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789 发表于 2024-10-10 12:42:36

《湘行》 BY 笑然 【完结】

(一)湘湘(1) BY 笑然
那一年我十八岁,正在杭州师范学校学习绘画。时局不好,前段日子我的几个同学朋友上街游行抗议给当局以扰乱治安的名义抓了起来,后来教我们国文的一位先生好象因为写了几篇抨击时弊的文章也被关押了,我们学校因出了这样异端的学生教员被当局视为眼中钉,这时便索性查封了,说是要等到事情弄清楚才能重新对学生开放。这么一来我便无学可上,心里很是气愤,那几日便到处奔走联络同学,要去抗议。

我们家世代书香,到了我祖父这辈上才因为取消了科考,弃文从商,不过老底子还是在的。父母是上了岁数的人,他们总觉得国家的事情自然有国家的人会去管的,何况东三省离杭州这么远了,也管不了这么许多。他们怕我受了影响也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事端,惹祸上身。这时候正好远在湘西的表叔公来信说想请咱们家去做客,因为我小的时候表叔公曾见过我,信里也很是惦记的多说了几句,父母便以为这是个机会,好把我打发的远远的,离了这里的是非。

反正学是上不了了,抗议的事情也总也没有头绪,许多同学都回家乡去了。父母又这样殷切,我也不好太过拂逆了他们,因着父亲有商务要到法兰西去,推脱不得,于是生平第一次我便只身一人踏上千里行往湘西之路。

表叔公所在的是湘西沅水边的凤凰镇。

湘西的风光很是与杭州不同,沅水是长江的支流,到了这里两岸险峻,水流湍急,水势却低,每次过滩,总要船上的水手下得船来帮忙拉纤。有时候湍水实在急了,便是拉了五六次也不济事,便只有临时请了十来个纤夫帮忙。我见这些纤夫肩头被粗糙的纤绳勒的满是茧子,脸上也给毒日头晒出了大汗,总是过意不去,头几次还曾想跳下船好减轻些重量,可是都被一路来接我的表叔公的管事阿炳叔拦住了。

阿炳叔喜欢叫我“城里来的学生少爷”,我几次叫他直呼我的名字,他却总也不肯。我猜他定是个固执的人,何况出门的时候父亲也说过,表叔公家规矩很大的,不象我们家因是经商,父亲也出过洋,有些老规矩也就不这么在意了。

拉过几次纤之后,我便留意到那一众水手里总是那个个子最高的汉子站在最前头,就是那些临时请来的纤夫也听他的号令一起发力。听阿炳叔说,拉头纤的最是吃力不过,得用巧劲,总是老手才能去拉头纤的。我却看那汉子年纪却也不会很大,顶多比我大个5、6岁也就是了。头天晚上还听他唱起纤工号子,真是动听的很。

远远的我瞧着这汉子给汗水抹的黝黑发亮的脸和精赤有力的身子常觉得以前先生上课时给我们观摩的那些外国大画家画的作品也不及这活生生立在我眼前的出力拉着纤绳,八块肌虬结的汉子来的雄壮伟岸。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学问,遇到险滩难路也总是同其他水手一起出口就是一大箩野话,什么“直娘贼的”“婊子养的贼老天”但凡我从前听了都觉得粗野污秽的野话在他嘴里说来真是再自然不过,硬是生动起来。我这时竟一点不觉得刺耳反感,反而越发亲切起来,总要找了机会与他和那些水手们说说话的。

阿炳叔却劝我没的别去跟那些粗人说话。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是,这些人怎么是粗人了,若没有他们给咱们拉纤这一路却怎么过来呢,他们最是天性未泯,最是适合入画的活人,可比我们城里那些表面上光鲜文雅的达人要健全的多了。从小在家的时候我就觉得跟长工阿三还有采茶的娘姨们说话倒比跟教我《论语》、《大学》的先生来的有趣的多。何况书上不是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瞧我跟这些人说说话也是很能长见识的。

阿炳叔见劝我也没用,便也只得由得我去,谁叫我是少爷呢,不过我瞧他脸上神气总是不以为然的,我也不去多管他了。

那天正好落雨,水急,只好停了船。我听阿炳叔说这里离凤凰镇已经不远,便提议说要休息半天,大家都累的很了,听了我这么说也都附议起来。阿炳叔没奈何也就同意了。

下了岸来,阿炳叔要拉我去一边的小茶僚里坐,我见那些纤夫和水手三三两两散在岸滩的崖石边,便借口说要到那边看风景也走了过去。

“这位大哥,要不要喝口水。”我见那拉头纤的汉子正用扎在腰上的青布土衫擦着汗,便递过手里的茶。

那汉子象是吃了一惊,竟是站了起来,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这是少爷的茶,我怎么能吃,我吃这江水就是了。”

“这怎么成,江水又不干净又凉,阿炳叔说的吃了江水是要肚痛的。”

“那是你们少爷家的身娇肉贵,我们这些人天生天养,喝些江水打什么紧了。”他说了这话便转头到江边汲水喝去了。

我见他那双有力的手臂拢起水花,喝了起来,也不知是细雨还是江水把他的黑的发亮的头发打湿了越发显得那黑发下的眼睛明亮起来。

“我听那些水手说,你叫何西,莫不是上边还有个哥哥么?”

那汉子转了身来,哈哈笑着,“哪里有什么哥哥了,我就是也野生的种,天生没有爹娘给太老爷和老爷在江边检了来的,因是沅水的西边便干脆就叫何西了,取的就是这河滩西边的意思。”

听他说的这么豁达我倒心下恻然,“对不起……我不知道……”

“少爷说哪里话了?你哪有对不起我,你乘船是付了钱的,就是咱这些水上人家的衣食父母,咱感激还来不及,哪有对不起的道理了。”他说着这话又是笑了起来,裂了一张嘴露出满嘴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更见的面色黝黑健康了。相形的我这苍白的如同不见日头的身子更是单薄。

“我看少爷随身带了个方整整的扳子倒也不象是棋盘,倒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可重吧?瞧少爷这身子莫不要累着就好。”

我听他说的关心也笑起来,“不重的,那是画板。”

“少爷是画画的?”他象是不能相信,上上下下打量起我来。

“怎么?我不象么?”我不服气睨他。

“哪有,哪有”,他连连摆手,“我们这里是偏僻地方,我总以为会画画的都是道士老头的,给那些死人画个遗像什么的,倒不知道也有少爷这样年纪小的。”

我听他说的有趣忍不住笑道:“我可不是画遗像的和尚道士。”

他却突然指了指我身后,“少爷,你还是快回茶僚去吧,没的淋了雨受了风寒,管事老哥倒要怪我了。”

我转回头就看见阿炳叔果然正瞪着他呢,见我回过头来,才假装低头喝茶。

我对他谦然一笑,便后身去了。

到了晌午时分,山雨便停了,水势小了下去,接下去那一路都是顺流而下,只拉了两次纤便就到了凤凰镇。

我再没机会跟这些淳朴有趣的水手说话心下倒也遗憾,只想着到后梢给他们道个谢的,毕竟这一路下来若没有他们出力这凤凰镇也是到不了的。

不顾阿炳叔的反对,我走到后梢,才要锨了帘子就听那些水手大声起哄着说什么拿了工钱要去桃源县找那夭夭小婊子快活去。又有人问“何西去是不去?”另几个人哄起来“何西哥自然是要去瞧他的湘湘去的。”众人接着都大笑起来。

我掀起帘子进去的时候就见何西正挽了衣袖,佯做要打另一个水手。

大家见是我进来了,不由都是怔了。

刚才的欢声笑语象是被什么河里的水怪吃了去,竟是静的连水声都听的见。

我也呆在一边,就忘了到后梢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算还是何西见机的快,“少爷是有什么吩咐么?”他脸上刚才那微笑的脸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呆板的公式的表情,我心下一阵厌恶。

“咳咳,不是有什么吩咐的,只是……一路辛苦各位大哥了,我……我很谢谢大家。就是这句……”我见众人疑惑的眼光全射在我身上,竟是心虚起来,莫不是我作错了么?父亲说出门在外得人关照是要多有礼数的,难道这话错了不成?

几个水手面面相觑,“这可怎么说的?哪有少爷来谢咱们的……咱们可担不起了。”过了一会竟搓了手,就要给我作揖磕头的。

“我……我不是……”我着急起来,我是一片诚意,却不是要他们来给我作揖磕头的。

“别这样子,人家小少爷是城里的画家,是读书人。人家是诚意来谢咱们的。咱这样子可不是叫小少爷为难了。”突然一个声音给我解了围。

我抬头去看,就见何西那双明亮有神犹如沅水一样的眼睛正冲我笑着。

“正是,正是。各位大哥要是不嫌弃了,我这里几个大洋,大家拿去桃源县玩耍去吧。”我怕那些水手不听何西的话又要给我磕头急忙从怀里掏出一早准备好的赏钱。

那些水手却是谁也没有伸手去接,面上倒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给瞧的浑身不自在了,“我……我可是说错话了?”我小声嘀咕。

何西走上来,接了我手里的钱,“即是小少爷给的,我便不客气代大家收了。”

我急忙点头,满口道好。

何西抬眼看了看窗外,说道:“靠岸了,我送小少爷上去吧。”

何西把我带出后梢,我还来不及谢他给我解围,就听他也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问我:“小少爷是头一次到咱们湘西来吧?”

“是啊,头一次呢,湘西的风光可真好。”

“小少爷是去过桃源县还是听人说的?”

“就是方才听那些水手大哥说要去桃源县快活去的呀。”我对他的问题半点摸不找头脑。

何西突然大笑了起来,拍拍我肩膀,“我说呢,你这书生样的小少爷怎么会知道那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我挺不喜欢何西叫我“小少爷”的。

我恼怒起来,“我叫李玉堂已经17了,过了年就18,早不是小少爷了。”

“是,是。”何西却笑的越是快活起来,连眼睛也眯缝成一条滩线的样子。

“你到底笑什么?”我忍不住发作。

“你可知道桃源县是什么地方了?”

“武陵人寻的桃花源,是那无论魏晋,不知唐宋的世外仙境的地方。这个县城既然叫了这样的好名字总不会是很差的地方吧。”

何西象是忍不住又要笑起来,总算是看了我脸色不佳,没再出声,“我可不知道什么桃花源,我知知道……”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道:“我只知道桃源县现在最出名的地方是后江。”

“后江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名胜么?可有好风景?”

何西笑道:“那是男人喜欢的地方。”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好看他继续说下去。

他却摇摇头,“真是个乖乖的小少爷呢!”

我本来不是小气的人,这时听他又叫我小少爷,不知怎的竟是气不打一处来,别过脸去,就往甲板去。

“小心!”拌着何西的叫声,我脚下已是一滑,眼看要摔在江水里,虽然是9月的天气,还热的很,但总也是入秋了江水透骨,即使不生病,就是落汤鸡般的样子到了表叔公那里总是大失体面的。

我闭了眼睛只等身子落到水里。

“是不是城里人都这么小气的?”

何西低沉有力的声音就在我耳边,我睁开眼睛差点撞上他高高的鼻梁。

“这甲板才给江水冲了,你穿皮鞋再滑不过了。”他的眼睛黑的象口井。

我面红耳赤,急忙站稳了身子。正看到阿炳叔拿了我的行李也走了上来。

“少爷在这里呀,可叫我好找。总算到了路头了,咱们快下船吧,太老爷定是着急的很呢。”阿炳叔瞧也不瞧何西一眼直是催我。

我答应一声,却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后。

我转了身,低声问何西,“你还没告诉我后江是什么地方?”

“不是好地方,你是好少爷没的别在太老爷跟别人哪里提这地方就是了。”

“哦。”我答应着,终于跟了阿炳叔跳下船头。

果然岸上早有表叔公家里的人来接,鞠躬问安,又是礼貌的问过表叔公跟众位长辈的起居身体,有人给我提箱子,有人要为我背画板,热闹的围了我一圈,等我终于脱了身再要回头去看,那只载了水手和何西的船却已经离岸而去。

DanielaWil 发表于 2024-10-10 12:51:58

湘湘(2)

表叔公家的宅子是代代相传的古宅了,坐落在凤凰镇风水最好的地方,背山面水。说起凤凰镇状元李家那是大大有名,即使出了百来里地提到这名头人人都是要翘大拇指的。我听父亲说起过,那是因为表叔公的祖父在乾隆爷年间曾经中过状元做了大官的。这在地方上是极体面,了不得的大事,得要树碑列传,供后人瞻仰。所以如今即使早没有那时的权柄,风光却还是在的。

但只看这占地极广的园子就已经叫人能想见的当年的威势。

一路上我早听阿炳叔说过无数遍当年状元老爷回乡报喜的情景。他说的这么详细,精神又这么高昂,倒象是亲见的一般。若是不知道的还当是他自己的儿子、亲戚呢。

才被下人引到园子里,还来不及细看那些考究的布置,已听得里头一个苍老但威仪的声音说道:“可是表亲家的玉堂来了?”

“是太老爷。”阿炳叔在我身后低声关照。

我紧赶两步,进了前厅,迎面就见到一个跟我父亲长的极象的中年男人,穿的蜀锦的长衫,袖口的绣花看不分明,想来定是天下闻名的湘绣了。

我低头鞠躬,“大伯父。”临出门的时候,父亲怕我年轻不识人,表叔公家又是长久没联系了,别要到时候缺点礼数,对长辈不恭敬了,便是细细的把族谱翻出来,挨个将表叔公家的人口给我说了个遍。众人是什么长相有什么癖好,对应的该行什么礼,说什么话,惟恐漏了哪个,给表叔公家落了口舌,说咱们家丢了世家书香门第的脸。

我知道的,父亲虽然现在生意做的有声有色,但心里总是觉得从商是没奈何的事。总要把书读好了才是正途,这么一来对这出了状元的表叔公家也存了点不为人道的自卑跟无奈。

面前这跟父亲极象的男人就是表叔公的大儿子,是我的大伯父。

“父亲,是玉堂来了。”那男人对我笑着,牵过我的手走上前。

我这才留意到正中间的堂椅里坐着一个老人家,长长的白须拖到胸口,精瘦的一张长脸满是寿斑,看来年纪没有90也有80了,但这老人只一双寒电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我便觉得天气似乎到了寒冬一般。我立时拘谨起来,也不敢往两旁众人去瞧了。

“走近些,让我瞧瞧。”

大伯父推我一把。

我急忙跪在地上,磕头叫道:“给表叔公请安!”这磕头的礼,我许久不行了,这会儿跪下来,只觉得青石板又硬又冷的,不由想念起家里软塌塌的法兰西沙发来。

“起来,起来。”

我站了起来,立在当地不敢乱动,垂了头不说话。父亲教过的,长辈面前除了回话的时候不可以正眼对视,虽然我是觉得别扭的很,不过入乡随俗总是要的。

“恩……长的很是周正呢,眉眼跟你爷爷当年很象,就是单薄了些。今年几岁啦?”

“回表叔公,过年就满18了。”

“听你父亲说你在杭州的学堂学画画的?”

“是。”

“恩,也还算正经,总比学那些铜臭的要好,你父亲那时候要去经商我可是很不赞同的,如今你走回咱们李家的正路才是合适。”

我心里对表叔公的话不以为意,却也不好说什么反驳的话,就只立在边上听了。

“你父亲身体还好吧?”

“回表叔公,父亲身体硬朗的很。这次出来父亲要我带了点杭州的茶点土产,父亲说了表叔公喜欢品茶,特地给您老带了极品龙井跟十年封的碧螺春,都是没出阁的闺女茶农采下的,最是难得。还有两瓶初春早融的雪水和惊蛰落下的雨水,父亲说用这水泡的茶才能入您老人家的眼。”

我抬眼回话,表叔公的脸上这时才露出半点笑容。他点头道:“难为你父亲还想着我这点嗜好。”

“您是长辈,这些薄礼还怕不够周全的。其他的法兰西香水,日本茶具,意大利皮货都是给众位叔伯婶婶的,出来的匆忙也没有细办,要有不周到的,还请表叔公跟各位长辈体谅。我年轻识浅,在表叔公这里叨扰要有礼数不到,做的不对的父亲说了,请表叔公好好教导。指望着等回去了能多长了眼界,行事也好端正些的。”

这些客气话也都是父亲出门的时候教下的。父亲知道我向来在西学学堂里读书,于这些老话不愿意多说的,便是关照再三,叫我绝对不可以忘记了。

表叔公捻着胡须象是对我的话很满意,“就是这话,你们年轻人学了点新思想便要看不起我们这些糟老头了。要我说呢,总是祖宗传下的才是精华,那些外国佬的东西学了也就学了万不可当真的。”

“父亲,玉堂一路上也很辛苦了,有什么话等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说吧。”

“恩,说的也是。那这就带了玉堂到他的住处去吧。”

“是。”

表叔公说着话,便站起身来,两边的众人都站起身,我也侧身避在一边,见表叔公转到后堂去了才暗暗长出了口气。

“玉堂啊,你可不要见怪,父亲他老人家虽然对小辈们严厉些,总也是爱护的心意。”

“是,是。我明白的。”

大伯父倒是亲切的很,拉了我的手给我逐一介绍两边的众人。

表叔公原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在三岁的时候出了意外便夭折了,现在成人的只有大伯跟二伯,这天二伯到县城办事去了,我只见到二伯母。是个慈祥端庄的妇人。大伯父有一妻一妾,正房的那位象是身子不太爽气,便也没出来见客,另一个姨娘因为不是正妻在这规矩极大的家中是不方便在正厅见客的,这一日便也没有见到。

剩下的几个都是两位伯伯的儿女们。

我几乎都从来没有见过,连父亲也没见过几个,面貌陌生的很,总是头一次见面,大家也是生分的。

只大伯父的三儿子,我那三堂哥却是很友好的笑脸相迎,给我印象极好,象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也只他一人在一众穿了长衫的男子里一身西洋打扮很是扎眼。我却觉得万分亲切,在这一众的陌生里如是遇了故知一般。

大伯父介绍完众人便叫三堂哥领我到住处。

穿过长廊已瞧不见正厅,三堂哥突然回过头来对我笑道:“小玉堂该不是把我忘记了吧?”

“你……”我就觉得他面熟,难道真是以前见过的?

三堂哥假做伤心的样子,“真叫人难过呢,听说你这趟要来,我可是左盼右等,好不心焦,你倒好一早把人家忘记了。”

我明知道他是开玩笑,面上却不由红了起来,“三堂哥以前到杭州来过吧。”

“岂止是来过,还住了一年呢,你七岁的时候不是答应了长大就嫁我的么?你怎么把我这个指过婚的夫婿都丢在一旁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是涨红了一张脸,只觉得连脖子根都热了起来。倒是想起来,小时候因我是三房独子,前头有过一个姐姐兄弟却都没有养大,父亲40岁才得了我,宝贝逾常,怕我夭折,便听了个算命的在10岁之前都将我当女娃子养的。又因我长的秀气白净,邻居家的男孩子竟直以为我真是女子。到了7岁上,竟有几个为我争起来,闹的不可开交。后来是远从湘西来游玩的堂哥给我解围的,说我是他的媳妇,这下子那些男孩子才没的可说。一来,那时候堂哥是我们之中最年长的,见识也高,他们都服他,二来堂哥长相最是英武,体格也比那些男孩子显的长大,他们见都打不过他,也只悻悻而归。

“原来是你呀,糖哥哥!”想起小时侯的事情,我心中也是欢喜,一开口便是当年对他的昵称。

三堂哥停下脚步,定定的望着我,廊下的阴影里叫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只听他幽幽说,“我的新娘子长这么大了呢!”

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糖哥哥就是爱玩笑。你一早知道我是男人嘛。”

“是,是……你是男人。”他摸摸我的头。

10年过去了,我长高了,可他也长高了,我到底还是差了他半个头。我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

“你这一路可颠簸的厉害吧?”三堂哥领我往后院去。

“还好,就是水路挺长的,也不好走。”

“我本来想求爷爷亲自去接你的,可惜总有些俗务脱不了身。”

“你忙,我已经这么大了,却要你亲自来接成什么话呢!糖哥哥如今做什么营生?”

“能有什么营生了,爷爷不喜欢我们去洋行做事,我这一生本事也快荒废了。”

我知道三堂哥曾跟父亲学过洋务,本来想着要留在杭州跟父亲帮忙的,他那时候说是来我家游玩,存在却是这样的心思,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才只一年他还是回去了湘西。

我听他话里大有无奈之意却也不好多问,便不再多说了。

就象父亲常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生在世却哪来的真正的自由。

这么想着,却又想起这些天那船上的水手们了。特别是那个何西,拉着纤绳,唱个号子,欢快的笑脸象是就在我眼前。

转过长廊就是后院了,眼前开满了簇拥的红花,不知道是什么名字,却是生动明丽,在阳光下摇曳生姿。三堂哥又拉我往里头进,过了月洞门,地势渐高,就见一座小院子。

“怎么样,这可是我特为给你挑的。”

我站在院子前眺望,只见一条白带也似的江水从眼前流过,远处的青山渺渺如在烟雾里,黛色的山头恰似女子娇好的眉睫。

这景色不用取景直接入画也真是挑不出半分毛病。

“真是绝佳的好地方!”我不禁拍掌叫好。

三堂哥看我欢喜的一脸兴奋,“你喜欢就好,也不枉我这番心思。这里虽然离主屋远了点,但胜在幽静,景色又佳,你是学画的人,性子也怕不喜欢咱们这里的繁文缛节,远着点倒还少了打搅。”

我见三堂哥为我考虑的这么周全,心下感动,诚心诚意的谢他,“多谢糖哥哥为我费心了。”

三堂哥却笑道:“我这么盼你还能不为你考虑周全么?”顿了顿又道,“走,去看看你的住处,要有什么不满意的就直说。”

我随他往那小院子去,这院子与主宅除了刚才的月洞门便没有连同的地方,后边背山,直挺挺的一座崖壁爬满青草和藤蔓。

推开门,是两进的屋子,这时已是夕阳,金色的光线照进来,耳边听的山涧流水,真是清幽无比。

屋子里一个俏生生的姑娘正叠被褥。

“湘湘,来见过玉堂少爷。”三堂哥唤她。

这女子听得有人进来转了身子,她年纪看来不会比我大的,穿着葱绿花袄,系大格子兰色围裙,衬着脸色白皙仿佛透明一般。

她见到我这陌生人,脸上便是一红,点漆的眸子飞也似的瞥我一眼,这一眼便是针尖一样刺在我心上。只听她低头柔声叫道:“玉堂少爷。”

此情此景再配上这山水般灵气的女子,我不由瞧的痴了。

“怎么样?可中意?”三堂哥的话低低的触在耳朵里,我一震,不知他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由大窘。

我不知怎么解释,只见三堂哥对我眨眨眼,还是当年那顽皮的样子,道:“湘湘是来服侍你的。”

“不用,不用……我不用人服侍。”我再三推脱。我这样的泥样男子,那里好要这清水似的人儿来服侍了,没的倒要弄脏她这天生的灵秀。

三堂哥按住我肩头,笑道:“要的,要的,怎么不要?这里离主宅远了,总要有人照应的。你到底是小孩子,哪里能照顾好自己了。要是回去瘦了,憔悴了,倒叫表叔来怪我了。”

我才又要驳他,三堂哥却在我耳边轻声道:“何况,我也不放心你啊!”

我心中一动,怔怔瞧他。

他却转了脸对湘湘说:“玉堂少爷是城里来的贵客,只是他爱这里的风景才住过来的,你可要多担待了。若有服侍的不周到,我可是不留情面的。”

我见他这话说到后来竟是严厉起来,心中不忍,忙道:“不会的,湘湘姑娘这么灵秀的人来服侍我,我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不周到了。”

三堂哥对我笑笑,道:“那是最好。”他这下笑的跟刚才又似不大一样,却哪里不一样了,我也说不上来。

我见湘湘悄悄抬了头,对我露出羞涩又感激的笑容,便对她点点头。在家里的时候我跟下人也是处的很融洽。在我眼里从来不觉得下人跟主子有什么分别。唯一的分别不过美丑罢了。

三堂哥望了一眼外头天色,道:“天不早了,玉堂啊,你整理好行李便叫湘湘领你到花厅吃晚饭吧。我估摸着爷爷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是,多谢,三堂哥。”我改口说道。我想在外人面前到底不好再叫小时候的昵称了。就算我不在意,三堂哥毕竟是这深宅大门的主子,别因为我弄出什么不守规矩的名声再传到那不怒自危的表叔公那里去了。

yydax1a 发表于 2024-10-10 13:01:41

湘湘(3)

这一天是我到表叔公家的第十天,正从表叔公房里出来。就在我头天到表叔公家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吩咐了下来要我每天到他房里为他读一段《文心雕龙》说说文章之道,治世之理,我很是头痛却也没的托词,只好老老实实每天去报到,听他老人家“之乎者也”说一通。我真是心疼这晌午的好时光,就这段时间我至少也能画完一副素描或是勾勒一片山水了。不过我总记得父亲出门时反复的叮嘱,虽说是亲戚家,却毕竟是客人又是小辈,不比在家里,随我任性的,总是要收敛收敛。我便小心谨慎不敢放肆。

这天也是一样,我正揉着酸痛的眼睛走出来(表叔公住的是暖阁,房间采光不是很好)就看到大厅里,长廊上进进出出都是下人忙碌着。我甚是好奇,拉过一个小厮就问:“小哥,这是要有什么尊贵客人来家里么?”

“不是客人,是三少奶奶回来了,这会儿该是进门了吧。”

我这时已知道他说的三少奶奶就是三堂哥的妻子。

我大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大的跟三堂哥是正妻生的,二哥与那姐姐却是姨娘所出。八年前那个大哥去常德办事,竟是路上遇到土匪,给掏了心窝子,至此就一去不回。如此一来三堂哥便成这大家族的长房嫡孙,地位与其他子女都是不同。我因从来便是独子,父亲又是留洋的,对这事情原不太在意,可在表叔公家里只住了这么几日便也看出来点端倪。

宅子里的下人对三堂哥尤其恭敬,直是当了未来主事伺候的。姨娘出的那两个兄妹在家却没什么地位,遇到事情谁也不会来问他两人意见。那姨娘我也见过,容貌是挺好的却是走路都低着头,谁要是大声说个什么话,眼里就会露出惊慌的神气,虽穿戴的都是上等货色,我却只觉着可怜的很。至于大伯母,我前些日子也曾去拜见,实在憔悴的很了,我临出门的时候父亲给我介绍表叔公家的人口曾让我瞧过大伯父跟大伯母年轻时在上海的照相管里拍的小像。这时候我竟是一点认不出,这躺在床上甚至连眼都睁不开,脸色蜡黄随时都要断气的妇人就是那相片里羞涩微笑着的大伯母了。那房中处处都是中糖苦涩浓郁的味儿,我真是一刻也多呆不下去。我只是怕,我从没这么怕过什么人的,我真怕人都会有一天变得象大伯母这样丑陋了。

我对那小厮点点头,放他去忙了。

原是应该的,她是长房嫡媳,听说又是这里凤凰军阶的保安司令的千金,将来的家主母,隆重些也是道理。

“三堂嫂回来了?”我立时高兴起来。三堂哥是这么好的人物,眼界也高,嫂子自然不会差的。我想着定是能见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最不济也是气质独特,心地纯良的大家闺秀。心里怀了这样的念头,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才走到正厅门口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说远房的中表少爷来了?怎么也不来见见我这做嫂子的。”这声音其实蛮好听的,只语气骄横没半点温柔,反倒比不上我那丫头湘湘了。

我忙转出来,见厅上站了不少下人拎了行李包裹,还有中年仆妇手里抱了个三两岁的小娃子。三堂哥跟一个女子正坐在堂上,那女子生的挺好,只那身衣服太扎眼,那些个缀满了一身的金线跟她耳朵上,头发上的拆子并在一起,在阳光下晃的我眼花连她的面貌也要瞧不清楚了。

“给三堂嫂问安。”我恭敬的行礼。

“呦,说曹操曹操就到呢!快起来吧。瞧你嫂子这趟回门累的要死,你堂哥也不来接的,我实在没力气,扶不了你,没了礼数,弟弟可别怪哦!”她说着又笑起来,“听说弟弟是城里的男大了,学问定是好的,人又长的这般俊俏,大姑娘似的。到了我们乡下地方可要小心在意的,别要惹的什么桃花回去不好交代了。”

“怎么会?嫂子说笑了。”她这话说的都带了刺,就是我这样不通事务也听的出来。我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尴尬的站在边上。

“你说这做什么,玉堂弟弟是客人,没的别在客人面前给我丢脸。你要闹回屋里去闹。”三堂哥突然沉下脸来。

“哈哈,我给你丢脸?我是什么人,我爹爹是保安司令,这地方上什么事不是他一句话?你现在的差使是谁给的,你在县城的脸面你以为是你们李家的?”嫂子说话一点不肯饶人。

我听他们夫妻吵架很不自得,却知道这时候没得的插口的。真是难受的不得了。我再没想到三堂哥娶的竟会是这样的妻子,心中不由暗暗代他难过。

三堂哥冷笑道:“你别动不动就把你老子抬出来。什么保安司令,不过比土匪多些手下,多几杆枪罢了。”

“你……”三嫂子气的从堂椅里站起来,“好你的李少堂,我知道你是要在这个你朝思慕想的人儿前给自己挣脸子!哼,你以为……你以为你真能和他好了?呸,你个不要脸的,你信不信我把你的事全跟他说了,看他是爱你呢,还是怕你,哈哈,哈哈。”

三嫂子的话听的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了?难道三堂哥另有心上人,只是碍于俗礼,琵琶别抱。我随即望向三堂哥,却见他脸色白的象纸片似的,一双眼睛刀样的锐。我心里一突,别要闹出什么事了。

“你说什么?你试试看,你若是敢对他说半个字……你信不信我是什么事都做的出的。况且你做下的那些事比我好了多少?要不要我也跟你说说?”三堂哥的话字字句句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从没见他这副神气,害怕起来,却看底下仆人虽多却没一个劝的,奇的是这些人个个脸上没半点紧张忧心的神气。主子都闹的这样了,他们不怕闹到表叔公那里?

正在我自个担心的要命的时候,却听那仆妇怀里的小娃子哭了起来,也是怕了这厅里紧张的气氛了么?

总算三堂嫂听的孩子哭,忙起身从那仆妇手里接过孩子,哄起来。她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回头向三堂哥说:“李少堂,我好心劝你。你这辈子别指望着有一天能成心的,只我们母子在了一日,太老爷跟公公还有婆婆他们就决不会在你这边的。”

三堂哥这会却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瞪着妻子,我看到他一双手握得紧紧的,象是要把什么东西捏碎一般。

经过这番一闹,我心情坏的很,也不回自己的住处,便是检了后院最没人烟的假山着阴处坐下。

脑子里全是方才三堂哥阴沉的眼色。

为什么竟会是这样的?

他夫妻两个怎么会闹到这样的地步?不是连孩子都生了么?既是不喜欢的当初又怎么会在一起?大伯父知道这事么?

来来去去,我总是想不透三堂嫂方才的话。

糖哥哥心里是有别的人吧,这可真是苦。他待我这样好了,无论别人怎么样我总是要帮他的。他心上的女子却又是谁了?是这府里的丫头还是外头的,我想着总要向糖哥哥打听了,也好为他分担些去。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听边上有人叫“小少爷,怎么坐在这地方了?是在挑些好景色要作画么?”

我抬眼就看到一个高佻的人影正俯了身子望我呢。

我认得这人,正是那水手何西。我再料不到会在表叔公家见到他。那日分手便只以为再见不到了,还遗憾了一阵。怎知道今日倒又见面了。

我心里着实欢喜,忙站起来,“是你啊,何西!”

“小少爷倒还记得我呢!”何西又是笑出一口白牙,旋即就坐在我边上的石头上,“怎么啦,我瞧你邹着眉头的,可是下人得罪了你,心里不痛快了?”

“不是……是方才我见到三堂嫂跟三堂哥吵架了。”

“这有什么,他们常吵架的,不是大事了。不用担心,太老爷不会知道。”

“什么?他们常这样吵的厉害的?”

“是啊。”

“怪不得我瞧那些下人都不在意的样子。”我心里更是为三堂哥难过起来。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硬是栓在一起,这日子可怎么过呢?怕只度日如年了吧。

我长长叹了口气。

“咦,何西你今天不上船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本来就是李家的长工,那天正是因为去接小少爷你才上的船的。”

我这才注意到,今天何西穿的是干净的土布褂子,虽是最便宜的货色穿在他身上却是一样好看的。我看他手里还拿了本书样的东西。

“你在看书?”

何西笑起来,“我哪会看书啊,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的,这是帐本,帐房这两天缺人手叫我也帮忙去田里收租的。”

“何西你真能干。”我不由赞他。

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摸摸后脑勺道:“给城里来的学生少爷这么夸赞,我的尾巴可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我被他的话逗的大笑了起来。

何西一把拉起了我,“小少爷,现在总是秋天了,石头上凉的很,别总坐这儿了。”

“是。”何西的手真是大,虽然手心里都是茧子却长的很好看。我盯着他的手,心想若是将这双手画出来定是能得先生夸赞的。

何西给我拍拍衣服上的尘土道:“小少爷回厅里吃茶吧,我也该去收租了。再晚就要挨骂喽。”

“恩。”我点点头,见他高高的身影走了出去。

晚风把坐在窗口做着刺绣的湘湘额头的一屡头发吹的飞了起来,暮色里她脸色这样白皙,真象从月光里截下的一圈,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就是草丛里的蝴蝶。我这小院子本就安静,这时候更是没有鸟鸣,没有人声,连树梢给风吹动的声音也是一清二楚。

我就这么痴痴望着湘湘,也不知道望了有多久了。

这画面可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侍女图,圣母像的更美妙千万倍。

这有着一半所里人血统的湘女只坐着便已是一副活生生的图画。

“玉堂少爷,你……你不去主宅跟少爷们说话么?”

“不去。”

“玉堂少爷,你不渴么?”

“不渴。”

“玉堂少爷,你肚饿么?”

“我才吃了晚饭,不饿。”

“玉堂少爷……你……你这到底是要瞧我多久呢?”两朵红云飞在湘湘颊上,更是美艳夺目,就象天上的白云给霞光渲染了。

“湘湘你这么美丽,就是要我瞧上一辈子我也肯的。”

“玉堂少爷……你,你别说笑了。”湘湘更是害羞起来。

我可没有说笑,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尤其是今天见到三堂嫂跟三堂哥吵架之后,我更是觉得这样的宁静这么灵秀安静的湘湘是多么美丽。

这是造物的恩赐,是要好好珍惜的美物。

“湘湘,我送你一样东西。”

我起身从包好的画板架上取下昨天才画好的一副画像送到湘湘眼前。

湘湘的眼睛在望见这画像的一瞬间更是亮了起来。

“这……这画的是我么?”

“对啊,可好?你喜欢么?”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常给家里的下人画像的。阿三哥爬在树上剪枝,奶妈跟丫头吵架生气,茶娘穿了新衣裳,林厨子生火都曾入过我的画里。这些劳动着的人最是生动美丽,常常让我瞧着就有种要把他们画下来的冲动。我只望我的画笔能为这些活生生的人们,为这些活的最真实的人们留下一点半点的影子。我只想用我的笔记录所有美丽、生动、活的事物。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这一遭。

突然,湘湘眼睛里却掉下一颗颗珍珠似的泪水。

我被吓到了,我最是怕人哭的,“怎么了?怎么了,湘湘?我画错了,你不愿意我画你么?你别哭,别哭……哎呀,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是我不好,全怪我的。你打我好了,好湘湘,你别哭了。”

湘湘伸衣袖擦泪,“不是,不是的,我是欢喜。是欢喜……”

湘湘宽大的袖口滑下来,露出她莲藕般美丽的手臂。可这手臂上却残留着一大块猩红的伤疤。就象最好的山水突然被顽童泼上油彩。我心头突然一阵怒气,“湘湘,这是什么?”

湘湘慌了,忙遮住手臂。“没什么,是自己不小心在厨房烫的。”

虽只几天相处,我却已知道湘湘性子温和淳朴最是不会说谎的,她要是不肯说实话,便也不肯看着我的眼睛。

这时候她就又是紧紧低着头的。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我去问三堂哥去。”

“别……别,玉堂少爷,求您别生事了。”湘湘拉住我,哀求道。

“那你告诉我。”

“这……是三少奶奶烫的。”湘湘小声道。

“什么?是三堂嫂。”我瞠目结舌。

“总是我自己不好,少奶奶才要生气的。”

“你怎么不好了?”我不信湘湘的话,象她这样美好的女子,就是最恶毒的人也是不肯伤害她的。

湘湘把头埋的更低,声音却很平静,“那时候我在三少爷那边伺候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少奶奶疑心……疑心我要攀高枝,勾引三少爷。”

“不会的,你不会的。”我大声说道。

湘湘抬起头,明亮乌黑的眼珠看定我,“玉堂少爷真的信我?”

“恩,我信你。我信你是好女孩,决不会做这样污秽的事。就算你喜欢三堂哥,那也定是真心喜欢他的人,决不是为了什么攀高枝。”

湘湘的眼里又滚下泪珠,“只有你信我……为什么大家都骂我,却只有你信我。”她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哗啦啦流下来。

仿佛门前那条沅水,我的心也潮湿了。

“便只有我一个信你么?难道三堂哥也不为你分辨?”我的声音苦涩难辩。我不相信我的糖哥哥是这么没有人情不辩是非的人。

湘湘摇摇头,“那是主子……说什么都是对的,要是为我再让三少爷为难,我可不是更加罪过了。说来,这里上下在玉堂少爷你还没的那会也只有何西哥肯信我的。”

“是何西。”我听到这个名字就高兴起来。

“玉堂少爷也认得何西?”

“恩,今天还刚见过。我来这一路上就是他当的水手,还是拉头纤的。何西很本事呢,我今天还见他帮着帐房收租。”

湘湘也微笑起来,泪珠未干,挂在睫毛上,真是美丽无比。我忍不住伸手去拂,湘湘的脸却红了。

她轻声道:“何西哥是很聪明的,什么事一教就会,一会便精。现在他撑船拉纤已经没人比的过了。虽然识字也不多,但算盘却打的比谁都快,连咱们府里的帐房老司务都说以后府里管事的总是何西哥了。要不是他没爹没娘的,现在一定可以更出息。”我听湘湘声音虽低,但语气里全是自豪,“何西哥是好人,那会子,大家都看不起我,连我爹爹都骂我是骚货,就只有何西哥不嫌弃我,还帮我去跟三少爷说好话,我真是感激他的。”

“我就知道……”我把眼光投到窗外。夜色起来了,有点薄薄的雾,远处山头已经不分明,只一条黛色的线。我耳边象是听到了何西那时嘹亮动人的号子。全是湘西土语我听不明白,却仍旧觉得这样好听,象一只手拨动了我心里的一条弦。

hhssdd 发表于 2024-10-10 13:03:11

湘湘(4)

山上的空气最是新鲜不过,草木葱郁更是带了青草的味道,闻在鼻中,叫人头脑立时就清醒了。

我每天晌午都要去表叔公那里报到,这一来便耽误了我写生作画的时间,虽然学校现在停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但我不愿意拉下功课叫先生训斥。所以每天一清早就起来或是用碳笔画些静物,或是对了大山流水构思取景总是要将那浪费的时光都补回来的。我是真心喜欢画画,便也从不象念那些古文这样吃力,反倒更是兴致勃勃。

这一来湘湘每天就比我更早起身,为我端茶服侍,伺候我吃饭穿衣。只是我一做起画来便全神贯注。我不忍心她这样无聊的陪我,总叫她去外头玩,她却说什么都不愿意。我正没奈何,后来叫我发现原来她竟是管事的阿炳叔的女儿,也是识字的。我见她又真十分喜欢读书,就把带在身边的《红楼梦》与那时最流行的《啼笑因缘》拿了给她看,只当解闷消遣,这么一来,我也能安心做画。

偶然作画累了就同湘湘说些学校里的笑话或是小时候给扮做女孩子的事情逗她一笑,这一天便就悠悠而去。

“湘湘,你瞧我这画怎么样?”我对自己这副静物很是满意,回头问湘湘。却看到湘湘低了头,双肩颤抖。

“怎么了?怎么哭了?”我大惊。

“啊……没有……”湘湘骗不了我,一双眼睛肿的核桃似的了。

我见她手里正是我借了她的那本全本《红楼梦》,恍然道:“你是不是看到黛玉死了?”

湘湘嘴角一弯似是又要哭出来,她点点头,“林姑娘真是太可怜了,寄人篱下,死的都这么凄凉。”她边说边又流下泪了。

我笑她,“傻湘湘,这都是书里写的,全是假的。”

“假的?”湘湘怔在一边。

我自然而然的伸出手给湘湘去擦脸上的泪珠子,“自然是假的,那是写书的人编出来骗你这样好心肠的姑娘家眼泪的。”

湘湘让过我的手,垂下头,“玉堂少爷……”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躲我,“怎么了?”

“我……我是丫头,你是主人,我……被人瞧见,不好。”她这句话说到最后已是轻的快听不见了。

我呆了呆,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原来我又忘记了,这不是家里,这里是规矩大的吓人的表叔公家。

“湘湘,你知道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湘湘抬起头对我粲然一笑,“我知道的。我只怕别人不知道,坏了玉堂少爷的名声。”

“我不怕的。”

“可……我怕。”湘湘的笑容苦涩起来。

我望着她,也说不出话了。

山上原来清新的空气这时候竟变的郁闷起来。

我见湘湘紧紧握着我的书,却仿佛握住的是我的心。

“湘湘,你很喜欢这书吧?”

“恩。”

“那,就送给你了。”

“啊!”湘湘惊呼,瞪了美目望我,只是不能相信。

我微笑道:“我说真的。等过段日子,我回去杭州再给你寄更多的书,只要你喜欢的,我都买给你。”

“玉堂少爷!”湘湘柔声唤我,那声音这样轻又这样重。

风儿吹过来,翻起我画板上夹着的画纸。

“玉堂弟弟真会享福啊。”

风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我一听便知道,在这最庄重不过的家里会这么与我说话的便只有我那糖做的哥哥一个了。

“三堂哥。”自那次见他跟嫂子吵架之后,不知怎么我心里总记得不能再与从前一样叫他呢称了。只一个称呼却让我觉得与这小时候曾无比亲密的哥哥生了隔膜。

“玉堂弟弟,怎么许多天也不到我那里去?”

“嫂子回来了,你该多陪她的。而且我听下人说你营防军中的差事也很忙的,我这大闲人总不能打扰你做正经事么。”这次我没有说实话。

三堂哥象是看出我的心虚,挑眉望我,他那眼睛跟表叔公象的不得了,尤其不笑的时候,真是比寒电还要冷。

“我今天来是来给你陪不是的。”

“陪不是?”

“是啊。”三堂哥掏出揣在西装背心口袋里的怀表,“我中午必须赶到县城去。”

“啊……”我失望的道,“那你答应了带我去看社戏的?”

我在来路上就听船上的水手大哥说过,向往久了,那时候三堂哥答应带我去,可不知道我有多么快活。

“就为这事。”三堂哥落座在树阴下的石台边,湘湘已经给他倒好了茶。

“那是不能去了?”我唉声叹气。

三堂哥还是习惯的摸摸我头,“真是对不住,这趟真是不行了。是大事,我不去不行的。”

我不说话,我最讨厌别人失言的,要是做不到,当时为什么要答应我了。

湘湘见我不高兴忙劝道:“玉堂少爷,咱们这里社戏是挺多的,你反正还要住不少日子,不怕看不到的。”

我见湘湘也帮他说话,却任性起来,“我不,我就要看这次的。”我也不睬湘湘,只盯着三堂哥,看他怎么说。

“那好,玉堂弟弟要什么东西做赔礼的。是画笔么?还是西洋颜料,还是最好的画架?只要你说,就是上等的西洋货或是上海过来的物事我也给你买来,怎么样?”

这些东西我还少了么?我冷淡的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的,我不稀罕。”我摔开三堂哥拉我的手。

我从不知道三堂哥竟是会把这些俗物看的这么重的,竟以为能用这些收买一个人在令一个人心目中的信用的。

“玉堂弟弟别任性好不好,三堂哥真是有重要的事情。”

“我可没说一定要你陪的。”

“你在这里又没有熟人,湘湘总归是个姑娘,这人多的地方我不放心的,要出什么事,你叫我怎么交代?”

我睬也不睬他,就收拾了画具往屋里走,随口道:“我找何西陪我去看就是了。”

“小少爷,跟紧点!别丢了!”何西在人群里穿梭高声对我说。

我快步跟上,却被边上的大汉一挤,我本就单薄哪挤的过这些体格魁梧的汉子。

何西眼尖,忙推开那人,拉住我的手,“你跟着我!”

“哦!”我赶忙答应。这水浪一样的人群全是陌生的面孔要真丢了想想也是怕人。毕竟在这里不比杭州,听说湘西人悍勇的很,一言不合就要拔刀动枪。

这次的社戏摊子摆在离凤凰镇有一里远的大庙宇门口。还不到中午已经人山人海,都是从附近山乡里赶来看热闹的乡民。

要不是跟了何西来,就凭我的本事用上吃奶的力气恐怕连影子也看不到的。

就是跟了何西我也挤的出了一身大汗。

还好总算花了一顿饭的时间,我们已经挤到能看出戏台的地方了。

铜罗早就响了好几遍,台上演员穿的都是平常衣服,一点都不考究,就是嗓子也比不了杭州戏院子里的正宗梨园戏班。有时候演着演着还会忘词,惹的台下一片起哄。就是这样我倒觉得别有一种味道。

台上唱的是湘西土白,我十句里就有九句是听不明白的,但耳里听着边上众人的叫好哄笑,台上的锣鼓,也觉得十分有趣,特别是台下看的那些人眼睛里的光彩可比杭州那些坐了包厢吃着糕点的听客真实多了。

听完一出戏,早过了晌午,我也觉得饿的很了。就跟何西去路边吃“板刀面”,这面条做的宽宽的跟杭州那种细白的全不一样,撒了花椒在上头,加些菜蔬,颜色真是悦目,只这么瞧了也胃口大开。

我饿的狠了,也不管怕不怕辣,就伸了筷子,大口吃下。

“还好是跟你来的,要是跟三堂哥来,他一定不会让我吃这个的。”我吃的一头汗。

何西看着我直笑,“你是城里来的少爷,就图个新鲜,要是带你去茶楼吃倒还不如留在府里呢。即是出来了,就要吃这野档的。我就怕吃坏了小少爷你。”

从一开始何西就喜欢叫我“小少爷”,我对那“小”字甚不满意,不由道:“何西,你能不能以后别叫我小少爷了?”

何西挑起宽宽的面条问我:“不叫小少爷要叫什么?我可是很守规矩的。”

“我不小了。”我提高声音想增加些气势。

哪知道何西一点不以为然,埋头吃面。

“我说话,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小少爷。”

我气结,“听见了你还这么叫。”

“唉,府里少爷这么多了,我怕叫错了。再说你总比我小,叫小少爷可没错吧。”

我被他一句话堵的翻了翻白眼。这个何西不止能干,一张嘴也是能说呢!

正这当口,就见一个又高又大的长脸汉子走了过来,同何西道:“何西你带了新相好的来看社戏啊?嘿,相貌还真好呢,又白又嫩,是后江那里的娘们?只这头发绞的太短了,难看!”那人好生无礼的端详我,还随便评论。我气的连筷子都要握不住了。

我小时候是给当女孩子养的,耳朵上至今也还留个耳洞,可我是货真价值的男人呀!给人这么侮辱真是头一次了,我可不管他有多高多壮,是不是悍勇,这口气总是要争的。

我就要霍然而起,边上何西伸出手按住我肩膀。

“老彪胡说什么呢?这是我家远方的少爷,人家是城里的读书人,生的秀气是平常,你没见识就别乱说话,小心闪了舌头。”何西面上还是带了惯常的笑容,我却看出他的眼睛早冷下来了。

“啊?是少爷?你别骗我了……我看不象,让我捏捏脸蛋便知道了。”那人说了,无赖的就要伸手摸我的脸,我早气的冒烟了,见他黑糊糊的手伸上来就拿筷子狠命抽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那大汉的手上已经冒出两条血红的印子。

大汉吃痛,缩了手大叫,“好你的,敢用筷子抽我。弟兄们给我绑了这兔爷!”

一眨眼,面摊上吃饭的都散了,一群拿了棍棒的汉子围上来。

“老彪,你别发横,你要伤了我家少爷,总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何西把我护在身后。

那老彪斜了眼睛瞧我,“你家少爷?放你妈的狗臭屁!状元家的少爷哪个我不识的,要蒙我,你早了八百年了!”他大手一挥,那些汉子就逼近了来。

我咬紧牙,低声对何西说,“你快走,这是我惹的事。你去告诉表叔公他们。”

何西也不回头更不睬我却把我一拉,护的更严实了。

“老彪,我说你没胆子,你就是没胆子。你这么多人打赢了我又有什么光彩的。”

“你什么意思?”

“有本事,你跟我比撑船,你总说自己是沅水第一把手,敢不敢跟我比?”

“嘿,你够胆子啊,敢说跟我比撑船!有什么不敢的。不过得先说清楚了,你输了怎么办?我要这兔爷陪我睡。”

我听他这粗鲁污秽的话,气的呼吸困难,就要冲上去,却给何西的大手按的死死的。

“这不成。是我跟你比,跟我这小少爷可没关系。我要输了,你尽可以杀我。”何西这话一出口,不仅我,连那些围了我们的汉子也都怔了。

我大急,叫道:“不可以,何西!”

何西依然不回头,只是道:“怎么样?我拿命跟你赌。”

老彪这时倒迟疑起来,他见何西说的这么沉着不由露了怯意。

“你不敢么?”

“那你要什么?”

何西大笑起来,“放心,我可不要你的烂命,送给我我还不知道能不能丢去喂猪。你得罪的是我家小少爷,我若赢你便只要你跟我家少爷磕头谢罪。你要是不敢趁早就说。”

老彪哪经的何西这话,脸色立马沉下来,“好,就这么说!”

啦啦啦嘞 发表于 2024-10-10 13:08:31

湘湘(5)

秋后的阳光慵懒的散在江面上,江水在窄窄的两山间穿过。

一个浪头打过来,我们的小船又给推出了几丈。我焦急的去望前头甲板上撑篙的何西。他的衣服早被江水浸的湿透了,凸起的八块肌在衣服里露着力量之美。只见他身子往前一探,手里的竹篙在江心礁石点了这么一下,小船就是一溜已转过一处旋涡。

方才在岸上我已经知道这处极险极难的水道滩路只5里,却有个难听的名字,叫做“骂娘滩”,说就是亲生父子同在一船上弄的也要互相骂娘才能度过这险峻滩路。因其险峻曾夺不少船家性命,于是便有大胆又好身手的水手把这里弄成比赛技术的地方,说道,谁能在“骂娘滩”得胜的,谁就是这里沅水的第一好手!

何西本来不让我与他同船。

可今天这事情分明就是从我身上起的。我虽然生的柔弱到底也是男人,父亲教育过的男人是要有担当的,明之不可为而为之。我抬了少爷主子的架子,何西这才没的可说,只好让我也上他船。

江上风大的厉害,说什么话都得扯了嗓子,好几次我想同何西说什么话,他都没能听到。

我扶着船板往甲板上去。

一个大浪,船身摇晃,总算身边正是桅蓬才没摔在水里,我却已经吓的一颗心碰碰的跳。在杭州的时候我水性本不差的,但今日看这江里翻滚的怒涛,没由来的竟是怕起来。

“怎么样啊?小少爷,怕了吧?”

我一转头就看到离了一丈,那长脸无赖汉正冲我直乐。

原来就是他撑了他的船,故意靠过来,才弄的浪头大起来的。

“别得意,老彪!”何西在船头冷冷的道,他回头对我叫:“回舱里去。”

他那脸色声音那里是对我这少爷在说话,直是命令一般。

但不知为什么他这么站在江风里冷冷瞥我,就是威风的很。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乖乖把身子藏在舱里。

我到底是明白自己的斤两,这时候我就什么忙也帮不上的,若再给何西添麻烦岂不更是糟糕?

就这乱想一通之际,船身又是剧烈的一颠,我探头去看。

这一看不由气的浑身哆嗦。

原来是老彪用他那船头来撞我们的船,我才想他做什么一定要挑这船,离的近了才看清楚,原来他这船头竟是用了烂铁打造,撞在我们木版船上还不是要撞出大洞的。

这里滩水这么激,落下去了,就是何西身手再好,要救我再救他自己也是没大希望的。

这人为什么这么狠毒了?

我从不知道世上竟有人会为了一句话要去害人性命的。

幸亏何西象是早料到老彪的计谋,在他撞上来的一刹那,用竹篙子点住了船,只这么一顿,虽然没有被撞出大洞,但老彪的船已是箭一样窜了出去。

我松了一大口气。

这里下去就是顺流,失了先机再要去追已难的很了,而且下面那一路都是两山夹水,要超也没有路。

我怕何西冲动起来别要真把性命都不要了,也不顾何西方才的教训,爬出舱去对他大叫:“何西,算了,咱们认输吧,这里太险,你小心呀!”

何西转了脸,“不能算,他这么欺负小少爷,这脸面一定得要回来。不是为我,是为小少爷你!”何西扯下身上衣服扔给我,“小少爷帮我拿着,瞧瞧我本事!拉住了!”

我赶忙伸手拿了他衣服,用力抓牢两边船舷。

仿佛是飞了起来一般,水流风一样托了我们的小船。我不知道何西是怎么弄的,只这里一点,那边一弄,我们的船已是离前头老彪的船越来越近。

眼看已是船头连了船尾,可前头的船左一摆右一晃,我们没的过处,还是落在它身后,我本不是争强的人,别人比我好了,我也不会去争去抢,可这次看何西这样意气风发,也不由激起我的好胜心。

“何西,加油!咱们超他过去,别让这卑鄙小人得逞了!”我握着拳头大声吼起来。

何西回头,冲我笑,这笑容真是象另一个太阳般的,我只以为自己要瞎了,“好,小少爷,听你的。你怕么?”

我只觉胸口热血往头上冲,哪里还知道危险两字,更是顾不得出门时父亲的叮嘱,只觉得好男儿就要如此任情恣意,生命才有了光彩。我从没这么快活的,“我不怕!何西,咱们冲过去!”

“好嘞!”何西答应了,只见他手臂上黝黑的八块肌象藏了什么活物似的弹跳起来,阳光撒满他全身,他就象是活的镀金雕塑,这时我只恨我手中没有画笔,这美妙的一副画像只怕我终生都是忘不掉的!

耳边忽听到何西嘹亮动听的号子,竟是想到那天登岸我摔在他怀里的情景,脸就烧起来了。

幸好何西忙着撑船没有瞧见,不然他问起来,可真是尴尬的要命。

“狗养的滩子,野生的水路,湮过这么多人命,今天也要老子在这里输?前头那是直娘贼,没眼的老天看不到,那是它瞎,水里的河伯莫不也瞎了不成!”何西直着喉咙骂道。

他骂的真是生动有趣,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这当儿,何西却回头凝重的告我:“小少爷,我这可就要冲了,你坐稳了!”

“是!”我也紧张起来。

风在耳里灌,我只觉眼都睁不开了。只听“咣党”的巨响,船身一阵震动。

待我再睁了眼,爬出身去,眼前竟已可以望到岸了。

我再回头,却看到老彪那船不知怎么弄的,船腰上一个大洞,已是渐渐要沉下去了。

我疑惑的看何西,他却只望着我嘿嘿的笑。再看我们船头也是缺了老大一块,幸好没有漏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听三少爷念过这句话,就记在心里了。”

我眨巴眼睛,喃喃道:“你真是能干!”

这时候我才想起,老彪那船要真沉了,他可不要没命了。他虽无赖得罪了我,却不该死。

我急忙对何西道:“快划回去。”

“做什么?”何西明知故问。

“去救老彪啊!”

“他是沅水第一把手这点水死不了的。”

我急了,一把抢了何西手里的篙子,“你不去,我去!”

何西不肯松手,我又抢不过他,我用尽了力气,可那篙子象是长在他手里一样动也不动。

何西望着我也不说话,嘴角露了点奇妙的笑。

“你笑什么呀?救人要紧!”

“小少爷,到底城里人跟咱们是不一样的吧?”

“你说什么不相干的话啊!”我看身后那船一半已经沉下去了,哪有心思跟何西说这有的没的。老彪倒也硬气,竟是一句求救的话也不肯喊。

“真是乖乖的小少爷呢!”何西莫名其妙的叹了一句。

我手里一夺,那篙子已被他抽了去。

两三下,船头就已转了去。

“来吧。快上来。”我对老彪伸出了手。

这粗鲁汉子竟是傻在那里也不动。

我见江水已经淹了他胸口,他只抱了根木头,急了,“你是傻子啊!快点上船呀!”

“你……你……”他来来去去就是这一个字。

何西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不是我要救你,是我家小少爷。”

老彪转了眼珠直楞楞瞪我。

我没的奈何,他不伸手只有我伸手了。我拽了他手臂死命的拖。

“死就死,我不要受你的好处!”突然老彪挥手,竟是打在我脸上。

我摔在甲板上。

“你做什么?”何西火起来,“你要死自己去死,谁真要管你了。我家小少爷是千金万金的命,他是菩萨心肠要救你,你却狗咬吕洞兵不知好人心!”

“谁知道你们救了我去要怎生折磨我了?”

“呸,折磨你,要真是折磨你我这时候就该把你脑袋打碎了。”何西冷冷的拿了篙子就打。

我吓了一跳,大叫:“不可以!”

却见水花溅的高高的。原来何西这一杆子是打在老彪身边水面上。

老彪终于爬到我们船上,却始终也没肯要我跟何西拉他。

船驶到岸上那一路,他一句也不说,何西跟我也不来睬他。

我只摸着给他那一手撩的火辣辣的脸,心想,这下回去可怎么能骗过湘湘,不然又要惹她的眼泪了,我又担心要是给三堂哥看到何西可要受罪了。出来的时候三堂哥看着就不同意的样子。

船一靠岸,没想到竟已有不少水手听了风声来瞧热闹。

我与何西才踏上沙地,边上的水手已围上来了都是向何西说好话。我也替何西高兴。

正在这一群男人堆里,我突然瞧见远远的一个白布素衣的女人,她站了好远,瞧不清面貌,但那风姿却是极美。

这时已是午后,太阳移在西边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那身素衣莫名的叫我觉得寂寞起来。

我猜她定是搽了最鲜艳的朱丹色胭脂的。

她离我这么远,我却好似能将她看的一清二楚似的。我知道她的眼光定是极明亮,而这时候这星子般的眼光却一定是落在我身边这半裸了身子,一身黝黑的英俊男子身上。

我心里好不是滋味,转头去瞧何西。

“怎么了,小少爷?”

“那边有人瞧你呢?”

“谁?”

再抬头看,那边却哪里有人了?

“是眼花了吧?”何西笑着。

我摇头,不说话。

“咱们得去找老彪讨彩头!”何西拉我就走。

我一挣,“算了吧,他也差点就死了。”

“小少爷就是心肠好!”何西叹了口气,“小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赢了这场赌局,我却意兴阑珊。

为了这场比船,我付出的代价就是直到天色全黑了才回到表叔公家。

我怕何西为我挨骂,就叫他早早到帐房里躲一躲,自己独个儿拈手拈脚的穿过正厅,花厅,往小院子去。

这时候已经掌灯,该睡的也都睡了,就是下人没事的也躲在自己屋里窝着去了。

我一路竟一个人也碰到,正暗自庆幸。

“玩的可好?”

我一头撞在一个又硬又软的东西上。

慢慢移了眼光,月色照见他半边脸,高高的鼻梁,嘴角带了一屡笑,不是我那三堂哥又是谁。

原来他这时换了长衫,我没见他穿过,一下子竟没认出来。他向来穿西洋服装英气勃勃,眼光犀利,这天晚间却穿了传统长衫,也不知是月光还是别的,眉眼间竟显得忧郁起来,直似换了个人一般。

“三堂哥,这么晚还没睡?”我赔笑道。

“月色很好,出来溜溜。”

“哦。”

“你呢?”

“我也是。”我只想脱身,就怕给他看出破绽,我知道的,我这糖做的哥哥,虽然总是笑嘻嘻却再精明不过了,连父亲都常常夸赞他,说我要有他一半,家业便没有忧心的了。

“赏月怎么赏出红印子了?”

我心里暗道不妙,低了头就走。

“去哪里?”

“回去睡觉。”

“话没说清楚,就要去么?”

我不快,他这是做什么?我不是他手下,要听他什么,我不理会他,往前走。

“我说了,不许去。”他突然抓住我手。

“你做什么?我不是犯人也不是你家奴才!”我气的吼他。

没想到才10年不见,糖哥哥竟变的这么蛮横无理。

“这脸上是怎么弄的?”他一手抓了我,一手抬起我脸。他力气还真大,倒不比何西差呢!

“跟你没关系。”我冷冷回他。

眼见争脱不去,我就来个不理不睬也不去看他。在家的时候,父亲要逼我什么,我没的反抗也就这样给他不理不睬,父亲便拿我没折。

三堂哥就这么抓了我也不说话。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还是就是要这么抓了我站在后院里吹风,反正我现在正气着,全由他去。

“小玉堂……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终于,三堂哥在我耳边低低道。

他这声音这么轻柔,羽毛似的,象是有无限伤心一般。

我心里软了,想他到底是关心我,就道:“糖哥哥,你怎么了?心中烦恼么?是……是为了嫂子么?”

三堂哥笑了,我却觉得这笑容很是勉强,“我担心你,知不知道?”

“恩!”我点头。

三堂哥摸摸我头,道:“我是来告你,再有5天就是爷爷的生日了,你可别再顽皮。”

“是,我知道的。”

“脸上还痛不痛?”

“不痛了。”

“叫湘湘给你敷上糖,别到了寿宴那天,我这粉雕玉琢的小玉堂给人瞧低了。”

我笑起来,“我哪有糖哥哥说的这样好了。”

“在我心里……你从来就是最好的。”

我望着他,不知他是不是又在开玩笑了。他这人最是喜欢拿人取笑的。

“不早了,去睡吧。”

“哦!”我跑了几步,回头却见三堂哥还站在院子里,“你也去睡吧。”

三堂哥对我点头,却没有转身的意思。

我跑回自己那小院子,湘湘果然还点着灯在等我。她见我脸上的手印子真如我料的,心疼的又要哭,总算我把今日的险事添油加醋的同她讲了分散她的注意这才没再见她的眼泪珠子。

“玉堂少爷可见到三少爷了?”

“见了,在院子里。三堂哥正巧赏月呢?”

“是赏月么?可三少爷在这里坐了许久呢?不是在等玉堂少爷你么?”

我解衣服的手顿住了。耳里是糖哥哥方才那句——在我心里,你从来就是最好的。

“玉堂少爷,玉堂少爷……你怎么了?”

湘湘这一唤我,我才从回神,“没事,我太累了。”

条条大路通罗马 发表于 2024-10-10 13:15:08

湘湘(6)

从那夜起,我一直想找三堂哥问问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我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可是,大约是因为要给表叔公做寿,从第二日起三堂哥就忙的了不得,就算我能逮到半刻与他独处的时间也说不到半句话,他就又有事忙去了。且到府里拜寿的远到客人也陆续来了,客房都快住满了。

连着两天,几次三番我也再不好拿我这豆点的事情来麻烦他,便自个儿在院子里逛。表叔公家院子大的很,比我家的足足要大了一半,除了主宅,就是下人的房间。

我一直最喜欢到下人多的地方去玩耍,他们最是真诚,也没有约束,不会叫我这不许,那不行的。

我才踱到厨房门口,想看看厨娘在准备什么寿宴上用的希奇小菜,突然给人拉住了衣摆。

“小少爷做什么呢?”

“啊?”我一惊,回头就看到何西手里提着个大灯笼。“何西呀,你吓着我啦。”

“我还当是偷食贼呢,小少爷怎么也学的鬼鬼祟祟的?”

我知他取笑我,可我这样子也实在不成气,给表叔公家瞧见了非丢父亲脸不可,讪讪道:“大家到处忙的,就我没事做……何西,你做什么呢?”

“扎灯笼。”

“我瞧瞧!”我新奇的捧起何西手里的灯笼。这灯笼跟我以前见的也没别样不同,就是个头大了许多。我虽然不会扎却知道扎灯笼最难的就是扎里边的竹签而且越大越难。非得柔韧又细巧的竹子,若是太细就容易断,要是太粗又不好看。而且扎灯笼的手艺也要紧的很,灯笼是扁圆的,周身浑圆,长短得合适。

何西手里这灯笼无论从那里看都是挑不出毛病,更难得的是这灯笼外边的红色染纸竟用的很薄且颜色均匀,红的安分豪不刺眼。在光线下一照,灯笼通透通透的,若是夜里点了灯,定是能比别的灯笼亮许多。

我左右看了,爱不释手。“这是你做的?”

“恩,外边的纸是湘湘染的也是她贴的。”

“真漂亮,你们真是艺术家!”我赞叹道。

“小少爷要喜欢就送你!”何西极豪爽的道。

“这……”我脑中灵光一闪,提了灯笼就跑,还忙不迭的回头对他叫:“我去一下就来。”

“跑慢点,别跌交了!”何西对我笑。

我气喘吁吁跑回自己院子,湘湘这时候却不知道到哪里忙去了,许是府里来了这许多人忙不过来找她去帮忙吧,我也不在意,倒腾出自己的颜料,把明黄的都融在颜料盘里。沾了笔,着手就画,只几分钟,一条起爪腾身的金龙已经象是要从这红色的灯笼里飞了出来。

我也不收拾乱了一桌子的颜料,抓了灯笼又跑出去。

我拉了个下人就问:“三堂哥在哪里?”

“回禀玉堂少爷,三少爷在帐房呢。”

顾不得府里下人古怪惊异的眼色,恐怕在这个一言一动都依规矩的家里,他们从没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主子吧,我提了灯笼就往帐房奔去。

“三堂哥,你瞧!”我连门都不敲,推了门就叫。

三堂哥果然正坐在帐房里,边上还站了好几个分管府里帐务钱财的司务管事,我见阿炳叔也在里边。

这几双眼睛一起齐刷刷投过来,倒好象我是个怪物似的。

“好看么?”我只把手里的灯笼伸到三堂哥眼前。

三堂哥眼里的锋锐淡下去,嘴角露出我最惯见的微笑,“哎呀,我的大画家怎么想起在灯笼上作画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灯笼,这是艺术品,是我跟何西还有湘湘一起做的,你看好不好?”我兴奋的望了三堂哥,就想得他一个夸奖,在这家里也只他才能算我的知己了。

三堂哥歪着头,看了又看,象是为难起来。

“怎么了,不好么?”我怕有什么画的不好的自己没注意,急忙低头细看,却什么毛病也没看出来。

“唉,湘西出了这样艺术品的灯笼可叫其他地方做灯笼的人再没饭吃了不是?”三堂哥俯身望我,对我眨眨眼。

我高兴的大笑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身边那几个司务全都表情奇怪的望着三堂哥,好象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哎呀,看我又莽撞了。对不起,三堂哥,你忙你的。我去别处玩了。”

“等等。”三堂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给我擦了额头的汗,“拿着,你看你玩的一身汗。别吹了风又再病倒了。你小时候就最能发烧。”

我接了手绢,吐吐舌头。原来三堂哥真的都记得呢,我小时侯真是隔三岔五就要受寒发烧的,可他不知道的,我这两年身体可好很多了。

我又拿着灯笼去找何西要他也瞧瞧我们一起做出的艺术品。可是厨房那边却怎么也找不到。有人说见何西往织染房去了说是去找湘湘的。

我便兴冲冲的赶过去。

“你小子敢管我的事?”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讲话。

“小人不敢管苏少爷的事。”这是何西的声音,只是透着一丝压抑的怒气。

“我是主子,我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你闪开了!”

我担心起来,快步走过去。

就看到一个穿了军官衣服的中年男人狠狠的扇了何西一巴掌。他打的这样用力,就好象要一掌把何西打死一样。何西一点都不敢反抗,甚至不敢用手挡一档的,我知道以何西的身手就算是躲也一定躲的开的。可是,他却白白的让那男人的手抽在他脸上。

我明明白白的看到何西嘴角和鼻孔里都流出血来,心里一阵抽搐,象是那一掌是打在我身上一般。

那个男人我是认得的,大伯父今天早上才给特意我引见,是这次拜寿的贵客——三堂嫂的兄弟,在凤凰的军队里当上尉,他这次是代表他父亲来的。我那时候还觉得这哥哥与三嫂子长的很象,斯文俊秀的穿了军装真是神气,心里还好大的羡慕。

这时见他颐指气使,恶狠狠的样子却是一阵恶心,只觉得这皮囊生错了地方。

“苏二哥哥,你这是做什么?”我提高了声音叫他。

“哎呀,这不是玉堂弟弟么?”他见到我立刻眉花眼笑,转了一副神气。

若是没见他方才的表情,我定是怎么也猜不出他这样斯文的人也会狠毒丑陋成那个样子。我现在再对他起不了好印象了。

“你为什么打人啊?”我站在何西身前问他,就是何西做错了什么事好好说就是了,干什么打人,而且我总觉得以何西磊落豪爽的性子不会做什么大错事的。

他打量我,突然大笑起来,“玉堂弟弟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么?”

“什么规矩?”

“主子要下人死,下人就得死。打几下算什么,我还怕打了他,污了我手!”他轻蔑的瞥了眼我身后的何西。

“下人怎么了,下人就不是人了,就天生命践么?这里不是你家,你要作践什么人请回你自己家吧!”我真是生起气了。

难道这人没在学堂里学过书么?他不知道人生而平等的道理么?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有几个钱,有点权利,这世上便到处有这样不把别人当人的无耻之徒!

为什么走到哪里都避不开这些人?

在杭州也是,那些当官的只为了先生写了说他们坏话的文章就关了他,当局只因为学校出了说真话的学生就不许我们上学?为什么,为什么天下就没有平等了,为什么总有人觉得自己天生有权利把其他人欺压的这样了?

我全身颤抖起来。

“这话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我姐夫的意思?是想跟我家对着干喽?”他冷哼了一声问我。

我一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气往上冲,“谁的意思都一样。”

“小少爷,别说了。”这时候何西竟拉住了我。

“是我不对,请苏少爷任意处罚就是了。”何西突然跪了下来。

我愕然,象是给人从头淋了盆冰冷的水,全身血液都冻住了,不能动坦。

“看到了吧,玉堂少爷,你家自己的奴才都认错了。我打的可有不对?”他抬脚用脚尖抬起何西的脸。

我看到何西脖子上的青筋都快暴出来了,可他却只淡淡的说,“是,苏少爷没打错,是我该死。”

苏家二少得意的笑了,伸脚重重踹在何西腰眼上,“滚你的蛋!今天我不跟你玩了!你小子给我小心点!”说了话又往我这里看过来,仿佛在说,看吧,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何西倒在我脚边,我知道我该去扶他的,他的脸因痛苦都变形了。可我却说什么也弯不下这个腰。

“为什么?何西,你告诉我!你真的错了么?”我将手里的灯笼狠狠砸在地上,“你真的愿意给人这么糟蹋?”

何西惨笑,“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了。本来就是这样,你只是见的少了。”

“你胡说!你胡说,不是这样的,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的!”我咬牙切齿,“我以为你跟那些没有自我的人是不一样的,我以为你是最傲气的人,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当你是我朋友的,没想到,你也跟那些甘心下贱不把自己当人的人没什么两样的。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还能叫旁的人瞧的起你么?”

何西一句话也不说,勉强从地上站起来,伸手吃力的检起被我摔在地上早烂了的灯笼,“真可惜……摔烂了!”

我走上去,一巴掌拍下他手里的烂灯笼,“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

我再也不去看何西一眼,抬腿就走。

我的心苦涩的象一锅煮了又煮的中糖。

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胡乱扯下树梢上的花朵,死死拽在手心里揉了又搓,胸口郁闷的象是要炸开了。

好几个下人从我身边经过,大约也瞧见我脸色难看的厉害,都绕了路谁也不敢上来跟我答话。

我心里难受的厉害却没人能说,想去找三堂哥的,可一想那苏二是他大舅子,别要弄的他难做了。没法子,我只好回自己小院,想跟湘湘说说这事,总也能抒解了一些。

“湘湘!”我推门走进自己屋子。

湘湘背对我站了,见我叫她才慢慢转头,我看她眼睛发红似是刚哭过了。

“怎么了?”我关心起来。

“我……我刚看书呢!”湘湘向我笑了笑,笑容却勉强的很。

“你怎么换了衣裳?”今早我明明看她穿了我那天看社戏时给她买的粉色罩衫的,她这时却又穿了她那件葱绿花袄。

“啊……那衣裳太好,我怕弄脏了,又收起来了。”湘湘背身去擦桌子。

我本打算把方才的事与她说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却象有东西堵住了嗓子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闷闷的道:“我今天觉得发困,现在就再去睡一觉,午饭不吃了。要是三堂哥或者别的人问了,你就说我在别的地方吃了。”

“是。”

“还有,我今天谁也不见的,要有人来,你就说我去沅水边画画去了。”

“是。”今天湘湘出乎意料的沉默。

我心情也坏的很,不再多问,往房里床上一倒,就蒙了头睡下。

Tuhgvhiuuhh 发表于 2024-10-10 13:18:50

湘湘(7)

十月初七,正是表叔公八十八岁大寿的日子。

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在这风雨世间能平安熬过八十八个年头无论对谁都真是大大的喜事,何况象表叔公这样的地方名士,自然是要极隆重的办一办寿宴的。这几天就只是各方宾客送来的贺礼已经堆满了两大屋子。这还不算打算在寿宴当天当面给表叔公献礼,讨他老人家欢喜的,就象我。其实我本没有那心情,但这是父亲交代下的这趟来湘西最要紧的任务,要是搞砸了,回去非得给父亲狠狠数落,说不定还要关我一阵子。

张灯结彩的正厅摆下十张红木大八仙桌。能坐在这十桌的要不是表叔公家的至亲好友便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其他客人都只能被安排在厅外的院子里。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只略微估摸了一下,只怕不下百八十桌的,怪不得我看三堂哥眼圈都黑了。这家里虽然现在还是以表叔公为尊,说起来是伯父当家,不过真正管事的却是三堂哥。我对三堂哥更是佩服起来,却也怜惜他的辛苦,真不象我这般逍遥了。

作为远来的客人,又是中表之亲,我被伯父安排了坐在最靠近表叔公的那一桌。我们这一桌都是表叔公家的亲戚,三堂哥就是这桌的主人家,负责招待大家以免怠慢。

三堂哥那位做上尉的大舅子这时候就坐在我对面,望着我露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心里讨厌他,只当没瞧见。

前头我那两个伯伯的儿女都分别送了寿礼,无非是些上好鼻烟壶,翡翠观音像、紫貂皮衣之类的寻常物件。三堂哥送的倒也别致,竟是一件用湘绣绣了八十八个各不相同的“寿”字的长袍,颜色也配的恰倒好处,墨绿的底子,暗金的字。在这些寻常普通的礼物里越发显得非凡起来。我赞叹三堂哥眼光和心思对他微微一笑。三堂哥也正看着我,突然对我孥了孥嘴。我才想起来,我只顾了看别人的礼物竟忘记最要紧的事了。

我急忙站起身向表叔公恭敬行礼道:“侄孙玉堂,给表叔公贺寿!”说着这话将手里的一卷画轴递到大伯父手里。

大伯父展了画轴给表叔公过目。

“这是……这是……”原本一直只是坐在面南的太师椅中矜持微笑的表叔公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握住画轴不住颤抖,“这是明代夏仲昭的《湘江风雨图》……这,这可是真迹?”

“禀表叔公,这一副就是真迹了。父亲大人说了,我是学绘画的人,这次能有机会给表叔公上寿是我的福气,送别的于我都不合适,所以就觅了这副画祝表叔公您老人家象这画里的湘江之水一般长流不息,福寿永齐。”

表叔公望了我不住点头,露了我这么多天头一次见到的大大的笑脸道:“恩,你这孩子孝心可嘉,我很欢喜,玉堂啊,你父亲送你去画画真是送对了。我瞧你以后必定能为我们李家光大门楣。”

我听了表叔公的话,跪在地上磕头道:“那也是表叔公的教导。”

表叔公老心大畅,哈哈笑道:“伯横啊,把这副名画给大家伙瞧瞧!”

“是。”大伯父答应道。

这一下,原本都正襟危坐的这些贵客都站起来,忙不迭观赏起名画来。

我却怀疑这些人中到底有几个是能真正看懂这副画的好处的。

只听几个人说道:“这夏仲昭,原姓朱,名泉。永乐十三年中的进士,正统中官至太常寺少卿。可是了不得的大画家了。”

“你看这画多么苍润洒落,偃仰浓疏,动合矩度,果然是名画啊!”

“不错不错。哎呀,这可是我头一次看到明代真迹呢!”

“这还不是托了太老爷的福气了,若不是太老爷家出了这么一位了不得的画家少爷,我们那里有这眼福了!”

这一下立刻大伙都象是商量好的一般齐刷刷说起各色溢美之词,只听的我鸡皮疙瘩起了几身,要不是三堂哥在边上拉了我的手,只怕我立刻就要离席而去。

再看我那一向端庄严肃,不假辞色的表叔公却高高坐在他的太师椅上,没有半点嫌恶的脸色,倒象是很受用一般。

我真是不明白。

我向三堂哥眨了眨眼,捏了捏他一直把我握的紧紧的那只右手。他知道我的意思,对我无可奈何的笑笑,附在我耳边道:“这些人向来如此,你忍忍吧。”

我点点头。

我的视线不愿意落在那些阿谀小人身上,便转了脸去看门口的大灯笼,这一转眼间,我却注意到一个跟大伯父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色玄丝短衣打扮的很是不一样。但见他也不去看画,只是抽着烟袋,脸色微黄,看来身体象是稍有不妥似的。他似乎也发现我在看他向我投来一眼,那眼色却刀一样不胜霸悍,他象是认得我了,对我礼貌点头。我被他那眼色震住了,连头都没有给他点一下的。

“三堂哥,那人……那人是谁?”

“谁?”

“那个!”我在桌子底下悄悄指了指那男人。

“那是阮三籍!”三堂哥在我耳边小声说,我看他说这名字时很是谨慎的样子。

“他是什么人?”我知道能在这里坐的自然是这湘西低界的厉害人物,这人虽然长的毫不起眼,但那气度,那眼神着实另有震人之处,必定不会是普通人的。

就这时候听他那一桌有人问他:“三爷要不要也瞧瞧名画?”

“我这俗人瞧什么名画了。就是瞧了也是睁眼瞎,这样的千古奇作世上能有几个人真正看懂它好处的,不看也罢!”他轻描淡写的道。

这几句话说的也不响,却清清楚楚传到我耳里,要不是这场合不好鼓掌,我真要跑到他面前给他好好的鞠上一躬了。

“他是三湘一霸,你可别要招惹他了。”三堂哥许是看出我脸上的喜色,猜到我心思,在我边上凝重嘱咐。

我怔住,我才想这阮三籍的名字怎么这么熟,原来就是那个一进湘西地界就是如雷贯耳的阮三籍!都说他本名已经没人知道了,这三籍二字不是说他有三个籍贯,而是道他在这湘西三方都有子弟,可谓一呼百应,还有人说他年轻时候杀人如麻,砍了百来人的也不会眨眨眼睛。倒是这十年他大约也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收敛了许多,但地方上不管是官员还是军阀见到他莫不礼让三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现在眼前这个子不高,神色淡漠,拿一杆烟枪的真就是在传说中如修罗饿鬼般的阮三籍么?

我真是不能相信。

“太老爷,您受了城里来的玉堂弟弟的画该是轮到我给您老人家贺寿的时候了!我父亲有军务在身没办法亲自给表叔公道贺,就叫我带了薄礼,指望着讨您老人家一笑呢!”三堂哥那大舅子似是不甘被我抢了风头,这当儿站起来道。

“哎,文卿来就是了,我这糟老头了还能要司令送什么礼了!”表叔公很是看重他,竟是站了起来,摆手道。

“来人,上礼!”苏文卿派头十足一挥手,就看几个军服小兵跑了进来附在他耳边小声嘀咕。

“怎么回事?”苏文卿大光其火,居然毫无涵养的拍起桌子,我倒被他吓了一跳。

三堂哥皱眉问,“怎么了?”

这时候那些看画的也都把注意力移到苏文卿身上。

“不知怎么的,我要送太老爷的那箱礼物里最贵重的一只蓝宝石怀表不见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哗。

我甚是讨厌此人行事卑下,装摸作样,不由反问他,“不会是你自己忘记带了吧?”

“怎么可能呢?我来的那天还给妹夫看过的,是不是啊,妹夫?”

“不错,我是看过的。若丢在家里就不要紧,总找的到的。”

“我只怕家贼难防。”

我已瞧见表叔公与大伯父他们脸色都很难看了。众人眼见事情就要闹起来,这两面都是厉害人物均是难以得罪,片刻间还咬不定该倒向哪边,便都没有说话。偌大的厅上寿烛的火光在人人脸上晃出诡异烟色。

“二哥放心,丢在我府里的总要给你找回来就是了。”

三堂哥说了话就站起身来,我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领人合府搜一遍就是了。”三堂哥对我温和的微笑,又是习惯的摸摸我头。

我却总是担心这姓苏的要玩什么花样,狠狠瞪他一眼。这好端端的寿宴就被这讨厌鬼搞砸了,枉费三堂哥前些日子这样辛劳。

“妹夫着我的人去吧,他们是当兵的抓贼的事比较在行。”这家伙真是没有礼貌事情还没弄清楚了就一口一个“贼”字,幸亏三堂哥涵养工夫比他好很多,我更是对他厌烦起来。

“我知道了。”三堂哥跨出门口朗声道。

我见他背影似是比当初来时瘦削了些,心下难过的厉害。

“太老爷,真是对不住,我这送礼还送出这样的事情了。我该罚,就罚我连饮三杯,恭祝太老爷寿于天齐,福禄永在!”苏文卿说了话就连饮三杯,倒也豪迈。

“哎,文卿这话就不对了,总是我们家出了贼才偷了贺礼,你有什么错呀,爷爷跟公公又怎么会怪你。”三堂嫂这时插话道。

照规矩,原本这时候没有她孙媳妇说话的份,何况这事还牵扯了她自己兄弟更该是三缄其口,可她却反而公开帮起自己兄弟数落夫家的错处了。

我正为三堂嫂捏了一把汗,就怕我那规矩很大的表叔公心里不快要拿她开刀。虽然我不很喜欢她,但她毕竟是我那三堂哥的妻子,她要是受了委屈,三堂哥面上也不好看。眼看三堂哥在这家里已是这样艰难,我真不忍心他再受一点苦处。

可没有想到,原该大大的发一顿脾气的表叔公只是脸色越发难看却一句话也不说。

大伯父倒是开口,说的却是,“难得众位赶来给家父贺寿我在这里谢过了。”说了举杯就饮。

众人象是终于从摇摆不定的尴尬里解放出来也哄道:“给太老爷祝寿了!”

片刻间,方才那不快似是酒气一般飘散在空气里。

大家又开始热闹的阿谀奉承起来。

我却担心三堂哥,他从下午起就忙的什么似的,听下人说他昨夜忙着盘算帐目和礼单一夜没睡,今天中午又是接待客人根本没用过午饭,这会儿可不要累倒才好。

我忧心憧憧,哪有心思吃这宴席,每道菜在嘴里都不知是什么滋味,只顾了往三堂哥盘子里挑些菜蔬,到他回来好用。

突然从后院里传来大声喧哗。渐渐离正厅近了,听的清楚,有人在叫“抓到小贼了!抓到小贼了!”

片刻间,就看到那几个苏文卿带来的小兵紧紧绑了一个身量甚高的汉子。

“你们抓我做什么?我没偷东西!”他抬头抗辩,我已瞧见了,他那双又黑又光亮的眼睛。

他,竟是何西!

我张大了口,傻在座椅上。

“还嘴硬!”边上一个小兵斥了句就是一巴掌要上何西的脸。

总算被闻声赶来的三堂哥抓住了手臂,“他是我家的下人,该打该杀都是我家做主,还不敢劳动兵大哥吧。”他说这话却是面向着厅里的苏文卿。灯笼的红光里三堂哥眼光炯炯,寒冷似冰。

“到底怎么会事,何西你说。”

“是,三少爷。我刚在厨房帮忙这几个家伙冲进来就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他们还说我偷了东西,可是,我没有!”何西挺直腰竿道。

“是这样么?你们打了他?”

那几个小兵连看都不敢看三堂哥,只是低了头悄悄去望苏文卿。

“赃物找到了么?”苏文卿神气活现的走到厅廊下问。

一个小兵走上一步恭身道:“报,赃物是在这个叫何西的房里找到的,我们问的清清楚楚那间屋子就是这个叫何西的住的!”

苏文卿接过小兵交上的东西,走到三堂哥身边,“妹夫,你看是那天我给看的怀表吧?”

“没错,就是这只怀表。”

“怎么样,这下可是人赃并获,湘西最出名的状元家该不会袒护自己的下人吧。”苏文卿望着三堂哥道。

三堂哥脸色雪白,“当然不会!”

“我再问一次,何西,你到底偷了没偷这只怀表?”

“没有!”何西回答的干脆利落。

“好。”三堂哥快步走进厅来,“爷爷,方才苏二少爷的手下在何西房里搜到了失落的怀表,苏二少爷怀疑是何西偷盗,何西辩称不是他干的,孙儿不能做主请爷爷明辩!”

表叔公闭了眼一声不吭,我的心碰碰乱跳,象是就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厅上众人都屏息等待表叔公的发落。

“打!”

我的心象是从陡峭的山崖一直摔落到山谷里。

“取家法!”

何西面上没有任何畏惧,他被两个家丁推倒在地上,那两个人举了比胳臂还粗的棍子,一下一下重重的毫不留情的打在何西腿上,我看见了,鲜血飞溅出来。何西的脸色惨白,眼中如要喷出火一样。

“停!何西,你到底偷了没偷!”

“没有!”何西的回答依然没有半分迟疑。

“爷爷?”三堂哥回头请示。

“继续打!”表叔公手里捻了佛珠,闭目养神,神色如常。

啪,啪,啪……棍子象是没完没了的一下又一下,一棍比一棍更狠的打在何西身上,何西却一声也不吭,他紧紧咬了牙齿,鲜血流在他下巴上,他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我全身冰冷,心象是被人剜去了一般,空洞洞的。

我想要大吼出声,我想要奔出去扑在何西身上,我想要狠狠给苏文卿一巴掌……何西没有偷东西,他绝对不会偷东西的!象他这样磊落傲性的人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做这样龌龊的事情的!

可是我只是全声剧烈的颤抖着,我一动也动不了。要不是有一双手扶住了我,我只怕当时就要摔倒在这冰冷的青石地上。我抬头去看,三堂哥正担心的望着我,他眼里全是怜惜的神色,向我摇摇头。

“哗”是一桶冷水浇在了何西头上。

又是啪,啪,啪的声音,我闭了眼睛不敢再看,我只怕我再多看一眼就要发疯。

“何西,你还是说你没有偷么?”耳边三堂哥的声音这么冰冷,象是一台机器。

“我……我……没有!”何西虚弱的好象随时都要死掉。

我……我不能见他死!

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何西湿漉漉的倒在地上,地上好大的一滩水,是他的血么?我心里大痛起来。何西的脸色难看的发青,可是他还在笑,就象我第一次见到他的,他还在对我微笑,笑出一口美丽洁白的牙齿。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用力一挣,可是三堂哥的手就象铁钎一样夹住了我。

“放开我!”我对他道。

三堂哥不说话,只是望着我,温柔的望着我,那眼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没处诉说。

“放开我,求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他!”我对三堂哥低低的喊,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竟已经沙哑,是在心里已经哭喊了无数遍了么?

“你谁都救不了的!”三堂哥更用力的抱住我,不肯让我奔出去。

“既然他不认,那就打到他认为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家里可不能出这样的败类!”仿佛坐在云端威仪天成的表叔公发出冷酷的最后决断。

我绝望的软下身子。

“等一等!”突然,那个穿着玄丝短褂拿着长长烟斗的男人对表叔公道:“太老爷,可不可以卖我个面子,我看这何西小子硬气的很,也算是个汉子,我们江湖人最敬重这样的人了。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这……”表叔公看来对这个阮三籍也很忌惮,沉吟起来。

边上的苏文卿却跳出来道:“阮三爷,这不成吧,他是偷了东西的,铁证如山,这么放了以后状元家的规矩可不坏了?”

“铁证如山?”阮三籍在桌上敲敲烟枪,慢条斯理道,“只你那些兵丁说赃物是从何西房里搜出来的,却是从何处搜了来的,可有其他人看到他们搜了的?说赃物还是好听了,监守自盗,苏二少爷也该知道吧?”

苏文卿脸色立变,“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了?”

“我的话说的清楚的很了,不清楚的是你苏二少爷吧!”阮三籍对苏文卿礼貌的一笑。

苏文卿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既然……阮三爷求情,那就算了吧,反正东西也找到了。把那龌龊东西撵出去也就是了。”表叔公看来是不愿意让阮三籍跟苏文卿真的起了大冲突了,他这是要息事宁人。

“是,父亲。”大伯父向两个家丁挥手。那两人就象拖条死狗似的把何西拖了出去。

blowblew 发表于 2024-10-10 13:26:54

湘湘(8)

我全身冰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回椅子里继续那顿宴席的,眼前只是何西惨白的脸,还有那一声又一声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啪,啪,啪……他对我微笑,他为什么要对我微笑?

我茫然的抬起头,有人在给表叔公敬酒,表叔公微笑答礼,他在笑,他那满脸的寿斑也象是在笑,冷酷的,就象方才他说道的:“打,那就打到他认了为止!”

我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呕”的一声,竟把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在了桌子上。

喧闹的声音瞬间就静了下来,静的仿佛地狱。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玉堂弟弟!”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我,这么焦急的恐慌,好象就要他丢失了他最珍贵的宝物。

“你怎么样?”

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抱在我腰间,似乎想把我抱出这冰冷的地狱。

我只是茫然的摇着头。

“爷爷,玉堂弟弟身子不适,我这就带他下去休息。”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看到何西惨白的脸,那双原本晶亮晶亮的眼睛布满充血的红线,象是挣不开的一张网。

冷风吹在身上,可我的心比风还冷。

“玉堂,小玉堂……你怎么了,别吓你糖哥哥啊?”

“你哪里不舒服了?”

“是不是吃坏了东西了?”

“你回答我啊?”

那个焦急的关怀的声音不停的在我耳边响起。

“何西……何西,他们要打死他了!”我的眼前依旧是何西那苍白的微笑,还有从嘴里流下的鲜血。鲜血越来越多,红的这么刺目,就象那天被我打烂的那只灯笼。这血红的颜色仿佛就要流到我脚下。

是的,先生说的是对的,这世上美丽的东西全是短暂的。

“何西,没有死。他不会死的,我已经叫人把他安置在柴房里了。”

我听到他的叹息,长长的,这么心酸,这么忧愁。

这是谁?

这个悠长的无奈的叹息是谁?

这个把我整个抱在他宽阔怀抱里的是谁?

这个象是要为我挡去世间一切风雨坎坷的是谁?

我,慢慢的抬起头,灯笼在头上烧,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好大的雨,夜色这般凄迷,却不及他一个眼色。

他抱住我,将我抱的这么紧,象是一松手,我就会被夜风吹走,他把自己的背脊对着外边不知何时而起的大雨,却把我护的这么紧。雨水早把他漆黑的头发打湿。

他却在对我微笑,顽皮的微笑,就象平常一样,他眨着眼睛问我。

“小玉堂是故意吓我的吧?你啊,就是这么任性!就算再讨厌那些客人也不能用这样的办法逃出来不是么?”

他的声音真温暖,还有他的手臂,怀抱。

“糖哥哥……”我哽咽,“表叔公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知道的,他一定知道的,何西是冤枉的啊!为什么要打他,为什么要打何西!”我扑在三堂哥怀里,痛哭出声。

我只是不明白啊,我只是不明白,父亲要我尊敬的长辈,这位每天让我读那些礼义仁孝忠的表叔公为什么竟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我的心痛的这么厉害,若是不狠狠哭出来,我只怕我就要心痛的死掉了。

“小玉堂……我的小玉堂啊……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三堂哥又一次在我耳边低低说着这句话。

泪眼婆娑间,我抬头看到他那双犀利精明的眸子这时候却这么黯淡,也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是么?

我不知道。

“我带你去瞧瞧何西去!”

我睁大了眼睛,“何西没有死?”

“是,他还没有死……因为……你说过的……”

“什么?”

“你说过的,你要去救他,不是么?”三堂哥轻轻摸摸我的头。

我用力的点头,“何西是我的朋友,他绝对不会偷人东西的。”

“我知道。”

三堂哥对我微笑,可为什么我却觉得他的眼睛里有种比哭泣更悲伤的东西。

三堂哥打发了几个要帮忙把我送回房去的下人,带我来到柴房。

“何西!”

“小少爷……”何西虚弱的回答我,他似乎是想对我笑的,可痛苦却让他根本不可能笑出来。

“何西,你很痛么?”

“没事的,我是……我是……粗人……”何西一句都说不完就痛的闭起了眼睛。

“放心吧,我已经叫大夫来了,大约是下雨才来的……”三堂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用了!”何西突然打断三堂哥的话。

我惊异的望着他。

他昂起头,脸上虽然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目光却依然这么清澈,“三少爷,谢谢你的好意,可刚才太老爷已经……已经说了……”何西喘了几声,双手捏的紧紧的,手背上爆出条条青筋,“我已经不再是李家的人了!不敢再烦劳三少爷!”

我急了,才要开口,何西却望了我一眼,“别劝我,小少爷。何西呈你看的起说过要把我当朋友的,若你真把我当朋友了,就请你别劝我……我何西……我何西……什么都没有……这点骨气……骨气还是有的。”

我咬住嘴唇说不出话。

何西与三堂哥互相对视着,这两人都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漆黑狭小的柴房里这两双眼睛却灿亮的仿佛流星一般。

“你的腿被打断了。”三堂哥的声音冷静如冰。

“我知道。”何西微微一笑,他竟然开始一点一点爬了出去。

何西的腿真的就象三堂哥说的早被打断了,血肉模糊的就象是两块腐烂的肉,连骨头都已经能看出了。

我掏住嘴巴就怕自己的哭声要漫溢出来。

三堂哥按住我。

何西艰难的爬着,他只能用他的双手一点一点慢慢的往前拖动自己的身躯。我知道的每拖动一步都会牵连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何西的身体微微颤抖。

时间过的这么慢,何西终于已经爬到了柴房门外。

外头的雨哗啦啦的下,片刻间何西全身就已经湿透了。

我再也忍不住,冲了出去。

“何西,你这是干什么啊?你这样要死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做这样的事情?”

“你说过的,人若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旁的人怎么还能瞧的起你?”

我垭口无言。

“小少爷,你真是好……我从没见过象你这么好的少爷,怪不得,怪不得……”何西对我露出爽朗的笑容,却终于倒在雨地里,不会动了。

“何西……何西……”我用力扶起何西的身子,他身子还是热的。我转了头向三堂哥求救,“三堂哥,你救救何西啊!”

三堂哥站在屋檐下,只是轻轻摇头,“他说过不要我救的!”

“可是……可是他就要死了呀!”我急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三堂哥,在这陌生而冰冷的地方我又能向谁求救?

“对不起,小玉堂……我不能救他。”

“你……”我心急如焚,何西的身子已给雨水冲的冷了下来。我咬咬牙,“那好,我自己救他就是了。”

我将何西背在背上,可是何西这么长大,我却这般瘦小,他的腿都拖在了地下。

“小玉堂别勉强自己了。”

“不……我说了,我要救他的!”我咬紧了牙,我说了要救何西的,我说了把何西当朋友的,我说了这个世界应该人人平等的。

我吃力的背了何西就往后门去。

“玉堂小少爷这么晚了要去哪里了?”一个一手打了油纸伞,一手拿了长烟枪的男人挡在我眼前礼貌的笑问。

我却呆呆的吐出三个字,“阮……三籍……”

“把何西交给我吧!”他的语气虽然十分礼貌却让人觉得不得不信服了他。

他身后有个高大汉子走了过来,我这才注意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原来还有跟了人的。只是方才那一照面我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在我眼里只有这个并不高大也不威风面有病容的中年男人,而他,就是威震三湘的——阮三籍!

“等一等!”我看清了过来接何西的男人的脸,神色一凛,这人一张长长的马脸,正是那日跟我们斗船的老彪。

却见老彪被我一叫松了手,跪下来。

“小人给少爷磕头赔罪,上次在沅水上多蒙少爷相救,老彪知恩不报,禽兽不如,就是婊子养的贱种,小少爷要打要杀请便。”

我被他这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弄懵了。

“小少爷不解气是应该的,总是老彪这根舌头生的多余,今天就割了去。”老彪说了竟真掏出亮晃晃的刀子。

我吓白了脸,“不要!”

“怎么,小少爷觉得还不够么?”阮三籍抽了口烟,微笑问我,“阿彪是我兄弟,做错了事就是要受处罚的,小少爷要觉得不够,尽管说就是了。”

我根本说不出话,我不明白阮三籍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处罚老彪了?他只是说话得罪我,而且那次比船他也受过教训的了,为什么要割了舌头?

“阮三爷不去吃酒?”三堂哥的声音插进来。

“三少爷也在呢”,阮三籍对三堂哥拱手,“他们闹酒呢,我酒力不好,出来转转透口气。”

他说了又转向我,“小少爷这么淋雨可不好啊。”

我立刻想起何西,忙道:“我不要你割舌头,你……你立刻把何西送到大夫那里,好好救治,一定要救活了他。”

“是。”老彪磕头答应。他背起何西就往后门去,他力气比我大多了,背了何西一点不吃力的样子。

我立刻就要跟出去。

“玉堂弟弟,你不能去。”三堂哥不知什么时候竟也站在了雨里。

“我得去看看。”

“你不能去!待会就有大夫来瞧你的!”

“我没病,不要大夫瞧!”我想甩开三堂哥的手,可他为什么握的这么紧,我的手都要被他握断了。

“我说了,你不许去!不许离开这个家!”三堂哥突然提高了声音,呵斥起我了。他脸上全没了笑容,这么凶,这么严厉的样子。

他从没有这样对我说过话的,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我跟去了,我只是想看着何西能醒过来。我真不明白。

这个晚上有好多事我都不明白。

“玉堂小少爷,你就听三少爷的别去了。雨太大,你脚步慢,跟了去反而不好。而且三少爷也说了待会有大夫来瞧你,你要不在了,太老爷要不高兴的,你不是叫三少爷为难么?”阮三籍依然慢条斯理的说话,“你要信不过我,执意跟去也无妨的。”

“不……我怎么会不放心……”

“那就好了,你先回去,何西要有消息老彪会来通知你的。”

“好,谢谢你,阮三爷。”

“不用……我是自己挺喜欢何西小子,不用玉堂少爷来谢的。”阮三籍摇头道,“三少爷还是带玉堂少爷休息去吧!这雨可真大啊!”

三堂哥拉了我手对阮三恭身行礼,“三爷自便,我带玉堂弟弟先去了。”

走上长廊,我又忍不住回头。阮三籍还站在雨里,他自己吐出的烟圈把他罩的象在云端一般看不清楚了。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不能睡,一闭了眼睛就是何西那时爽朗的笑容,还有断了的腿。

天才蒙蒙亮,我就起身,打算去打听何西的消息。

“玉堂少爷,你怎么起的这么早?”湘湘也象是一夜都没睡好,眼圈肿着。

“睡不着,老彪没来消息么?”

“没。”湘湘垂着头。

我皱眉,问道:“真的没?”

湘湘不说话只是摇头。

我疑心起来,“湘湘……别骗我!”

湘湘还是不肯说话。

我急了,“你不说,我自己去找!”我说了话,连外褂也不穿就往外去。

“玉堂少爷……不是我要骗你……是……是三少爷不许我说。”眼泪就在湘湘眼中打着转。

“何西到底怎么了?”我忐忑不安。

“老彪五更的时候来过了,他说这里的伤糖不够要带何西去百鸟集,今天一早就走。”

“一早就走?”

“是。”

“百鸟集在哪里了?”

“就是骂娘滩下路了。”

我抓了湘湘手里的外褂就跑,满腹怨气,三堂哥怎么可以这样,他该知道我最关心何西的伤了,怎么可以不告诉我?

三堂哥到底怎么了?我一点都不明白他。

码头上一只小船泊在哪儿,几个人站了一边“何西!”我大声叫着,奔到近前。

“是玉堂少爷啊。”说话招呼的是阮三籍,“三少爷还说你昨夜累着了今天不来送呢!”

我才注意到阮三籍身边站的正是我三堂哥,他一身雪白的西服,虽然憔悴许多却依旧这么神气。

“是湘湘告你的?”三堂哥站在我边上轻声问我。

我不答话,只对阮三籍道:“阮三爷,我也跟你去百鸟集玩可行么?”

“这……有什么不行的,我请都请不到呢!”阮三籍呵呵一笑,却意味深长的望了三堂哥一眼。

“玉堂弟弟,别这么任性了。你还没有禀告爷爷就擅做主张,回头爷爷可是要大大生气的。”三堂哥对我笑道。

“不,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去百鸟集!”

三堂哥的微笑僵在嘴边。

“三少爷莫不是担心我要怠慢了玉堂少爷?”

“哪里?我是怕玉堂弟弟年纪小,行事任性倒是要给三爷添麻烦的。”

“怎么会呢?玉堂少爷是城里来的,可不知有多懂事呢!”

“既然三爷这么爱惜,本来也不该推辞,只是爷爷那里……”

“太老爷那里只说阮三籍请玉堂少爷去做副画就是了。”

这两人自顾自的说话,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是我要去百鸟集与他们有什么相干的,与表叔公有什么相干的。为什么要问他们的意思,为什么要表叔公同意了?

何况昨夜那事之后,我再不愿意见到表叔公,就算见到了我也怕再不能照父亲的意思说那些虚伪的话,我只想吐。

我气往上冲,大声道:“就算表叔公不许了,我也要去百鸟集!”

我瞪住三堂哥。

他的脸色变的十分难看。

阮三籍抽了烟,望望我,又望望三堂哥,似是觉得很有趣,笑道:“三少爷,那就这么说了。玉堂少爷这么喜欢百鸟集的风光,你就别勉强他了。少年人很是倔强的,勉强不来。”

三堂哥礼貌的笑道:“是。三爷这么说,我就这么回。那我玉堂弟弟要烦劳三爷照顾了。”

“请放心,总不会叫玉堂少爷受了委屈的。”阮三籍向三堂哥点头。

我站在船头,迎风立了,我知道的就在我身后一双明亮犀利的眼睛一定是凝注我身上的。

只怕就是再也看不到我身影了,这双目光也肯收了去。

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酸楚起来。

“何西没什么大事,现在还在睡。”

站在我身边的是阮三籍。

“是。”

“其实三少爷待玉堂少爷是真好。”

“是,我知道。”

是,我知道的,我就是因为知道才这样对他的吧。

我的糖哥哥,就是因为知道他对我好,我才百般任性的吧。

我真是坏透了的孩子。

我回头去看,晨雾里早看不到三堂哥的影子了。

我怅怅叹息。

寒冷的季节 发表于 2024-10-10 13:28:47

湘湘(9)

十一月,天已经冷起来了。

何西腿上的伤渐渐好了,扶了人已能下地行走。来看的大夫都赞何西身子强健,若是普通人这样的伤怕就是大半年也未必好的全了。

我想何西是好动的人这么干躺着总要烦心,所以每日必有半天跟何西一起,本来该我陪他解闷的,可我讲来讲去不是学校的事情便是家里开舞会那些洋人闹的笑话,翻来覆去,我又讲的不好,后来就变成何西给我讲他遇到的好玩事,不仅有小时候同人打架的事还有弄水行舟掉到江里的险事就是上树掏鸟到山里挑柴,我也总能听的入迷。

何西虽然没有读很多书,但论到说话却是我生平见到这些人里最妙的一个,常常只是普通一句话,他突然蹦出几个俚语粗话却就生动起来。

我想,这样的人必是有天赋,若不是因为家境条件,能到学堂读书写字,前途未必不如我这样的富家子弟。

这些日子三堂哥也来了一次,给我送画具还有其他一些吃食。

他象是有话要对我说,可到了最后他还是只关照我做事别太任性,有些事情若看不下去也决不要强出头的。我知他是担心我,心里感激。

我跟他说何西已好了许多,请他去看,可他终于推说急着回去还是没有去。那日在码头送他,他交了只荷包给我说是湘湘绣了给我的,我总觉得他神色不对,还没有开口问他,他却已经上船走了。

百鸟集的日子过的可比在表叔公家快活多了。虽然吃饭穿衣并没有专门人来服侍,但行动言语却可随心所欲,再不必担心哪个长辈会突然跳出来指着鼻子训斥。

阮三爷虽说是借口要我来给他画画的,却从没给我指派什么题目,每次我问起他,他总是笑笑叫我随便画就是了。

我想着要是随便画些景色也可以敷衍,但阮三爷是救了何西性命的,为人又这样豪气,他说随便那是客气,我总不能怠慢他的。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我的脑袋也一天比一天钝了。

阮三爷却叫我不必着急,能画最好,要是画不了留几个字给他,他也很欢喜的。他总玩笑道,日后我要是出了大名,他拿了我名字出去也能卖大钱。

于是,我就这么厚了脸皮住下来,每日里不是跟何西说话,就是与阮三爷下棋,要不就是到百鸟集的茶楼听人说书,这些天听下来,不少湘西土白,我竟也可以明白。

阮三爷手下兄弟可真是不少,常常我走了路上迎头一个陌生汉子就会当街给我鞠躬,初时我还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他们也总是什么话不说,鞠完了躬,自走自路,后来我悄悄问了何西才晓得,因我是阮三爷的贵客,他那些弟子见我必要行礼,不然还要受罚。

我虽然不以为然,可何西却叫我不可去跟阮三爷说,人家是对我好意客气,我要是说了,会给人当是不识抬举的。

何西说的这样庄重,我虽觉得奇怪但想这是阮三爷他们的规矩就象表叔公的那些规矩怕是一样的,对他们必是很要紧,我也就再没提过。

我知道阮三爷是有妻子的,大家都叫她阮家嫂子,头一次见她,是在阮三爷家,她给我端茶。我真是差点没惊掉了茶盏。

虽只一照面,阮家嫂子还低了头的,可我是学画之人,有什么特意景色,只消一眼,就算隔的再远,只要叫我看到了,总不会忘,也决不会搞错的。

所以我知道,阮家嫂子必是那日我跟何西在骂娘滩赛船赢的时候远远望见的那个白布素衣女人。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女子风姿极美,飘飘如仙,那日近了一看,就见她年纪怕比三堂哥还要小了几岁,长眉弱肩,娉婷伶仃,低垂的眼帘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但那双凤眼只微微挑起却有万众风情。她静静立在阮三爷身后听我们说话,神飞天外,偶尔露一个眼色给我,我已魂魄尽去,只恨不得立刻奔出去拿了画笔把她那灵动撩人的妩媚尽付画纸。

那天我与阮三爷说话便神思恍惚,只是幻想若将这神仙似的姐姐画下来,就是不能给人观赏,只自己看了也是高兴的很的。

后来我再去阮三爷家,说是去陪三爷下棋,其实却只为了能多见阮家嫂子几面。

可惜自那天初见之后,我便再没机会见她了,她似是不大愿意见人一般。

我想她这般年轻貌美却每日间不能沐浴阳光,开怀畅笑,只得躲在屋中刺绣,日子可无聊的很了。

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跟三爷说我想到题目了——我想为嫂子画副像。

阮三爷原本一直看着棋盘的眼睛突然刀一样滑过我面上。

我被他看的冷汗冒出来。

“小少爷真要画她?”

我缓慢的点点头,只觉得我这颗脑袋变的有千斤重了。

阮三爷轻轻敲了棋盘,许久不说话,面上的表情古怪的很。

终于他开口道:“好吧。”

我这下算是松了一口气。

回去何西那里,我兴高采烈告诉他我要画一个天下一等一的美人了。何西问是谁,我告他是阮家嫂子,何西却惊的把手里的碗摔碎在地上。

我急忙跑过去看他可有划破了手了,小时候我要摔了什么东西奶娘就会念叨“岁岁平安”的。

“三爷答应了?”

“是啊,他答应了呢!”

我看到何西那副神气就象三爷面上古怪的表情一样。

我问他,他却只是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真是高兴的很了,也不再多问,第二天一早就兴冲冲跑去三爷家。

我想着总得先去给三爷问个好,要不就太没礼貌了。

这么着便往三爷的书房去。

三爷虽是江湖人,他家原是开米粉馆的,但他那书房却比一般读书人的还考究,什么书都有竟不比我家的书房逊色的。

才要敲门就听里边老彪的声音,“凤凰那边的事已经了了,执法老幺把老十一做了了帐。”

“恩,拿些柴米钱给老十一的宝贝孩子送了去。错在老十一一个,不能累了他宝贝孩子的。”

“是。”

“其他还有事么?”

“……要紧的没了,不过我听说……湘湘,哦,就是状元家的那个阿炳的小女儿。”

我本不打算再听,却不意听到了湘湘的名字。

“是那个挺水灵的丫头吧。”

“就是她了。”

“她怎么了?”

“好好的姑娘家……落洞了,真是可怜。”老彪的语气竟是同情的很。

我踱到院子里,想不明白“落洞”是什么意思。抬头间就见阮家嫂子正在门口梳头。

“嫂子早。”

“小少爷也早。”阮家嫂子还是初见时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

“嫂子可知道落洞是什么?”我心里记挂着湘湘。

“落洞……小少爷打听这做什么?”

“我……我听人说起了,挺好奇的。”

“落洞的都是女人。”

“为什么都是女人?是摔在洞里么?”我焦急起来,怕湘湘不会受了什么摔伤了,那温柔可爱的湘湘,我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能见她吃苦伤心的。

阮家嫂子嘴角露出点冷笑,“是遇到洞神了,那是洞神的新娘。”

我发了一阵懵,“胡说八道,这世上那里来的洞神?”

“你要不信也没法子。”

我顿时顾不得来意,又返身要找老彪问个清楚。

才走到书房门口就看老彪正恭敬的关门退出。

我忙上去拉了他就问:“老彪,湘湘到底怎么了?”

“啊呦,是玉堂少爷啊,近日可好,小人给少爷磕头。”自那次老彪向我请罪,他每次见我总不忘记要对我磕头,我可是烦不胜烦。

“不用了,你快跟我说湘湘怎么了?”我哪里要他磕头了,我这一心都只想着湘湘那丫头。

“唉,实在可怜啊!”

“你快说啊!”老彪这口气叹的我越发不安起来。

“湘湘丫头落洞了。”

“怎么?怎么会的?她怎么落洞了?”

“我听状元家下人说的,听说三少爷那大舅子要娶湘湘做第六也不知第七房姨太太。狗娘养的××,迟早被女人剪了下处去!”老彪吐了口口水骂道,“少爷,我这可不是骂你啊!”

“我知道,你快说下去。”我急着催他。

“哎,少爷你是知道阿炳那老糊涂,只要是主子,就是放个屁也是香的,这还不忙不迭的答应了。可谁知道湘湘丫头说什么也不肯,还当面摔了彩礼,嘿,真是有种的很!”

“那后来呢?”

“后来,听说她还赏了那个姓苏的一巴掌。”

“啊!”我惊叫一声。在我印象里湘湘是这么安详温柔的女子就是说话也从来没有大声过,遇到天大的委屈也必是合了眼泪咽下肚去的,哪知道她竟也这么烈性。我心中不禁对湘湘更是爱惜几分。

“那天杀的真不是人,居然说……居然说湘湘早就是他的人了。这可不了得了。少爷是不知道我们这里女人要是失了贞节可比死都要命啊。”老彪又是叹了口气。

“我……我……”我气的紧握了拳头说不出话。

“本来以为这么一来湘湘定是非嫁他不可了,可谁也没想到……湘湘她居然宁可让那些宝贝子给她验身子。啧啧,这丫头了不得啊!”

我只觉鼻子陡的酸起来了。

“再后来,湘湘虽然给证明没有失身,可……可却从此再不肯吃饭,听说那事之后状元家的太老爷出面说了,还是要湘湘嫁了过去。又再后来,就听说湘湘落洞了。听说她整天整天拿了一副自己的画像说是河伯给她的聘礼,还说她的河伯象什么,什么宝玉似的。”

“画像?”我知道那是我给湘湘画的。

“后来我上了船了又听人说湘湘……湘湘终于给河伯接了去了。”

我猛的抓住老彪的衣襟问,“什么叫给河伯接了去?”

“那……那不就是……不就是落到沅水去了?”老彪象是怕了我的神色,说话都结巴了。

“不……不可能……决不可能!”我大声吼起来,指着老彪的鼻子怒道:“你为什么编了故事来骗我?”

老彪极不服气,“玉堂少爷你说什么老彪都认的,只是我是三爷的弟子,我们有规矩的是不能说假话骗人的。你要不信可以去问你家三少爷。我听说了,那天湘湘跳水的时候他也是在的。”

我双膝一软,退了几步才扶了柱子站定,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湘湘……湘湘!”撕声大叫着湘湘的名字,我只是不能相信这总是对我羞涩微笑,山水般灵秀的女子真的已经不在这人世了。

“小少爷,怎么好两天我不来同我说话解闷了?你这一不来的,我可无聊的要死。”何西还不知道湘湘的事,见我去瞧他,高兴的笑起来。

“我……我有事忙。”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同他说。

何西望着我,我急忙转了头假意去开窗。

“是出了事吧?”何西实在太聪明,我瞒他什么事,他总能猜到的。

我捏着那天三堂哥给我的荷包,泫然欲泪,我终于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总觉得三堂哥象是有话要同我讲。我现在才知道的,那天,就是那天,是湘湘落水的日子。

那是湘湘要给我的么?

她把什么装在里边给我了?

是她的希望么,那年轻生命炽热的希望却被沅水无情的熄灭了……

“湘湘死了……”我知道再不能瞒何西了。

“怎么……怎么死的?”

“先落洞再跳水的。”我抹去脸上的泪水。

“是那个……狗养的苏文卿么?”

“是,你怎么知道?”

何西突然笑了,这突兀的笑容让我心里一惊,他道:“小少爷还记得那天吧,你摔烂灯笼的那天。”

“我记得。”我不明白何西提那天做什么。

“那天我不是一个人在染坊的,我是去找湘湘的。”

“我……我怎么没见到湘湘?”我记得很清楚染坊大门关的紧紧的,若湘湘真在,没道理我去了也不出来见我的。

“因为……因为,她不能出来见你。”

“为什么?”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妥,却猜不到哪里不妥了。

何西忽的重重敲了下床板,恨声道:“因为她那天差点被那狗养的杂种侮辱了。”

我推一步撞在桌上,一只茶壶掉地上摔碎了,茶水流出来,湿了我这几天穿的布鞋,我浑然未觉。

“你……你那天宁可给苏文卿打也不肯告诉我真相,是为了……是为了保护湘湘的名声是不是?”我颤声道。

“湘湘是好姑娘。”

“何西……你……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带她走?”我的眼泪苦的象盐巴。

何西惨笑,“你以为我没试过?”

“她不肯?”

何西脸上八块肌抽搐。

“是嫌你没钱么?”

“湘湘不是贪钱的姑娘。”

“那为什么?”

“她……她心里有人了。”何西的声音这么苦涩。

我望着何西强忍伤痛的表情,突然心痛的不能自己,再直不起腰,靠在桌边,喃喃道:“难道是我三堂哥?”

“不是的!”何西突然瞪着我大声叫道。

“那是谁?”我茫然问。

“是……”何西的别过脸不看我,“是你!”

我大吃一惊,低头去看手里那只针脚细密,绣着一枝茶花的荷包。我记得我偶尔一次曾跟湘湘说过的,我最爱的花是茶花。

这茶花在我眼里慢慢幻成湘湘的脸,湘湘在叫我“玉堂少爷……玉堂少爷……”

——“玉堂少爷,这书上说的真是假的么?”

——“玉堂少爷,你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只有你信我……为什么只有玉堂少爷你才信我?”

“是我……是我害了她么?”

原来,原来这世上真是有洞神的。

原来我就是那个害了湘湘的洞神。

我仰天大笑起来,眼里的泪水大雨一样撒下来。我转身往门外去。

“你要去哪里?”是何西在问我。

“我要去找湘湘……我要跟她赔罪……”我直楞楞往前去。

突然身后给人一把抱住了。

我挣不开,软下来,“是我害了她的……是我……是我……”

身后那人放开了我,重重跌在地上,发出“碰”的一声。

我一震,才看到何西摔在我面前,脸色白的象透明了一样。

我望了何西,问:“何西……你,喜欢湘湘的,是么?”

何西那双明亮黝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我却一句话也肯再说。

我的眼泪滴在荷包上。

我现在才终于知道了,这灿烂华美的荷包原来竟是湘湘一生没能付出的爱情。

我的手一软,荷包落在地上。

这荷包太沉了。

这一生,我负担不起。

zfw小心心 发表于 2024-10-10 13:30:14

湘行(二)阮家嫂子(1)~~~

湘湘的死让我心中伤痛不堪。虽然我每天还是按时背了画板去为阮家嫂子作画,但当初那种股子激动的心情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每日里我还是会去与何西说说话,只是我们谁都再没提过湘湘。我知道的,有些说不出的东西在我们心里扎了根,再要拨出来却是没可能了。何西眼睛里有些我不懂的东西叫他那双眸子越发黑起来,深的让我莫名的害怕了。

何西的伤完全好的那一天是十二月初八,眼看就要过年。何西对我说要去常德为阮三爷办货。我不明白三爷手下有这么多兄弟,为什么要派伤势才刚好的何西去,问了三爷,他却只是抽着烟袋笑笑没多言语。

常德离百鸟镇不算远,却也不近,是凤凰驻军营房所在。何西不在的日子,我越发孤单。虽然三爷有这么多兄弟敬重我,可又有谁能象何西一样跟我说笑话,他们只会恭敬的叫我“玉堂少爷!”

阮家嫂子的画像已经快画完了。因为再找不回当初的激情,其实我对那副画像并不满意。但这是我自己对三爷提的题目,无论如何总不能自己食言反悔的,就是硬了头皮也得完成了。

“小少爷为什么一定要画我?”阮家嫂子这天穿的明黄的棉袄罩衫,上头绣的花样我没见过,却也很美丽,其实她那样窈窕的身段无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我被她瞧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低了头道,“我说了嫂子不要怪我唐突。”

“你直说好了。”

“因为嫂子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若我不把嫂子画下来,以后定是要后悔的。”

阮家嫂子嘴角又露出那种冷冷的笑意,眼梢一飞,“小少爷在城里见的美貌小姐还不多么?没的却拿我取笑。”

“我不说假话的。城里的女子也有很美的却跟嫂子不一样。”

“那里不一样了?还不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的?”

“自然不一样的。”我从椅子里站起来,指着窗外一指寒梅道:“她们可以是芙蓉,玫瑰,可嫂子却是冷冬的寒梅……又美丽又寂寞……”

“真是个小少爷呢!”阮家嫂子突然笑起来。

这是我头一次见她笑的。我才知道古之人诚不我欺,这天下真是有能一笑倾城的女人的,为了这样的笑容就是倾城覆国也没什么可惜。

我呆了片刻,只觉久违的激情在胸口激荡,忙叫道:“嫂子你就坐那里别动。”

我返身拿了画笔就画。仿佛不是我的手在作画而是胸口那股就要喷射出来的激情。画笔在手里游龙一样舞动。雪白的画纸上一个倚窗微笑的女人已经跃然纸上,她笑的这么多情却又这么冷淡,这么妩媚又这么清雅,她那双秋水星子的眼却寂寞的一如外头飘起的雪花。

阮家嫂子真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虽然她是对着我的,可我知道她并没有瞧我,就象第一次在阮三爷这间书房里见到的,她又开始神飞天外了。

“嫂子,你在想什么?”我好奇起来,忍不住问。

“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叫何西的弄船很好呢。”

“是呀!”说起何西,我心里立时欢喜亲切起来,听人赞他,我更是骄傲,“何西很能干的,又能弄船,又能做灯笼,我还见他帮帐房收租呢!”

“他跟那个湘湘很要好吧?”

我心里大痛,连画笔也要拿不住了。

“怎么?莫不是连小少爷你也欢喜那个湘湘的?”

我摇头,“湘湘死啦……是我害她的。”我就怕自己再要哭出来。

父亲说过的,男子汉不可轻易流泪,小时候就为这个父亲常常要训斥我。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就不可以哭呢,男人也是会心痛的,若是不哭,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我低着头,用力吸鼻子,我总记得不好在陌生人这里哭,那是要给人瞧不起的。

书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窗外雪花倏倏而下。

突然一只洁白的手伸过来,搂住我头颈,“那都是命,跟小少爷没关系的。”

这声音虽然冷清说的却是宽慰的话,本来还能忍住的眼泪这一下刷的流了下来。

这些日子我心里翻来覆去总是负疚。在何西面上更是不能吐露半个字,憋的我只怕自己就要崩溃了。

“是我的错呀……是我招惹了湘湘的,是我给她画的像,是我给她看的《红楼梦》……是我,是我,全是我呀……何西也生我气了,何西也要不睬我了……”我象小时侯一样狠狠的哭出来。

阮家嫂子就象我奶娘一样搂了我脖子,也不说话,只轻轻拍着我的背脊。她的手虽然冷却这么温柔,象是一心一意要叫我放在心里的担子。

我抬了一双泪眼去望她,她的脸色白的象外头的雪花,那艳丽的嘴唇却是雪地里的梅花,一向冷清的眼睛这时候却是初春融化的一泉雪水,荡漾着温柔的暖意。

这时候我全没当她是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在我眼里她竟象母亲一样慈爱的,我只觉得满心的伤痛都是应该同她说的,就是再不能跟其他人诉说的心意也是可以告诉她。别人或许会笑话我,看不起我,可她是一定能了解我的,“嫂子……我是坏人吧,我是最坏的人吧?”

阮家嫂子摸着我头发,柔声道:“你是乖乖的小少爷,是城里的大画家,怎么会是坏人呢?连三爷都这么看重你,怎么会坏呢?你只是心肠太好罢了!”

“嫂子!”我真是感激她,伸手抱住她腰。

忽然,响起重重的敲门声。

我急忙放开了手,擦了擦眼泪。

因我与阮家嫂子独处一室,总是不方便,所以每次作画书房的门总是开的。

我已经看到了,房门口站的正是何西。

“何西!你回来啦!”我欢喜的叫道,立刻奔到门边。

“是的,玉堂少爷,我回来了。”何西站在门口就是不进来。

我拉他手,“快进来啊,外头下雪呢,可冷吧?”

何西瞥一眼阮家嫂子,恭敬道:“嫂子!”

我脸上一红,但看阮家嫂子却是神色如常,只淡淡点点头,“你们说话吧,我去给你们端茶。”

“多谢嫂子!”“不要了!”我和何西几乎一同出声。

阮家嫂子看看我,又看看何西,还是走了出去。

“何西,你不是不欢喜喝茶的么?”我搞不懂,何西做什么要叫阮家嫂子倒茶了,我们三人一同说话不是很好么?

“我现在突然想喝茶了。”

我不再计较这些小事,拉了何西坐下来,问,“何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见过三爷了么?事情办好了么?腿伤还有疼么?”分别这些天,我对何西想念的很了,这一见面就觉得有好多话要问他的。

何西笑着道:“恩,托小少爷的福了,该办的都办好了,就是不该办的也凑巧办的不错。”

我见何西笑的跟平常很不一样,象是有什么事瞒我,不由道:“何西……你干了什么有趣的事做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有趣的事,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何西转脸去我画的像,“这是小少爷画的?”

“是呀!怎么样?”我得意的站起来。

“我是不懂的……”何西望着我,突然严肃起来,“小少爷以后还是离嫂子远些的好。”

“为什么?”我想何西定是看到我刚才抱了阮家嫂子的样子了。我脸上一红。

“你自己该知道的。”

“什么叫我自己该知道的?”我皱眉,怎么三堂哥说话不清不楚的,连何西也学了这坏毛病。若觉得我做错什么直说就是了。

何西不说话,只是望着我,眼睛又黑又深。

我被他看的浑身不舒服,火起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你看到了是吧?”我没想到何西再回来这头一次见面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非得闹的这样的,“我跟嫂子什么也没有,我只是伤心湘湘的死……嫂子安慰我而已……你,你别乱想!”

“我没有乱想。”何西说的倒是平静。

“你没有乱想,那为什么叫我离嫂子远点?那是什么意思了?”

“小少爷忘记湘湘了么?”

“没有。”我大声道。我怎么会忘记湘湘,她那只荷包就躺在我怀里,这一生,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没有就最好。”何西再不看我,只望着窗外,脸上再没了当初初见那时的神采。

我心里一阵酸痛,象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轻声问:“何西……你,怪我么?”

“什么?”

“你怪我抢了你的湘湘么?”这句话其实我早就想问的,可我却在害怕。

“没有。”何西摇摇头,“她向来没喜欢我的。她向来是喜欢读书的少爷的,她只当我哥哥一样。”

“那你呢?”我追问他,我为什么要追问他?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何西笑笑,嘴角却很苦涩,“我也不知道。”

我们都没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抬眼去看何西,他却不肯望我。窗外雪花更大了,这个年节怕是很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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