跄着砸出好大一个浪头,直拍向水府大门。

  水府里听见响动,垂丝君立刻推门而出,却见到青年泥鳅似的趴住岸边,双脚在塘底油滑的青荇上努力平衡着,那摸样狼狈又可怜。

  常留瑟见形迹败露,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怯生生哀求道:「……对、对不起……求你把我拉上来。」

  垂丝君知道他不会水,又冻得瑟瑟发抖,于是轻叹了口气将他捞了起来。

  「你这又是在唱那出?装着乞儿搏人怜惜?」常留瑟这几日着实瘦下不少,又一直穿着出事那天破破烂烂的衣服,委实像个乞丐。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就突然蜷着身子,一气儿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日垂丝君冷静后便有一丝悔意,后来又从殷朱离处听了常留瑟乖觉的表现,怒意早就消退了泰半,既见青年作如此楚楚可怜之状,也就软了软心肠,带着他回到崖上。

  二人走了之后一段辰光,殷朱离亦开了门从水府中走出来,看着自家门口那塘被常留瑟趟浑了的碧水,叹息道:「别怪我做手脚,只是常留瑟一日留在崖下,我便一日不得安宁。还是送回崖上处置较好。」

  ***

  第二天早饭时,宅里人见到常留瑟回归,皆欣慰不已,除却小芹不表,棋书几叟心中都多少对于青年有几分歉疚之情,如是一来,竟然对他比过去慈祥了不止一倍。

  常留瑟也算是因祸得福,活得愈发滋润起来。

  为免牵连到宅里其它人,常留瑟听从殷朱离的吩咐,回到崖上的次日就写了一份陈情递给垂丝君,交代了发现箜篌的过程,只隐瞒自己知道陆青侯的确实身分这一点,仅说是以为垂丝君爱听箜篌,才特特学了起来。

  这事垂丝君已无心纠缠,只让棋叟拐着弯儿告诉青年,不要再动无意义的心思。

  常留瑟表面上应承,骨子里却哪里能够真正柔顺。

  夏季里燥热,直叫人做出些忘乎所以的事来,得了教训的常留瑟暂时蛰伏,一门心思练习武功,只在对待垂丝君的态度上做了些微妙的改变,他不再死缠烂打,反开始与人保持距离,看来似乎是真有所悔悟,又像依旧后怕着那日的拳脚。

  天长日久,竟让包括垂丝君在内的宅里人都产生了「憋屈着他了」的错觉。

  日子很快靠向立秋,那十六间机拓木屋也仅剩下其二未曾打开。

  常留瑟剑法练到十成时,垂丝君便有意让他随自己出外走动。

  常留瑟自然认为是个机会,却还是提出要将小芹带在身边。

  垂丝君蹙了蹙眉答应下来。

  次日三人便启程,去南方一座名为临羡的城市。

  临羡城坐落在西江岸边,三人包船逆长江而上,两日后改换旱路,一日入西江河道,这又过了差不多两日,方才来到临羡地界。

  小芹头一次远行,自然觉得处处新鲜,而常留瑟明白垂丝君不过是想借机一试自己的修为,于是主动包办了一路的水匪山贼。

  垂丝君见他卖力,也慷慨地给了不少奖励。

  若换了从前的常留瑟,早已经搂着男人欢呼起来,然而此时此刻,再多的奖励,也不过换他一个浅浅的梨窝——出了山宅,常留瑟竟将「憋屈大法」演绎得愈发琳漓尽致。

  平日里靠着几个老头从中周旋,垂丝君不觉得尴尬,此刻与常留瑟只隔着个木头似的小芹,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所幸临羡是一座极有看头的城市,百越之民于此汇集,手工业与商业极盛。

  入城之后,三人先找了客栈落脚,稍事休整便应了小芹的请求上街一观。

  临羡街头商品琳琅、千奇百怪,虽是小城,人气比照中原大都亦不逊色。小芹算是开了眼界,他不敢对垂丝君造次,便拉着自家主子在人海里闯进穿出。常留瑟不仅不恼,竟还一反常态地取出碎银给他花销。

  垂丝君远远地看着那主仆二人,不由忆起与常留瑟去到都城的情景。

  那时的常留瑟远比现在的小芹更活泼。然而不到半年的时间,却被自己整个儿揉碎了重塑一遍。

  他有点怀旧,却发现无论如何努力回想,却终是再描摹不出常留瑟曾经放肆夺目的笑容。

  他这边正难得惆怅着,常留瑟却一面痛惜着见底的荷包,一面强忍住好奇,约束着不能东张西望,以免露出狐狸尾巴来。

  近酉时,三人一同在酒楼用过晚膳,垂丝君打发了小芹先回客栈,自己则与常留瑟去办正事。

  之所以要到临羡来,原本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之前与你吩咐过的事,可还有印象?」垂丝君领着常留瑟离了大道,却向僻静的小巷子里去,小巷在东北面的城墙儿根上,八卦里艮位死门的位置。

  与它隔了堵城墙,外头就是穷人家的坟场,出了名的污浊晦气。

  常留瑟跟在垂丝君身后,闷闷地应道:「记得的,这次要去找的是一位摆弄尸体的毒术高人,所以不可擅自接触哪里的任何物品,更要谨言慎行,以免捅了漏子。」

  垂丝君在前面点了头,说话间小巷拐了个弯儿,倒是宽敞起来。

  左右清一色青灰砖墙,平平绷起数张姜黄色的皮革。人走在皮革下面,虽没了风雨,却也不见阳光。一丈宽的小巷子里阴气逼人,走几步便堆着些绘有婴孩形体的瓦坛,俱封了口的。常留瑟虽好奇,却也无从探看。

  又走了几步,空气突然变了味儿,夹杂着沉重的樟脑与檀香气,常留瑟循着味朝墙根张望,只见几滩红红黄黄的污水,墙缝上就插着线香。

  他再绕开垂丝君向前张望,不远处小巷尽头是一扇朱漆小门,紧闭着。

  「这是什么地方……」他有点心虚地问道。

  垂丝君极镇定地回答:「义庄后门。」

  垂丝君要找的那位高人叫季子桑,就住临羡城义庄。

  垂丝君敲了门,一时之间却也没有回应。

  常留瑟立在他身后,只隐约听见墙里一阵铃铛声响,刚要细听却没了,正在奇怪,那声音突然又从脚边的土里冒了出来,缠到了自己的腿上。

  冰凉冰凉的活物,不用低头也知道是什么。

  三尺来长鲜艳至极的一条毒蛇。

请叫我东方求败 发表于 2024-10-10 13:36:01

垂丝君早来过义庄,听见铃声便明白要出来的是什么货色,早前便在身上带了雄黄,却没料到常留瑟立得远了些,竟没有将他一并儿护起来,只是这蛇原是季子桑的爱宠,除了恶心倒也无甚大妨,反而可以用来一窥常留瑟的胆识。

  有了这番主张,他便慢慢回头去看,却着实桩所见的景象惊了一跳。

  那蛇不知何时已沿着常留瑟的小腿攀上来,在青年项上绕了两转,头抵着青年的下颌,带了铃铛的尾巴则斜斜地探入衣襟。

  常留瑟并没有瑟缩呻吟,他只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唯有从拽紧的双拳与额际的涔涔冷汗看出些情绪,垂丝君这才想起来,他是个怕蛇怕到极致的人,平日在水里见到根草绳都会嚎出来的主儿,这回子竟有如此的耐力。

  直叫人另烟相看之余,更起了一股可怜之心。

  他正想要上前将那蛇架走,朱漆小门忽然「吱呀」地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只纤长雪白的手来。

  那手虽纤长,细看却骨节分明,应是男子之手,却又涂了金色蔻丹,腕上切着个藏银镯子,镶了对鬼火似的猫儿睛。

  垂丝君一看就知道是小季来了,便让到一旁由他收服自家的爬虫。

  只见那白森森的手隔空轻轻一招,也不用说话或打哨,那花蛇立刻乖觉地滑下常留瑟的身子,循着地上的小洞游回义庄。

  常留瑟觉察到脖子上没了重量,睁开眼睛便是一个踉跄,垂丝君正要去扶,他自己却扒着墙壁稳住了步伐。

  门里人已看清了来者是谁,清脆地笑了两声道:「千尺垂丝君看取,好友别来无恙?」

  垂丝君亦点头做了回应,朱漆门这才全敞了。

  浓重檀香浪掩映着一袭黑袍,黑袍里裹着羊脂玉雕似的一个人,高鼻深目的夷人面孔,眼角眉梢却含着如烟似雾的江南媚色。

  说不明白,竟是一塌糊涂的妖艳,常留瑟瞧那人第一眼的时候,眉心突然跳了一记,就只看见满地雨打的桃花,片片贴在卵石小径上,织出醉人的残红。

  垂丝君为他引见道:「这便是南疆毒仙季子桑了。」

  小季与常留瑟打了照面,三人便进到义庄里。

  义庄里里外外三进长屋,小季住最里边。

  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是满地瓦罐,头顶甚至也悬起了一个个竹片笼子,里面装着风干的动物与糖材。

  垂丝君面不改色地在一具婴尸边上坐了,而常留瑟还暗中观望,捶防着那条花蛇冷不丁再窜出来。

  主客落了座,垂丝君取出带在身边的一个锦盒递过去,开门见山道:「这次来,是想来拿上次提到过的糖剂。」

  小季接过锦盒,又取了鹿皮手套戴上,这才轻轻开盖,盒子内竟是块松石,中间包裹一条一只来长半透明的小虫。

  小季见了这虫,绿眼睛里几乎放出光芒来。

  「你总算知道什么东西可我的心意了。」他低低地笑道,「然而这么多年只送得一次贴心,也足够让我心寒的。」

  一边说着,再仔细收好锦盒,脱了手套便将一手极自然地搭在了垂丝君腿上。

  男人想必见惯了这种阵仗,避也不避。

  却看得常留瑟直要炸毛,恨不得立时撕了伪装扑上去。

  青年心里虽怨怼,面上却摊得均匀,看不出半丝不悦。

  然而那蛇性的小季,目光游走到青年身上,刀子一般冰凉冰凉,直楔进皮肤里,接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常留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自然地清咳了一声。

  小季的笑意淡了些去,起身抱来一个青花瓷罐,对垂丝君说道:「这糖剂让你拿了去倒不成问题,只是用在死人身上的,并不是翘开它们的嘴唇灌下去那么简单。」

  说着便将瓷罐放下,又取了火镰点亮头顶上一盏绿皮灯笼。

  长屋里亮了起来,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件古怪的器具:长皮管及羊胃球囊。

  「死人的血是不会流动的。」

  小季幽幽地笑道,葱白的手指一边缠着皮管子,「这东西一头磨尖了,好插进尸身里面,再用这球囊装了糖汁挤进去……」他的话未说完,垂丝君竟露出几分内荏之色,常留瑟心中讶异,小季却知道内情,只了然地笑遁:「就道你下不了这个手,我还是把这事交代给小常罢。」

  常留瑟只听了小季叫自己的名字,对眼前的状况却还是一头雾水。

  垂丝君也转过脸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垂丝君先行离开,只留下常留瑟跟着小季,二人掌了灯,前后朝第二进长屋走去。

  小季的黑衣在夜色中隐了,只剩金银装饰与绣线映出鳞片也似的光泽,看得常留瑟心惊肉跳,唯恐他突然化作美人蛇将自己囫囵吞下。

  院子里鬼风呼呼吹着,二人来到了长屋前,小季开锁推门一照,各种大小颜色的寿材一字儿排开,停着的净是无主尸首。

  「你可知道我要交待你做什么?」小季回头问道,他双目绿光幽幽,竟似含了两星钩人的鬼火,「我要将那球囊皮管的用法教授给你,以后七夜,你便拿寿材里的尸首练习,要将整一罐子的水尽数注入到尸身里,漏出半点都不算出山。」

  常留瑟看他又变出皮管来,方才如梦初醒地委屈道:「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为了他啊。」小季贴到他背后,诡笑道。

  青花瓷罐里装的是防腐糖汁,垂丝君要了去自是为了给死人防腐,至于是什么死人,小季知道却不说,常留瑟也不敢多想。

  只安慰自己天下怎可能有那样荒唐的事,又想既然本领真是他学了,横竖都有见到尸首的那一天。

  往尸体里灌糖并非纯无技巧,人体上的经络穴位,血脉骨骼都互相关联,要保尸首不腐,便要那糖汁填入每一丝血管。

  这其中的力道与分量,拿捏错一分便要前功尽弃,所幸常留瑟天资聪颖,小季又一刻不离的指点着,进步神速。

  青年晚上提心吊胆地对着形色各异的尸首,白日里放松后便睡得不省人事。

  垂丝君看在眼里,心里也薄有几分歉疚。

  于是常留瑟两次有心无心的走错房门,一身尸味地摊错了床,男人也没有做过计较。

  「过了今夜,这功便成了八九。」

  小季伸出手指勾了个数,又望了眼常留瑟,低声道,「可是你似乎并不高兴。」

  常留瑟摇了摇头,「许是累了。」

  说着,便放下皮管脱了手套,抬眼看那仅糊着薄纸的窗棂,已透出鱼肚白。

  他转身问小季,「明天还要来么?」

  小季点头道:「最后一天了。」

  又反问,「垂丝君最近如何?」

  常留瑟只摇头。

  小季道:「可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常留瑟苦笑道:「睡错了几次床,多少沾了些。」

  小季突然又诡秘地笑道:「你喜欢他。」

  常留瑟忙心虚地掩饰道:「哪有的事!」

  「人身上,说话的不只是嘴巴。」

  小季说着,舒展了一下右手小指,上面包了银打的指套,尖儿特别磨过。

  平日里用它解剖尸首,只微用力一划,便拉开花花白白一片。

  「你虽没有说出半个『喜欢』,但看着垂丝君的那眼神,八块肌的紧张,血管跳突与经络的抽动,甚至是血液流动的声响——哪一个能够逃得出我眼睛?」

  这话又说得血腥,常留瑟觉得自己不要说衣服,就连皮肉也一并扒光了看得通透。

  又想活了这些年,竟头一次遇见言语上能压制自己的人,不由生出一股新鲜之感。

  小季似是又读懂了他的心思,愈发贴上来,妖娆地笑道:「其实我看出,你不仅心仪了垂丝君,也对另一个人动了思量。」

  常留瑟诧异道:「连我都不知道仅还有一个人,你且道是谁?」

  小季酥了骨头地媚笑道:「我啊。」

  常留瑟实实在在地惊了一跳,瞪大眼睛道:「哪有的事,你莫要消遣我。」

  说着便要挣开,却没料到小季蛇一样粘了上来,凑在他耳边吹气,又低声道;「你看到我的时候,心跳之音,直流之音,那筋骨与八块肌的动作也是美妙……」说到一半却没有了动静,竟是完全陶醉在了回忆之中。

  常留瑟背上已出了几潮冷汗,正要悄然脱身。

  耳边却听一阵银铃乱响,花蛇竟也从木柱上倒缠下来,小季听见了声音,抬头抛了眉眼给那条花蛇,笑道:「以前这么多人,也不见你来凑热闹,看来是真喜欢小常了。」

  这边常留瑟早怕又得合上眼去,只觉出温凉的一根粗绳子慢慢套在脖子上,接着是小季一双冰冷的手贴上来,同蛇尾一道插进衣襟里胡乱抚摸。

  常留瑟虽肖想着垂丝君,对于情事却尚是白纸一张。

  他紧闭着眼抖得厉害,嘴给反反复复地亲了,胸口也完全不知究竟是人嘴还是蛇嘴轻轻滑过,所过之处激起一片寒粟。

  直僵硬成一块死木,比寿材里躺着的还不可救糖。

  黑暗中,只听小季抱怨道:「如此不解风情,怪不得连垂丝君都钓不到。」

  他正说着,长屋外突然一阵风过,竟传来阵阵衣袂摩挲的声音。

  小季慌忙放开常留瑟,指尖劲气弹开屋门,正看见垂丝君一身水色长袍,负了手立在眼前。

  常留瑟听见响动,也睁了眼,待看清楚来人后反而情愿自己没生眼睛。

  倒是小季狠狠拍了一记他的背心,推了出门,又轻声道:「先入者为主尔,真正便宜你了。」

  蛇性最淫,季子桑的脾性,垂丝君怎会不知,凡看得落眼的都要尝一口。常留瑟何等精致的人,自然不得幸免。

  之所以造成今夜这个状况,也正是因为垂丝君一时的退缩,送羊入了虎口。

  他看见衣杉不整的常留瑟被推过来,胸间突然觉得酸涩,也不再与小季打招呼,只揽了青年的肩头离开。

  常留瑟由垂丝君领回了客栈,沐浴更衣用早膳,一道上都在琢磨小季说的那句「先入为主」,他觉得意有所指,左思右想却说不出所以然,一道辗转反侧后昏沉起来,丝毫不察垂丝君立在门外,直到他入睡方才离开。

  ***

  这天该是去义庄的最后一夜。

  常留瑟虽有些犹豫,却并不愿拂了垂丝君的念想,只是在黄昏时故意磨蹭着,专等垂丝君松口,好免了他这趟行程。

  然而垂丝君到最后也没有看出他的心意,只写了张字条让他一并带去,青年好奇地偷看了纸条的内容,不过是一行小楷:兹欠季子桑雪域千年天虫三尾,年内补齐,立此存证。

  他想不明白这话的用意,直提心吊胆地进了义庄,小季却不在里面,特到后半夜才见他踏月色而归,手里拿了个血淋淋包袱,正经打开却是一块石头。

  常留瑟见了小季,便递了纸条。

  小季看了笑道:「他这是给你讨保来的。拉不下面子拜托,便拿天虫来说话,倒是他的作风。」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心中怦然一动,小季收了字条,又讪笑:「你且别得意,他宁可讨保,也要让你再来学,就代表着你不如这罐糖汁,更不如那糖汁要灌的尸。」

  顿了顿,他又主动贴上来问:「你想不想知道垂丝君要给谁防腐?」

  常留瑟努力想想,苦叹一口气,终是摇头道:「你既这样问了,答案恐怕也就跟我想的一样。」

  小季见不得他叹气,拉他到桌边将手按在都块石头上,阴阴地说道:「我且帮你一个大忙,当作昨日唐突的赔罪。」

  常留瑟乍触到那块石头,手心突跳了一记,这石头表面温热,又有点挣扎,竟似乎是活物。

  小季见他惊惶,得意地笑起来:「这是兽心石,只出在城外摩尼寺崖壁上,一半是活人来的,自然有热气儿,割下来还会流血。」

  常留瑟听不懂什么寿星不寿星,摩尼寺倒隐约还有些印象,他看着小季将石头放在桌上,略刮掉些青苔与泥痕,用银指套切下指甲大小的一块,那血水立刻冒出来,小季拿布擦了,取来一个瓷瓶将石头扔进去,转眼又利索地封了口,递给常留瑟。

  「这糖半年后起效,只一滴,就能化去你一日的功力,若不希望与那尸陀林主较量,就靠这个拖延时日。但切不可一次服食十滴以上。」

  常留瑟呆问道:「我为何不能与尸陀林主较量?」

  小季剐了他一眼:「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傻了呢?垂丝君报了仇,你凭什么留在他身边?」

  常留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之后闷闷地收了糖瓶。

  小季笑道:「这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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