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若沧海》 BY 安迪 【完结】
【内容简介】在《覆雨翻云》那一片种马乐园的沙漠里,竟开出耽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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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美男子厉若海,直到48岁慷慨战死,也没有碰过一名女子
——他孤独终老,真的只是为了追求武学的天道?
——或者,因为心里是满的,才会任由怀中空着?
覆雨剑浪翻云说:“厉若海有种震慑人心的英雄气质,造成他睥睨当世的气概。”
稳坐天下第一位置垂60年的魔师庞斑说:“天下间除了我和浪翻云外,再没有第三个人能胜过厉若海。”
小魔师方夜羽说:“以他那能使任何女人倾倒的容貌体魄,竟能48年来半点也不沾女色,已可知此人意志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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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黄易原著《覆雨翻云》,除了YY庞斑对浪翻云的感觉,就是可惜厉若海和烈震北——这两位黑榜高手级别的超级大龙套,除了救活风行烈,好像啥也没干。
可是红枪厉若海的风采……梦寐难忘。
和潋潋友一起编这个故事,算是向那些江湖风云中的龙套们致敬……
【正文】
有若沧海(黄易 覆雨翻云同人)
作者:安迪
〇一、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应念领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张孝祥《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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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烈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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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厉若海,正是他最狼狈的时候:他被一群恶意攻击的人包围,还背着明显妨碍身手灵活的巨大包袱,战斗得很艰辛,苦苦撑持。
那是在遥远的25年前,当时才23岁的厉若海当然还没有踏入黑榜高手之列。那时候,江湖上还没有邪异门,连“邪灵”这个绰号都还没有产生。
我能记住这样一个偶然路遇的陌生人,当然是因为这个神情坚韧的男人有一张令我惊叹的脸——金红夕阳映在那张大理石雕般的脸上,英俊到几乎不真实的容貌令人惊叹,加上伟岸的身躯,实在很像一幅动态十足的画。
即使在那样惨烈的氛围中。
即使风流自赏的烈公子惯于流连风月、依红偎翠,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身体挺得比他手中的枪还要直、神情暴烈的男人,比我见过拥抱过的任何一位美人都要令人震撼。
即使在多年以后,我宁静切盼死亡莅临的此刻,想起25年前那轮绝美的夕阳,和落日余晖中更灿烂的他,心依旧充实而愉悦。
真正的美,一定会强烈得这样叫人失态吧?
厉若海身边飞溅的鲜血、不断有人凄厉惨呼倒下的血腥场面,深深刻在我记忆里。除了那张英俊绝伦的脸,另一个让我此生再也忘不了这张脸的原因,是他那种一旦决定后绝不放弃的倔强神情——比如说,非要救无亲无故的婴儿,导致被围攻,差点命丧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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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烈震北。
当世名列黑榜高手的十个人当中,我可以算是最与世无争的一个。
出身世族名门的我,从小是习武的奇才和家族的骄傲。可惜十一岁上得了奇诡绝症,命悬一线。多亏百年大族积下深厚福泽,烈家长房长孙病危征求医糖的消息传开,某个曾受叔祖恩德的高人及时赶到,传我神机莫测的医术。
命算是保住了,但随时可能会还给老天爷。于是烈震北不再承载家门荣耀的使命,从此杖着精绝的武功医术,只为了延续腔子里那一口气,苦苦和老天爷争持。
当生命的全部意义或者目的,就只是活下去本身,换了你,会怎样?
——努力不要浪费这么珍贵的“活着”,好好享受?
是的,我就是这么做的。在家人的纵容甚至鼓励下,我十二岁就和贴身丫环泠儿尝试了男人的滋味。武功医术大成后,怀大叠银票逍遥江湖,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睡最柔软的丝缎床、披最洁白的轻裘、听最清幽的琴曲、抱最柔媚的女人。
——厌倦?
也有一点。即使对着一树白雪红梅,端起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酒,在江南身价最高昂的女人微笑注视下慢慢品味着,心还是会莫名苦涩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属于自己的性命,就像春花秋月,看似天经地义值得细细珍惜好好玩味,却不可能踏踏实实属于自己。
不是没有朋友:能结交一位神医,绝对是江湖人视为超值的投资——认识烈震北,就等于多了一条备用的性命。面对危机四伏的铁血生涯,谁会放弃可能的有力救援?所以我身边全是亲热的笑脸,过得优渥,而寂寞。
是的,寂寞。
别人细密计划明天或十年以后怎么样,我不需要。这种“走在千万人之众,却和人人不一样”的滋味,变成寂寞的毒蛇,纠缠入骨髓血液。
话题还是回到26岁初遇厉若海的那一年吧。
明知道生命质量必然被这具病残的身躯拖累,已经成名的我游荡江湖,怀里还是从来不空,永远依偎着娇俏笑靥美女,却不可能考虑什么长久伴侣——不知自己明天是不是还活着,怎么还可能有未来?
就这样自怜自赏浪迹红尘,直到看见血战中苦苦保护背后襁褓中婴儿的厉若海。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之前种种颓废和放弃,实在轻浮可笑:这个相貌比任何我见过的美人都出色的男人,耗尽力气战斗,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孤儿,拼上性命。原来,只要生活在这个动荡的世界,没有人知道自己明天是不是真的会死,不管有没有得绝症。
厉若海的厮杀,是在维护一条脆弱生命活下去的可能性。
生命是如此珍贵,值得我们尽一切努力去争取。
恍然顿悟的我,立刻展开行动:试图跟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并肩作战,施展我的绝学针法,帮他脱困。
可惜我太迟钝,或者优裕生活的人不容易瞬间弄清楚这时候需要战斗。总之,当我摆好姿态预备出手,厉若海已经结束了浴血战斗,正预备施展身法离去。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出声招呼:“画蛇添足,徒留笑柄——但还是想结识兄台。我叫烈震北……”
他的步伐略缓了一缓,朗声笑:“在下厉若海,年方23岁,不敢在神医面前腆颜称兄。相信在不久的将来,烈兄听见在下的名字觉得如雷贯耳,就像人人都知道你巧夺造化。刚才相助的心意,五内铭感!”
看着那个逐渐消失在夕阳中的伟岸背影,心底默默感激。
烈震北终于知道了,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是否保证明天自己还活着。只要还有东西值得你去拚命守护,生命本身就有价值。
就这样,厉若海,这个像丈二红枪一样锋锐挺拔的男人,走进了我的生命。
那夜之后,他挑起抚养婴儿的重担,并给了他一个名字,叫做风行烈。
往后的悠长岁月里,我常常忍不住想,他给孩子这个名字的时候,跟我只是互报姓名的泛泛交情。这个“烈”字的由来……跟我有关么?
〇二、向荻花枫叶又伤心
一例苍茫吊古
向荻花枫叶又伤心
只琵琶响断
鱼龙寂寞不曾醒。
——左仲甫《南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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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修夫人谷凝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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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双修府的继承人和这一代的双修夫人,我谷凝清的性命根本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代代相传的复国大业。甚至连选择丈夫也不能尽如己愿,因为他只是助我练成双修大法的炉鼎。
有些人却足够幸运,性命居然属于自己,比如厉若海,比如此刻我面前坐着的烈震北。
看着他优雅书卷气的面孔,和那双比美女还要纤长的手,多少为他的过分苍白担心。更多则是感激:为我一封求助的信,他就放下了清歌美人和逍遥生涯,匆匆赶来。即使两家世交,也多亏他肯顾念我们从小一起玩的情份。
“多谢烈世兄赶来,辜负多少美人心。”我微笑敛袗行礼。
“凝清妹不用客气。”他微笑,“听说你早已想遁入道观,居然转性子主动招惹凡尘,还飞鸽传书邀请我来救人,怎么能不凑凑热闹?”
想到这艘双修府船飞快赶路的目的,以及那个可能需要我们去救的人,深沉的悲哀掩上心头,我苦笑:“也许……根本就不用救。”
烈震北愕然:“这算哪门子哑谜?”
“他居然去挑战魔师庞斑,能剩一口气活着下山的希望,微乎其微吧?”我幽幽叹息。
厉若海,武林中彗星般崛起的高手,正一手一脚开创邪异门基业的骄傲男人。想到那张英俊到任何女人都不由自主会陷落的脸,我不由一阵欢喜,一阵悲哀。
难得他还记得谷凝清,居然飞书来说“魔师庞斑名垂江湖逾四十年,厉某已动身会此天下第一高手。憾有心会猎、无计抚孤,风行烈尚幼,若有不测,望双修夫人代照料5龄稚儿。”见到信,我的心脏当时差点停止跳动,顿时忘记一些日常琐碎思虑,唯一的念头,就是出来接应他——当然,很需要邀请一位神医陪伴,以备不时之需。
为复国,双修府的谍报眼线遍布江湖,既已知道他做什么,找个合适的地方等,还是做得到的。
烈震北清秀的脸上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为某个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愣头青,你就一直不能跟妹婿好好相处?姿仙那孩子都快两岁了,何苦……”
双修大法能令夫君享受到极致的快感,但炼成神功的心法,必须是他对我有情无欲,我对他有欲无情。这样错位的夫妻,怎么好好相处?但这属于双修门的绝密,没法对烈震北解释。
我只能苦笑:“如果你见过厉若海就会知道……那样的男人,怎么忘得了?”
他眼神忽然震荡:“厉若海?”
然后,沉默。
船舱里安静得有些尴尬。只有长江水温柔地拍着船舷。
当年,初长成的我按双修府的传统,为寻觅夫君游历江湖。可是那一丝柔情,全部系在了萍水相逢的厉若海身上。
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遇到了命中的劫数:这个英俊到极致的男人,却一心探索武道的极致,还选择了“上窥天道、成先天道胎”这条最艰辛的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练虚合道,这四句话总结了整个由后天而先天,由先天而成圣的过程,但其中包含了多少痛苦、血汗、智能、期待、渴望和舍弃?除了“男人当有所作为”这信念之外,厉若海的身体、精力、智慧,几乎全奉献给了武道。他的心里,还住得下女人吗?
对于我的倾诉,他亲切笑着,当凝清只是不懂事的小女孩。
而今,我的女儿谷姿仙已经开始咿呀学语,他的悍狠傲岸却一点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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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一叶水舫,泊在芦花深处。
独坐船楼,执长笛幽幽吹奏着,任夕阳最后那一点暗红光焰慢慢变成银白的清辉,岸边白色荻花只剩下朦胧的影子。
渐渐,天色早已全部黑透,深露湿重衣。
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像是怕吵醒我的沉吟:“厉若海一直沉睡中,还没有醒来。怕你担心,过来说一声。”
不敢回头,怕烈震北看见我脸上纵横的泪痕。勉强回应:“就算是从魔师庞斑那里侥幸逃脱,但凡神医在此,只要他登船的一刻还有气在,终究会无恙。”
他感慨:“凝清妹你太看得起我。真正的幸运是,厉若海只是见到庞斑一眼掉头就走,并没有真正交手——他说因为明知道太不是对手。从此,他会把跟庞斑一战作为毕生的目标。幸亏他这么想……初见他脸色死灰,只是动用全部燎原真劲抵挡来自庞斑的精神压力,内里过于紧张导致。看见双修府这船明显是来接应的,松一口气,也就倒下了。我帮他调息,再煎些安神的糖物命他喝下,沉沉息一晚,也就没事了。”
听见神医这么判断,我整理好仪容,转身施礼:“世兄此恩此德,小妹铭感。”
“难道对你来说,厉若海重要到可以赔上双修府历年的人脉?”烈震北沉吟良久,忽然问。
抬头静对一轮秋月,直到心思宁定下来,我才开口回答:“既然厉若海芸芸众生之中能向凝清托孤,我有什么不可以为他做的呢?可惜厉若海只当凝清是他小妹子,又不屑双修府这点家底,一定要亲手创立门户……是凝清没福份……”
清凉月光下,烈震北浓浓书卷气的白皙面孔流露了解与怜惜:“厉若海生性刚硬,虽然我只询问伤情时寥寥交谈几句,已发现他除了上窥武功的天道境界,凡尘毫不萦怀。既然他在最危急狼狈的时候,敢坦然接受你的相助,相信在他的心里,凝清的重要性,也超越一般朋友。”
“烈世兄逍遥江湖,能得到这么多绝色女子的倾心,相信并不仅仅因为你家世显赫和多金,更是这份肯去体贴安慰旁人的温柔。”
他楞一下,突然有些伤感:“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虽然号称神医,却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又谈什么倾心,什么多情?”
话题到这里渐渐转凄清。
我们都知道再说下去不详,也就默契地止住。
长江的秋夜,点点清光跳跃在波光中,轻柔如梦。
缓缓站起身,不动声色运内息调节坐僵了的身躯,又深深施一礼:“再腆颜拜托世兄一件事。”
“不知震北能不能做到?”他坦荡微笑。
“既然天明后若海就没事了,凝清在这里反而多余。请世兄带他去安全地方调养后半夜,凝清秉承祖训,双修府的船不宜轻出,我这就连夜返回鄱阳湖了。”
“……不见他一面?”
“相见争如不见。”
既然对于厉若海来说,见不见谷凝清不是他关心的事,我何苦眷恋?丈夫已经被我的冷淡气走,身为母亲,怎么也要持身够正,让女儿心存敬意。
烈震北的语气竟跟我的伤感息息相通:“你说得潇洒,可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终于没法再忍住淋漓的泪水。
知道掩饰不过去了,也就索性不管它,凝视面前这位值得信托的世交兄长:“请帮忙转交此物,结束凝清少女时节的痴迷梦想。”
月光太好,看得清绢帕上翩翩双蝶图案——这是双修府的标志,任何人一眼便知。
烈震北珍重收入怀中,苦笑:“人都在眼前了,为什么不亲自给他?”
“并不是凝清不想见他,是厉若海不需要我见他。对那样的男人来说,我多为自己留一份尊严,反而在他心里增加一丝美好的回忆。”
我含泪转身。
“你确实伤心。但是希望凝清相信,说得出来的苦,终究算不得苦……双蝶绣帕里面的心意,只希望厉若海懂得珍惜。”
烈震北深深叹息一声,缓步离去。
荻花枫叶的深秋,月华如练天如水。
〇三、何时一枕逍遥夜 细话初?
别来长忆西楼事 结遍兰襟
何时一枕逍遥夜 细话初心
若问如今
也似当时著意深
——晏几道《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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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烈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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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苍天地间,细雪与雨丝交织,染得山头一层薄薄的白意,枯黄的芦苇萧瑟风中,溶入了迷离水雾里。
痴痴看着码头随着船行越来越清晰,难言的喜悦涌上心头。
就要见到厉若海了。
心思顿时从赏雪景淡淡的欣悦,变得有些紧张有些期待,甚至还有些情怯……
15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厉若海,他正白衣飘飘,护着襁褓中的风行烈,苦苦血战。
10年前应世妹谷凝清的求助,赶去救援。看见昏晕在地的厉若海,暗暗佩服:胆敢挑战魔师庞斑,需要侠烈与勇,也可以说是匹夫之勇;但厉若海冷静自持,一见面发现不敌立刻掉头就走,然后把挑战几乎不可能战胜的人视为毕生信念——这份执著,以及这决心背后的高傲和豁达,都绝无仅有。
从那时候开始,茫茫浊世中,我跟他自然而然频繁会面,成为对方唯一的知己:啸傲江湖一杯酒,或并肩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我们都不喜欢张扬,并不希望举世皆知“毒医”和“邪灵”之间的交情。
隐约觉得厉若海生性悍傲,我烈震北成名更早,他半点不想沾光;而我则太珍惜这份交情,既然他不喜欢,也就一定不会违他的心意。
这水般清淡的情谊,令我曾经很满足。
也许,6年前我根本不该偶尔动念,上慈航静斋去看言静庵。
记得那个容颜丽冠天下、气质脱俗绝尘的女子,微笑倾谈当中,淡淡说出“庞斑七年前已经到过”时,神情是难言的牵绊。魔师年岁过百,但风采魅力竟超卓非凡,匆匆数日会晤,就在她心目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那一刻,我深邃体认:跟身入佛门、静参“剑心通明”的言静庵之间,今生只能是好友的缘分。
我拈花一笑离开慈航静斋诗,并没有伤感自怜,反而任难言的不安掩上心头——跟言静庵一样,厉若海先见到的人,也是庞斑。而且只那么匆匆一晤、不战而走,就让厉若海放弃对另外所有人的挑战之意,把决战庞斑作为人生的信念与至高目标。
烈震北看来潇洒实则苍白的一生中,唯一坚实的坐标,就是白衣红枪傲立当世的厉若海,可在他的心中,烈震北又是什么呢?
以我们之间的信任,早已随时可以把后背坦然交给对方守护——挑东北剧盗‘十三兄弟’老巢那凄厉一战,我们依然默契。这意味着我们足够信任彼此,把性命托付给对方。
可是,相对厉若海挑战庞斑竭平生之力、不死不休的誓愿,区区烈震北的情谊,是否太苍白了些?
不安萦绕心头,开始只是淡淡的影子,可是从此以后,独对一江枫月静坐也好、并肩刀剑丛中厮杀也罢,心神多少有些不定。这份疑虑却又太琐细,面对他英俊得太有压迫力的面孔,以及光风霁月的扬眉笑意,总说不出口。
某天他淡淡提起,当初浴血救下的徒儿风行烈12岁了,须亲自教导,他视为亲子的徒儿才有机会领悟燎原真劲与丈二红枪的神髓,将来可能进修天道。
刻意不盯着那俊伟过分的容颜痴看,我微笑点头,表示明白。
于是,刻意提醒自己,是相忘于江湖的时候了。
此后怀中依然不缺浅笑嫣然的美女、杯中总是斟满上品佳酿,心却空了一块。最轻细的纤腰,也再勾不起我的柔情。
作为万花丛中过的世家子弟,某个秋月夜我突然体悟,最坏的事发生了:我竟对厉若海动了心!
厉若海是个男人,还是个用惨烈雷霆风格一手创立邪异门的骄傲男子。
更要命的,是烈震北自己进退失据:爱上比我年轻美貌却悍傲如此的男人,根本没有机会。而一颗心一旦陷落,又不受控制。
自己送上邪异门来请他侮辱或鄙视我的阴暗心思,算不算一种让自己死心的办法?
我不知道。
但没有他独行千山、强笑对歌舞的日子,形影相吊,实在寂寞难挨。绝望之余,我不介意尝试另一幅毒糖——被唾弃。
来见他路上,暗涌的欣欣然已经有效杀死寂寞。
从懂事到现在,每天都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连我这个人、腔子里这口气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又何必在意所谓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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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加上阴霾天空中那未尽的雪意,这已经是邪异门总坛暖厅里仅有的一些享受了。
厉若海白手创建威慑长江水域的大门派,区区十年便崛起江湖名列黑榜,却自奉清苦如此。
摒却奉命前来陪侍客人的左右,我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暖酒,静静等待。
偶尔莫名心慌,指尖就轻轻触一下怀中多年没有送出的双碟绣帕,对自己说,我完全可以告诉厉若海,这次是替预备出家的凝清妹送最后一点心意来。
没等多久,远远听见厉若海爽朗的笑声:“大哥肯来粗陋地方见小弟,真是太好了。可惜这里没有美女侍奉,太辜负我兄风流。”
他一向冷厉,很少这么欢喜形于色。
就凭这点无意流露的情份,我已经不必再作任何自怜自艾的小儿女状。
起身转向他,我也放肆笑出来:“若海兄不嫌我耽误你执掌新创门户的正事,和你教授高徒的百年树人大业,愚兄已经很欣慰。”
看来,我的意外到访令厉若海心情大好。他迅速在我身边笑着坐下,举杯:“震北兄见笑。些许名声利益,算什么正事?至于行烈这孩子,倒真是良材美质,假以时日,还真能得我真传。”
我以非常不经意的口吻,问出自己很在意的话:“收徒何如生子?若海这样的春闺梦里人,竟然始终不提娶妻的事,辜负多少眼泪……”
“天地恒久,人生却渺小匆促,有如蝼蚁。”从来不多话的他竟笑吟吟坐下来,认真回答我:“人总是要死的。普通人对抗死亡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子孙替我们活下去。厉若海既选择武道,又得知可由此上溯‘天道’、超越生死,这当然是更好更治本的路,纵然艰险些,怎么挡得住我前进的决心?”
从医术的角度研究道心种魔大法多年,我绝对能体会痴迷天道的滋味。
这一刹那,厉若海近在眼前。看着他神采飞扬、魅力全显的面孔,感受着他震慑人心的英雄气质,和睥睨当世的气概,不由一阵赞叹、一阵心酸。
突然忘记所有的自持和谨慎,我喃喃问:“追寻天道的路上,若海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吧……即使烈震北,也只是你生命中匆匆的过客。如果……只是如果,我此刻就被自幼纠缠的恶疾夺去性命,你会不会偶尔惦记?”
“烈兄是厉若海毕生唯一知己,何出此言?”他震惊,“难道你是来跟我告别?你的病……”
我狂笑:“叫烈震北毒医也好、神医也罢,起码医术这一环,当世烈震北若自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连我都不能自医,什么时候死,也只是天意罢了。”
厉若海正座庄容问:“你我知交多年,震北兄虽然抱恙,从来没有放弃过生命,令在下钦佩不已。这次,为什么悲哀?”
“不外是寂寞难以自遣。”我不再狂狷掩饰,也庄容应对。
“天地间,人本就孤零零。呼朋引伴的姿态,并不是你我的作风。”厉若海并没有顺着我的话意表达同情,而是认真探讨,“震北兄突然提到了寂寞,一定还有深层的意思。如果信得过若海,愿为兄分忧。”
心一横,我认真问:“愚兄知道若海向来自律自持,从没尝过女色。为了烈震北,有没有可能尝试情爱滋味?”
厉若海的表情,像突然遭雷噬。
我没力气挤出微笑,跌坐抚膺长叹:“这痴念确属非分……”
只静默瞬息,我已经绝望。
他盯着我略一沉吟,还没等我起身告辞,已经牢牢握住我的手,通过接触的肌肤,伟岸男子身体气息的暖意直透过来:“如果震北兄真能因此解脱些许烦恼,厉若海愿意努力尝试。但恕若海无知……实在不知道所谓‘尝试情爱滋味’需要怎么做。”
这张有如大理石雕成、公认第一美男子的面孔上,神情坦荡认真,自然焕发出光彩。
〇四、如何过得今宵去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
如今已是愁无数。
明朝且做莫思量
如何过得今宵去?
——周紫芝《踏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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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烈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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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云层遮尽星月的雪夜,且灯烛俱灭。但厉若海和我都有极佳的夜视眼力,只要整个邪异门总坛还有一丝朦胧光线能透窗而入,就能彼此看清楚对方的眉目五官,甚至表情姿态。
房间里一片幽暗,只有浊酒渐凉,散发一丝甜甜的醴酪幽香。
烛火当然是我弹指熄灭的——对着厉若海太明亮坚定的眼睛,和那里面毫不掩饰的关切,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始。
说起来,烈震北也算天下知名的浊世佳公子,撩动过无数红粉的春闺迷梦,但此刻面前这个英俊得过分的家伙,以不近女色、自律谨严而天下知名。独自思量时亲近过他千遍万遍,此刻却实在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不触怒他?
即使厉若海此刻有点茫然,站得笔直且不言不动,一样自然透出英雄气概。
我一点都不敢放肆。
医生总是最懂人的身体,以及触碰那些地方可以如期引发快感。
用最温柔的力道小心翼翼拥抱,指尖细细抚摸良久,感觉他暗暗绷紧的身体重新放松,唇才慢慢一寸一寸贴近。终于两唇相接,他重重喘了一下,全身突然一凛,似乎想出手攻击,又生生按捺。
当我的手轻柔滑过平滑的小腹,继续向下游离,若海骨节都绷得似乎要发出响声,闷闷憋出声音:“震北兄就请不必犹豫了,这所谓的‘情爱滋味’竟这般费时?”
萦绕心头已久的情欲冲昏了头脑,加上厉若海毫不犹豫慷慨允诺,才令我不管不顾,直接一逞。听见他茫然的疑问,整个人顿时就僵住了。
面前即使全身赤裸也依然标枪般傲然挺立的男人,纯粹出于一片不忍好友失意的顾虑,对所谓情事一无所知,才会无所谓地接受老友的亲昵动作。如果我欺厉若海不了解男女之事,把他当女子般燕好,结果,很可能等于逼他视我为寇仇吧?
烈震北此生风光孤寂,真正动心的,不过是这么一个人。如果背着厉若海的憎恶踏上黄泉路,做人还有什么意味?
想到这里,整个人顿时空了。
迟来的清醒太不受欢迎,还把我那点隐约的兴奋和冲动浇得冰凉。但已经到这般地步,潇洒放手走开,又谈何容易?思虑万千还是不舍掉头就走,终于腿一软,缓缓跪下,身不由己吻向那依然自若悬垂的男性之物。
心里浅浅漾开难言的自怜,和知足。
当他孕满力量的男性身体迅速积蓄满力量,凭着雪泥鸿爪听来的说法,引导他傲然暴起的利器,深深进入。在我配合下,尝到情欲厉害的他凭雄性本能变得主动,挺身长驱直入。
撕裂的剧痛瞬间击穿我四肢百骸。
被剧烈动作冲击着,场面完全失去控制,身体被摇晃着,我根本没法挣扎一丝一毫,混乱中,只有盯着他汗淋淋追寻着满足的俊脸,心里才略略好受些。
当身体慢慢适应侵略,震荡天地里,我快要失去意识。最后那一点灵台清明,只剩下气力对自己苦笑——烈震北真真是疯了,只为那点“真切活着”的感觉,竟腆颜行为婢为妾之事,不过是想亲近这个男人。
心思忽明忽暗之际,猝然听到他游疑着低低自语:“天!这是……”
然后,声音又猝然打住。
不必睁眼看清他此刻神情,肌肤的触感已经告诉我,刚才的激烈摇晃中,他本能俯身与我贴近厮磨间,无意中,小腹碰到了我早被剧痛折腾得软垂的那物儿。
浑身瞬间凉透,比大量失血更深觉飒飒寒意。
是烈震北自取其辱:不顾天意,偏要勉强自己承欢一个男人身下。没料想充当他的女人来尽这一夕之欢,竟然这么凄厉,这么切肤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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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一抹微云,芦苇枯枝摇曳在水畔自顾萧瑟着,霁色冷光相射。
俯卧在自幼伴我游荡江湖的牝马追云背上,任它不时轻嘶,漫无目的信步雪野,渐渐远离我留恋的地方……远离他。
只要远离人迹,何必约束追云呢?
这冰天雪地、莽苍尘世,竟没有一个烈震北想要去、能归去的地方。
探访邪异门之前,我只想借替凝清送信物这个不太成立的理由,趁机见见久违的若海。可是病残之躯从来任性惯了,谈笑欢然之际,竟贸贸然向他索求逾矩情意,阴差阳错,把自己弄得狼狈若此,这原也咎由自取。
即使那么欲念沸热神魂颠倒,厉若海一旦发现身下张腿任予取予求的是男人,还是会觉得惊诧莫名,还是会惊呼。
到这地步,烈震北再怎么自欺?
又有什么面目见清醒后的他?
我只能不声不响逃走。固然痛恨这样的自己太怯懦,却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横趴在马背上,只觉得额头烧得火烫,浑身处处或酸或疼。身后冰冷粘湿一大片,定是被撕裂伤口的血与男人那些物事混在一起,隐约作怪。勉强运内力探视经脉,些许外伤不算什么,只怕引发宿疾,但旷野茫茫没法配糖,我体力又支撑不住去找草糖,就算送掉这本来就悬于一线的小命,也说不得什么。
离开邪异门之前,我曾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用随身银针刺入他几个安神催眠的穴道。以烈震北的针术,想必此刻厉若海定然陷在累极后的沉酣中。等他沉睡中醒来,追云应该已经走得足够远,风中淡淡的血腥气味想必不太分辨得出来。
不远就是武昌府,那附近江面上便有码头,不妨雇一条不起眼的船顺长江东去,到金陵或扬州盘桓些日子,也就是了。
生者是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归万古尘。
人海茫茫,既然不能并肩携手,那就终究是要相忘于江湖的。可……为什么心都凉透了,还是有那么一丝恋栈?
〇五、等闲离别易消魂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浣溪沙》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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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灵厉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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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是本朝龙兴之地,一条秦淮河烟水茫茫,得尽天下菁华。
负手笔直站在船头,暮春微凉的夜风拂面。
邪异门金陵坛主董彪亲自操弄的小舟轻巧快捷如离弦之箭,在缤纷纱灯和巧笑酒香、粉腻脂香和媚语笙歌里穿行。
很快就能见到睽违两年的烈震北,我心里一阵快慰、一阵迷惘。
董彪一边行舟,一边徐徐禀报:“禀门主,属下探知毒医烈震北化名雷沧海,近日大多流连金陵,以寻常世家子弟身份追欢买笑、诗酒风流。他绝迹不去以前爱盘恒的滴翠舫,改捧近来很红火的南阳水阁,探查颇费时日。多亏他出手豪阔,包下艳名很盛的孪生兄弟晴云、流云,才知晓这位人称海七爷的雷先生,就是隐于烟花地的烈神医。”
孪生兄弟?
我不由暗暗皱眉。
察觉我的表情,董坛主尴尬陪笑:“本朝不许官员召妓,他们就改捧小官,近来这行红火极了。”
桨声灯影里,我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兜上心来的,竟是最后一次看见烈震北,身体洞开任我予取予求时,那张苍白的脸,和悲哀而坚持的表情。
每次想起两年前那个混乱雪夜过后的清晨,当时独对一床狼藉血痕的情景,我的心都会紧一下:他伤势怎么样?流这么多血,会否引发他的旧疾,甚至危及性命?他留下双修府的绣蝶锦帕决然离开,甚至不给我机会天亮后问一声“为什么要这样”……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夜奇变,我心头茫然,暗自担心烈震北言行这么反常,总有隐痛。厉某人不过是不想失去生平唯一知己,既不舍得他难堪,我自然决不推拒,反强忍着诧异,小心翼翼配合他的兴致。可……还是彻底得罪了他。可是都照他的希望做了,为什么他还是走了?
想到从此身边没有烈震北,再也不能把后心要害完全放心地交给另一个人守护,再也不能月夜一杯酒笑谈武道天意人心……刻骨的寂寞涌上心头。
只觉得剩我一人的房间里,隐约有眼泪气息。
遗帕悄然离去之后,烈震北再没有给过我一丝音讯。将心比心,要是让人看见这等狼狈,我也一定无颜再见故交。
半年前凝清断续来鸿,说考虑出家离开双修府,偶尔提及。
这件旧事一直萦绕心头,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烈震北也是顶天立地一条汉子,武功谋略、才华应变处处一流,为什么竟自甘羞辱,现出妇人求欢之态?
更多的,可能还是不甘心:难道从此我的记忆里,就只能有他剧烈颤抖着忍耐痛苦的样子,和凄恻欲绝的眼神?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隔着水晶帘栊和层层绣帏,运尽目力,隐约看见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心不禁一热:久违的烈震北眉目还是那么书卷气。
紧接着,多少有些别扭:他高瘦的身子裹在轻薄柔软的月白熟罗浴袍里,懒懒舒展四肢,斜倚锦绣盛装美人的怀中,闭目任其娇笑着喂酒。
背对着我还坐着一位身形纤细的,同样遍身绫罗,呜呜咽咽吹奏洞箫,尚算中正可听。
不是不知烟花地自然会有绮靡享受,但为上窥武道至境,我毕生节欲勤修,猝然看见这等场面,心头不由浮起尴尬恼怒。
那边,烈震北突然惊跳起,竟无意挥手掀翻酒杯,仓皇游目四顾,一脸逼切的希冀。
我一凛:他会这般,多半是因我太想看清楚他的神情,内力运转过分张扬。赶快把精神力量提升到圆融境界,消除对外界的干扰,躲开黑榜级高手烈震北的触机。
同时,响起一个轻柔斯文的声音:“海七爷不高兴了,难道是怪流云服侍不周?”
声音低幽柔媚。
这位盛装俨然珠围翠绕的美人,竟是青年男子。
震北叹息摇头,脸色更显得苍白如纸,又僵立片刻,颓然坐下:“刚才一恍惚,似乎他就在不远处看着我……”
吹箫的人闻声停了手中乐器,款款起身:“七爷向来气定神闲,居然也会失态,谁有这等分量?”
“早也跟你们说过,我这区区病体,不过为他苟延残喘……天上人间不再相见,我不甘心。”震北顺手拿过流云手中酒,一饮而尽,神色惨然,“可惜,他根本不会再让我靠近……”
听到这句话,突然想起那夜震北的颤抖和伤感,以及混合着鲜血和情欲气息的淡淡膻味。
我向来锋锐如丈二红枪的心顿时乱了。
回过神,重新凝聚内力,舱内纱灯已熄灭。
运足全部功力,才勉强借油灯的昏暗微光,看见里面的人都已卸去浴后的轻薄衣饰,做一团儿躺着。
适才奉酒的流云背对慵懒仰卧的震北跪着,双腿分开,接受纤长手指探入体内的反复揉弄,放浪地摇晃或弹跳着身体,不时泻出淫靡的低低呻吟。方才吹箫的晴云则跪伏在震北微分的两腿中间,明显是在用唇舌取悦男人,吞吐间,断续漏出湿润的声音。
这场面勾起震北对我屈身服侍的画面,四十年来冷静自持的我,顿时情热如沸。
原来想好,千辛万苦得到他踪迹,见面后能把臂谈笑。没来由竟赶上看这一场春情,想到他此刻苍白的脸怎样慢慢泛起红晕,突然恼怒到极点——这些卖笑男子就能让你适意,何苦来挑逗哀恳我厉若海?
船舱中,被手指操弄已媚态丛生的流云狂乱拧动着身躯,喘息着笑,声音里面带着说不出的幽怨和狂热:“七爷求求你……不行了……不要……不要停……”
享受着绝色少年的殷殷服侍,震北的声音却清绝,甚至带一丝凄凉:“我也快不行了。”
“七爷说笑……”流云浑身剧烈颤抖,声音却柔媚得像要滴出水来。
震北颓然:“我那么辛苦研糖炼气,留下这条贱命,不过妄想今生还见得到他……我们相识都快两年了,也只有这种时候偷偷妄想我就是他,一旦回到光天化日,连大方站到他面前都不敢……”
发现被这般伺候的恩客竟宁静无波,并没有被撩动欲念,晴云似乎已经明白什么,刻意轻松地苦笑:“想七爷这般身家见识气度,什么好女子不倾心?”
“他是男子,比我刚烈狠辣的男子。”震北突然失笑,那声音竟比嚎啕还要凄酸,“我妄想把自己送给他,为妾为奴也是好的,可是他连憎我骂我的力气都不屑用,坦然用这无趣的身子尽一夕之欢,还皱眉嫌弃我竟是男子……”
这对兄弟久处烟花地,多半服侍烈震北的时间也长,经验老到,面对他的失态,自然是殷殷亲吻爱抚,试图让恩客凝定心神。没多久,三人又厮缠在一起,震北脸色依旧惨然,手中却不停攻击。
那两个淫贱材儿自然凑趣,身颤舌舔无所不为,还呻吟出勾男人魂魄的浪声,绣帏内春色无边。
他们自有相安之道,反而是窗外事不关己的我怒意激升,差点想冲进去杀掉这三个男子,甚或点火烧了这条淫船。
但烈震北在,又怎么能放肆?
强自按捺汹涌怒意,我掉头跳回来时的快船,胸口装了铅块般沉重,做手势示意董彪回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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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若有所动,我倏然睁开眼。
四周还是不加任何粉饰的书房石墙,身下还是那个蒲草软垫。但眼前每道光线都格外透彻,耳畔每丝动静都清晰判然,简直有洞察幽微的感觉。
这种心智眼界和精神气质都提升一个台阶的感受难以言喻,却又鲜明无比。
略略凝定心神,运意念内视经脉,难言的欣悦慢慢舒展到四肢百骸:苦苦求索多年的上乘武道先天境界,竟在我访烈震北不得愤而入定后,终于莅临。
当年并肩转战江湖之时,闲暇也谈谈讲讲,震北就曾经提起过,武学修为一旦拥有先天之气,人也会随之脱胎换骨,纷纭人世的种种诱惑不再重要,看穿人世的荣华虚幻权位名利。当时我并不理解他的话,为年少夭亡的幼弟报仇后横扫黑道、创立邪异门,自顾一心求胜,以挑战庞斑为毕生目标。这两年闭门修习课徒不理俗务,幸好部属忠心,邪异门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此刻心境一片平和,多年来江湖风波和辛苦创业顿时渺小如尘,甚至邪异门的基业都不再萦怀。
洞察身外心内,一个念头很自然浮出来:震北要是知道我晋入先天境界,该怎么替我欢喜?
缓缓取出怀中须臾不离的双碟绣帕,呆呆盯着柔滑的锦缎,眼前晃动的,却是两年前震北婉转承欢那夜,明明疼痛之极,却偏哀求我动作再孟浪些;然后,又是不久前秦淮河画舫上,那张苍白如死文秀依旧的脸,即使跟两个卖笑男子厮混着淫语缠绵,还凄凉成那样子……
当时只顾得上惊怒,此刻却了然:厉若海视烈震北为平生唯一知己,是和我并肩啸傲的一棵树;可种种迹象都显示,震北他怀抱异样心思,情愿做被我疼怜攀折的一枝花。
不禁暗叹:那样挺拔峭立的一朵花……厉若海是不是担当得起?
两年前,他留下血与泪离开邪异门,那般受辱都不肯了断性命求一快,居然苦苦撑持,还想见我一面——震北啊震北,可恨我情事一途迟钝冷淡,竟不能如你所愿,帮你稍宽慰些。
“师父,这刺绣好精美,是何家女子所制?”十七岁的行烈进来例行请安,看见我失神捧在掌心的绣帕,眼内掠过一丝惊喜,笑问。
我沉重叹一口气,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行烈向来礼数周全,不敢再问,只恭恭敬敬垂手退出。
他快离开书房的一刹那,我决心已定。从容起身,微喟着,对我亲儿般一手抚育成人的好徒儿开口,知道他一定会认真听我说的每个字:“好花堪折直须折,行烈你要紧记我这句话,机会一错过了,便永不回头。”
他点头表示受教,静静等待片刻,确定我不会再说话,转身退出。
我淡淡一笑,轻快地把绣帕放回怀中,思虑烦乱早已一空。
——震北,如果可以选择,我更愿意看见你是一棵树。
——但如果你真的只想或只能做一朵花,今生今世,厉若海也决不辜负你情谊。
〇六、已受君恩顾 好与花为主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
永弃却、烟花伴侣
——《迷仙引》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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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沈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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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进回廊,已经听见低幽呜咽的箫声,绵密柔美中隐约透出清贵凄楚,正是我孪生弟弟晴云最拿手的一阕《洞仙歌》。
伴随乐声的气韵击箸应和的,自然是跟我们兄弟厮混了近二十个月的七爷。
心微微一沉,掀帘子进了房间,我刻意笑得热闹:“刚跟另外几位哥儿喝了送春酒,他们叫我向爷带个好,别困在屋子里,出门看看新荷叶,也算不辜负春光。这两盘水果都算不得真正稀罕,难得是这樱桃红润得精神,莲藕是去年埋在泥里存下的,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还这么白嫩……”
七爷那双清亮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抬头瞥我一眼,淡淡笑:“流云总这么体恤人。我说晴云哪,既然你哥哥怕你伤感太甚,也就歇歇吧?”
“可是……爷这几天都心神不宁。”晴云悠悠叹息。
他望向七爷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崇敬和关切。
我心一紧。
风尘煎熬历练这些年,魑魅魍魉见得也多了,晴云也算眼界高的,总就练得冷心冷面,内里多少还有些天真,但心气傲,何曾这么真心真意伺候过一个客人?
但海七爷是不同的。
他除了出手豪阔、彬彬君子,更把我们兄弟当作老友般直抒胸臆,别说晴云,就是永远笑吟吟却冷透了的我,也常常情不自禁陷了进去。陪七爷缱绻,他从没真正行云雨之事,阳物根本没进入过只接受唇舌侍奉而已。可即使只被他纤长的手指探寻身子或摆布敏感处,晴云与我的拧身逢迎和呻吟媚泣,一点不带敷衍。
——是我们该死,动了欢场不该有的真心。
“难得流云你不染烟花劣性,待人至诚。我也不想瞒什么。”在我们不懂掩饰的凝视中,七爷苦笑,“那夜画舫中我心有所感,也几乎都说了——前半生风流自赏,也算颇有青楼薄幸名,可惜直到遇见那个男人,才知道之前的日子太空虚,简直就是白费。惜他生性刚傲磊落、蔑视欢情思爱欲,就算肯屈就体贴我的心意,也……”
“莫非流连此地,七爷是想学怎么伺候男人?”晴云一句话脱口而出,顿时惊悔,脸煞地白了。
七爷容色更青灰如死。
呆怔片刻,他突然抚胸跌坐,嘴角渗出血丝来。
我们都知道他有发作起来极惨烈的宿疾,明了该怎么服侍,伶俐地扶着人挨到藤编的春凳旁勉强躺下,他已经开始大口呕血。
看惯了七爷命如悬丝,我心里还是乱跳,勉强撑着说话:“晴云你好生看护爷,我这就去端灶上煎的糖。”
“我太不会说话……哥你在这里好好照看,我去端糖。”
晴云含着一汪泪,掩面冲出去。
真不只晴云一个人绷不住。我也算自命老到练达,可是拿丝帕擦那没完没了的血,手抖得厉害。此刻,欢场中巧笑倩兮、殷殷勤勤的身段再也做不全,只觉难受,胸口一阵一阵搅得疼。
禁不住垂泪不已,明知不妥,也实在忍不回去。
“你也犯不着这么伤心。我这病自幼就有了,每活一天,都是捡来的。”爷居然还温文尔雅微笑,“除非闯进先天境界的高手相救,否则我烈震北枉称当世神医,怕活不过三日了……”
听见熟透的爷居然自称另一个名字,我也没觉得诧异——好名好姓的人,谁愿意在这种腌臜地方出风头?烈震北这个名字颇具传奇,但我心烦意乱,哪还有余暇琢磨这些?
根本不知道什么先天境界,只知道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有什么高手。心头一阵阵凄酸,只顾得上拼命忍泪,反而哭得更惨淡。
他反而来安慰我:“人总是要死的,老天爷容我活了四十余年,已经够慈悲。你兄弟不怪我欺瞒身份,也不笑我自轻自贱痴恋男子,我已经很高兴。”
我哽咽:“流云一个迎来送往的轻贱之人,不过仗着姿容与床第手段讨好恩客,连青楼女子都不如,哪禁得起爷这么说?”
他揽我入怀,一下下轻拍着背安抚。
正闹得不可开交,小童跌跌撞撞跑进来:“不好了,邪异门董坛主下帖子硬请。我们回话说这院子早有客人包了,他根本不听……晴云相公已经去了,外面碧油车等着催呢。这怎生是好?”
爷曾经帮我们挡过无数强梁,此刻不知是太虚弱还是没有留神听,没有叫我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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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一湾巧夺造化的曲折流泉,走进青竹丛深处清幽的院落。
看见标枪般挺立的白衣人,第一个念头不是“晴云在哪里”,反而是赞叹:从来没想过,世间竟能有这样气势的男子!
他身段魁伟、姿态英挺从容,石雕般鲜明完美的五官,无论容貌体魄,都能使任何女人倾倒。
只简简单单中庭一站,便似照亮了整个院落。
这个人肯定不是金陵人人敬畏的董坛主,但……
“沈流云?”他的眼神并不锋锐,带着说不出的辽远高渺,就像站在高山之巅俯瞰无望挣扎的众生,通透,疏阔,纤毫毕察。
我也算历练世情,当然猜到此人身份贵重不凡,不然,怎能让董彪那样的人物为他奔走?
从容躬身行礼,一点不敢造次:“沈流云拜见。小人的兄弟沈晴云鲁莽不懂事,如果有得罪,万望老爷海涵!”
“哥,这位厉门主叫人传话,要见我们院子里住着的雷沧海。我回答说院子里规矩,收足了客人缠头费,就不可再见外客。我说不能通传,他们就不放我。”晴云姿态怪异坐在一边,脸色难看。
看他僵直的样子,像是被传说中的点穴所制。
厉门主气度端严硬净,并不解释或辩驳,只淡淡地:“既然吾兄善待你二人,我也不想用强。听人说你懂事些,找你来想问问他现今怎样。”
这一瞬间我已经明了,这人定就是七爷痴念的男子。
想到他一出现,我流云的余生再没机会见爷,腿软软地快要往下坠。
见我神色变幻,厉门主犹豫着问:“他现在……见不见人?”
看这般天生崖岸高峻的人,眼中居然能自然流溢的关切,我不禁暗叹:如果说我们的爷是明澈慈悲秋月,眼前这位厉爷便是日正当中——只有这种震慑人心的英雄气质,才能让七爷那般风流豪迈的人辗转难忘吧?
但我不过烟花地卑贱之人,多想何益?
强撑着陪笑:“纵然避着举世之人,如果真正惦念的人来了,爷总是欢欢喜喜要见的。”
他眼神隐约有一丝狼狈恼怒,整个人顿时变得如长枪般锋锐:“你知道多少?”
只被那目光一扫,胸口便沉沉地似被重击,可怕的压力令我透不过气来。做梦都没想到,血肉之躯的人居然能有这般不怒自威的气势。
可话头已经说出去,不能圆了场面的话,别说杀死一个卖笑的男子如蝼蚁草芥,晴云也完了。
拼命提一口气想镇定,还是撑不住跪下了,战战兢兢回话:“烈爷从不细说他自己的事,流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常服侍爷,也听他失神念过‘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知道爷的心意被人藐视辜负,心里苦。爷要的很简单,不过是‘万里丹霄携手同归’,可人家只当他是兄弟……空自将心托明月,明月偏照冷落沟渠,那,也不过是命。”
厉门主静默良久,周遭顿时凝固般沉重。
直到我跪得膝盖生疼,他似乎才突然醒过神来,语调比刚才更冷冽:“你天天跟男子欢好,会不会也受伤流血?”
呆了一呆才明白他在问什么,心不由一紧,脱口而出:“如果不好好揉弄开了,或细细抹上油膏,男子那里紧窄,受罪难免。这位爷您是真不明白,还是不耐烦费那功夫?七爷那么久病的身子,怎么还禁得起催折?”
“他的身子……”厉门主第一次动容,神色显出焦急来。
想到此刻呕血的七爷,焦急牵挂辛酸同时涌上心头,我突然忍不住多嘴:“请教厉门主的修为,是否已上窥先天境界?”
他眼神一凝,凌厉如剑:“你怎么知道这些?”
“烈爷说,医糖只能撑持他三天性命。但如有高手出手以内力相助,可以逃过此劫。但他认为天底下确定已臻此境的,不过魔师庞斑而已。怒蛟帮的浪首座和邪异门的厉门主也有可能进窥天道,但未必就……”
他突然拎起我,向来路纵跃疾驰,一点不拐弯地直掠过房与树,疾若飞箭惊鸿。
路上,还有余力冷冷问:“你怎么那么多眼泪?”
腾云驾雾般被抓着,我吓得脸色铁青。
鼓勇气半天,才勉强克制牙关打架,勉强说出话来:“厉门主您知道爷的病症,就一心急着赶过去,爷多半是有救了,流云是喜极而泣……再说既然您来了,流云就已经明白,今生大概再也见不到七爷了,心里难过……”
他落地后轻松把我放稳,飘飘衣袂依然一尘不染。
环顾四周,皱眉:“人呢?……还有,为何你说会再也见不到他?”
“因为流云知道,我苦苦留这条无用之命,不过是想最后见你一面。”回答这句话的,是嘴角血痕已清理干净,温柔微笑着的爷。
苍白的脸慢慢泛出血色,纤长白皙如好女子的手指竟不能如平日稳定,看得出微微颤抖。
两个人隔着暮春湿润空气对望,竟像是凝固了——这一刻,天地万物竟似全化为虚空,他们眼里心里有的,不过是彼此。
我怎么会不明白怎么回事?
悄悄松一口气,跟着微微笑出来。不知不觉,竟又流了一脸冰凉粘湿的泪。
〇七、鸳衾暖 凤枕香浓
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
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盟言在、更莫忡忡
——《集贤宾》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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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烈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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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异门陈设简陋拙朴,连厉若海本人的卧室,都没有审美可言。
身边是刚被我吹熄的油灯,灯芯还残余淡淡的烧焦味道。风行烈那孝顺孩子吩咐下人晒过被褥,柔软半旧棉布散发着阳光特有的气息。
默默坐在床边,多少有些尴尬——这样流连在他的房间不离去,算什么意思呢?
金陵相见,若海理所当然带我回来。紧接着,他耗费将近十年的修为,两个人内息时刻交融、掌心片刻不离我穴位七天七夜,才算脱离险境。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先天真气的修练过程是一条漫漫长路,多年来,他律己严苛、刻苦发奋,加上天资佼佼不群,终于到达了路的尽端,只要再跨出一步,便会回归到最原本的力量里,由太极归于无极。这力量是老子称之“无”、“道”的宇宙神秘根本,天地万物由其而来。
凡到达那修炼最尽一点的人,都能感应到那点之外所存在的神秘力量,对世间之事往往不屑一顾。可为我这一番消耗,他“迈出最后一步”顿时变得力有未逮。
我和他之间,“以身相许报君恩”这种滑稽的事情,似乎不太适合他吧?先不说我比他年长,相貌更远远不如,也许在若海心目中,我们只做朋友,不干扰他挑战庞斑的志向,或者更好一些?
设若他进门看见我腆颜在这里,眼神流露诧异或冷淡,我会不会伤心得当场吐血而亡?
可能是他对我实在太好,导致我始终不肯死心,不舍得对自己承认,烈震北这一点痴念,以及两个人之间似有若无的互相需要,很有可能从此成灰。
翻过来覆过去思虑权衡,心里一阵火热、一阵冰凉。
正心绪如麻,突然觉得整个人被拥着,倒在一个坚实的怀中。
熟悉的内息触机和躯体气味让我顿时放松,配合他的力道调整自己姿势,浑不用半丝气力,软软偎过去。
静默良久,他也只是维持拥抱的姿势,并没有如我暗暗盼的那般,借机再进一步。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有些不确定:“我再叫烈兄似乎不妥……直接唤你震北?”
我微微颔首。
即使这屋子里光线幽暗,以我们的内力,还是看得清彼此哪怕最些微的动作。
停顿片刻,他似乎在找寻合适的字句,然后,缓缓问:“你曾对流云说过,既‘已受君恩顾’,想把你自己送给我,为妾为奴也是好的?”
我想讪几句解嘲,却苦笑着呆住——这话可怎么接茬?
江湖中人决不转圜的说话方式,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习惯。
羞恼惊喜苦涩百味杂陈,我心已乱,只喃喃问:“烈震北也曾潇洒江湖,也恐惧流言骂名。你会不会笑话我明明狷介,却还无耻自辱,偏要学妇人求欢痴态?”
“你放心……我们之间,也只有天知地知。”
“上次你趁我熟睡离开邪异门,只留下满床血痕。为你的伤担心寻觅,你却一直避着我……我真担心过,我们会不会永没机会再做兄弟。找了两年,在凝清信中委婉提点的帮助下,终于在秦淮河画舫看见你跟沈流云兄弟调笑取乐,我差点咬牙烧了那船。那时才知道,只要身边人是烈震北,做兄弟还是当妻子,未必有太大分别。”
顿一顿,他似乎有些无奈,又补一句:“震北不要误会,我不过是怕辜负你。如果是我会错了意,还望你直言。当时问流云,怎么才能不弄伤身子下的人,他说了好些,也不过是盼我能遂你的意。”
最美的梦中,也不曾想过,能听见厉若海这般坦诚倾诉情意。
我呆了。
透窗棂而入的朦胧月影中,他英俊到极致的面孔灿然若有光:“区区虽然不像震北你久历情场、游刃有余,却也知道好花堪折直须折……人生的路实在难走,我不想留下痛悔。”
身子一颤,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死死抱住他。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是这样么?”他指尖慢慢试着探入我身后那处,沉声问。
动作虽然小心翼翼,却连最基本的润滑都不懂,还过分生涩稚拙。
别说不能跟我隐居秦淮时爱抚流云自娱的手段相比,甚至……还不如我十五岁时。
烈震北流连花丛半生,被不知多少红牌姑娘或哥儿服侍过,再新巧的花样、再高明的技巧,也都能淡然品评享受。
但,这个人是厉若海。
以他的身份名望容颜魅力,明明令所有爱男人的人倾慕,他却舍得放弃一切色欲享受,冷清刻苦自持、勤修天道。他的修为就差那“最后一步”了,却有为了延我这个废人的性命,甘心耗损功力,远离破碎虚空的可能性。
这个男人,本性冷漠清厉目无下尘,却在为我学习耳鬓厮磨床第纠缠,为我试着找寻放松身体、承受他爱怜的法子……难耐的空虚从身体深处泛滥开。
可能被我投入且陶醉的表情鼓励,他后面手没有停,还握住我颤颤半硬起来的那物儿,摩挲起来。
男子粗糙带茧的手触动此处,本该销魂。可他不太会控制力度,反而先痛起来。
见我皱眉,他赧然停下:“怎么了?我不太会这些……”
不舒服是真的。
但,只看见他的面孔,烈震北已如饮绸缪,什么笨拙动作,都能令我薰然如醉。因为之前有过糟糕透顶的第一次,我反而明白,真正的渴望如瘟疫,无须任何勾引手段,便会自动附上身。
可是这般艰辛,才好不容易有机会两情相悦、肌肤相亲,如果你是我,会不会傻到停下来解释这些絮絮叨叨的心事,顺便打击一个男人床第间的自尊心?
心念电转,垂眼看向地面,细声回应:“震北心里过意不去。”
“这话怎讲?”他果然追问。
“若海毕生自持,身心都是干净的;而我游戏人间谈情自娱,这身子久经风月。念及此,终究愧得慌。”
他动作僵硬一下,勉强开口:“这打什么紧——”
我怕场面闹僵,索性干脆地打断他的问话:“我比你年长,容色更说不上可观。自荐充任若海妾媵,实在惭愧。索幸这污秽之躯惟有一处尚算干净……”
他只是不惯风月,人本是灵透的,听懂了我的意思,手顿时放弃笨拙且颇令我痛苦的爱抚。低头凝视我时,眼神里也漾出一点喜色:“震北是顶天立地一奇男子,当然不会让别人犯你,却纵容若海放肆至此……”
到了这默契的境地,解释言语已经多余。
被抱着翻过身子跪在榻上,我顺着他使力的方向放软身子,静静等待。
可是没想到,后穴等来的并不是手指或无情的入侵,而是唇舌舔舐特有的温软湿润触感。强烈的羞意和快慰同时自腰身窜起,我没法保持镇定,颤动着身子,惊呼出声。
“震北是不是旧疾发作?”若海被我失控的嘶喊吓住,惶恐地改成紧搂,一迭连声问。
伏在他雄阔怀中,我实在不甘心这么慢慢恢复平静,嗫嚅着解释:“男子不似妇人,可以假装。你一握阳物便知究竟……”
话没说完,面目已烧得火烫。
若海只呆了片刻,随即把我揽进怀中,纵声长笑。
下一个瞬间,他便挺身直入,令我这飘飘荡荡的一颗心,和千疮百孔却依旧不甘心的身子,都被占据得无比充实。
〇八、深情惟有君知
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
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
——晏几道《临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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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灵厉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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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到房间,看见闭目打坐运气的震北,总觉得惭愧:这陋室太粗糙,配不上这个即使只是静坐,也流露出矜持世家气派的人。
震北比我年长。凝视平和闭目的他相貌清秀带书卷气,肌肤白皙得耀眼,十指柔美纤长,却绝不带一丝媚态。扬眉带笑显得意气风发,深思之际的韵味则宁静深沉。深夜僻静之处我们曾试招,华陀针与丈二红枪硬拼,他实力略逊,但临战往往智计出人意料,我并不敢说必胜。
多亏震北不甘心只做我的朋友,主动示意我可以这样相处。以这样清贵傲岸的男人为妻,我觉得自己运气太好。可是他旧疾这次发作后已濒危,随时可能命在旦夕。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懒懒睁开眼,绽开总令我心底温热的眷恋笑意:“你回来比平时晚得多……记得你出去时说有远客求见?”
看见他的笑容,我沉浸在淡淡喜悦里,随口照实回答:“是双修府凝清派来送信的小丫头,好像叫倩莲——”
他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若海心中还是比较惦念凝清?”
“凝清也是你的朋友,牵挂是当然的啊。”我诧异,但怕触动他情绪又呕血,温言解释,“凝清丈夫离家出走多年,她对尘世绝望,想避世修行,问我可否抽空照看她的姿仙。”
震北性情温柔沉稳又生怕江湖闲话,住在邪异门不见任何人,即使困顿这在这么一间斗室中,也很少动怒或焦躁。突然情绪不稳,总是有什么原因吧?一念及此,我顿时紧张:“震北你内息不稳,眼神也散乱。经脉又乱了?快坐好,我帮你调息。”
他目不转睛盯住我良久,然后,有些悲哀地微笑:“即使若海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我也情愿相信,你内心光风霁月,其实没有听懂我的嫉妒。”
闻言一怔:“开什么玩笑?”
我有什么能让震北……嫉妒?想他来邪异门之前的二十五年都逍遥江湖美人在抱,要嫉妒,怎么也该是我吧?想来他是热闹惯了的人,这大半年却不得已刻意避开所有人,连采糖都不自在,太寂寞了容易胡思乱想,然后随口消遣我?
明白此节,不由摇头苦笑。再解释也多余,震北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而被他迁怒,也没什么大不了。
自失地笑笑,径自走到他身边,掌心按在灵台穴,预备提升精神进入物我相忘的境界,去感受他的经脉和内息。但是刚触碰他身躯,就感觉掌心下的肌肤剧烈颤抖着。
“震北?”我轻声唤,希望他配合些,主动引导气机——他医术被奉若神明,自己探查自然最有效。
他却根本不理会这提醒,反而腻进我怀中,语调落寞,带着明显的哀求意味:“若海啊,即使你所有俗务托付给副门主,天天亲自陪着,我却还是觉得身外闲愁空满,欢好乐事常稀……”
这位浊世佳公子的情语竟如此伤感柔媚。
我顿时心头一热。
与动情同时涌上来的,却是熟悉的心惊肉跳:震北他已虚弱至极……即使是他出口哀求,身体真承受得了我的需索吗?
这种尴尬,在我们之间颇经常。
震北本就命悬一线,现在更几乎是大限将至,却怕委屈了我,不能安心疗治,常常主动求欢。
两情相悦的欢爱,我当然纵情快意,接受的男子总更辛苦劳顿些——他满心的浓情蜜意欢喜无限,一旦真开始做,也只能拼死忍受摧折。不知为何他这般执着只有痛楚的情事,也只能竭力冷静,以不伤他为要。
若彻底静养,也许还能多续几日的命,他当然知道,却笑说“纵然长命百岁,不能亲近若海,又有什么意思”,即使每次欢爱后总惨不忍睹,并不改作派。他这么想自有他的道理:堂堂黑榜级高手、一代神医的世家子,却躲在简陋的邪异门见不得光,无非是深情难解。
除了真正跨越天道境界的武学修为,能保住他性命的些微希望,在震北自己巧夺造化的医术上。这有力无处使的积郁,令我愁肠百转。只能是我拿出多年克制欲念的功夫忍耐,但求多厮守。可是不断拒绝震北,他终究有一天会忍无可忍吧?
想到这里,我强迫自己深呼吸,令攻击性的热切尽快平复。然后,若有所思开口:“震北有没有想过去双修府常驻?”
他没作声,但脸色惨青。静默良久,才憋出一句:“为何?”
我温言劝慰:“凝清望我照拂双修府。如果你去,是他们求也求不到的贵客,不仅起居精洁,还能放手炼制糖物。”
如若没有凝清的请托,我当然不舍。
可如果不狠心分离,让他先研医续命,我们之间,连一线机会都没有了。
“有机会去鄱阳湖也是好的?听说她女儿谷姿仙虽然还年少,美貌犹胜母亲。”震北冷冷地。
怕误会节外生枝,赶快紧拥他入怀柔声安抚:“鄱阳湖边景致上佳,震北或许会喜欢……我定会常常来探你。”
他怒极反笑,整个身子顺势紧紧贴着我双腿间,缓缓厮磨:“与其让你‘顺便’照拂双修府,还真不如我自己去住。”
不得不说服他分别,无非是怕不能相守。
我心中一点悲凉慢慢积淀,多少心神不定,没细看他神色,跟平日一样摆手拒绝。
纠缠不一会儿,震北突然放弃,站起身,神情透出深邃的悲哀:“只要若海愿意,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烈震北马齿徒长,更没有如花容颜可供怜爱,不过仗着些许交情,一味强求……你我之间,就不必敷衍了吧?我还算懂得进退。”
口里说着,轻柔但坚决地推开我的怀抱,自己整理凌乱不堪的衣饰。
他背影颤抖得厉害,肩却挺得笔直,平时小意儿求恳的样子一星不见,那磊落萧疏的模样,正是我心中那个可以千里同行、笑谈杀人的烈震北。
看清楚他眼睛深处浓烈却不宣之于口的哀伤,比平时更强大的爱意涌上心头,冲击得我一阵怔忡。惶急中顾不得理清思绪,人已经闪身挡住准备拉开门离去的震北:“这是哪里话来?”
他苦笑转头,和我对视的眼神无比痛楚,又无限眷恋:“十年之后、百年之后……以若海的天资与刻苦,一旦不受区区连累,成就定然不可限量。他日白衣红枪快意纵横江湖,会不会想起曾无耻纠缠你的烈震北?”
这是一个英雄的死别,不出哀语。他的话意很明显,认定我的拒绝是厌倦了爱欲缠绵。
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无益。
我毫不犹豫舒臂把他抄入怀中,直接吻了下去。
他浑身震动,眼睛瞬间不敢置信地睁大。紧接着,却突然变得热情无比,不但唇舌灵活回应,整个人更顺着我气力的方向贴过来,一只手顺着我背脊轻轻划出骨骼八块肌的线条,另一只手直往两腿间伸过来,略微有些急切地握住还蛰伏的阳物,包容我的掌心火烫,还揉着微妙的弧线。
我哪经过这些?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若海要是厌恶,只管推开我,震北会识做。”他已臻迷乱,但浮沉在我耳边的低语,却还是深深的悲哀。
他虽渴切,动作全辗转温柔,挑起的热意如海潮般起伏,无休无歇。
我强令身体放松配合,尽力微笑,让他安心放纵:“如若别人胆敢对我动这种心思,早已尸骨无存。但震北真希望的话……我不会拒却。”
听见我这么说,震北动作略微一滞,紧接着,像溺水之人触及浮木那样死死抱住我。
静默片刻,突然手微用力,瞬间撕光了我蔽体的每一缕布。用迷醉而动情的眼神,打量含笑坦然挺立的我,喉间发出含糊呜咽的声音,把我推倒在榻上。
下一秒钟,男人最敏感也最骄傲的物事已经陷入某个高热湿润的地方,被柔软舌尖反复摩挲。这冲击来得太强烈,尽管我试图强提精神记住这些饱浸爱意的动作,神志还是慢慢融化,腰不由自主向他咽喉深处挺动,追寻更透彻的快意。
视线早已失却平日的锋锐,朦胧看出去,震北整个人沉浸在无边喜悦里。
他有无边无际的耐心,更有鬼斧神工的手段。
我终于无法维持自制,涨红着脸,泄在了他掌心的刹那。那一激灵,突然明白了:烈震北本性跟厉若海一样,也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他渴望厉若海之心再炽烈,也不会令他一夜之间变成女子,只渴望男人的侵略占据。非要说跟我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游戏花丛大半生,更懂得共享鱼水之欢。
高超的进攻中,那处也被他纤指揉弄得足够舒展,甚至在隐隐期盼最后一步。
之前种种婉转求欢,不过是他怕我这块不懂风情的木头把男人的示爱当作欺辱,情愿委屈。
而此刻他竟这般对我,心底渴念是自然的。不过,还希望我亲身体会两情相悦这么令人沉醉,真正明了他为何苦苦求索欢爱,也是目的之一吧?
彼此激荡和欢娱中彻底迷失,浑忘记天地岁月。
〇九、天意从来高难问
天意从来高难问
况人情易老悲难诉
目尽青天怀今古
肯儿曹 恩怨相尔汝
——张元幹《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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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灵厉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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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普照、大地春回,碧空隐约片片苍灰帆影,长江水依旧滔滔东流。
我带着分成三截装入丈二红枪的革囊,根据本门传来的消息,负手笔直立在路心,静静等待正赶回怒蛟岛途中的人。
望着由远而近的人,冷冷道:“浪翻云!”
他到我身前丈许处立足,眼中精光爆起,惊讶道:“邪灵厉若海?”
这个声望日隆的年轻一辈高手,相貌虽丑,却有极于情的从容意味。想到他终于拥有号称绝色的妻子纪惜惜,不禁淡淡一笑:“只是看浪兄龙行虎步之姿,纵使不知浪兄乃天下第一好剑,也该知浪兄乃风流之王。”
他眯起眼,神情多少有点恍惚,像是有点难以置信。
犹豫了片刻,才叹道:“厉兄过奖了,但你亦可知我直至今天此刻,见到厉兄后,才相信世间有厉兄这等人物的存在。”
多半是为我的容貌惊讶?
行走江湖这些年,似乎人人看见我时,都会有这种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目光。我当然从不萦怀,毕竟习惯了。唯一不同的是震北,他痴痴望着我时纵然颠倒迷醉,眼神却从不停留在皮相,像是渴望探入我七窍之内。
面对一位同级别的高手,分心是大忌。我赶快镇定心神,回复无浪无波:“浪兄好说了,厉某人今天到此相候,是想看看浪兄的覆雨剑。”
浪翻云一愕道:“厉兄此话,若听进别人耳里,定以为是向我挑战,但我却知道厉兄全无战意,难道只是真想看看小弟的烂剑吗?”
刚才静静看浪翻云由远而近,自然萌生的惺惺相惜之心,更使我战意全消。要知道比试一场固然痛快,但我的燎原枪法不留任何余地,败就等于死。厉若海死生本若浮尘,不足萦怀,但震北将身心交托我,岂可轻易舍他而去?
为了震北一世声名,这番尴尬心思自然不能宣之于口,我索性哈哈一笑:“这又有何不可,浪兄若不介意,我们可否并肩走上一程?”
浪翻云是爽快人。听见我这般毫无逻辑的说辞甚至挑衅,不但没有追问原因,反而友善地哑然失笑:“想不到厉兄竟有如此兴致,浪翻云怎敢不奉陪!”
轻松上前,和转身前行的我并肩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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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地亲自来长江边拦截浪翻云,当然并不是只想看看他的覆雨剑,而是想弄清楚这个黑榜声势已经隐隐然凌驾我之上的后起之秀,武道的修为是否已臻先天境界——只有比我此刻力量更强,才有可能帮震北度过随时可能降临的死劫。
七日前,送震北到双修府。
伤心丈夫无情,凝清果然出家修行去了。小公主谷姿仙才娉婷十三,由谭冬、陈守壶和赵岳这三个双修府的元老高手带领着,来郑重行拜谢大礼,就告退了。
双修府人人满脸喜色,这倒是很好理解:烈震北是比我还要合适的好靠山,他这么一常住,再凶悍的江湖人也不敢轻易得罪双修府——谁能担保这辈子不需要求神医?谁又不怕华佗针加种种奇毒的威力?
我倒是很想多陪震北一些时间。可是……说来也是冤孽。
自从上次为震北雌伏,他竭尽全力让我尽享欢愉,我才知道情事之妙,绝不是一个人快意征伐、一个人辛苦忍痛。从前床第间尽是苦楚,他怕我苦忍欲念,也甘愿主动求索;一旦鱼水和谐,欢爱日频,他体力更不能承受。
百般无奈,总算劝他暂时分离一段住到双修府。
到了鄱阳湖,念及往后两地悬想,他日日空守忘仙炉、我艰辛修炼以求突破天道来救他性命,到底多久以后才能厮守?或者……此生不再有重聚之日?
我们谁都没有把握。
分离在即,连向来冷静的我都把持不定,和他恩爱缠绵巫山云雨何止竟夜?等惊觉他几度虚脱昏晕实在危险,已悔之晚矣。
拼着耗损功力,不眠不休三日三夜,总算及时救了他。
神智一清醒,看见我还是运功的姿势抱在他怀中,凄然笑道:“连若海的欢爱都承受不起……现在我才明白你的苦心,我确实无法再陪伴你朝夕。”
他向来容易伤感。
对于我来说,生命只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攀登。从前寂寞追寻武道的极致,过得无比充实;现在这追求换成了“要跟震北分享生命的精彩”,得失成败也一样都是意料中事,他大限一到,我陪他去死便是,何必伤感叹息?
所以我根本不理会他的幽怨,只问有用的:“将要起的忘仙炉,和你的华佗针,还能不能救你自己?”
他自顾痴痴看着我,被轻拍才豁然惊醒,怅然摇头:“吊命而已。”
“为何上次我能救你,这次同样输入功力,却不能起到实质作用了?”
“在金陵时,你刚刚晋入脱离俗尘、上窥天道的起始点,力量强大无匹。你是拼着毁掉那至高的境界,才算救回我半条命。可是现在,若海的力量已不如那时候……”
我认真要求他确定:“除非我真正提升自己的境界,或找我比我更强的人来帮你?”
震北蜷成一团懒洋洋倚在我怀中,裸露的白皙肌肤颇诱人遐思。
他却浑不知自己的魅力,只迷醉地看着我,洒然微笑:“若海知不知道,以你的天资和勤奋,以及英雄盖世的气质,当世肯定比你强的人,只有几十年前已经天下第一的庞斑一人而已?你只要再度拥有先天之气,即使跟庞斑正面一战,赢面固然不大,也未必就一定输。”
在震北面前,心头常常涌起这种惺惺相惜的滋味:“难道震北认为,乾罗、赤尊信、言静庵、了尽禅主,鬼王虚若无这些高手,都不如我?”
“如果是一年前,我可以很确定地说,除了庞斑,若海没有敌手。”
略一沉吟,便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一年前……那决定性的变数,是我的先天境界已不纯,同时江湖上又添了一个声名鹊起的浪翻云?”
震北微笑颔首。
看我只顾着沉思不语,不知死活向我面颊依偎过来:“我这身体不争气晕倒,等于是变相催若海离开此地……从此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若海真的一点不伤感?”
讨论生死攸关的话题,也能闲闲扯到风月上,我倒忍不住佩服震北的洒脱超然。既然如此,也就不好再纠缠问扫兴的医糖之事,由着他的性子,一笑而罢。
但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又怎么忍得住不追寻?
庞斑避世多年,震北从慈航静斋得到讯息,知他正刻意创造机会,修习自古从未有人炼成的道心种魔大法,别说不会帮我,连找他挑战都没机会。
仅有的可能性,是浪翻云——覆雨剑一出,艺惊天下。
传说中尚从无败绩。
如果他的境界真胜于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想办法求他救震北:哪怕亲手送出多年来创立的邪异门,也只是等闲。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长江边,明媚的春天阳光下,我跟浪翻云并肩徐行。
体内的气机与他微妙接触,心中暗暗拿来跟庞斑比较,很快得出结论,此子将来成就不可限量,现在肯定还是不敌魔师。此刻的浪翻云,与我也就是伯仲之间,即使他肯像我一样为震北耗损修为,也无济于事。
弄清楚这一点之后,我知道此行已经没有意义。
天意从来高难问。
不禁黯然——来之前也想得通透,不外乎尽人力听天命。可此后必须面对漫长的别离,只能在震北状态最好是去探访他;更惆怅的是,无法预计生离哪一天变成死别。
转念不好白骚扰人家一回,也就坦然告知,我年轻时见过庞斑一眼。叙述间,当然略去之后的九死一生——正因那次不知轻重的挑衅,才得以认识被凝清邀来相救的震北,此后并肩笑傲江湖,慢慢改变了人生的追求。
浪翻云虽是达人,未必能接受我以友为妻的举止吧?
听到我一眼发现不敌、掉头就走,庞斑没有亲自出手,浪翻云失笑:“厉兄是眼力够,庞斑则是心胸阔。”
欣赏他的豪情,我透露听说庞斑退隐是为了练功。
他倒是洒脱,听见我的直言不讳,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一笑:“厉兄这么说,已点明了眼下的浪翻云至少仍比不上当年你所见的庞斑。庞斑啊!你究竟是如何超卓的人物,使厉兄这样的人,也要对你念念不忘。”
我苦苦牵念庞斑,何尝跟庞斑的超卓有什么关系?
反复盘算魔师,早已不是为了年少的血性,只是想救震北一命,不必时时为了他的身疾揪心:如若能与震北天长地久厮守,共享极致的欢娱,此生何憾?
想到这一节,我脸不禁一热。
赶快镇定心神,让声调转冷:“浪兄家有娇妻,生有所恋,剑虽好,却仍是入世之剑,浪兄可知此乃致败的因由?”
浪翻云没有回答。
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心里,想必跟我是差不多的意愿:胜败不过是过程,何必执着?有值得所恋之人,有入世的牵绊,何尝不是一种生命境界的提升?
心领神会的两个人,相视微微一笑。
一〇、此恨不关风与月
尊前拟把归期说
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欧阳修《玉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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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修公主谷姿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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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丛密林,树木逐渐疏落。
午后明亮的阳光下,极目远眺平缓起伏的山坡,淡淡水雾中,远近层林尽染,红与黄色秋叶相间,美不胜收。
轻盈越过老僧石,再上五十来步的高处,远远可以看见群石围绕的温泉,袅袅腾升带些微硫磺气味的烟汽。池后也是笔直陡峭的山壁,石隙间喷出两道泉水,左边颇烫,右边那道却是凉的,就像老天爷在调教热度,不愧双修府第一胜地。
温泉有神奇力量,对诸多病症有疗养的功效。这七年来,因震北先生需要借温泉调养宿疾,府中人都敬他如天神,我视他如父,当然不敢轻易来打搅,所以此地平时总幽僻极了。
记得今晨他遣小童传话要闭关清修,不必来请安,远远放下食物听候自取即可。
此处温热地气对修炼处女元阴也有极大补益。平时不太敢来戏水,想到趁空练功不会扰先生,也就放心来到这清寂幽美的地方。
盘腿徐徐运龟息之法,收束全身的运动,甚至敛藏呼吸、体温。
原神未定之际,有片刻想到长江舟中,刻意向浪翻云献一杯茶,藉以撩拨自己的情愫,确保对选定的夫君成抗有欲无情,心头不禁掠过淡淡的自伤。夫君既然已选回来,即使我对成抗并不动情,也应该尽快安排婚礼。如果当夜双修大法功成,也许能避免重蹈母亲的覆辙。
作为这一代的主人,我谷姿仙当然知道,要守住这片美景,保住双修府的江湖地位,进而光复故国,总不能依赖亲如父亲的长辈震北先生,邪异门对我们向来友善伸出援手,但也不可恃。
为翘首企盼王旗的故国,做任何事情,都是我的责任。
想到这里,自怜渐渐淡去,心神变得凝定。
一周天功成,眼耳鼻舌身意渐次苏醒,身周已是沉沉的黑夜。
弯弯上弦月高悬清空。
从彻底封闭全部生机的龟息状态中醒来,我正感受运功周天完满的舒畅感觉,突然一惊:有断断续续失控的呻吟传入耳中。我既然精研双修大法,当然第一时间就听出,这种呻吟,是欢好到巅峰状态时情不自禁发出的。
奇异的是,这时而高昂时而啜泣,极似被摆布得全无自制力,照理不该是男子的声音。
平时双修府上上下下,谁都爱戴震北先生庄敬洒脱,决不敢到先生清修的后山放肆,更别说野合。顶多倩莲妹妹仗着先生宠爱胆大包天,可是她几日前便被先生派出去接应厉门主的弟子风行烈,此刻不在府中。
如果是外人,谁能躲过双修府严密的防御系统,大胆跑到这里来撒野?
暗暗纳罕,急忙睁眼看,我整个人顿时惊呆了:清淡得似有若无的月光下,竟是两个男人,以颇不可思议的姿势赤裸交缠,行男女之事!
一个身形异常雄伟的男子笔直立在及腰深的水中,侧脸完美有若白色大理石雕成,整个人像是淡淡发出光辉。他竟然悬空抱着怀中男子,身体迅猛摆动向上冲击,直接靠臂力控制怀中人上下迎送,一任对方双腿虚虚勾着腰身,软软伏在他肩上,不支呻吟。
而他怀抱中,那个一脸痴迷沉醉任君采撷,被动摇荡着身体求欢的颀长男子,竟是我七年来亲如慈父、敬若神明的震北先生!
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下一个瞬间,咽喉已抵了一个凉凉的硬物。隔着一支丈二神枪的距离,那张超尘脱俗的面孔冷冷对着我:“谷姿仙?”
我说不出话,艰难点头。
浪翻云人称“极于情”,但是如此专情的他,在迷离水谷外第一次见到我,照样有瞬间的心动。更不要说旁人见到我时,会怎样倾倒赞叹。如那邪异门的宗越。
可是看清楚这男人的脸之后,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我要死了”,而是强烈的羞惭:天地间竟有男子生得这般容貌,连谷姿仙都要自惭形秽;偏又这般伟岸刚烈、狂悍强横,充满男人魅力。可是又有几个女子能镇定站在他面前,试图展示自己的魅力?
这么近距离感受到邪异门门主厉若海天生那股睥睨当世的英雄气概,我已经快想不起来归来途中匆匆一面的浪翻云。
邪灵厉若海。
令震北先生提起时总是崇敬不已的一代枪神。
我可怜的母亲寂寞自守痴痴忆念半生的无情男子。
这样傲立月色下,甚至两个人的身体都没有分开,却一点不觉得淫邪。刚被我看见燕好场景,还裸露着,震北先生依旧笑得洒脱温煦。
刚才激情漾起的血色渐渐消散。侧头看一眼明显虚弱的怀中人,厉若海表情变成怜惜与敬重,不再冷厉。抬手虚空一抓,被委弃泉畔石上的白衣飘飞起来,看不清他用什么动作,已经把怀中之人裹得严严实实。
震北先生还伏在他怀中,微微喘息着,没有抬头看我,只温和地开口:“若海,饶她一命吧。毕竟你送我来双修府客居了七年,杀主人不详。”
厉若海语气严峻:“我承诺过,我们之事只有天知地知。对不起凝清,我自去领罪。”
听见这句话,先生的笑容慢慢绽开,竟比星辉更清淡宜人:“若海为了我的名声,竟不惜杀凝清的独女……震北深信你心中确实只有我一个人,此生再无遗憾。可是你知道我命不久长,顶多还能再耗十日,生死本若浮云、虚名更似尘埃,何苦为此多造杀孽?”
厉若海收回长枪,仰天长啸,声调凄烈。
匆匆挥手示意我离开,先生同时说:“人力有时尽,到这会儿,已糖石无灵……为尝试救我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你违心囚禁鹰缘,艰辛精神角力之后,终究失望,发现他不能帮我,弄得进退两难。多亏行烈那孩子不忍心,他出手救人,其实正好化解尴尬,却累他叛逃。你不惩罚,当然是对这好徒儿心怀歉疚。既已来告别过了,就别再牵挂,放心救他去罢。”
今夜亲眼所见的情事,和厉若海不击杀我便索性不遮掩的坦荡作风,反而令我深深体悟到他们之间的深情。
相知相亲偏要面对死别,两个人却都不带一点小儿女悲态。
暗暗自警,此生对今夜之事必须守口如瓶。
不忍心敬爱的长者尴尬,我无声拜伏,谢过了震北先生不惜声名回护之德,便匆匆离开。
因为厉若海根本不屑压低声音,我飞奔离开的路上,还能听见他傲然说:“庞斑隐居多年根本不见人,挑战他都无门而入。这次救行烈,正好有机会一战,痛快!就算是为冲击天道冒险一搏,也了我毕生之愿。”
震北先生失声惨呼:“你怎么也能安享百岁,千万不要为震北的残躯……”
我不敢驻足偷听,飞驰下山的速度越来越快,只隐约听见厉若海豪迈的声音:“做人不能轰轰烈烈,与草木何异?再说有你送我的‘蹄踏燕’陪伴,有你等着我回来,当然是想赢,而不是去送死……”
一气奔回自己卧室,静坐调息,胸口始终剧烈起伏,不能宁定下来。
想到厉若海聚天地造化神力的英俊,以及壮烈的气质,不由得深深感悟,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母亲和震北先生——都痴恋他,绝对是躲不开的劫数:他的光芒如日中天、内心却明净如一泓秋水,任何人都会在见面的瞬间被他折服,为他倾倒。而一旦得到稍微亲切些的表情,不管是凝视还是微笑,感受到他的强悍刚傲,就会义无反顾、身不由己陷进去。
但,不管怎样级数的高手,哪怕豪雄如厉若海,去挑战天下第一垂数十年的庞斑,依然是一种介乎于送死和狂妄之间的行径。他这么做,无非是不肯袖手待毙,偏要尽人事、听天命,尝试救垂危的震北先生。
如此深情,明明生死以之,却不悲不怒,谈笑而已。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有情人真正的撼恨,是人力有时而穷,天命无常无亲。
感叹到这里,我不由暗想,除了“毒医”震北先生独步天下的医术,再往下数,天下第一神奇的疗伤术,就是我正修炼的双修大法。
我暗暗拿定主意,明天一早便宣布婚期。务必尽快圆房,以期修成大法。
不求真的能助震北先生康复一臂之力,就算是帮他减一些痛楚,也算勉强报答七年来疼惜呵护我有若亲女的慈爱。
十一、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我最怜君中宵舞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 补天裂
——辛弃疾《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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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灵厉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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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蹄踏燕踩着官道的泥尘,扬起一卷尘屑,往武昌府东郊的迎风峡飞驰。
马鞍上,卧着被粗索牢牢捆住的风行烈。
过了迎风峡,去双修府便是坦途,震北早已调配人手来接应,定能将行烈平安带到他身边。行烈心中本就有鹰缘种下的那一点生机,我以内力强硬灌注救治,配合震北巧夺造化的医术,战胜道心种魔大法的死气,未尝不能成功。
这大半天,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定是方夜羽使人封锁了官道,留给我和庞斑一个安静的战场。
自十余岁那年亲弟惨死,我先是执着于权势,后是为情牵绊,此心从没有这么静谧。
双修府告别震北,按他给的讯息往武昌府来。明知即将面对平生最重要一战,我并没有激动或紧张,内心反而充满宁静的喜悦:初见面以内力救治行烈,兰溪镇从方夜羽和一群党羽包围中力战得脱,都没有消耗我的精神力量,相反,运功内视,武道的力量和筋骨八块肌蕴藏的能量水乳交融,正处在我一生状态的巅峰,不能说完全没有战胜庞斑的机会。
如能借此提升我跨过“那一点”,可以亲自去救震北,此生将畅美难言;但,战斗的意义并不完全系于胜败,而是借此品味生命的另一种境界。
这世上既有了一个厉若海,同时还有了一个烈震北。
我们没有被造化相隔不同世代,没有因为出身经历悬殊而错过,有缘结识为友为侣,且相知相惜,这本身已经太幸运。
纵然此生聚少离多。
人生至此,了无遗憾。
即使我败亡,先震北一步而去,相信他也会如我一般,感受到我面对平生劲敌挑战自我、享受生命的欣悦,不至于学小儿女无谓悲戚。
两旁树影婆娑,木叶除了浓碧与红枫,间或点缀着半枯黄叶。地上厚厚的枯叶,无声凝聚着晚秋的肃杀。
审视面前一切,我的心忽有所动:每一棵树、每一道夕阳的馀晖、每一片落叶,都含蕴着一个内在的宇宙,一种内在恒久的真理,一种超越了物象实质意义和存在的美丽。我的眼一向只擅长判断敌人来势,但此刻,宁静的秋日彩林,平凡中蕴藏着生命蓬勃衰亡循环的秘密,竟美艳不可方物。
一股莫明的喜悦,从深心处涌起。
这喜悦并不是来自得失,也非凭借某事某物而生的欢愉,它是一种无以名之、无人无我、无虑无忧、无惊无怖,因自在、自明而萌生的狂喜。
过去遥不可追。
将来还不存在。
只有眼前刹那,才真正永恒。
就在这永恒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六十年来稳坐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魔师’庞斑。
毕生等待的一刻,终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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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相若的雄伟身形,卓立路心,自然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庞斑一身绚烂华服,乌黑闪亮的长发中分而下,垂在宽肩。定是因他修炼的道心种魔大法初显成就,肌肤竟如玉般晶莹通透,眼神凌厉如闪电,又深沉若沧海,便似抬眼便能看透一切,令万事万物无所遁形。
三十年来,庞斑还是第一次正式与人决战——在浪翻云以外,他终于承认我厉若海也是配与他一较生死的对手。
还隔着超过三十丈,马不停蹄奔驰中,我仰天长笑,大喝:“庞斑!”
他微笑颔首:“厉若海!”
我一声长啸,蹄踏燕与我相当默契,发力增速至极限。
红黄绿交杂的秋林飞瀑般闪退,形成千万道的光影色线。
还差十丈的时候,我的内力透过行烈身体,瞬时震断束缚他的粗索。提起他高高掷出,从庞斑的上空穿越,坠往迎风峡的那一头。
如我所料,庞斑只盯着我,对飞越上空的风行烈视若无睹。
借蹄踏燕飞驰的速度,离他七丈远时我掣出丈二红枪,内力灌注枪身略一作势,枪头颤震着发出嗤嗤尖啸。
此刻,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缩为二丈。
庞斑一直凝立不动,但袍服无风自动,披风也猎猎向上卷。
他黑发飞扬,没有任何动作,整个人竟缓缓离地升起。
我把精神力量瞬间提到极限,丈二红枪倏地爆开,变成满天枪影。极高速度震荡空气,庞斑四周的秋林耐受不住,纷纷往外弯去,树叶散飞。
一丈。
庞斑负于背後的手分了开来,左手握拳,缓缓转身,一拳向我击来。他的动作看起来慢至极点,迅猛实不逊于闪电般出击的丈二红枪。庞斑对速度的掌握已到了参透造化的地步,已经超越了人力的极限,造成奇异的时间矛盾。
身临其境的我胸口滞闷,直欲呕血。
直到我们劲力即将相交的此刻,行烈的身体才越过了庞斑头顶,达到抛物线的最高点,继续按我计算好的弧线滑落。
这正是庞斑唯一无法分身擒拿他的时间点。
震颤声本身消耗能量。我们力量正面撞击的前一刹那,我已经处于些微消弭状态。
当他的拳击上我的丈二红枪,枪劲已经不是最锋锐的巅峰。此刻弃枪就地滚动,也许能狼狈逃命。但我下意识的反应是急催劲力,正面对抗他惊天动地的一拳。
撞击处,气流如滔天巨浪涌泻,两旁树木纷纷连根拔飞,断枝卷舞天上,遮盖了夕照的馀晖。
惨烈的空虚袭上心头。
我催力狂啸。
蹄踏燕意会,后腿一缩一弹,奋力凌空跃过庞斑。
丈二红枪的枪尖离开了庞斑拳头。
庞斑悠然飘落,双手垂下,握拳的手轻轻颤震着,并没有回头望我。
策马飞驰,赶在行烈跌下前把他接回马背。
我们不断加速,很快转过弯,再奔上直路时,已过了迎风峡。过峡后是亭前驿,便算是离开了白云山,再南去四十里便是天下有名难越的‘雷池’了。
高速造成的惯性渐渐失去作用,蓦地,蹄踏燕腿一软,往前倒下,鲜血由眼耳口鼻直喷而出,马头开始强烈抽搐。
我心内暗叹震北赠我、陪我转战天下的伴侣竟先我而去,但保持平静,拎着风行烈跃离,一点不敢停留,继续往前飞掠。
当年追云育它时难产,多亏震北救治,把稚嫩的新生命送给我,也算一个纪念。七年来,我们形影不离。洗刷梳毛喂食训练,全是我自己一手包办。成年后,它比追云还要神骏。每次从武昌府去鄱阳湖,一路多得它陪伴。
有生必有死。
它已助我从庞斑亲自拦截中救走行烈,跑完了一生中最壮丽的一程。
离开官道,转上小丘顶。
一旦脱离庞斑的力量范围,第一时间解开行烈的穴道。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师父!”
我解开丈二红枪,靠在身旁一棵树上,缓缓转身,望往的下前方延绵起伏的山野,平静地道:“你看见了!”
这是在提示行烈,亲眼目睹庞斑和我的决斗过程,这中间的益处,庞大得难以估计。这也是我身为师父,送给他最珍贵的礼物。过了今天,行烈但凡能活着见到震北,便有了跻身一流高手的契机。
他只顾悲叫,并没有真正用心领略我的提点。
我喝道:“像个男人般站着,勿作我最憎厌的妇孺之态。”
略一恍惚,不由想,鄱阳湖边的震北,要是知道我终于还是败了,会不会也像行烈这孩子般悲戚?他……会不会为我泪流满面?
禁不住微微笑,身子挺得比平时更直,豪情反而更炽烈,就像觉得,这样才能劝他看开些:“我本自信胜过庞斑,可惜,仍是败了。但我已救出了人,十日内庞斑休想与人动手。庞斑啊庞斑,你虽目空一切,这一生,别想有片刻忘掉我厉若海。”
说了一两句便惊觉,面前的这人是行烈,我当作幼弟或亲子般疼爱的唯一弟子。于是,看着秋林草野,柔声交待行烈,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将来若收徒,收的也必须是孤儿,将我的燎原枪法传下去。
说到一半,已看见行烈奔流的眼泪。
行烈自幼颇像我,性情豪迈坚决,面临生死关头,还伤心成这样;震北此生大半在锦绣丛中,向来思虑过度甚至多愁善感,该怎么面对我殒命的消息?
我不但输掉了救他的可能性,还不能厮守垂死的他最后一程。
哀伤浓烈漾开。
不想让徒儿看见我的伤感,背转身,轻叹:“到了这一刻,我才知道寂寞。人生道路难走,本就使人黯然销魂——生离死别,悲欢哀乐,有谁明白我的苦痛?”
话说到这儿,胸臆的悲郁都宣泄出来,反而豁然开朗:自从主动抱住烈震北,厉若海就不寂寞了。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等在那里,与我携手笑傲命运无情、世事无常,并肩承受死生。不舍得我为他的健康禁欲,震北便不惜受辱受罪刻意服侍;为了区区厉若海,他甘愿舍弃一切,包括男人的尊严、一世的英名。性命攸关也好,人言可畏也罢,他都轻松一笑置之而已。
求仁而得仁,何须浩叹?
即将死别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顿时大佳。
缓缓探手怀里,转身掏出白丝巾裹严实的小包——前面兰溪镇上买的冰糖葫芦,递给行烈,微笑:“这是师父买给你的东西。”
没等行烈抬起头,我再次转身背对他。
刚才夕阳下美艳得不可方物的霜染层林突然黯淡,变成苍灰浓雾,遥远得不真实。
这征象,提醒我残余生机已全部耗尽。
极目凝视东南方,此刻鄱阳湖畔,震北在做什么呢?
积聚意志,全神念记那个苍白神秀的人,瞬时,欢愉到极点:他一定懂得此刻我的牵挂,他肯定了解我完毕生之愿、轰烈战死的满足。
浓烈的幸福滋味洋溢在身体发肤,嘴角却再没有气力绽开微笑。
生命终结的死寂,终于降临。
番外:高手的世界真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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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二红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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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五大神兵之一,武林人人闻而色变的——丈二红枪。
*[注1]
我具体有多大岁数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刚被打造成型的时候显然是没有灵性和记忆的。
但是我有灵性之后推断过,自己作为一个寻常兵刃而冥顽不灵的时期,应该是很漫长的,其间可能转换过无数人的主人,所以说我也极有可能是件上古神兵。
若干年前,我到了最后这一任主人的手上——尽管他不是最后一个用我战斗的人,但我总觉得他就是我最后的主人,后来使用我的人,都不算是主人,只是借用吧——不知道是岁月的功效,还是沾了这位经天纬地的主人的光,我突然就开窍、猛醒、有灵了,紧接着便名震江湖。
咳咳,我不往自己枪杆上贴金,名震江湖的其实是我此时的主人——邪异门主、“邪灵”厉若海。
我醒来后跟着若海主人第一次涉足江湖的时候,就在客栈酒楼大街小巷听到很多关于他的八卦,例如,他是黑榜十大高手之一、天下第一美男子、当世枪法第一人(这一点我与有荣焉啊!),他痴迷武学、性格孤傲、不近女色……总结起来就是——英雄盖世,豪情万丈,冷若冰霜,艳若桃李。
(作为一杆刚刚才拥有灵识的枪,请不要苛求我对形容词的运用能力,谢谢!我能听懂那么多八卦的内容,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是靠各个茶肆里的说书先生众口一词的演说,我才能记住并弄明白的呢……)
我曾不止一次的觉得,主人的成就如此之高我也功不可没呢。
因为我的觉醒和主人得窥武境天道几乎是同时的,说不定是我恰巧来临的灵觉助了主人一臂之力?
在我醒来后的记忆里,就是跟主人形影相随的,以至于“红枪”厉若海的叫法成了主流,主人真正的绰号“邪灵”的使用频率,真是拍马也赶不上我。不过,这也要看拍的是什么马,如果是蹄踏燕,那还真保不齐就赶上我了。
啊,忘了介绍蹄踏燕——它是一匹马,千里马,千里宝马。*[注2]
名字很好听吧…… 这一点曾经让我很不平衡,跟它相比我的名字太俗了,太老土了,太没创意了,红枪红枪,一点艺术含量也没有。
说回我漫长枪生中最值得回味的岁月吧。
跟着若海主人的日子还是很丰富的,尤其在我醒来一年多之后,我每日生活中的生物除了主人外,还多了一个蹄踏燕。我可是看着它出生的哦,而它睁开眼看到的第一杆枪就是我。(其实它也没见过多少别的枪,因为武林中用枪的人虽多,但没几个敢靠近我们主人方圆三里之内的,而且主人也不经常带着我们出去遛达)
说起来,我也算是看着它长大的了。主人很疼爱它,比对我还要好,从它落地起就一直亲自照料,不过我不嫉妒,因为虽然我的心智年龄只比它大一岁多,但存在时间比它早了恐怕得有千儿八百年,怎么说我也得让着小孩,我是长辈啊,要有这个风度的。更何况它出生的时候极其凶险,可谓九死一生,要不是有高人施救,它可能在睁眼看见我之前就夭折了。主人格外珍惜它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救它的高人我认识,我醒来后不久第一次出门,就是跟着主人去一个叫秦淮的地方见他。
第一印象就是个苍白和气的文秀公子。
我还没来得及猜想这个看上去病恹恹的书生是谁,主人就忙不迭带他回到了我们家,然后把我丢在一边七天七夜,只顾着用手按住这个书生的后背。害我纳闷了很久,以为主人武功退步了,制服一个书生竟然要用那么多天。后来才知道主人那七天是在为他疗伤。
从主人和他的对话里我知道,他叫烈震北,是个神医,居然也是黑榜十大高手之一呢。不过那时候我觉得他看起来一点不像高手,就猜想,或者黑榜排名也把医术或救死扶伤的好心肠算作积分内容?否则他一个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怎么也上榜了呢?而且他还要靠我主人的内功来治病,以至于我连他神医的名号都有点怀疑。
此后他住在我们家的一年里,经常看到他跟主人比武,每次都是主人获胜,把他压在下面动弹不得,他还常常不服气得哭出来呢,偏偏他又总主动挑战。我当时觉得,主人已经很让着他啦,可能是不想欺负文弱书生,每次都是空手跟他过招,从没有用到我。
主人和神医都很节俭,为了避免动手时撕坏衣服造成浪费,每次比武都会脱掉衣服。刚开始我常常担心他们会着凉,不过好在他们每次打架都会满身大汗气喘吁吁,所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送给主人一封信,然后主人跟神医商量了好久,决定让他搬去一个叫双修府的地方住。神医好像不愿意,但主人很坚持,俩人争论了半天最后还是打了一架才搞定,这一次居然是他胜过了主人!!
但我想主人是故意输的,为了让他平衡一下要搬家、换陌生环境的低落情绪。因为后来他就同意搬去那里了,而且搬走前的那段日子即便主人主动找他打架,并打败了他,他也没有再哭过。看来主人主动打输的苦心没白费。
神医来我家的时候,还带来了一匹马,就是蹄踏燕的妈妈追云。因为追云就快生产了,不宜舟车劳顿,所以他们决定在追云分娩后才动手搬家。蹄踏燕的出生过程是我经历的最恐怖的事情,严重到造成了我选择性失忆,仅仅记得是神医凭借高超医术才救活了它。此后我虽然还是觉得他不像高手,但对他医术上的本领再也没有怀疑过。
蹄踏燕出生后,我的生活变得充实有趣多了,虽然那小东西从来不承认我是它大哥,但对于救了它小命的神医哥哥,我还是很感激,就像他救的是自己家的兄弟一样。
可惜在蹄踏燕出生后没多久,神医就乖乖地由主人送去了双修府。说是乖乖,但他还是不太开心的样子,还是主人保证,会常常去看他陪他玩,他才终于不皱眉了。我那时候觉得,他实在不像一个高手啊,只是换个地方住,竟然这么害怕,何况双修府还那么漂亮!难道他是舍不得蹄踏燕?怎么说那也是他的母马生的孩子,还是他救活的,我当时很担心他会把还是小宝宝的蹄踏燕也带走,那我就又没有伙伴了。幸好啊幸好,主人要求把它留下来,神医哥哥也大方的同意了,他真是好人!!就算武功不好,我也决定尊敬和喜欢他!
一直到了很多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搞错了,因为我才有灵性没多久,以至于我对他和主人的对话有很多都听不懂,才误以为他只是个靠医术高明登上排行榜的文弱书生。神医哥哥虽然一直有病,可依旧是个真正的高手,不过当我体会到这一点时,我的主人已经不在了,而神医哥哥也很快就走了。但那都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我是真得不知道啊。
神医哥哥搬走以后,我本以为主人不用常常跟他打架,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和我一起练武功,可事实与我想得不一样。
主人只有在教徒弟练功的时候才会用我(哦,对了,主人有个徒弟,不过我跟那个孩子不太熟),其他时候,我都跟蹄踏燕在一起,主人喜欢一个人打坐。我常常给蹄踏燕讲故事,但我只比它早见到这个世界一年多,可以讲的东西不多,于是经常重复,好在它记性不好,每次还是很专注地竖起耳朵当新故事听,从来没有打瞌睡。
我觉得主人对于家里的自然环境不太满意,因为他常常带着我们跑到风景更漂亮的双修府去度假。我们每次都是走水路去的,开始的时候蹄踏燕会晕船,后来次数多了,它就习惯了,还学会了跟水里面路过的小鱼聊天。
我和蹄踏燕都很喜欢双修府的后山,我是因为优美的风景,它是因为那里丰美的草地。
主人很疼爱我们,每次一到地方,就马上带我们到后山,然后让蹄踏燕背着我去看风景兼吃草,从来不限制我们的自由,我们也很乖,从不自行离开,只在山坡上上下下的撒花儿,不给主人闯祸。
我一直不知道主人在我俩散步的时候都去干什么了,不过有一次蹄踏燕口渴,就凭借本能找到了一处水源(不是我夸这个孩子,它的直觉是很厉害的!),它喝着冒热气的泉水时,我看见了主人和很久不见的神医哥哥在不远处的水潭里洗澡。然后我很惊讶的发现,他们居然可以一边洗澡一边比试!!主人也真是的,每次都打赢多没意思啊,怎么还会那么兴致勃勃地找神医哥哥打架呢??没有悬念的比武,多无趣啊…… ……不过神医哥哥还是很好脾气的,落败了也没有生气,抬头看到了我和蹄踏燕,还对我们笑呢!可是主人好像不高兴了,对蹄踏燕呼哨了一声,让它一边玩去。难道是觉得被我们看到他找明明打不过他的神医哥哥过招,胜之不武,不好意思?
后来几次在双修府度假的时候,我也常常看到主人和神医哥哥在不同的地方比武,哎,神医哥哥这么多年武功怎么都没长进,每次都输。难怪那时候我觉得他不是高手。后来我想,主人一向不是喜欢恃强凌弱的人,会这么喜欢跟他比试,可能是希望能借机会帮他提高提高。不让我们在旁边看,也是不想让神医哥哥觉得没面子吧。这么说起来,主人也真是大好人啊,即便对方没什么进步,也不会着急生气,获胜之后还总是很关切的慰问对方“震北,还好吧?”其实主人本领那么高,动手都很有分寸的,根本不会打伤他。
逍遥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持续着,平日在家里看主人打坐、教徒弟练功、跟蹄踏燕聊天,每年去双修府度假几次,在主人跟神医哥哥比武的时候趴在蹄踏燕背上去后山逛景,或者参观神医哥哥的小糖庐。
我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丈二身长,大红枪锋,蹄踏燕的变化可就大啦!它已经长得很高大健壮了,一点也看不出当年差点夭折的样子。我有时候猜想,它能长得这么好,应该多亏了在神医哥哥的糖庐里头吃的灵丹妙糖吧?它除了刚落地时比较虚弱,后来连一次病都没生过呢。可见神医哥哥的糖真是功效非凡啊,可为什么他自己的病还治不好呢?
连主人都常常为此忧虑,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他叹息说“常忧心若我不能在你大限来临前突破天道极致,岂非辜负了你……”,反而是神医哥哥这个病人很豁达,总是安慰主人说“生死自有天命,焉知我在大限来临那一刻,不能通悟?若海或许还落后于我呢。”
他们说的话我其实不大明白,只记得主人眼中的怜惜与莫可奈何,和神医唇边温暖明朗的微笑。哎,人类的世界,尤其是高手们的世界真是高深莫测啊……
[注解]:
* * * * * *
注1:丈二红枪之灵性:
关于长枪这么一个物件为什么么会讲故事呢?这有什么,和尚们不是常说“万物众生皆有佛性”,长枪虽不是众生,但好歹是万物之一。有佛性的基础,先得是有灵性吧?何况这种上古神兵,有灵性有啥稀奇的,有了灵性自然就有感知和表达的能力了。[喂喂,你们别揪住不放了,我这是“无责任、灭绝RP、恶搞番外”,没逻辑、无视科学、忽略合理性!!]
* * * * * *
注2:关于“丈二红枪”和“蹄踏燕”的名字
直到我与蹄踏燕死别后又经历了数百年的孤独“枪生”(我不是人,当然不是人生),才对名字这件事释怀。
因为我发现,它的罕有程度远胜于后来一种也被称之为宝马,又叫BMW的铁玩意儿。那铁家伙满大街都是,有足够银票就能买来,可几百年间,就只有它这么一匹蹄踏燕啊,起个好听的名字也是应该的。
不过后来的银票改名字叫支票或者信用卡了,当然这是后话,不提了。
十二、青山依旧在(完结)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杨慎《临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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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烈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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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海,你英灵不远,且看震北与他们誓死周旋……”
负手悠然走回的路上,我心中默念。
之前水上救投奔回来的行烈,我也用了暴烈手段,包括用若海的长枪驱散众人。但是,在双修府住了七年,还是第一次真正动用毒烟阵这种惨烈杀伤的手段,来应对敌意的进攻。浓烈蔽日的毒烟里,被困之人之中有年怜丹、石中天等高手,更有里赤媚这种风流自赏的家伙,但我根本没兴趣多看一眼。
这些蒙古余孽竟敢公然大举进攻,多半是奉庞斑之命,追踪擒拿风行烈。
当世除了庞斑本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修炼道心种魔大法的危险:他选择的炉鼎风行烈竟没有死,这大法便始终功亏一篑。
仅凭医糖,纠缠我垂四十年的宿疾终于再不可制,此刻我生机已绝、大限将至,凭这么七折八扣的一人之力,即使加上复原了的行烈和几个干女儿,也不足以对抗来攻之敌。
但想到驱策蹄踏燕奔赴战场的若海,想到他天神般雄伟的背影,和那身姿中透出的“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双手补天裂”的气势,血便沸腾起来:为了救我那一线微渺的希望,他就敢利用救行烈的机缘,正面挑战庞斑。
若海当然知道壮烈战死的可能性有多大,才会先解散当年亲自创设的邪异门,才风驰电掣奔向迎风峡,去面对最后一战。
——若海,既然你认我是你的知己,烈震北怎敢轻负?
——无论面临什么样的艰险,我都会死得不辱没你,并竭力保全你心爱的弟子。
“前面莫非是烈先生?”我背后,一个轻柔悦耳到极点的声音响起。
我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微笑:“来人是慈航净斋弟子?”
人都不会忘怀年少时候的痴情,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心动。当年我去看言静庵,记忆中不仅仅保留了一个丽冠天下、脱俗绝尘的女子,更清楚记得她独特的武功心法带来的独特气质:隔绝凡尘的空灵中,隐约摇曳一丝倾国倾城的艳媚遐想。
“晚辈秦梦瑶,有幸见过烈震北先生。”想必她从师傅那里知道些往事,含笑施礼。
她身后,貌丑但气势不凡的男子也含笑开口:“邪灵厉若海傲岸绝世天下皆知,他生平知己,唯烈先生一人而已。浪翻云向来敬佩厉门主一代宗师,能在双修府拜见神医烈兄,也是幸事。”
勉强抑制震荡的心情,我回礼:“谁不知道覆雨剑浪翻云的威名,幸会。”
“双修公主的船曾载过浪某一程,那番恩德,说是等于救了怒蛟帮,也不为过。听说人竟敢扰先生清修,浪某不免多事,自动请缨,哈哈哈。”
知道这两位高手是来相助,我心里不由一阵轻松:有浪翻云在,行烈性命可以无忧。
——若海请你原谅,震北终究不是勇于背负责任的性子。
——自从你说离开我之后要去挑战庞斑,我这颗心、这条命,就已经随你去了。剩在双修府的,不过是不能做小儿女态寻死觅活、累你蒙羞的躯壳。既然有浪翻云来相助,我就可以不计胜败放手一搏,姿态漂亮地随你去了。
“看烈兄气色不佳,难道已经跟里赤媚动手?”
初见面竟敢这样坦荡荡,浪翻云确实是一条汉子。
不愧当初若海动过向他求助的心思。
我不愿解释太多,定定神,只捡最容易的回答:“里赤媚是蒙古仅次于庞斑的超一流高手,他的天魅凝阴达到了古往今来炼此功的最高境界。刚才我亲眼看见,我苦心提炼出来的毒烟竟丝毫伤害不到他,可见这功法已改变了他的体质,行动对战将快如鬼魅。如果是跟他动过手,烈震北也许不能这么轻松跟你说话了。”
他神色中关切不减,略凝神思索片刻,化为爽朗一笑:“多谢烈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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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双方已经到了剑拔弩张对阵之际,我却意外地轻松。
也许烈震北本就懒得担当什么,又自知今日必死,是非成败转头空,对胜负就难免不萦怀?
也许心里满满的全装着若海,一心只想找个不至于辱没他的机会随他而去,全部力气都用来算计姿势漂亮,实在紧张不起来?
也许是看见姿仙那小妮子凝视行烈的样子,想到连素香、倩莲两个乖女儿都一并嫁给了行烈,她们终身有靠,我这个做义父的只有欢喜,没法满腔悲愤壮怀激烈?
也许……暗暗权衡这一厅的高手,不管是豪迈极情的浪翻云,还是容色如美妇、自负风姿的里赤媚,抑或青春正鼎盛且英俊不凡的风行烈,都绝对没有若海一照面便夺走人神魂的风采,更没有他那种悍狠傲岸的英雄气。馀子更不堪评。对若海不死不休的思念又暗暗翻腾开,导致我差点就嘴角含笑,快要想不起来面临一场大战。
看着对方几位高手一心要创造险恶局势算计浪翻云,偏偏谁也不敢先动手,不由心中暗笑。
转念一想,如果我是厉若海,此刻会怎么做?
答案是:以他的性子,当然是不考虑前前后后那么多微妙契机,只挺身挑战地方阵营里最强的那一个。
心里顿时如明镜。
再说,今天拼着残躯给里赤媚弄点伤出来,借机死在当年蒙皇座下第一高手的掌下,一来不愧对我黑榜高手的身份,二来多少也是帮双修府、帮浪翻云一点忙。
心念一定,就懒得再计算双方多少复杂情势,长笑而起,提足劲力闪身离开椅子,飘然奔到里赤媚身前,微笑:“里兄请!”
一旦我行动,双方人纷纷后退,给我们让开场地。
我们静静对视,甚至没有做出凝聚劲力的动作。
里赤媚脸含笑意,很炫耀姿采地闲闲站立。然后,凤目忽亮,嘴角笑意变得更明显,衣袂亦飘拂而起,配着他高俊的修长身体,俏美的脸容,确有种妖艳诡异的摄人邪力。
我不由微笑。真可惜,里赤媚今天面对的人是我——与若海那种容色、那种气度的男人耳鬓厮磨过,怎么还看得上这些须所谓风采?
两人同时移动。
里赤媚迅如鬼魅,阴气凝起时,身体似若失去重量,像一阵轻风。
速度正是“天魅凝阴”的精粹,越迅速,凝起的内劲愈是凌厉。连刀剑猛劈,也及不上他身体的倏进忽退。
当他迫至身前五尺处,我略抬手,做了个假动作,就像要拔出耳轮夹着的华陀针。然后,左脚往前缓缓踏出了笫一步。
里赤媚冷哼,身子一扭,右肘曲起,猛然往我胸口撞来,漠然不理我分左右夹击的拳头。
在义女的惊呼声中,我不退反进,坦然以胸膛迎上他的铁肘。
面对这种太不要命的打法,里赤媚当然不知道我是在借他自杀,所以一脸难以置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肘猛撞在我的胸膛,等着感受我的五脏六腑俱碎。
我把力量瞬间提升到极致,当他撞上我时,巧妙地略一震动身体,令他难以命中心窝。同时逆运内力迅猛倒冲,拼着筋脉寸寸碎裂,胸膛生出一股强大的吸力,使里赤媚退守的速度变缓。
他临危不乱,左掌护着心口要害,主动撞往我击出的右拳,同时,撞上我胸膛的右肘全力吐劲。
气劲交击,爆出闷雷声。
他急退。
我左拳只击中他的右后肩,还被他借势化去八成劲道。但气力已尽,不得不踉跄跌退。
他到了二十步开外倏地停下,再退两步,张口喷出一小口鲜血,脸色转白,眼中精芒毕露,望向我。
可许他在想,这个烈震北,不惜以死也要伤他,算是不惜命的好汉子?
哈哈哈哈。
里赤媚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死亡快些来临。只有死,才能重新和若海在一起——即使那无人之境幽暗森冷,从没有人回来过。
生者为过客,死者是归人。
更何况,今天是他离开人世的第七天,传说中英灵归来重走生前脚印的日子。
想到归去的方向有若海骑白马含笑等待,想到他对着我才会绽开的、同时包含怜惜敬重欣慰的淡淡笑容,我便再也按捺不住无尽的向往,急切渴望奔向他。
浪翻云赶到我背后托住,真气源源输入。
我在他耳旁低声:“里赤媚的伤势绝不若看起来这般严重,你要小心点了。”
这时候,里赤媚已经开口:“烈兄五脏六腑俱碎,你我间血仇就此一笔勾消。”
我站直身体,满脸若无其事:“医糖之道,岂是里兄所能知之?来此前我服了自配的五种糖物,死了也能复苏过来,里兄若是不信,我们可再斗一场。”
他美丽的眼中精光闪过,惊疑不定。
见这般情势,浪翻云大笑:“烈兄请先到一旁歇息,喝杯热茶,浪某手痒非常,想找个人来试剑。”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内力冲断的筋脉已难支,不再逞强,微笑:“好!覆雨剑法烈某闻之久矣,却从未见过,今天定要一开眼界。”
言罢,努力维持步履洒然,悠然走回原处,坐了下来。
对面的秦梦瑶张开俏目,关切望来。
我苦笑,低声:“烈某永远不能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那边里赤媚眼睁睁看着应该已经是个死人的我坐下,摇头苦笑:“佩服佩服!无论胜败,烈兄在里某心中永远是条好汉子。”
是非成败不过是空。
我颔首道谢。
浪翻云一愕,不由对里赤媚的风度露出欣赏。
他们继续喧嚣争斗,气劲与口舌都还在纷扰互攻,我的心思已经从战场游离开。
没有亲眼看见,只凭行烈的转述,一样能想象若海决战庞斑的风采。但是我最后想起的,还是他背着丈二红枪、骑着蹄踏燕飞驰向渡口的背影。
浪翻云刚刚出剑,覆雨剑绚烂的光芒,牵动所有人的视线。
而我的眼前心中,全是那天,秋日的长江边。
芦苇瑟瑟,西风正劲。
若海白衣飘飘,正快速奔驰远去。那挺拔的身影,与滚滚长江的浪涛、天边落霞一起,被血红的落日染成水天一色。
就这样,我心满意足的灵魂,微笑着飘离身体。
跋: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从一开始,写《有若沧海》就抱着游戏心态。正因为这样,这篇文跟我以前的风格还是挺不一样的。忍不住用典型安迪的方式,在文章结束之后留下一些想法。
每次都笑着对自己说,有机会这样唠叨,就算是写文的福利……
——为什么又是耽美?
很多朋友问过安迪,你为什么不好好去写BG文?为什么不管什么时候,都写耽美这种太小众、而且人们总认为跟高H关系太密切的题材?
实话实说,永远把故事向BL方向编,并不是因为我真的关心小众状态,而是非常不HD的另一个原因:喜欢耽美天生的压力感。
对,“压力感”,这个是我生造的词。
两个成年男女之间,一旦真决心喜欢对方,已经没有“能不能”的问题,顶多只是“爱得够不够”——你愿意为这份爱情做到哪一步?
所以,现实中也好,故事里也好,我们看到林林总总的BG爱情,就变成了进进退退的算计。到头来一句话,“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或者,只能求助于生造的所谓意外。
我是一个信奉决定论的人,常常不够HD地对“偶然”“意外”“偷听”“下糖”之类的常用手段颇不屑。但……彻底清醒状态下的无可奈何,男女之间,似乎不多吧?
一旦这么想了,怎么写纯粹的爱情呢?
相对来说,除了古希腊时期提倡男男之恋,其他任何时间地点,两个男人之间,总是有诸多先天的禁忌。中世纪那种强烈的罪孽感就不必说了,古代中国即使说不上明令禁止,但是做受的一方总逃不脱被“将男做女”而产生的“行妇人之事、贻终生之羞”这种沉重的心理负担。
一句话,安迪认为用耽美题材写作,即使极致的爱,一样会遇到巨大的障碍。而故事的戏剧冲突,会因此而格外有张力;人物的特性,也会因为压力而变得更丰满立体。
——为什么把悲剧写得这么甜蜜?
话题回到这篇文。两个先后七天离开人世的男人,他们一辈子是好友,终于认清了彼此的爱情好不容易开始深深相爱(这一点当然是我们“考据”出来的),却顶多只甜蜜厮守了一年,紧接着被种种无奈分开了七年……
这样一个充满了悲哀的故事,为什么居然会流动着一种甜蜜的感觉?
这一点,是安迪的另一个执着,或者说,纯属恶趣味。
安迪一向认为,如果一个人太完美,就只能毁灭,这才称得上小说的架构。而这个故事先天充满了悲情的气氛(谁叫我们偏偏挑了两个一出场就死了的人来YY呢?只要不想他们很笑话地死而复生,悲剧几乎是注定的),一味地悲,就丧失审美的乐趣了。
所以,在编每一个细节的时候,都刻意去强调内心的完满。
同人文的精髓,就在于尊重原著。
正因为是一个不能改变的悲剧,才一定要充满甜蜜感。
——为什么用现在的形式?
这一次的文,用了比较容易造成阅读障碍的多视角第一人称。
这真的不是安迪迷恋形式(当然,形式的执著本身也是相当有趣的……),而是因为故事的需要:毕竟黄的原著是全称视角,如果不用现在这种“主人公亲自站出来说话”的方式,起码某些章节就等于把黄的原文抄下来,在画蛇添足一些所谓“心理描写”。这么粗制滥造的话,安迪觉得对自己交待不过去。
为了降低阅读的额外难度,安迪已经尽力标注清楚,但愿不会害列位看官添额外的麻烦吧。
至于形式的另一部分,那些宋词,实在让安迪充分享受了断章取义的乐趣……偷偷得意是绝对有的,在这里就不多啰嗦啦。
最后,趁机唠叨一下这篇文里的人物吧。
厉若海这个人,怎么说呢,当然喜欢他(起码当时因为某潋向往YY他,才有了此文),区区却始终以为这家伙有点……
你想想,天下第一美男子、天下第三高手,亲自创业、名满江湖,满腔慷慨英雄气概,外加一心追求武道,情感方面无比纯净……
这样的男人,如果不是最后他英勇地挂了,安迪实在没勇气写!
他是一个非常合适的YY对象,却很难真正生动起来。
太理想太完美的人,总不像活人?
烈震北才是支持我编完这个故事的动力。
喜欢他对于人生尽情享受、却又随时放弃的姿态[哪怕这种状态只是因为疾病造成的,也忍不住就是喜欢……]
喜欢他爱上一个人就放手去追求,却又处处考虑对方的感受,起码也不伤害对方[所以他找上门想追求厉若海,却一不小心演绎成了惨烈的诱受事件……]
喜欢他敢不管不顾爱一个人,甚至甘愿为他雌伏,却又多多少少会顾虑名声,怕人家知道他居然“做了好兄弟的女人”,终身保守秘密……
安迪尽力让烈震北还是保持男儿本色,尽可能不平胸,但私心里,总觉得他跟现实中的你我更接近,更有共鸣的余地。
而且烈震北这样一个形象随时提醒我们,不管你能否预测自己的死期,其实死亡随时会降临。所以前人才会叹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怎么让每一天生活的精采,并不是一个病人才需要考虑的。
如果你每天告诉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死,所以不能辜负每一个今天”,也许我们的生命就能像烈震北这样,比较接近无憾无悔。
所以,在这篇文里想说的话,就是“什么样的爱,让我们面对死亡依然内心喜悦”。
原谅安迪厚颜,又一次充分利用了写文的福利,唠叨这么些废话。
谢谢耐心看完的你。 谢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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