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一派:从此无心爱凉夜》 BY 湛蓝 【完结】
一风柔和的有些过分,拂在脸上像是小孩子的手。才进三月,这天气就开始转暖了。柳条绿了,春花开了。小孩子在草坪上开始脱掉了鞋玩耍。西楼心想,该去看花儿了。
西楼喜欢花儿,越是不知名的花儿越喜欢,那些长在路边沟渠、浅浅淡淡的黄的蓝的紫的都喜欢。他看那些花这么在天地间不知名的开着,坦荡荡迎着阳光,自顾自地散着香气和美丽,仿佛看到多数读书人的影子,他们一般都是在凡尘俗事里打滚,却不改满身清雅。
知名的花,西楼只喜牡丹。景山公园有大片的牡丹园,每年春天都要举办牡丹花展。西楼还记得那个春天不太暖,花儿开得也稍稍晚了些。四月中,牡丹的骨朵才迟迟冒出头来,迟是迟了,却赶紧着缩短了绽开的时间,三五天里便开了个满园缤纷,他再次赶去时不禁暗惊,真个差些错过一年花事。
“想不到花开得这般快”声音从一旁传来,言语间尽是惋惜。
西楼侧身看,是位老先生,身材瘦长,头发微微有些发白,面容清癯,出神地看着一株白牡丹。那牡丹大如玉碗,花瓣晶莹透亮,好是好,只是到了极盛,眼看就要衰去,再没了舒展的可能。
西楼一向觉得来看花的人多数是凑热闹,三五成群拍些照片走上一圈,过后也就忘了,对花儿的好坏并不真心记挂。想不到这人倒是真心看花的,虽没交谈心内却觉这老先生亲近起来。西楼想,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便是这般吧。
“先生从哪里来?”西楼问时不觉唐突,似乎那对面就是自己熟识的人。
“从来处来”。
西楼一惊,看老先生眉目含笑,知是戏谑,便也应声再问“先生到何处去?”
“自然是到去处去了”
两人都止不住大笑起来。
两人的交往便是从春天开始了。老先生复姓皇甫,单名一个玄字。在部队带兵十多年,转业后办了个文化贸易公司,做些山石盆景的外贸生意。因坦诚待人,生意倒也不错。年岁再大些便将店盘了出去,过退休后的生活。
西楼仍如往日般早早起床上班,忙到很晚才得回家。只是周末常去景山了,陪皇甫老先生闲坐半日,胡乱聊些故事。
一日遇雨。景山内游人渐渐散去,空寥起来。两人躲在山上亭子间,四面望去,皇皇京城笼罩在一片氤氲深处,变得隐隐约约。
“像是个故事呢”西楼道。
“是。几百年的城市了,是个好故事。”皇甫玄顺着西楼眼神向四周望,暗叹熟悉的京城也能变成自己不熟悉的样子。
“你也是个好故事。”听西楼这样说,皇甫玄有些惊诧,想这孩子人品学识都好,就是口无遮拦,说出的话却也不俗,让他常能看到当初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皇甫玄年轻时,在部队也是个才子,有些写写画画的才能,加上天生的书卷气,颇得首长喜爱。他想起那些故事时,却也都暗淡了,毕竟年岁久远,有些东西虽说难以忘记,可毕竟记得也不真切了。于是叹说“好不好难说。可定然是老故事了。”引西楼笑将起来。
“这雨若能多下一刻也算好事了。”
“为什么?”
“听你耍嘴皮子啊”。
“看,明明是你耍我,还说我耍”皇甫玄故意装出一幅委屈的神情来。
“你这生意人的小心眼,我真心表扬你的职业水准呢”。西楼笑得弯下腰。
皇甫玄看西楼高兴,提议冒雨下山。
“你这岁数,有个什么闪失,我可真惨了”西楼不忍心。
“还怕我赖上你啊。我只会耍嘴皮子,不会耍赖”。
“你啊”西楼看他也难得如此兴致,便也应了。
道路陡滑,但好在景山矮小,两人搀扶着,一刻也便到了山下。
“上山易,下山难,雨天下山尤难”西楼一直提着的心到平地才放下,长出口气道。
“那雨天扶老头下山呢”皇甫玄侧脸看西楼,微微笑道。
西楼微笑不语,想他哪里知道自己的心思。
“山路短啊”皇甫玄拍了拍西楼搀在自己臂弯的手若有心若无心慢道。
西楼心惊,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内心般。他真想问,你说这路多长才好,可不知他人心思,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得到怎样的回答,便没能问出口。转身看路边野花在雨中格外明亮艳丽,想这些花全不顾季节长短,只顾烂漫的开着。又想,自己能如这花便好了,没心没肺老于山林。心知那是梦想,可想想也好,很多美好的事情不都是这样吗,没力气了,不够坚强了,便想想,即使永远无法实现也可抚慰内心无边的苍凉,这样一生也便过了,不至无了无望的漫长。 二
冒雨走了这一阵子,两人衣衫皆湿。
西楼微微觉出些凉意,转看身边的皇甫玄,怕他凉着。
看皇甫玄精神很好,想这当兵练就的身子骨就是结实,心也放了下来。
“去家里坐坐吧,等雨停了,衣服干干再回”皇甫玄看出他有些凉,半说半问道。
结识以来,皇甫玄也偶尔请西楼顺道去家里去坐,可西楼从不应允。
西楼也不知为何,自己一个人久了,似乎很难进入另一个人的生活,即便对内心亲近的人也不敢靠得太近。他知过犹不及,但又不全然如此,确切说是不敢触碰,似乎那些温情是个薄薄的七彩琉璃,稍不留神便会打碎,顺带在手上留下几道永难抹去的伤痕。
即使平淡到无味,寂寞到无聊,他也愿一个人,靠书和音乐自渡。内心似苦苦修行的僧人,用这一世清苦,赎不知哪一世无意沾染的罪孽。沉入这情绪久了,无意中表情便会带出些油墨洇纸般的淡然来,散散的难以聚拢,似乎谁都能来读,但谁又都难读懂。
相交日短,皇甫玄却也看出他的敏感,邀请时从未过分坚持。这次因雨顺带提起,也是忐忑的。
西楼想自己不打紧,这老先生身体虽好,淋了雨还是应调理一下才好,也不知他家里可有人照料,去看看走时也好放心,便应了。
(他不知,这一去,夜雨不凉有情心,翻山过河全都是为了这身边真真切切的暖。他不知,这一去,从此无心爱凉夜,月圆月缺全都再不能牵动内心深处的丝弦。)
皇甫玄听他答应,一把反搀过去,笑说“这下山你扶我,平地换我扶你了”。一厢将半边身子靠近来,想让西楼暖些。
两人搀靠着出东门北行,西楼感念半身的暖,便也不再多想,顺着皇甫玄的引带穿景山东街,又横过两条巷子,便进了一个院落。
“到家喽”皇甫玄一声招呼,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应声从屋内闪了出来,手里一把油纸伞,看到西楼,又折身回去多拿了一把,边跨庭院迎来边笑着招呼“叔爷,有客人啊”。
“这是西楼,姓……”皇甫玄介绍时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他姓,有些支吾。
西楼忙接过话“姓卓,卓西楼。”“我叫香香,皇甫香,是叔爷的侄孙。”两人算简单认识了。
到得厅内,香香取来两块干净毛巾,待两人擦净满头满脸的雨水,又取来两身折叠平整的干净衣服递给皇甫玄,“叔爷,你带客人去换衣服,我到厨房熬些姜汤。”
西楼看了眼窗外,雨仍密密下着,没些停的迹象。想自己这一换衣服便不知要呆多久了,又看皇甫玄有人照料,便有心要走。
转身看,皇甫玄已推开内室的门,说“这衣服怕不合体,你也还是换上吧,真凉着我罪过就大了”。把手里的一套衣服递过来,西楼不由自主地跟过去接了下来。
两人在黑暗里摸索着换了衣服。
出得门来,香香已经煮好了姜汤,盛放在厅内的茶几上。西楼尝出姜汤放了浓浓的红糖,遮去辛辣。
喝完姜汤,香香便开始从厨房往外送菜了。
拌菠菜,葱花豆腐,五香蚕豆,切了半只香酥鸭。
“贵客初次登门,怎么也要喝些酒吧,也好暖暖身子”皇甫玄起身打开酒柜让西楼选酒。
西楼一眼便被瓶花雕吸引住了,那瓶体晶莹透亮仿若凝脂。
皇甫玄顺着西楼的目光,将那酒抱了出来。说,这是十二年的花雕,不算好酒,这雨天暖暖喝倒不错。
西楼想,难得老先生如此兴致,又能体贴人心,酒未入口心下便已暖了三分。 三
饭后香香收拾好,西楼便要走。
皇甫玄坚决不允,又说“雨还没停,回去你也是一个人,倒不如在这里搭个伴,我们秉烛夜谈。”
西楼无奈地笑了。心说,这皇甫玄若知他一番心思还会不会留他,又想若真留下这一晚不知怎样的安排,守着两个人的暖夜,似乎很久远的梦想了,远到心内再不挂念实现的可能,一忽到来反而让人万不敢信。
西楼望窗外,雨确是没停。又看皇甫玄,已开始张罗着说,“不走了,今晚睡在我房间。”
他心内怦怦跳将起来。这心里想要留下的念头占了多半。
皇甫玄让香香将茶具搬进卧室,笑着说“人老觉少,夜长得很,我们好好聊聊。”
西楼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
这一晚,夜雨有情亭前阶下,清脆如磬。
这一晚,室内如春灯火不眠,新茶飘香。
西楼听皇甫玄讲自己的故事,那些早年穷困,无奈入伍,中年丧妻的悲痛,终老无子的凄凉。
皇甫玄听西楼讲一人在京城打拼的艰苦和无奈,说内心的敏感和无望。
西楼终究不敢说出内心最隐秘的故事,他怕,怕这翻山过河得来的温暖,顷刻散尽。
雨停月出,已经西斜,两人伴着睡下。
西楼躺在床上,惊诧于这里竟仿似自己前世的另一处家,他来此只为安放藏了许久的灵魂。
西楼想起十多年前,也是一个雨夜,父母出门,央鳏居的伯父照看他几日,两人也是这样同床相卧。
一日半夜,西楼觉着掌下一片柔软的暖,他迷糊着睁开眼,看见伯父闭着眼睛,呼吸柔顺,花白头发微显凌乱,他的手竟是放在伯父的腹部柔软处。
他想拿开,却是不舍,也不敢动作,不知道多久又迷糊着睡去。
那日起,他再看伯父便多出许多温暖……
想起当时懵懂,西楼无奈的笑了,若不是那晚,自己是否一切都会不同?不会迷恋老者,和所有普通的男孩子一样找个漂亮的姑娘恋爱,然后结婚,生子,过风平浪静的生活?
转眼看皇甫玄,暗夜里睡得无声无息,俊朗轮廓依稀可辨。
他想起两人相识以来的好,当真值得自己用一切守护,想自己若伸出手去可会一切成冰?
他忽地有些怕自己情难自禁,于是翻起身来,坐去窗前藤椅的月光下平复内心万丈波澜。
皇甫玄睡觉警觉,尽管西楼轻手轻脚,还是扰醒了他。
他看西楼笼在月光里静静坐着,满腹愁肠,想这孩子年纪轻轻,哪来这许多愁苦,竟至不眠。
想这人终究都有难言隐衷,但也是为人应受的磨难,将一颗心磨砺的粗了涩了坚固了,才好过这漫长的人生。
慈航苦渡,原本就是渡人难自渡更难,他仿佛听到西楼内心沉重的叹息,隐隐有些心疼,但又不知该怎样帮他,满心都是无奈。
天快亮时,西楼才又上床去,对付着睡了一会儿。
阳光照进窗户时,西楼睁开眼,不见皇甫玄。他下床摸进厅里,见皇甫盘腿端坐在窗下的,双手合什双唇轻启,默如诵经。阳光里,皇甫面容安详,透出些神圣的意味,俨然得道老者。他不忍打扰,退回房间坐在藤椅上等。
皇甫玄早课结束,进来看西楼坐在那里,招呼他去洗漱,又说:换地方一般睡不踏实,反正周末没要紧事,想让你多睡些,不料还是把你吵醒了。
西楼忙说自己早上也没有懒床的习惯,这时恰好。
洗漱完回到房间,皇甫玄又招呼他把洗熨好的衣服换上。再到厅内,两人用了早餐,香香去市场买菜了,皇甫玄自己简单收拾了餐桌,便带着西楼房子内四处看看,说:昨日天晚,也没能让你仔细看。 四
西楼一眼看到厅正中的条几上有尊不大的金佛,便直问皇甫玄是否信佛。
皇甫玄正色道:只打坐诵经,尚未持戒。
西楼问:佛渡人离苦难烦恼,佛家可也有自己的烦恼?
皇甫道:人入佛门便有佛心,哪里还有自己的烦恼,可惜我尚未入门,不能体会一二。言语间满是惆怅。
西楼不好再问,转去东壁,看一幅字写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心里默念:应作如是观,应作如是观。想自己执着一念,乃至愁苦,恍觉人生当真不值。不禁喃喃道:这世间可有无为法?
皇甫玄听来称奇,西楼骨骼清雅不似凡俗,但也不敢轻易往此路引。
一念泛起,说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哪里说得清楚有为无为这法那法的。
西楼也觉出自己痴状,微微笑了下,不再问。
眼看得日头高起,照满了整个院落。西楼想是该走了,看皇甫玄满脸关切,竟不忍告辞。
又想,这是为何,既然做客,哪有难走之理,今后又不是不可再见。
一念定下,西楼起步迈向院内,阳光恰好斜穿过廊前藤蔓射将进来,满院子都是零散的光影,像是个幻境。
西楼站在院内,舒展了一下身体,道:先生别送,我回去了。
皇甫玄听到心下有些不舍。可想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下次见也就是一周两周的光景,何至于此。
看西楼瘦身长步往前走着,他心里一动叫住了,说:我给你留个家里电话,有事没事的陪我说说话吧。
他自是无法想到,下次两人见面已是月余之后,满城秋凉。
秋日的京城最有味道。满街的槐树枝叶仍旧绿着,亭亭如盖,拢住街道巷口,人在其中恍觉出它千年隐忍的孤独等待。
西楼生出了和皇甫玄疏远的念头,想这老先生心既近佛何苦扰他,不如离开。
每日里下班后若有时间,西楼便寻一处幽静的巷子闲走,看放学的孩子呼啸而过,看飞鸟掠过青色瓦檐觅食归槽,看西天染上辉煌的血色,想这才是平实的生活。
有时候西楼也难免孤独,但他习惯了等待,就像曾经满心彷徨时,不止一次告诫自己要平心静气地等。
即使自己渴望的感情没有没有金石盟约,没有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都要等。
人活着,总要等些什么明亮的前景,花开开就谢了人走走就散了,到最后即便等不到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就像新生的花,一打骨朵便等着灿烂,即便不是每一朵都会有怒放的未来。
一日,西楼在旧鼓楼大街下车南行,穿钟鼓楼广场往东,走鼓楼东大街,拐去南锣鼓巷,想要寻一处咖啡馆闲坐。
路过几个看里面都过于喧闹,一直走了近半才发现一处安静的小馆,坐进去要了瓶啤酒,燃根烟,想来想去还是皇甫玄的影子。
西楼不禁苦笑,就算折身回去,纵有千言万语,可怎奈突然风起。
不知为何自己所有与内心的抗争都形同虚设,似乎坚持就意味着失败,是理想注定要破灭。
才一会功夫,发现一盒烟抽完了。
天已经全黑了,窗外的城市灯光黯淡。 五
咖啡馆里还有一人,坐在西楼的对面,穿一身棉布衣衫,面前放着一本书,一杯咖啡。
西楼看过去,书是外文的,看不清楚。
那人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交接,客气的微笑着,算是招呼。
相逢一笑,彼此不知内心冷暖,但见眼前,倒也清静。
酒喝完了,西楼仍不想回,又要一瓶。
“小伙子不开心啊,喝这许多酒,来杯柠檬水吧。”后一句却是对伙计说的。
西楼倒真没想到这人就是老板,又想这老板善良,生意不做,却送水来喝。
西楼留心看去,这人也就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鼻直口方,短短的胡子,双目有神,微笑看着他。水上来,西楼挪去他对面坐下,表示感谢。
“小伙子,人其实不复杂,随缘就好”。
西楼心想,怕得是缘难遂人愿,只是这劝慰倒也入心。
他劝得入心,可就算自己想说心事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微微叹。
“我认识一个朋友,信佛。人很好,要不让他开导开导你。”
老板当真热心。西楼道了谢,想想毕竟不妥,忙推辞说“心结都要自己解,也不用开导。”
又想起皇甫玄,说“我有一个信佛的朋友,听他说人入佛门便有佛心,便不会再有自己的烦恼,这样可对。”
那人有些惊讶。西楼忙解释“您别吓,我无心事佛,只是请教。”
心里转念想他说的朋友不会就是皇甫玄吧。
老板笑了“我说不清楚,我那个朋友刚住院出来,要不真该让你见见。他就住景山附近,名字也好,皇-甫-玄。”
西楼脑袋嗡的一声,赶忙寻个有急事要去办的借口告辞。
想真有这等巧事。又想那老板说的话“我那个朋友刚住院出来……”,开始挂念起来。
又想人生这般短暂,转眼就过了,自己在最好的季节遇到最好的人,却心存这许多顾忌当真不值。
周末西楼打电话给皇甫玄,问老先生翌日傍晚可去景山。
皇甫玄忙说好啊,京城正好秋色。
他没多问,不知是否明了西楼心内已是千折百转,如历大劫。
翌日蓝天高远。西楼早早来到,一眼便看到皇甫玄已在山下阔地处踱步。皇甫玄也看到他,迎将过来。两人明显都比当初憔悴了些,西楼暗恨自己怯懦,退了再退,终究还是又来到他身边,兜兜转转的无谓耗去这许多心力。
两人皆不说从前,携手微笑着在园子里慢慢行。
走了一阵子,西楼想起那家咖啡馆,试探着问:南锣鼓巷有一个咖啡馆,那里的老板你可认识?
皇甫玄回说:认识一个叫李子乾的,在那里开咖啡馆,英语很好,帮我做过几笔外国朋友间的生意。又问西楼:你们认识?
西楼回说:不认识,去那里闲坐,听他说你刚刚出院,很担心你。
皇甫玄暗叹一声,想这孩子毕竟有情,说自己患的是普通结石,手术后已痊愈了。
西楼心想,幸亏是普通病症,若真重病,自己不知怎生后悔。
看夕阳西沉,似一种华丽的伤。西楼赞了一声,说:都说老人如夕阳,不知几人真正知道夕阳美。
皇甫玄笑说,夕阳是美,但老人可未必,毛病多着呢。
又说,人老只图安稳,有几个知心的人能说说话,也便心满意足了。
西楼想起皇甫玄早年穷困中年丧妻终老无子,不禁凄然。牵着的手微微用力,想要传给他一些热和暖。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西楼不想留下皇甫玄一人,提出陪他回家去。
皇甫玄高兴起来,说:那我们要自己做饭了,香香回老家结婚去了,因我住院,这丫头婚期推迟了多日,我身体一好起来,便催她回去了。
两人刚拐进巷子,西楼便看到一人站在皇甫玄家门口,忙说:有客人来。
皇甫玄看见,远远挥挥手打了个招呼,对西楼说:这就是咱们今天说起的李子乾,正好你们再聊聊。西楼暗想,巧事真多,这里又能遇见。
进来,皇甫玄给两人介绍了进院。
李子乾笑说:你这西楼,那日居然不说你们相识。
西楼苦笑,忙致歉,记起当日借口,推说那日当真有急事来不及多谈,还望李老不要介意。
李子乾忙说不会,微笑地望他,眼里似有深意。
西楼一惊,却不知为何。
三人坐在院子里甫一坐定,皇甫玄便要进屋张罗做饭。
李子乾说知道香香不在,已经在前街的饭馆定了饭菜,一会儿就有人送来。
西楼笑说,怕是没想到我来,少我的那份吧。
李子乾不知如何回答。皇甫玄忙笑着说,这孩子你能吃多少,三个人对付吃些还是够的,你可不许说走。
这一晚,三人喝了不少酒。
李子乾酒量当真惊人,西楼酒量浅,但跟随着也喝了不少。
我们俩人相遇也是缘分,西楼我与你干一杯。李子乾提议了,又对皇甫玄说:老兄可莫阻拦。
皇甫玄笑了,说不阻拦,你们尽兴我高兴还来不及。
西楼整杯酒喝下便感觉微醉了,怕自己失态,不敢再喝。
李子乾尚未尽兴,提议行酒令,诗词皆可,意趣迥异或不能接续便需饮酒,一轮都过,出题者自罚一杯。
两人也觉好,皇甫玄是主人起头句,以西楼名字为题: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接下来是李子乾: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西楼: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
皇甫笑呵呵地自罚了一杯,说换子乾来吧。
李子乾略一沉思,选的是有些佛意的诗句:夜深人寂浑无寐,时听空庭落叶声。以落叶为题。
按顺序当西楼,他选的是: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
皇甫玄略沉吟,选的是:雨过闲田地,重重落叶红。
李子乾认输,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到西楼出题。他想起当晚夕阳,便以夕阳为题,选的是:终日望君君不见,唯见夕阳斜。
皇甫接着应:夕阳千古恨,分付短长亭。
李子乾念: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
皇甫玄笑说,这夕阳的句子,出题对应离别,那么多离愁别绪的你不选,偏偏选这个,饮一杯吧。
李子乾也不辩解,笑笑地喝了一杯。
……
李子乾告辞时,已有些醉态。
皇甫玄不放心,留他住下,他死活不肯。于是和西楼二人往外送至大街,拦了辆出租,待他上车,皇甫玄和司机师傅说清楚李子乾家方位,先付了车费,才放心回去。 六
巷子里路灯不够明亮,两人搀扶着回到院子。
西楼赶忙着手收拾桌子,让皇甫玄坐下喝茶。皇甫玄说,说厨房吧,明天再收拾。西楼不依,说也没几件碗筷,很快就好。
西楼从厨房出来,看皇甫玄翻出几本相册,叫他一起看。
两人从皇甫玄在部队时候的照片看起,一直翻开到他做生意时期的。
西楼留心看到了李子乾与老先生的合影。看照片里两人温暖的笑,西楼故作轻松的问:这李子乾喜欢你吧?
皇甫玄笑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生意上合作了不少年头,又难得谈得来。
顿了顿又说,你不喜欢我吗。
西楼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低声说,自然是喜欢的。又怕他听不真切,定定又说了一遍,我喜不喜欢你,你不知道?
皇甫玄没有作声,眼里闪过一丝疼痛。停顿一刻说,那你就常来看看我吧。
西楼这一晚被安排在客房休息,辗转难眠。
以他的大胆便也只能试探到这个地步了,可偏偏是模糊的回应。
皇甫玄不做更明确的点示,他便不会再迈进一步了。
就这样已属难得,他原本也不是贪心的人。
月光如水从窗户泻进来,撒了一地。有些像那一晚的月光呢,他想。
自己已算幸运,在平淡生活中遇到皇甫玄,如此接近便足够了呢,他原是不应再求更多。
皇甫玄说让自己常来,自己常来便是。
定下心来也便很快睡去了。
翌日,皇甫玄早早醒来,看到西楼在厨房忙活着做早饭,听他到院子里,招呼道:老爷子活动活动就可用膳了。
早晨的阳光透着新鲜,几只鸟儿在微红的藤蔓间灵动地跳跃,偶尔鸣叫。
皇甫玄心说,这早晨的光景才像是生活的样子呢。
他怕西楼不熟悉厨房物事,进去帮忙,却被西楼半推半劝地让了出来。
皇甫玄一套太极拳还没打完,听得西楼往厅内送放碗筷,便收势过去帮着摆放。
看西楼稀粥熬得烂,便笑说我牙口还好,只是你这手艺还真不错,难得。
西楼笑说,那个自然,自己一个人在外这么些年,不会这些还不早饿飞了。
皇甫玄看西楼轻松说来全不觉自己艰辛,心想这孩子能多来几次倒也是自己的福分了。
之后,西楼果真每周都过来,随手也会带些皇甫玄喜欢吃的时鲜蔬菜水果。
皇甫玄怕他花钱,劝说你又不清楚价格,还是我上街买得好。
说了几次,西楼也不在意,只说这些个东西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你就别放心上了。
天气若是很好,两人便携着出门,沿景山东街往南,走东黄城根,到东华门,绕过午门广场,穿过西华门,再沿西皇城根走回。
赶上傍晚两人会在西华门外多坐一会,说这古老城墙掩盖旧日繁华散尽的沉重叹息,那些个仿佛前世注定的悲欢离合动人故事。
西楼曾经又问起过皇甫玄,这人世相逢前生宿命,你我遇见,前世必定亲近。
皇甫玄笑了,说那可不一定,也许是前世斗的厉害,这一世累了才能这般消停。
夕阳暖暖的照过来,西华门外一片灿烂的红。 七
我也喜欢你,当年皇甫玄听李子乾说喜欢自己的时候,并没多想,顺口便这么说。
听他这么说,李子乾感觉有些心跳,问:真的吗?
皇甫玄道:你英文好,人又年轻,所谓年轻有为你都占了,还怕人喜欢。
李子乾这才知道,皇甫玄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想,这还真是要费大功夫才点的通。
两人交往纯粹朋友撮合。
皇甫玄有几单老外的生意,苦于不懂外语,便托朋友找人写几封英文信,介绍自己的盆景字画,朋友介绍的恰是李子乾。
时间长了,两人慢慢熟识起来。
李子乾喜欢年岁长的老者,那时皇甫玄刚知天命,外形匀称,气质儒雅,加上生性恬淡,他不觉便被吸引了,可毕竟不知根底,不敢轻易表露。如此试探几次,怎奈看不出皇甫玄一丝破绽,也只得罢了。
京城皇皇,正因如此,反而更加寂寞。春雨秋风,全都被吸食了去,不沾人间,都像是和平日生活没多大关系。
两个皆孤身一人,生活多少有些冷清,走动得也便频繁起来。
李子乾在大学教的是外语,对感情的态度多少有些西化。他想,喜欢就是喜欢,告诉他你喜欢他,无论怎样的回应,总胜过暗恋的折磨。
也是一个晚上,李子乾在与皇甫玄喝酒时,似不经意间说:我喜欢男人。
看皇甫玄不明就里,有些发愣,又解释道:我一直不结婚,是因为不喜欢女人。
这下皇甫玄有些明白了。早年在部队时,他也听说过男男之事,但只以为那是军营清一色男人世界,不过权宜罢了。
他从没想到,男人也可以喜欢男人。
听李子乾接着说,我喜欢你,但不求你也喜欢我,你不是信佛吗,佛普度众生,你就当我是一个前世有缘今世等你度化的罪人吧。
那一晚李子乾喝得烂醉。皇甫玄守着他,像是守着一个孩子。
夜深了,皇甫玄仍没有睡意,给李子乾掖好薄被,去院子里坐看月光亮白。
他想,这凡人的生活竟也像是故事,就连他这么简单的人也能遇到一个传奇。
又想,还不知这男人喜欢男人是怎样,不觉笑自己糊涂,应该和喜欢女人一样吧,就像自己曾那么热烈的爱着早去的妻子那般。
翌日,李子乾早早起来告辞。
皇甫玄有些担心,怕他说过那一番话不便再来,于是讪讪道:子乾,你知道我在京城也没什么亲人,不管你是怎样的,我都会一直当你是亲人,你可要常来看我。
李子乾经过昨晚便似了了一桩心思,人也轻松起来,笑笑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我还常来喝酒。
两人对面互相用力地拍了拍肩膀,似乎那一拍种下无数言语,皇甫玄看见李子乾笑着的眼里似乎有泪。
李子乾自此也来,但总归不如往日频繁了。
他不是随便投入感情的人,早年曾经的轻狂已抛在了身后。
偶尔孤寂时他会想当初的花团锦簇夜夜笙歌,并为当初的放纵脸微微泛红。
他伤过人也被人伤,但他能原谅自己,我们毕竟都曾年轻过。
后来有了一家咖啡馆,人来人往的,日子好打发许多。
没课时,李子乾喜欢捧本书静静坐在咖啡馆一角,看客人或喜或愁或平静如水或历尽沧桑的表情,猜测表情背后暗藏的故事。
西楼进来的那晚,他看是一个清秀少年,却有满腹与年龄不相称的愁苦,又不愿将这愁苦显露半分,稚嫩地遮掩着。
少年目光扫望过来,他感到微微有些冷。
他沉沉地想,是仿若相识的目光呢,恍惚当年的自己,心内不由得一颤。再看过去,眼里便多了几分亲切与怜爱。
这孩子似乎不适合酒,李子乾默默想。他面前摆放的,应该是茶、咖啡或者水。
西楼再要添酒时,他便让伙计送了一杯水过去。
西楼接过水杯,李子乾看到他眼里透出了一丝温暖。
他没想到,西楼会坐过来。看清楚些,更能发觉这个年轻人脸上近乎沧桑的表情。
说岁月不留痕终究不可相信,内心波涛汹涌,表面即便平如镜湖依然难掩分毫。
他分明从那样一张年轻的脸孔中看到繁华浮世背后的疼痛,和着细碎的阳光、轻摇的绿叶、柔和的水滴。 八
两人说起佛理,李子乾便想到应约皇甫玄一见。
他分明看到西楼听说皇甫玄时眼里闪过类似疼痛的光亮,急匆匆地走了。
李子乾当时一阵心疼,他对那感觉十分熟悉,仿佛那晚的自己,夜凉如水,心凉如冰。
他没曾告诉皇甫玄自己曾经遇到过西楼。
也许因为他从西楼身上隐隐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无法说与他人,只好放在心里。
缘份之事总不可说,似乎一说出口便落入凡俗尘埃,少了内里的天地奇巧。
看西楼离去的当时,他有些怕,怕这孩子一去再也不见,就像是街头擦肩而过的路人,你看见我,我看见你,可就像是根本没看到对方一样,目光扫过时不停片刻。
李子乾来看皇甫玄在门口等时,看西楼搀着皇甫玄慢慢行来,竟是莫名高兴。
心说这样一个孩子,是需要皇甫玄这样的人来疼呢。
看二人眼光交汇,竟是那般默契,李子乾想二人怕是认识很久了。
他不想问这些,既然能在一起,管它何年何月谋面,又何年何月牵手。
多见了几次,西楼对李子乾也觉亲切起来,偶尔也在午后随皇甫玄去咖啡馆停停。
客人少时,两人便在屋里多坐些时间。客人多时,便在门口打个招呼,李子乾会出门来,三人在路边闲聊片刻。
西楼有时也自己过来,透过窗户看李子乾在屋内捧一本书,像是捧着自己的生活。
他竟有些羡慕,想自己若能如此多好,管他世事无常人情变迁,只要守住内心便好。
这个秋天多少有些漫长,西楼想许是自己心内纠结难熬的原因,加上工作疲累,生出休假的想法。
他来咖啡馆告诉李子乾自己想要去西北转转,看那里浩荡长风吹过草原,马匹成群在晨光下悠然站立。
“若能出去走走就去”李子乾很赞同西楼的想法,又双关地说:你也不能一直这么紧绷着,能放手一阵子也好。
“不如我放手你来接手”西楼玩笑似地说道。
我要接早接了,哪还有你的份,李子乾也笑了。
两人哑谜似的都不说破,但心内明白,竟隐隐均觉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温暖。
皇甫玄知道西楼要走,早早准备了酒菜,叫二人一起来到家里小聚。
听说西楼要出去一阵子,他还真有些说不出来的不舍。
他习惯了每周末有西楼伴着的日子,两日相携着走边景山周边的每一个古旧老巷。
“西楼啊,这些日子过来,老头子都习惯你在了。你这一走,老头子还有些舍不得。”皇甫玄斟了杯酒,说“这杯酒谢你了”。
西楼看皇甫玄动了感情,怕气氛太过沉重,喝了酒玩笑地说“你不烦,我就整天来蹭吃蹭喝,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
李子乾有些佩服西楼,因他知西楼内心的苦楚,他知守着一个不能相爱的人需要多大勇气与自我的内心不停抗争。
“做人,有时别让自己太难熬了,人生苦短,总不能尽挑难事担着。你呀,就是太好强。”
听李子乾这么说,西楼无奈暗笑,他知自己远不如李子乾,他能将爱变成默默守望,不舍不弃,无欲无求。他想,自己终究做不到这样。
“本以为一个人终老也许并不那么可怕,但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皇甫玄这样说:“没有你们常来看我,日子过得要难很多。”
两人都觉皇甫玄可怜,又似乎从中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也觉自己可怜。
“这不还有我们陪你吗”西楼和李子乾好像同声道。接着的一刻,三人都沉默了,气氛多少有些萧条。
那一晚,西楼和李子乾一同告辞。走去街边的路上,李子乾突然说道“西楼,你往前走一步吧。毕竟你还年轻,不能和我比。”
西楼蓦地怔住,他也知道皇甫玄毕竟不是自己要找的感情归宿。
他看景山在远处黑暗暗的,想起初遇皇甫玄,心内有些凄凉。 九——结局
西楼这一走便是月余。
李子乾依然常去看皇甫玄。
一日,他们说起西楼,皇甫玄道:这西楼这么久也不回来,电话也不打一个。
听他如此说,李子乾便认真问道“你知道西楼对你的感情吗?”
他宁可皇甫玄回答说不知。
皇甫玄叹气说:还不是和你一样,喜欢我这糟老头子。
李子乾心里有些绝望,甚至有些庆幸西楼的离开。
停了好一阵子才悠悠地说:你明明知道自己不能给他所求,何必如此。
皇甫玄沉默半响,说:你知道我的,就算我喜欢,也不是和你们一样的感情,何必呢。
两人都不说话了。
李子乾打西楼的手机,却是关了机。其实,就算拨通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皇甫玄从来没想过告诉西楼自己的真实病情。
听医生说自己癌症晚期的那一刻,他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一点想法。
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日子不长了,竟然有些如释重负。
只觉人生太长太累,自己孑然一身再无牵挂,去了也好。
李子乾似乎是知道他的病。
他住院时,李子乾隔三差五便去探视,说不定和医生谈过,只是两人谁也不说破。
他明显觉得,李子乾来得比以前勤了。
而他见到李子乾,也觉得亲切胜过从前,毕竟见一面少一面。
这世间有缘相逢无缘识的事情多了,真不知前世要错过多少次才能换来这一世的相逢和相识。
两人既然这样有缘,能有时间多在一起便在一起好了。
至于以后,那是与自己无关的时间,也就不做多想了。
西楼这孩子是值得他付出一切的。
可又能怎样,自己剩下的时间这样短,倒是宁可故事没有开始,也不至于非要悲凉的结局。
他想要给西楼说,孩子你还年轻,别把精力耗在我这老头子身上,我很快就要离开的,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感情中很多美好的东西你还没有体会呢。
……
是初冬时节。风卷起景山后街遍地的银杏叶子,愈加显得萧条。
西楼还没回来。皇甫玄的病情却加重了,李子乾去医院看他,医生问:你这朋友的家人咋地不来,你通知一下,我要和他们谈谈。
李子乾一阵发冷,他猜到医生似要通知病危了。
他知道,这时节也只能他一人承担,于是告诉医生皇甫玄没有家属,他是皇甫玄最好的朋友。
之后医生的话他基本没听清楚,隐约听到:三两个礼拜的事情,后事该准备了,什么的。
他明白,皇甫玄的日子到了尽头。
期间,西楼来过电话,问皇甫玄家里的电话老没人接听,这老爷子出门了?
李子乾琢磨要不要告诉西楼皇甫玄的病情,他甚至有些局促地想要知道到底他对皇甫玄是怎样的不舍,是否胜过自己。
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比较还有什么意义,这孩子能离开已经不容易,一切等过后再说吧。
西楼回来时,皇甫玄已经离世。
听李子乾转述皇甫玄的话,他竟觉人生当真不值,各自背负着一个个重担,在人世间挣扎来去,真是何苦来。
他看李子乾明显憔悴了很多,有些担心他余下的日子。
他似劝李子乾,也似劝自己,轻轻道:逝者往已,缅怀和留恋都是生者的故事,若真有灵魂,他在那边修佛、念着我们两人也不会太过寂寞。
西楼到底是去了一趟皇甫玄的墓地。
他把一束白菊花放在墓碑前,心里暗念:老爷子,我记着你,也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离开时,下了小雨,西楼心里一阵暗叹,天越来越凉了。
他心底浮现和皇甫玄交往的一幕幕,像是一个个故事的片断,终究连不起来。
他知,这些片断自此只能深埋心底,爱过也好,不爱也罢,斯人已去,能珍藏的便留住不忘罢。
到家时已经天黑,西楼没有开灯,静静坐在窗台上。
月亮斜斜照过来,他想起那些萌动的秋凉之夜,也是这般月光。
只怕自己从此再也无心念起,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又过了几日。李子乾电话来,说皇甫玄的亲戚从老家来,约两人去收拾下东西。
西楼午饭后先到咖啡馆,打算过了午时再去。
店里还没来客人。两人面对面坐着什么也不想说。
半响还是李子乾先起身,说“去吧,怕也没什么东西收拾,只是去看看也好。”
西楼随着他往南走,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在午后的巷子里寂寞得很。
到了皇甫玄的院子,西楼见到香香还在,又问了问葬礼的情况。
香香约略说了,又道:这房子一时还不舍得卖,打算托人租出去,过几日人家就搬来了,你二人是叔爷贴心的朋友,请你们再来看看,也好选些物事权作念想。
两人谢了,便转进厅内。香香斟好茶,招呼两人用,又转身看了看厅内皇甫玄的遗像,懂事地说:你们陪叔爷坐坐,我去厢房收拾东西。
西楼看那遗像竟是半身照,背景仿似景山,照片上皇甫玄微微笑着。
他忽地记起,这照片是他为皇甫玄拍的。
记得当时自己曾说:看你这笑沾满尘世味道,不像个修佛的人呢。
皇甫玄答的是:修佛在心,你怎只看相。
李子乾看他留意,说:这照片是老爷子自己生前选的,非要用这张,实在不像遗像。
也许,也许他知道自己会来看到。西楼默默想,自己与佛无缘,终究没能看到他的内心。
两人起身到各间房子转了转,又在皇甫玄卧室的窗下坐了一会儿。
西楼看着那张大床,想起那一晚自己初来造访的冲动和忧愁,不禁黯然。
眼看太阳偏西,香香已在厨房收拾准备晚饭。
两人明白该走了。又到厅内对着皇甫玄的遗像鞠躬告别,直起身来,李子乾问西楼:都说意难平,这人去了,可还有不平?
西楼没答,他想,人间事平不平还不都在自己一念间,哪有定数。
他看到条几上的佛像,想要取走,又想神佛还不是一样都管不了自己纠结的内心,还是求自己罢。
离开时,西楼蓦地又看到对墙那幅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想起皇甫玄曾说与自己的话: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不禁苦笑,想,人这一世终归虚妄,想不心灰意冷都难。可也好,人一心灰意冷也就不怕想念和冲动的折磨了。
只是他会记得那一个凉夜,他们喝酒、灿烂地笑。
(完)——
这故事到此没了再写的必要。
很多人是因为一个人,生活才有交集。
那个人去了,故事再延续也没了意义。
这些天一段段写来,累,感谢大家的等待和鼓励。
本来想写得短些,只是证明自己内心仍然还会感动罢了。
可因为这偶然得来的标题,竟一时无法停笔。
等了那么久,也许我真的有很多话要说?
可说又说不清楚,想也想不明白,反而觉得更加凄惶,无助。
多少曾经的温暖青春遍寻不见,
多少少年弟子白发渐生出走江湖,
多少匹马,
多少站在天涯的孤独背影,
人,到底难免心灰意冷。
我曾想,每人都有一条自己的忧愁河。
河水不干,到底还是要靠自己一步步跨过。
只是,只是到了对岸能如何,说不定等着的又是一个更宽更深的河。
但也顾不得了,人总不能懒在原地。
世界这么大,不走走也太冤枉了。
我们行走,我们缅怀,我们成长,然后衰老。
然后是否就能在阳光下回忆过往?
买了好多书,扔在窗台上,没有时间看,但知道自己随手便可拿到,心内就踏实很多。
拥物,看来心老了不少,可是距离真正老去还很遥远。
那就等吧,在每一个夜晚,点一盏灯,坐在窗前月光下,招旧日魂魄。
风一吹,灯灭了,我就迷路了。
那便点一盏长明灯……
END 谢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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