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痛有关》 BY 风弄 【完结】
凌晨一点半,天气很冷。风在脖子边呼啸著往里灌。我对著风将领口刻意扯开一点点,仿佛要与什麽人作对。
前进、停止、右转………没有遮掩的十字路口正中间的交通台上,我挥舞著双臂指挥,流畅自如就象舞蹈。
凌晨一点半,车好少。无遮无掩的交通台,我站在上面,没有观众。
直到………漆黑的夜空划起一声刺耳的刹车,我看著一个男人,从停在线内的轿车上走下来。
我呆望著他,看他慢慢向我走来。从没有见过走路这麽优雅的男人,感觉他向我靠近的时候我想仔细观察他的腿,但事实上,我的眼睛却很任性地停留在他的唇上。
他打量我一番,问;”你是交警?”
我随著他的视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已经变成灰黄的白色牛仔裤,摇头:”不是。”
”那你站在马路中间的交通台上干什麽?”
我打个嗝:”指挥交通。”
他上上下下看我一遍,微笑起来。薄薄的唇轻轻扬起一个弧度,他的眉毛不是很浓,可眼睛很亮。我知道他是那种一看不是很卤莽、但实际上充满力量的男人。
他对我微笑,我也傻傻对他回笑。
他笑了一会,又问:”你喝酒了?”
”一点点……”我低头看看在交通台上堆得东倒西歪的啤酒瓶,更正说:”可能不是一点点………..”
他朗声笑起来,好象我的回答让他很满意。
”来,”他抓著我的手,牵著我坐在交通台的台阶上:”你叫什麽名字?”
我望著他毫不痛惜地将非常昂贵的西装与满是灰尘的交通台做亲密接触,对他好感顿增。
”我不叫什麽名字。”我反问:”你叫什麽?”
他有礼貌地回答:”我姓张。”
我大著舌头说:”那我也姓张。”
他看著我,这个时候我已经歪倒在他的腿上。
”我叫张澎。”
他的腿好暖和。我靠在上面吃吃地笑:”这麽巧?我也叫张澎。”
张澎苦笑。
酒精在我脑里胃中翻江倒海,醉眼看张澎的笑容,分外动人心弦。
依稀听见他问:”那好,另一个张澎,你怎麽会在这里喝得大醉?quot;
”嘘……”脸好热,我满面豔红地将手指竖在唇边:”告诉你,我被爸妈赶出来,你知道为什麽吗?”我咯咯笑起来,象在说一个老掉牙的笑话。”因为我是同性爱。我今天在这里喝醉,明天就可以被人发现送我回家。看见我这麽可怜,”我开始在张澎耳边吹气-------可怕的酒精作用。”也许他们不会赶我走。”
满眼都是张澎的笑。
”是不是好主意?”我醉得厉害,仰著头问。
朦胧中,听见他回答:”对,好主意……..”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从交通台转移到某个崭新的地方。
张澎正站在落地窗边尝著热热的咖啡,听见我的声音,转过头到向我打招呼。
”醒了?”
我想起昨晚的事,羞涩地笑了笑。”你的家?”我坐在床上,四处张望。
”我的房子。”
我问:”有区别?”
张澎刚要开口,我截住他的话:”房子有很多,家却只有一个。”他看著我,似乎有点哭笑不得,我说:”张澎,我不是小孩子。”
”我没有说你是小孩子。”
我直著脖子,很认真的问他:”我可以在你这里借住吗?”我做个鬼脸。”我被爸妈赶出来了。”我很有信心,他不是那种一成不变,绝不收容奇怪陌生人的人。
张澎很英俊,环起手站在床头看我的样子很有魅力,瞬间,我想跪直身子吻他。
但我没有那麽做。
我站起来,光著脚板在地上走。
我说:”我要去看看你这里的浴室。从浴室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味。”
东张西望跑到门口,经过张澎身边,被他一把拽住松松垮垮的睡衣领口。
我们的脸忽然靠得很近。
我的眼睛与他的眼睛,近在咫尺。
於是,我毫不犹豫地倾前……..
他却猛然将头後仰,避过我的吻。
我愕然,沮丧得几乎要滴下眼泪。
刹那间他反攻过来,狼一样吻住我的唇,舌头缠绕起来,好霸道。
我尝过的,最有感觉的吻。
一阵阵酥麻,我想:我是不是遇到一生中唯一会爱上的人。
我想:这就是缘分吧。
我想:亲爱的爸妈,感谢你们在那天把我赶出来。
我还要感谢那天卖酒给我的人,感谢交通台上晚上没有人值班的规矩………
天旋地转过後,我对张澎强调:”我不是随便的人。”
他说:”我知道。”这麽严肃的问题,他轻松得就象谈论天气,不过我原谅他。
”我要去看看你的品味。”我从他怀里跑开,感觉自己是刚刚订下婚事的那位。
他拦住我。”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你不是真的叫张澎吧?”
”是的。”我乖乖点头,补充一句:”张爱澎。”我哈哈大笑,光著脚在地板上跑得咚咚做响。 这一天,好幸福。
在那个十字路口的中央,遇见张澎。
我以为一生也找不到的人,却在见到第一眼的时候就明了。没有打电话给爸妈,反正他们不要我了。
我把自己交给张澎。
一切那麽顺其自然,我忘记是我爬上他的床,还是他爬上我的床。
终於知道什麽是”翻云覆雨”,总之就是累得半死不活,还要疼个龇牙咧嘴。
结束时,张澎轻描淡写对我说:
”你是第一次。”
不知道他是问,还是在叙述他的发现。
刹那间我只觉得鼻子好酸,为什麽,我会因为他一句话,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想说:我是第一次,因为一直一直以来,我都在等你。
这话太肉麻,我没有说。
”疼吗?”他抚著我的背问。
”完了就睡吧,真烦?quot;我用他的被子擦干泪水,缩进被窝。
那晚睡得好沈。我想我必定做了好梦,可惜醒来忘记梦见什麽。
没记性!我敲自己的脑袋。
就这样住下来。
是不是很轻率?
是不是很没头脑?
我没有去想。人生能有多长,快乐的日子能有多长。
许多的快乐,可能就是因为思考太多而失去的吧?
我对张澎说:”我不是坏孩子,我从小到大读书都很用功。”
张澎说:”我知道。”
”你什麽都知道知道,其实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我大叫,他却轻轻对我笑。
我问:”你是不是也象我一样?”
”象你一样什麽?”他搂我在怀里,呵我的痒。
”象我一见到你,心里想,就是这个人了,就是他了?quot;我满脸浪漫地表演。
张澎摇头。
我瞪他一眼:”那你干嘛把我带回你这里?诱拐英俊少年!”
”是你赖在我身上不肯起来。”他一脸无辜,看著我难看的脸色,呵呵笑起来。过一会,他慢慢说:”你有点象一个人。”
我问:”象谁?”
他望著窗外,不知道是否在思念某人。
”象谁?”我追问。
许久,他叹气:”一个人……..”
我看著他,忽然有点冷。
那日後,我跟在张澎身边,缠著他带我出席各种场合。
我喜欢这一切,酒会、PARTY、各色人物象电影一样出现在面前。爸爸也是个中层官员,可是这样缤纷的生活他想必也没有经历过。
开始,总有人对张澎打招呼。
”张先生,怎麽不见李先生?”
每次听见这句话,我就用眼睛去瞅张澎。
张澎站在我身边,手在我面前一摆,淡然说:”这位是张爱澎,我的新助理。”
然後,再没有人会不识趣地发问。
新助理?
那麽,一定有旧助理喽。
我费尽心思,耍出我一百零八套武艺,要张澎完全交代那个”李先生”的事。
张澎脾气真好,无论我怎麽胡闹,他都不在意。
我又哭又闹,接著砸东西,跑出去”离家出走”,在张澎主办的舞会上塌他的台………只差没有真的去进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第三个步骤。
就在我终於放弃,老老实实、安安静静陪他过了一个星期後,他说:”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於是,我们到了一个墓园。
美丽的墓园,连活人都渴望住的地方,居然给一个死人住。
还没有见到正主,已经对要见的人腹诽连连。
我对自己说:张爱澎,你是个小气鬼、吃醋鬼。
站在墓碑前,张澎的脸色好严肃。
我小声的嘀咕:”这人不姓李啊。”
不错,墓碑上刻的是徐阳文。
张澎的眼光不在我身上,他悲痛的神色,叫我心好疼。
他说:”李穗扬,就埋在这个地方。”
我了然:”原来他已经死了。”
”李穗扬没有死。”张澎轻轻说,有那麽一刻,我以为他会呜咽著流下泪来。”他只是埋在这里。”
我眨眼睛。
我听不懂,但理智告诉我,现在千万不可对这个问题穷追猛打。
气氛很萧疏,我呼吸有点困难,只好尽量找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墓上有一束菊花。非常新鲜,也许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有人来探访过这位徐某人。
”早知道来墓园,就应该买花。”我是没话找话,因为看著张澎沈默的样子好可怕。
”花…….”张澎低著头,望著墓上的菊花,露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笑容。他喃喃道:”一天一束,你什麽时候才死心?”呆呆看著那花,竟然已经痴了。
我忽然……….心寒。
挨近张澎,我低声说:”张澎,我好冷。”
莫名其妙的,有点担心张澎会就这样抛下我独自离开。我知道这疑虑来得没有根据,但确实在害怕著。
张澎缓缓偏头,看著我。
我眼眶里已是满满的泪水,惊疑不定与他对视。
时间过得好慢。我屏住呼吸,几乎到了要缺氧晕倒的地步。
张澎张澎,不要让我伤心……….
他望我很久,终於展颜一笑。如沙漠长出红花、如严冬绽放春蕾。
”冷吗?”他伸手,将我搂在怀中。
”为什麽哭?”他温柔地在我耳边问。
为什麽哭………
有此一问,张爱澎,已是满眼醉意。
那天,张澎对我说:”徐阳文在哪里,李穗扬就在哪里。”
我忽然明白,无论这姓李的是死是活,他都不可能是我的情敌。
那天我笑了又哭、哭了又笑。高兴解除情敌之劫、感怀张澎对我的好、忧虑自己对张澎的深爱,可惜我那一百零八般武艺,不过爱澎忧天,自寻烦恼。
我以为快乐不会到头。 我以为快乐不会到头。
有一天门铃响起,我象丛林中的小鹿蹦跳著去开门。
懊悔没有在猫眼里看一下就轻率地开门。我打开门,木了脸。
爸爸也木著脸,妈妈红著眼睛站在一旁。
”爸……..”我瞅瞅爸阴沈的脸色,心虚地把视线转移到妈处:”妈……..”
”别叫我爸!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爸大吼一声,整栋房子都猛震一下。
真奇怪,明明是你自己找我找到这里来的。我委屈地在心里嘀咕。
”谁来了?”张澎偏偏在这个时候怀著好心情从房里跑出来。
很不幸,他还习惯成自然地从後抱著我的腰,脸亲昵地靠在我肩膀上。
当时面前没有镜子,我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苍白地毫无血色还是红得象卖不出去的西红柿。可是--------爸妈的坏脸色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爸眼睛瞪得比牛还大,我真的好怕他忽然心脏病发作。
空气里只听到沈重的喘气声。
张澎很聪明,立即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他松开我的腰,收起满脸的温馨笑意。走到我身边,侧头问我:”伯父伯母?”
我想警告他不要离我爸太近,我可不希望爸的拳头落到他帅气的脸上。
妈把张澎上下打量一番。
”我不知道你是谁。”妈颤著嘴唇对张澎说:”可是小澎只是个孩子,他什麽也不懂,我求你放过他。”
妈的眼泪一滴滴从脸上滑落。
她对张澎说:”我只是一个母亲,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是最重要的。”她哭著对张澎说:”你也应该有母亲,你想想如果自己的孩子………….”她哽咽地无法往下说。
爸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仿佛一个不留神,我就会再度消失。
可是………那个时候,我的眼光却只放在另一个地方---------张澎。
我怕他转头,对我说:”小爱,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我的第一个、除了张澎以外唯一一个男朋友,就曾经这麽对我说过。
於是我喝得大醉,却遇到张澎。我以为我会伤心上一百年,却在第二天就将此人忘得一干二净。
我一直瞪著张澎,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想,如果他真的叫我回去,我要醉上多少天,才可以忘记他?
他终於转头来看我,这动作在我看来就象电影中的慢镜头。我的手忽然之间颤抖得无法控制。
”小爱…….”他对我轻声说:”我有点昏……..”
我做了很多思想准备,想好他说话後我应该有的反应。
但这句话却不在我的预计之中。
有点昏?
当我还绞尽脑汁猜测这三个字里面的深意时,张澎已经倒下。
他软软倒在我脚下,在我看来就象一座永远不该倒的山倒下。
心,忽然被抽干了血液。
”张澎!”我大喊一声,扑在他身上。
他闭著眼睛,没有任何回应。
”张澎!张澎!张澎!………..”我状若疯狂,反复尖叫著他的名字,直到看著他进了抢救室。
魂不守舍等了多久,我不大清楚。
张澎被推出来的时候,我急忙向前,几乎扑倒在他的床上。
”张助……..”张澎的另一个助理陈平在旁边扯扯我的袖子。
我抬头,强稳住心神,随他走到一边。
他斟酌一下用词,对我说:”张先生的脑部有一个肿瘤,上个月就已经查出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用心惊胆战的眼光望著他。
他说:”张先生吩咐我们不要让你知道。”
”总可以治疗吧。”我找回自己的声音。
”国际上做这种肿瘤切除手术的是美国的威斯博士,可是……..”他瞄我一眼,叹气道:”威斯博士不肯为张先生做手术。没想到,肿瘤这麽快就压迫到神经。”
我问:”不肯?为什麽?”
陈平摇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以前有点过节吧。”
”陈助,准备飞机,我要亲自见威斯博士。请立即安排。”我不是去见他,我准备求他。为了张澎,我什麽事情都愿意做。
陈平的能力很强。下飞机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见到威斯博士。
没想到他那麽年轻。
”张爱澎?”他玩味地念我的名字。
我向他伸手:”你好,威斯博士,我是张爱澎。”
”张爱澎……..”他握住我的手,直直盯著我的脸:”你是张澎的情人?”
我很不自在。也许我在中国已算惊世骇俗的开放程度,在美国还上不了档次。我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抓著。
他审视我一会,傲然说:”你长得一般。”
真是伤人自尊!
我恨恨瞪著他,正想反唇相讥,他忽然说:”但眼睛很象一个人。”
我一愣,问:”李穗扬?”
他不理睬我的问题,啧啧摇头:”不是眼睛象……..”他皱眉头,仿佛在找一个比较贴切的形容词。”感觉象……应该是感觉象。”
”威斯先生,我不是过来和你讨论我和李穗扬的。”我咬著牙说。
他欣然点头:”我知道,你来求我帮张澎做手术。我可是这个圈子里的第一权威。”他自信地微笑。
”不错,我是来求你的。”我开门见山:”请问要有什麽条件,才可以让你为张澎做手术?”
本以为有一场艰苦的拉锯战。
没想到他也很爽快,对我竖起一个手指:”只有一个条件。”
”什麽条件?”我知道,有的时候一个条件,往往比千百个条件更难以应付。
但他提的这个条件………
”陪我上床,就一次。”
我望著他。这个条件如果在中国的七十年代,也许是宁死不从的,但是开放的今日,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我问:”为什麽?”
他反问:”你是张澎的情人?”
我点头。
他又问:”你和张澎上过床?”
我点头。
他说:”我曾经爱著张澎,他却不要我。我要你陪我上一次床。”他的笑容太落寞,我居然有点同情他。
什麽怪逻辑!
我差点笑出来。用肉体解救自己的爱人,这麽伟大的情节我也有缘遇到。
”没问题……..”根本不用考虑,我就已经点头。
不愧是美国人,如此高的办事效率。
地点从见面的会议室转到高层的总统套房,”交易”的过程简直顺利到不敢相信。
没想到我也如此开放。
没想到我也如此伟大。
为了张澎,我什麽也愿意。
威斯在床上是个不错的情人,我不得不承认。
”你一直闭著眼睛,把我当成张澎。”穿好衣服,他平静地指控我。
我闭著眼睛躺在床上:”张澎比你重。”
”知道张澎为什麽不肯要我吗?”
要开始讲伤心往事了吗?好人做到底,我只好洗耳恭听。
他说:”因为我曾经有很多情人。”
我睁开眼睛看他。
威斯凝视著我的眼睛。
”张澎有洁癖。”
我冷笑; ”是吗?”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寒流蓦然从脊梁上窜过,我满脸笑容失了笑意。
他转身向房门走去: ”我要去准备手术,放心吧,张澎死不了。”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我忽然又惊又怕。
四周如此安静,叫人想哭。
我想起威斯…….
他的手抚摸著我;
他的唇亲吻著我;
他的眼睛扫过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他听见我娇媚的哭叫;
在我身体的内部…………. 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承受,我尖叫一声,冲进浴室。
水水水!我要水!
把这洗干净!
去他的开放!去他的美国观念!去他的伟大情操!
陈平在浴室里找到昏倒的我。
他告诉我现在已经是第二天。
他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完,张澎还没有醒。
然後,我发现──────我感冒了。
我赶去医院看望头上扎著绷带的张澎。他的眼睛还是紧紧闭著,想象中激动相逢的场面一点影子也没有。
接著我去找威斯问罪。
他一派权威地说: ”手术很成功,但他曾经脑部缺氧,能不能醒过来还要看他的意志。” 他恼人地加一句: ”我只答应他不会死,可没有保证他会醒。”
我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省回,赶到张澎身边等待他醒来。
等待是痛苦的事。
所以我很痛苦。
你一定要醒。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我呆看他的脸。他的脸。安静得就象会如此一睡不醒。
滴答、滴答
你什麽时候才会张开眼睛?
滴答、滴答
听说有的人三十年後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与世界脱节。
滴答、滴答
我好想望著你的眼睛,难道你不想吗?
滴答、滴答
才这麽两天,我就快要疯了。
滴答、滴答
我将单人病房中的座锺重重砸在走廊外。
不要再滴答滴答!
我几乎已经失望。
我认为张澎再也不会醒,却咬著牙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我甚至连水都不肯喝,以免去洗手间的次数太多。
如果我错过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就从窗口跳下去!
不过一个星期,我就象老了十年。
今天天气大好,阳光射进来,直照在张澎的脸。
会晒掉皮的。我站起来,拉上窗帘。
是不是从此以後,这样每日拉著窗帘苍老?
张澎睁开眼睛的时候,可会看到我满脸皱纹?
或者……..我已经埋在黄土中。
他可会象那李穗扬,一天一束菊花放在我的坟头?
很浪漫的事啊。
我傻笑著拉上窗帘,回头……….
刹那我象凝结的冰块一样僵硬。
我对上一双眼睛─────张澎的眼睛。还是那麽亮、那麽满载著英明和柔情。
我错过了,他睁开眼睛的瞬间。
是否应该实现誓言,从窗口跳下去?刚好我又离窗口那麽近。
正在胡思乱想,张澎开口了。
”你站那麽远干吗?” 他有气无力地说: ”过来。”
我屏息,镇定地走到他面前。
”小爱…….”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鼻子猛地一酸。
我”哇”一声大哭起来,扑在他怀里。
张澎醒了!
张澎醒了!
我的快乐回来了!
张澎出院的那天,我把一切告诉他。
认认真真的,非常严肃地把一切完全告诉他。
张澎坐在沙发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我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他的脸上,什麽表情也没有。我心惊胆跳、忐忑不安。
”张澎,” 我深深吸一口气: ”你会嫌弃我吗?”
他没有说话。很久,伸手把我搂在怀里。
我松好大一口气。紧张期一过,眼泪就直掉。
他说: ”我怎麽可能嫌弃你。”
然後,他开始慢慢把李穗扬与徐阳文的故事,告诉我。
又长又折磨人的凄凉故事。
我在他怀里叹气、抹眼泪。
听完故事,我说: ”李穗扬好命苦。”
张澎却说: ”我倒觉得徐阳文好幸福。”
”张澎,你爱李穗扬吗?”
他沈默片刻。
空气瞬间沈滞。
我也紧张得颤栗一下。
终於,张澎摇头。
他说: ”爱与不爱,又有什麽不同?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我在张澎怀中浑身一震,整个人僵硬。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我惊惶地望著张澎,极力想弄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张澎低头看著我。”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我颤栗著重复。
张澎说: ”不错,所以徐阳文很幸福。”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得四分五裂,血从指缝中潺潺流下。
”放开我……” 我嘶哑地喊著,挣出张澎怀中。
我以为张澎会紧紧抓著我不放。
他没有。
我狂摇著头後退几步,好象这样可以把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
张澎坐在沙发上,悲哀地看著我。
我再也受不了,跑了出去。
一路上风跟随我。
大街上的行人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什麽也不去想,只一味地跑。
泪水只有眼睛可作出口,这不够!远远不够!
让我流汗吧。痛快流一身的汗,将我本应该从眼泪流下的水分流去。
我这样跑了多久?
我还可以这样跑多长的路?
张澎张澎,你为什麽不追出来?
你为什麽伤我的心?
最後,我合上眼睛。
听说古代有人趴在坟头伤心而气绝的,我是否也到这一步?
我这样想著,这样合上眼睛。
张澎,你可会学李穗扬,一天一束菊花放我坟头?
本想永不看见任何光,却到底还是睁开眼睛。
我睁开眼睛,看见张澎。
他坐在床头探我前额:”你病了。”
就在前几天,我还时刻守在他床边,等他睁开眼睛的瞬间。到现在,是否应该盼望他当初不要醒来。
我痴痴看他,苦笑。
我冷冷说:”张澎,张爱澎终其一生,绝对不止一个张澎。”我嘶哑著嗓子大叫起来。”至少还有一个威斯!”
他看著我,淡淡说:”小爱,你累了。” 从那日後,我不再和他说话。当我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我收拾行李离开。
张澎站在房门,静静看我把衣服放在箱子里。
大家都一言不发。
我生怕一说话就会大哭出来。但他为什麽不说话?
至少挽留我,至少问一问我要去哪里,至少对我说:小爱,我很抱歉。
如果你不爱我,那就走开!
不要把悲哀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提著行李经过他身边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忽然想起那日,我光著脚经过他身边,被他一把拽著……..
我离开了。
我的快乐不见了。
我没有回家,我拼了命去找所有事情的源头------李穗扬。
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我要亲眼看一看。这人从来不曾出现在我视线内,为何却可以轻而易举毁灭我的幸福。
如果他一天一束菊花送在徐阳文墓前,那麽必定住在附近。
又开始等待,痛苦的等待。
也许我的病还没有全好,不过等了一天,我就头昏眼花,累得全身无力几乎瘫倒在墓园。
终於,我等到他-----李穗扬。
很清秀的一个人,冷冷的空气环绕著他。
他站在徐阳文墓碑,放下一束菊花。
我悄悄走近他身後,听见他对墓碑上的相片说:”徐阳文,这花也与爱无关?quot;
”如果与爱无关,那与什麽有关?”我问。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看见我,定下神来。
他偏著头打量我:”张爱澎?”
我惊讶地说;”你认识我?”
他点头。
”张澎向你提起我?”我问。
李穗扬轻笑起来,很美丽,却叫人心酸的落寞。
”张澎昨晚打电话给我,他问我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听见张澎的名字从这人口里逸出,忽然很难过。但我还是有点好奇:”他问什麽?”
李穗扬把视线转到徐阳文的相片处,叹一口气。
”他问徐阳文到底爱不爱我?”李穗扬苦笑:”如果爱我,怎麽忍心让我如此伤心?”
”你怎麽回答张澎?”
李穗扬转头看我:”你呢?你认为徐阳文爱不爱我?”他言辞果然锋利。”你认为张澎爱不爱你?”
这样剐心的话………
我却蓦然强壮不少,淡淡对他微笑:”我不知道张澎爱不爱我。可是我爱他。”我盯著李穗扬,肯定地重重点头:”我爱他。”
没有再问其他的问题,虽然没有见到李穗扬的时候我喉咙里塞了上百个问题。
但我已经见到李穗扬。我已经知道张澎爱他什麽。我知道自己哪里和他相象。
没有去见张澎,我回到自己的故乡。
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中央交通台依然如故。
当日焦虑地看著我扶著张澎担架上飞机的爸妈,已经没有面目去见了。我在宾馆住下,张澎在我信用卡里存的钱,我还不至於有骨气到不肯用。当天晚上,又在交通台上堆满啤酒罐。
无遮无掩的交通台,空荡荡的感觉好舒服。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听说人到十字路口,总要挣扎一会,考虑往哪去。
当你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才会忽然发现,实际上无路可走。看身边的车道,如果在白天,时刻都会有车从身边飞驰而过。
前後亮了绿灯,左右就是红灯,那时候左右和转方向的车,会四面围著你,根本无法回到人行道--------那个你本来应该站的地方。
左右绿灯的时候,情况也差不多。
每晚喝醉了对著夜空”指挥交通”,偶尔掺杂舞蹈,其实很有意思。
没有观众,就算有车经过,也视我於无物。
曾经有一天,好幸福。
在这十字路口的中央,遇见张澎。
我以为一生也找不到的人,却在见到第一眼的时候就明了。
带著醉意对空荡荡的马路起舞。
我不知道自己舞了几天。
每天清晨从大醉中醒来,蹒跚著回到宾馆。
这一天,又在交通台上头重脚轻地喝酒。
喝得太多,我想吐。
用拳头捣著胸口,我终於艰难地将堵在喉头的东西”哇哇”吐出来。
交通台上猩红一片,我不知道自己吐了些什麽。
血吗?
五彩幻云在眼前漂浮,我伸手,想抓住一片,却眼前一黑,人事不知。醒来後看见满眼的白,我知道是到了医院。
床头坐的满目慈祥的,是我的爸妈。
”我怎麽了?”
爸安慰著拍我的肩膀:”年轻人喝酒不知节制,果然伤了身子。”
我说:”爸,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妈在一旁垂泪,爸也眼睛亮亮的。
我忽然大哭起来。
结果,我们三人搂在一起大哭。
哭声震动整个医院,医生以为病人病危,急忙小跑过来。
哭得眼睛红肿,我趁著爸妈不注意偷偷溜到主治医生处。
我一向开门见山:”我得了什麽病?”
在医生开口前,我说:”不要告诉我是酒精中毒,我比你了解我爸。”
软硬兼施後,得到答案。
血癌。
我几乎软倒在医生办公室。
血癌…………..
我颓然回到病房,对刚平静下来爸妈轻轻说:”我都知道了。”
妈又伤心地哭起来,爸强装出来的轻松转眼化为忧郁。 我颓然回到病房,对刚平静下来爸妈轻轻说:”我都知道了。”
妈又伤心地哭起来,爸强装出来的轻松转眼化为忧郁。
於是,我们一家三口又抱头大哭一场。
眼泪,多麽廉价的东西。
但在某些时候,将它从眼睛里挤出来,仿佛真的可以让心里舒服一点。
我哭泣看著爸妈,忽然发现有人为自己流泪的感觉好幸福。
为什麽为我流泪的不是另一个人。
我沮丧起来。
我的快乐已经不在了。
是真的吗?
真的不再快乐了?
张澎,告诉我吧。
我不想死,毕竟,我还年轻。
在哭泣後,我对医生坚强的说:”无论什麽治疗方法,我都愿意尝试。”
我说:”我想活下去。”
因为那一天,我曾经对李穗扬说:”我爱张澎。”
我说:”我爱他。”
李穗扬,无论你在张澎心中占了什麽位置,你都比不上我。
你永远不会,如我爱张澎一般爱他。
张澎说过: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这叫我裂了心肺的话,如今听来居然有点庆幸。
我不想死。
张澎,若我死了,你到哪里去找如此爱你的人?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窗、白色的床,连我在镜中的脸,都是苍白的。
对著白茫茫的世界,我发誓要为你而战。
於是,开始化疗。
我不知道什麽是化疗,医生说,这也许可以阻止病情的恶化。
第一次面对那些从没有见过的仪器,心里就有不详之感。
我开始呕吐、恶心。说不出的滋味,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
”小澎,忍一忍,你忍一忍。”我的妈妈,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眼里不含著泪水。
我死命抠著喉咙,却吐不出一点东西。
应该还有的。
我想吐,以前喝了酒,只要吐出来,就能讨个舒服。
於是我蛮横地伏在床边抠著,似乎要把自己的喉咙从里面弄断。如果弄断它可以让我得片刻安宁,那麽我也愿意。
我难受,好难受。
爸拦住我。他粗壮的臂膀横在我面前,将我的手从口里扯出来。
爸沈声说:”你这是干什麽?”
我有点想笑。什麽时候了,还是同样专制的口气。
我讥笑著抬头,寻思著最尖刻的话去刺伤他。却不经意看见爸眼中浓浓的心疼,那神情,为什麽不出现在另一个人脸上?
只要他为我流一滴眼泪。只要他为我流一滴眼泪………
我呆呆望著爸,忽然问:”今天有人来看我吗?”
我不知道爸是否明白我这问的意思,我看见他迟疑了一下。他犹豫著与妈对望一眼,似乎不忍心将答案告诉我。
我直勾勾望著爸,机械地重复:”今天有人来看我吗?”
我知道,没有。
张澎怎麽可能来?
他也许还不知道我在医院,他也许会每天躲在徐阳文的墓园外,看李穗扬孤独寂寞的背影。也许,已经有另一个与李穗扬相似的男孩,俘虏他的目光。
”今天有人来看我吗?”
没有得到答案,我就重复地问著。
我看见爸妈眼中的心疼,我知道他们的心快碎了,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凄惨又可怜。但是我没有办法停止自己这样问。
我的心太痛,我希望有人可以分担我的痛。如果心痛真的无法避免,那麽,至少让身边的人知道它的存在吧。
听说快乐越分越多,痛苦是否也是同样道理。
”今天有人来看我吗?”
我的眼睛不曾在爸的脸上移动分毫,我的神情明明白白告诉他我有多麽希望一个美好的答案。这个答案,无论是我或者我的父母,都知道不可能。
终於,爸说:”没有。”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他在哽咽,似乎伤害了我的是他,而不是另一个男人。
我不再说话。
爸妈都担忧的看著我,他们生怕我闹,又生怕我不闹。
我淡淡说:”是麽?”
就那样,我躺下,头静静枕在床边。
房间里太安静,爸妈屏住呼吸,他们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我只想把眼睛睁大,定定望著一个地方,却不明白为什麽会流下眼泪。
有人无言地为我抹去眼泪。
每一滴眼泪滑落眼眶,那条手绢就会在我脸上轻轻一拭。
不想哭,却止不住。
我平不了自己的痛,却伤害了自己的父母。
我伤害了最爱我的人,却无法抑制自己的行为。我不断地伤害,只是为了确定他们还爱著我,确定他们还肯为我流泪,确定他们依然为我心碎。
也许是心理上存了畏惧,第二次的化疗更加痛苦。
我在床上哭叫著挣扎,只想找到一种发泄的方法。
”不要不要,我不要化疗!”
妈妈搂著我哭。她的眼泪比我流的还多,暖暖滴在我脸上,她说:”小澎,你叫妈怎麽办?你叫妈怎麽办?”
我不知道她应该怎麽办。
我哭著喊:”张澎!张澎!张澎?quot;
整个医院回荡著他的名字,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减轻我的痛苦,但不这样叫的时候,我好苦。
张澎,张澎,
为什麽你不心疼我?
张澎,张澎!
为什麽你不为我憔悴?
张澎………. 血癌可以用骨髓移植来治疗,但首先要找到可以匹配的骨髓。
家里所有人都来化验,没有一个符合。
爸妈在病房外哽咽得无法说话,却强打起精神来告诉我,正在社会征集适合的捐献者。
”是吗?”我轻轻说,知道他们心里担心什麽。
他们担心,我无法继续接受化疗,直到找到适合的骨髓。从小,我就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我望著担忧的爸妈,试图微笑:”不要紧,我会坚持下去的?quot;
爸妈脸上的欣慰一闪而逝,他们也试图微笑,却要偷偷抹去脸上的泪。
我脸上的泪,任它滑落。
”我不想死。”我凝重地说:”因为我爱他。”
窗外云淡风轻,谁为我撩起那窗帘?
”我真的、真的………很爱他。”
我为你而战。
我天生并不坚强,却愿意为你而活。
只要你为我流一滴眼泪。
我就可以为你活下去。
那天,我痛苦地吐完腹里的东西,很出爸妈意料地吃完了妈妈亲手做的饭,然後……..又吐个精光。
对著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看了很久,我满眼哀求之色。
”爸,我想出去走一走。”
妈担心地说:”天已经晚了………”
爸止住妈,低沈地说:”那就去吧。”
爸叫来出租车,将我抱进车。
我们来到那个十字路口。
中央的交通台,还是那麽熟悉。
爸让我坐在交通台上,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拎出一打啤酒。
我一怔,微笑起来。很久,不曾如此微笑。
但下一刻,眼泪却涌了上来。
爸说:”这酒,我替你喝吧。”为什麽,听到这句话我会感动莫名。
我看著爸,将啤酒一罐一罐倒进肚子。
我那严肃又秉承中国传统的爸,居然也会坐在脏兮兮的交通台上喝个大醉。
”我去找过他。”爸忽然对我说。
我咬著唇,吐出几个字:”为什麽找他?”
爸不做声,咕噜咕噜灌了一口酒,说:”他不在,什麽时候都不在。什麽方法也找不到他。”
”爸,你不反对我们?”
”反对!”爸大喊起来,转过头用他发红的眼睛盯著我。”可是,我忍不住去找。因为我一定要找点事情做,我…….我……..”他摇著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激动。爸沙哑著嗓子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麽做!我不知道!”
爸说完,居然大哭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爸居然也会象孩子一样大哭。
我想安慰他,忽然发现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原来耳边哭声这麽大,是因为我也在哭泣…………….
那晚,我和爸说了很多,关於张澎和我。
”我在这里见到他。”
”他笑起来就象这个样子?quot;我捏著脸做给爸看。
”他在香港的房子很漂亮,有一个非常好玩的壁炉。”
”我会做菜,炖冬瓜排骨汤,比较降火。”
我们又哭又笑,我忘记面前是我的父亲,我只想告诉身边的人,我有多爱张澎。如果不能亲口告诉张澎,那麽,至少告诉身边的人吧。
最後,我问:”我是不是很傻?”
爸摇头,又点点头。
”爸,你对我那麽好,是不是因为我快死了?”
我们两人对望,不知道该哭该笑。
我说:”爸,如果我死了,就不能继续爱他了。”鼻子瞬间酸得无法忍受,於是,我哭倒在父亲的怀里。
每一个清晨,每一次睁开眼睛,我都希望可以看见张澎。我想他红肿著眼睛对我说:”小爱……”;我希望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瘦骨嶙峋的手臂;我盼他吻我已经没有血色的唇。
如果他为我心痛得形骸憔悴,
如果他为我哭泣得无法说话,
如果他会为我心碎,
那麽,我会多麽幸福啊?
这一切都不可能,这麽卑微又渺茫的希望,我却一直在等。
为了这个希望,我必须延续我的生命。
还没有把张澎等到,爸妈告诉我,找到适合的捐献者。
爸妈眼里的高兴,让我淡淡微笑。
是不是,也应该为爱我的人而坚强?
手术的一天即将来临,爸妈比我还紧张,让我也紧张起来。
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忽然害怕地抓住妈的手不放。
”妈……”我惊惶不安地叫著。
”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大家都知道这是谎话。
纠缠好一阵,终於被推进手术室。
哦,好象不是立即进行手术,我闭著眼睛感觉自己被放在一张床上,听见医生和护士离开。
怎麽回事?
我睁开眼睛,看见白色的天花。好象置身在手术室的另一端房间里。不知道这是医院本来的手术制度,还是因为我太紧张,所以采取先让我冷静一下的措施。
房间里不止一张床,我扭头,看见另一张床上的人---------我的骨髓捐献者。
他也在望著我,或者,他从我一被推进来,就在望著我。
胸口忽然堵得慌,完全呼吸不到空气。
很丢脸的,我居然热泪盈眶。
泪眼模糊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张澎…………
我霍地转过脸,不再看他。
沈默蔓延在空气中。我忍了一会,不自禁把头转过去对著他。眼泪从左边滑落,现在又从右边滑落。
我等著他说话,却只听到他沈沈的叹息。
这声叹息,忽然把我带到那些美好的日子里,我想起他从轿车上出来,向我优雅地靠近,让我枕在他的大腿上。
当我光著脚在他身边溜开,被他一把抓著………..
”我每天都在看著你,看你在交通台上喝酒,看你吐著血倒下。”他温柔的声音依旧。”这次手术…….如果我死了,你不要伤心?quot;
说什麽胡话!
我用全身的力气吼起来:”什麽你死了,重病的是我啊!”
他居然还敢笑。笑完後沈著嗓子说:”如果你死了,我会陪你的。”
我吃了一惊,什麽叫陪我?
他说:”我不想象穗扬一样痛苦,还是长痛不如短痛的好。”
骗人!
你骗人!
我抿著唇想想,心虚地问:”张澎,你想为我徇情吗?”
笨蛋张爱澎,你是个笨蛋! 张澎没有说话,我有点失望。
”你一点也不爱我,从来也没有爱过我。”我说得坚决,却非常非常害怕他给我肯定的答案。”你不过是想有个人象李穗扬一样为你哭泣,为你伤心,除了你以外不再爱任何人?quot;我尖叫起来:”你不过是想当另一个徐阳文!”
张澎没说话,房间里只听见我的喘气声。
我渐渐平静下来,心疼得象一片片撕开一样,似乎立刻会吐出许多血来。
为什麽我要这麽爱你?
为什麽我要这麽傻?
为什麽,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不爱你?
我们沈默很久,空气沈重地压在胸口上。
”张澎…….”我轻轻求他:”你过来抱抱我好吗?”
他沈默著,好一会才说:”不好。我的身上正在扎针,医生说不能到处走动。”
什麽破理由!
我狠狠咬著嘴唇直到出血。
医生护士终於进来,将我们推进质孋摇?br>一针下去,眼前漆黑。
我的未来、我的生命,已经非我所能掌握。
张澎,你在旁边看著吗?
如果我断了气,你是否会伤心?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高兴,能够再看见你。
你知道吗?我爱你爱得太卑微,已经不再值得你去爱。
你知道吗?我恨自己的卑微和怯弱,比我恨你更甚。
只要你过来抱抱我……….只要你过来抱抱我。
我是否真的想这麽生存下去?这问题连我自己也回答不了。
我曾经,发誓要为另一个人而战,当我知道他就在身边,当我知道他看著我进行那次生死未卜的手术,我忽然觉得,就此在他面前停住呼吸,也不错。
黑暗笼罩著我,象有许多乌云在头顶盘旋,我只想著一件事。
我想:如果我还有机会再睁开眼睛,将会看见谁?
如果我睁开眼睛,却看不到张澎,我该怎麽办?
是不是爱情都如此苦涩?
为什麽爱情都如此苦涩?
我这样想著,沈到黑暗的海洋……….
让我醒来的,是身上传来的刺痛。
手术已经过去了吗?
我还活著吗?
失败?还是成功?真可笑,作为身在其中的病人,居然最晚才知道结果。
我挣扎著睁开眼睛,但当一丝光线刺入眼,我又赶紧闭上眼睛。
我会看见什麽?
张澎吗?
我拽著床单,不知道该继续装睡,还是勇敢地面对现实。
如果张澎不在面前,我该怎麽办?
我的睫毛颤栗不已,如我的心,震荡不安。犹犹豫豫半天,我深吸一口气,终於张开眼睛。
光明扑进眼帘来拥抱我,我看清了面前的人。
我开始苦笑,很涩很涩的苦笑。
他也在笑,轻轻柔柔地说:”看见我,很吃惊?”
我将指甲掐进肉里,忽然发现自己太过激动,默不作声将指甲拔出来,悄悄抹去掌中逸出的鲜血。
他说:”恭喜你,手术很成功。”
如果别人对说”恭喜”,你应该如何回答?好象应该说”谢谢”。
我偏著头看他。
如果要感谢,我想要”感谢”他的太多。
我的心没有这麽痛过,我从来不知道,爱情是这麽一回事。
他什麽事情都没有做,却轻而易举毁了我的幸福。
为什麽张澎先认识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那麽地爱张澎,
想说爱你,
却已经来不及…………
我望了他好久,终於开口:”李穗扬………”
不知道该说什麽,我要说的,已经找不到言辞可以表达。
我反复喃喃他的名字:”李穗扬…….李穗扬……..”
他伏下身看我的脸:”小爱,我今天来看你,是为了张澎。”
”张澎?”我淡淡微笑:”李穗扬,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很爱张澎。”
”现在呢?”
”现在……..”我问他:”爱到底长得什麽样子?卿卿我我还是天雷地火?也许我不应该这麽执著。”
李穗扬坐在我身边,眼光飘到窗外。他说:”小爱,你知道吗?一直以来,你都深爱著张澎。如果我能象你这麽深爱他,那有多好。”
”那你为什麽不去爱张澎?”
他反问:”那你为什麽不放弃张澎?” 我霍然抬头,与他目光撞击一起。
他静静看著我,又将眼光移开。
”张澎,见证了我和徐阳文的一切痛苦。我的经历告诉他,爱情不过是个痛苦的旋涡。他想被人所爱,却又害怕爱上他人。”李穗扬对我苦笑:”这好象也有我的责任。”
我冷冷说:”根本就是你的责任。”
”他想看你为他伤心流泪,却不知道这也会伤了他自己。”
我咬牙切齿地哼一声:”我也很想看我的仇人伤心流泪!”
李穗扬叹气:”张澎就在门外,他不知道该怎麽办,所以我来了。小爱,经过这麽多的事,你会原谅张澎吗?”
我连连冷哼,故意喘著粗气,别过头不答。
李穗扬望我多时,摇摇头,转身离开。走到门边,又停下来。
”当年徐阳文曾经问了我许多次为什麽。”他声音又轻又柔,却叫我脸色凝重地听在耳里。”如果我……在这许多许多为什麽里回答了一次……….”
他转身,重新走到我的面前,认真地对我说:”小爱,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徐阳文是否爱我。但我已经,失去爱人的能力,不论是张澎,还是徐阳文,我都没有能力再继续爱下去。”
他问:”我当日放弃徐阳文。小爱,放弃张澎,你会不会象我一样?quot;
我心里一凛,瞪大眼睛看著李穗扬。
他偏头对我一笑,离开。
不出所料,李穗扬後,随之进来的,是张澎。
我安静地坐在床上,看他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他轻轻向我靠近,看他的视线停留在我脸上,一动不动。
张澎问:”小爱,你在想什麽?”
窗外真是好天气。
曾经有那麽一天,我放下窗帘,转头却看见他在病床上睁开眼睛。
我曾经,因为错过他睁开眼睛的瞬间而想跳下窗户。
张澎继续问:”小爱,你在想什麽?”
这个人,是否也学了我,喜欢反复问同一个问题,不得到答案绝不停止。
我在想什麽?我想的太多,这样那样,每一样都离不开你,每一个念头都围绕著你。
我说:”张澎,我在想,我是不是该放弃你。”
我紧紧盯著他。他的脸没有表情,象多年的古井,已经没有波纹。
他说:”那你为什麽不放弃?”
所有的泪水都堵在气管里,我愣愣看他,忽然趴在床上放声大哭:”为什麽我不放弃?为什麽我不放弃?”我泪眼婆娑、凄凄凉凉。”如果我可以放弃,我早放弃了。”我愤恨地抓起枕头想扔过去,居然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我早就放弃了!”竭尽了全力的大喊,居然比不上小孩的低吟。我的声音,只有自己可以听见。
”小爱,”张澎站在门口,”我可以抱抱你吗?”
”不可以!”我摇头。
他不管我的回答,径直向我走来。象那天在交通台,一步步,向我走过来。
我以为他会过来一把抱住我,他却在我面前停下。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抱你。”
这个自大狂!我怀疑我的血癌是被这个人气出来的。
他慢慢说:”答应我,你不会比我早死。”
破条件!
我准备破口大骂的时候,发现脸上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这不是我的泪。我抬头,愕然。
第一次,看见他为我流泪。
心海翻腾起来,从不曾起过这麽大的浪。
”为什麽?”张澎流著眼泪问我:”为什麽到现在,你还爱我?”
他伸手,将我搂在怀中。
熟悉的怀抱,我就象回到故乡,回到最美好的地方。
眼泪涌眶而出。
”我每时每刻都看著你,为什麽我会这麽心疼?为什麽看你流泪,就象心被人撕碎?”张澎的怀抱好温暖,他的眼泪滴在我唇边。
他哭著对我说:”我不想爱你,却发现无能为力。”
他说:”我曾经努力不去爱你,但是无能为力,我已经进了陷阱,注定为你挖心掏肺,注定为你通彻心扉。”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哀求:”小爱,请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请你答应,一定会和我一起生活。”
我静静听他在我耳边哭泣,竟然十足一个担忧的孩子。
我知道他在害怕什麽,他害怕我会死去。他害怕在他真真正正爱上我的时候,我会永远离开他。
他害怕他会象李穗扬一样,绝了一生的幸福。
爱和热情逝去,只剩心痛和绝望。
我能不能活下去?
我能不能不带走张澎所有的幸福和希望?
即使是世界上最权威的医生,恐怕也不敢承诺我能完全摆脱病魔,继续活下去。
我是不是太怯弱,我是不是太单纯,为他受了这麽多的苦,居然还会为他心动,居然还是毫不後悔地要去爱。
我在张澎的怀里,轻轻说:”我答应你。”
我凝视著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一定活下去,陪著你。”
我听见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每一天,我都会陪著你。张澎,我们不是李穗扬和徐阳文。虽然爱得太深让人痛苦,但是,我们绝对不放弃彼此。”
张澎湿润的眼睛望著我,将脸凑上来,轻轻摩擦我冰冷的脸。他停止哭泣,象得到安慰的孩子一样安静。
我带著满脸眼泪,微笑。
原来张澎也会脆弱,原来张澎也会被爱伤得不敢前行。
我答应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我为你而战。
我天生并不坚强,却愿意为你而活。
只要你为我流一滴眼泪。
我就可以为你活下去。
只要你为我流一滴泪,即使爱你痛得我说不出话来,我也绝不後悔。
你知道麽,张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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